渗透

2023-11-13 21:54晤玉
滇池 2023年8期
关键词:小腹老同学医生

晤玉

1

纯粹是夏天的阳光了,她觉得连春天的味道都没了,那种春天的味道在落城顶多持续了一星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医院门口(里侧和外侧)摆满外地人的地摊,卖的都是药罐。她顺眼看了看,觉得形狀都很奇特。那些药罐有的有嘴,没有把手;有的有把手,没有嘴;有的干脆既无把手也无嘴,圆不溜秋,像颗土造地雷。颜色一律青灰,或者黑色,和多年旧砖瓦类似。她看到有的药罐还染着满身沙泥,做得很年代久远的样子。她想,药罐子,又不是文物古玩,也要装神弄鬼的,做旧么。

带毛的树籽落下来,和黄色尘埃一起,飘,然后落,纷乱如雨。走着的人,站着的人,都落了满头满脸。真是令人烦恶的东西,最后一批树籽,满地翻滚。她伸手掸掸头发,皱起眉。她会怎么想,面对满地翻滚的带毛的树籽,她会想到春天里最后一种繁殖的欲望,也在翻滚么。

隔一条马路,斜对面有一座教堂。她小时候就去玩过几回。教堂是外国人建的,几十年了,至今还在使用。她看到一些人出了医院,过马路,进教堂,另一些人从教堂出来,顺路到医院里看病。她想,医院和教堂都是公共设施,被落城居民使用着,使用的方式不同。建筑内部的气氛也有差异。问题是我的病,怎么办。哪儿疼?医生是一位老人,白头发。她说,小腹,一天到晚疼,还尿血。老人伸手按一按,示意让她放下衣襟,或是拎上裙腰。老人略加思索,就说:“具体地讲,是子宫。”她很惊奇自己不仅有子宫,而且还会疼痛,从前可没想到过。

她的小腹里,一种疼痛时隐时现地维持了几个月。她在南方住院,住了好几家,都说要观察。她期盼着具体的治疗,譬如吃药,理疗,注射。她就怕做手术。可是,观察过程被无限地延长。她的疼痛太令人费解了,太不明确。她住医院,永远被观察。

她的疼痛在体内感觉很分明,反映到体外,就成为晦涩难懂的医学难题了。

她没有买药罐子,踮着脚绕过那些朴实而廉价的易碎品,走出医院,走入纯粹夏天的阳光。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尖顶,精巧的,纤细的,在厚重而整洁的建筑群背后。在她面前。好像是无色的。阳光过分强烈,一切都可能呈现无色状态。

她从南方回到落城。她的娘家在这里。五年前她以私奔方式离开。现在回来了,并且接受了落城医生的建议,需要调养。她想,问题是要查出来,为什么疼痛。她和一种与子宫有关的疼痛相伴而行,走在路边的阳光里。据说她现有的疼痛,与子宫有关,或者她的子宫以疼痛为其存在提供证明。这就是事物间巧妙的三位一体。她走得漫不经心。体内的疼痛,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也许会随着疼痛的感觉,向落城上空冉冉升起。

2

任何一分钟,都有人在照镜子,试图看清自己的脸。她站在穿衣镜前,和别人一样,看镜中那影像。她和别人一样,以为影像才是自己。好像镜外的面孔和人体,倒不值得信任,可疑之处太多,需要用影像来加以核实。她会怎么想。她会想到这就与你在银行或者邮局里,凭着有照片的证件来使自己被核查的境况相类似么。

她太瘦。以前她很胖,现在她太瘦。这就是生活和疼痛的结果么。

差不多隔一年回一趟落城。她回娘家需要从南向北飞行两千里。她孤单一人回来,找些老同学见面,向已见面的打听未见面的,向境况好的谈谈境况不好的。老同学都说,她去南方,变俏了。只有一个,对她去南方是否变俏的话题,至今未置可否。那人叫郑良,男的,和她同龄,也是老同学,但不是小学和中学的,在大学里隔系,高一年级。郑良是老同学圈外的成员,严格些讲就可以降为校友。只有她心中明白,郑良又不是一般的校友。如何不一般,把她和郑良加到一块儿,恐怕也难以说清罢。

她照着镜子穿衣服。她发现一些身体部位,譬如肩颈之间、两肋、膝盖到小腿,实在太瘦了。她觉得自己的皮肤下面,没有血、没有肉,只有旧骨头。她换着试了几套衣服,都认为领口太低,或裙裾有些短。她认为应该多买几件立领的上装,下身穿长裤。

体内的疼痛,总是显示到体外来,一些奇怪斑点,或者瘦。她会不会想到,别人穿衣服,也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为遮盖某种疼痛的迹象呢。

她回娘家,隔年一趟,每趟都看见郑良的生活每隔一年就变化。她觉得他对世界的看法也有变化,只有对她的态度一成不变。她认为郑良是奇怪的人,对着世界那一面变幻不定,对着她这一面,永远有些固执,永远是重复。由于对重复的畏惧,对这种把时空拉得紧缩一团的重复,人类总有些怕,她几乎不想再见到郑良。几乎不想见。

她站在镜子前,穿好衣服。她的小腹又开始疼痛,还是那种疼痛。究竟为什么,她想查清楚。或者说她希望把体内那种抽象的疼痛加以落实。她要穿过落城街巷,在医院的各个房间进进出出,为疼痛寻找更贴切的称呼。一个精确的有拉丁文对应词的医学名词。一种被认可的疾病。

3

她走在回家或者去医院的路上。有时候不顾疲乏,故意绕一段路,从某些熟悉的地方走过。她走过许多地方,都绕墙而行,她就像要远远地看自己,站在原地,不肯走近前去。这是她绕墙而行的一种比喻,她如今只有去医院,或者回家才愿意进门。她会怎样呢。反正她不会追究一个身怀疼痛的人,和她走路所涉及的地点,以及其中可能蕴含着的生活意义。医生又开了处方。医生的字迹因极度潦草而神秘。医生说主要是调养,还有情绪,要特别注意把握情绪,要乐观。医生很忙,总是半路上打住话题。医生不给她更多的机会,叙述她的病情。

她感到失望。她就想说一说小腹内那种疼痛。关于那种疼痛,她有说不完的感受。譬如吸气和呼气,怎样影响疼痛的强弱变化;饭前和饭后,那种疼痛有什么区别;甚至一次小便她也可以说出自始至终每一瞬间的疼痛,是尖的,还是圆的。对于她来说,处方并不重要。她进医院,见医生,也许就是为了说话。她寻求非日常的机会,想说说自己身体里的疼痛。那种疼痛至今尚未确诊,因而也就无限可说了。

医生不让她说更多。医生把更多说话的机会留给自己。医生和病人一样需要说。医生不说病情,只说建议。医生的建议每日重复,像一种古老符咒。医生的最后一项建议是:练习唱歌。

她失望了,该怎么办。她怀着疼痛和无法叙述疼痛的失望,分别去如下三种典型的落城场所:水果摊、服装店、“蓝胡子”海盗餐厅。她买了七只红富士苹果,都贴着金色小商标,全都贴在蛀孔和伤疤上。她买不到合适的裤子,只选了一件碎花真丝背心。她在烛光下坐到天黑,“蓝胡子”白天点蜡烛晚上也点,最低消费三十五元。她后来坐不下去了。落城的卡拉 OK 比什么都难听。

她绕墙而行。树荫里藏着一些怀有爱情的人,倚着树,很频繁地接吻。她听见一路上树叶子簌簌直响。她挂着眼泪回家。她在楼下用粉纸匀了匀眼角。她失神地回了家,看见父亲母亲,还看见了弟弟和前来探望的邻居。她向他们描述了医院情景和医生的建议。他们听了都摇摇头,说还要再看。

她想,疼痛是怎么回事,怎么查不出来呢。

4

五年前她私奔。所谓私奔,也不过说说而已。她上学时看中了身矮体胖的老猿。或者老猿看中了她。老猿的老,其实是姓,与老少的老无关。老猿来自南方海洋中的一座岛屿。去过的人都讲那座岛屿真好,蓝的是蓝的,白的是白的,长满甘蔗和果树。老猿吃饭的时候最爱说话,米粒和菜叶洒到别人碗里,别人就纷纷避开,酒到她的碗里,她不动声色,继续听,也继续吃。别人说,真了不起,她胃口强。

她看不上其他人。她只看中老猿,还有喷饭夹菜的说法方式。她觉得老猿有经历,尤其是那种甘蔗林里发生的色情传说,使老猿的脸十分光彩。后来私奔了,再过几年回娘家她告诉别人,说老猿这家伙,每讲一段甘蔗林与民间少女的私人传说,就忏悔一番,并且把忏悔之词做得比传说更真切。她说,那时候也只有我能充当拯救者了。她拯救了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仅仅转述了老猿的一种说法。而且,忽视其中显而易见的狡猾神色。她反复说,只有我能拯救,那种人,也只有我,能拯救了。她被一只很短的胳膊拢着肩,走过学生时代一些寒冷的夜色。对于老猿之外的情景,她头也不回。她永远陪着老猿往前走,一直撞到南方的墙壁上。

她读书的时候很健康,脸是圆的。她认为别人的爱情简直开玩笑。她也不认为自己和老猿的爱情怎么样。她后来说,只是觉得比别人更冷峻,更成熟,容易取得胜利。她把巧克力放入口中,让丝丝柔滑弥漫充斥在整个口腔,是一种忧伤的感觉。当她爱上老猿时,她会感受到心中的痛苦和不安。她会担心对方是否也爱自己,她会害怕失去对方,她会感受到对方的缺失和孤独。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她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但年少轻狂的曾经声称,自己完全可以预知两个人,预知两个陌生人是否有一天会相遇。她以为这只是个数学问题。可要命的是,这句话像一只长着美丽翅膀和触角的昆虫在屋内嗡嗡乱飞,引发一片哗然。当然,这种预测纯属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充其量只是安慰人的鬼话。因为事实恰恰相反,能预见到的只有结局,那就是在所难免的分离。

没有多少人能够观察当年她取得爱情胜利的真正内幕了。她自从跟定老猿,圆脸蛋一天比一天长,到了某个季节就发黄发白。她顺着老猿的鼓动,开始学习最简单的化妆,以掩饰眉宇间可疑的憔悴之色。她就那样在爱情胜利中,缓慢而坚持不懈地消瘦了。她并不是容易昏头的姑娘。她早已看出老猿的粗陋之处。主要是长相,其次是心灵。作为虚拟的拯救者,她想予以弥补。她根据自己的爱好,拉着老猿学绘画。每逢周末之夜她和老猿就肩并肩去上绘画课,学的是工笔花鸟。一学就学了半年,她和老猿有恒心,没长进。她发现,虽然画了半年飞鸟、昆虫和花朵,老猿并没有沾染什么灵秀气。她也不灰心,认为老猿有无限潜力,即使艺术也不例外。她敲的是鼓而她的老猿敲的是锣。她拗不过所爱,就离开鱼虫和花鸟,一路收兵回营。她后来说,花朵么、昆虫么,老猿也是画过的呀。

她在爱情方面取得了关键性胜利。也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胜利了。她有意无意地把这种胜利叫做私奔。她读过书还读过古代文学,知道汉民族的爱情胜利,通常与私奔行为一道,组合成千年不衰的并蒂莲、连理枝。或者说,非私奔不成其为完美的爱情。为了使自己的爱情显示于私奔的传统方式,她煞费苦心。隐瞒南下的行期是关键的关键。她不告诉任何人。她不告诉父母,不告诉老同学,也不告诉弟弟。她不辞而别,跟随老猿走到天涯海角。她像所有私奔的女儿一样,激怒了父母,后来利用遥远的距离使父母回心转意,接受现实。她每一年回一趟娘家,带些南方海货和已婚的笑容。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又要带上疼痛。

她现在有两件紧迫的愿望。一是查清楚,二是说清楚,小腹内的疼痛究竟怎么回事。醫院门口还摆着外地的地摊,卖同样的药罐。那些形状,没有变化,甚至数量也没有可见的增减,还那样,既不消失,也不加剧。

她的身体有一种先天不足,或者说与生俱来的危险。对于她来说,是一种秘密的危险。她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反正很严重,要做手术了。她被送到手术台上,做麻醉。试一种是一种,医生发现她的身体对所有的麻醉药品都过敏。医生说,手术不能做。医生恼火地说,不能麻醉,怎么做。

任何种类和剂量的麻醉药品,都可能使她陷于永久昏迷,会使她像安详的植物一样度过余生。她怕做手术。谁不怕呢,但谁也没有她怕。她怕做手术,就像怕死一样。其实疼痛到极点的时候,与死亡也相距不远了。

她踮着脚走进医院,又踮着脚,绕过黑色和青灰色的药罐,离开医院。她不敢看西医。她只去看中医。她从南方到落城,依然处在望闻问切之中,眼神越来越茫然。她被不明真相的疼痛折磨着,可以说身受双重折磨。有一天她想起了郑良。也可能仅仅想起了郑良从前说过了一句话。她和郑良有一天去看骨骼标本,两具人类骨骼很显眼,悬挂在合金支架上。骨骼是洁白,清洗过的,甚至是空灵剔透的。郑良说,不,是柔嫩的。好像郑良还说过什么,她没有听清。这与小腹中的疼痛有什么关系。温柔的、苍老的,说说而已罢,谁会当真。她咬着牙想,有一天还有谁会当真么。她和别人一样,认为什么都不必当真。关于拯救的话题爱情是否能赢得胜利,谁笑在最后,谁也不会当真,她和别人一样。她认为只有身体里的疼痛,即使无名无姓,没有确凿的病历加以证实,也必须当真。她想,因为疼痛,它本身是真的就在我的小腹里。她感觉疼,但疼的深处藏着痒,越挠越痒,越挠越恨,越恨越使劲挠,还是挠不到疼痛深处无处不在的痒,它明明在伤口底下,她挠的时候,腹部的巧克力四处游走,时而是头皮,时而在脊背,时而又让她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但痒的感觉能让人发疯,她索性不管疼了,疼没有痒那么狡猾,疼是实实在在的,她痛恨疼,把浑身挠的皮开肉绽,指甲里全是血,痒还在四处乱窜,想自燃,想烧死它。总有些伤口,旧得像伤疤,越是不碰它,越隐隐的痛在那。

5

一个在德国当医生的老同学正好回落城。她那次回娘家和他见了一面。这位医学博士说,阿蕾,你来,我给你拍片。他说的是透视摄影。他告诉她,对于不明真相的疼痛,首先是拍片,不能拖。尤其是胸部、腹部,还有脑部。拍了片子再分析,就容易多了。

夏天一开头,就下了几场暴雨,有草的地方都绿得发黑。在一场暴雨和另一场雨的间歇里,老同学为她免费拍片,前后两三次。老同学为了老同学,不厌其烦,在小腹上花了不少时间。

她换上短袖汗衫,朝着阳台闲坐。她是已婚妇女。她回娘家养病,她的病总算有了着落。好几张片子,得出同一种结果。她的病,不要紧。可是她一天比一天更瘦弱。

她的小腹如今是透明的。她魂牵梦绕的疼痛,也不再神秘莫测了。老猿从南方打来长途电话,询问她的病情。她说,咳,虚惊虚惊,不过是囊肿。老猿问,什么囊肿,严重么。她哎呀一声,说你这老猿,一定要追根问底么。老猿说,怕你是恶性的。她说,有可能罢。

她低头看看,觉得自己的小腹一点意思也没有。当初做学生做姑娘。她透过别人的视线,了解到自己小腹的神秘性。她甚至在月昏灯暗的场合,抵挡过几双手,那些手都含情脉脉,她及时将它们引向臀部去。她记得有一个夜晚,当老猿的手终于到来,自己有多么慌张。她还记得,老猿关于拯救的话题,就是那个夜晚才正式开始的呀。

她是最好的已婚妇女,不喝酒、不抽烟,不和野男人打情骂俏。她做饭做菜,忙里忙外,忘我劳动。即使老猿的手越来越懒,她也不抱怨,更不会寻求新抚摸。她的小腹在婚后黯然失色,只有老猿的手无意间搭过来,才有一丝激动之光掠过。老猿每晚饮足了啤酒,手搭过来,脑袋歪过去,鼾声如雷。她的小腹事实上已遭受长久废弃,不算个东西。

她想,对于这样的小腹,疼痛是救星。所谓救星,就是说它可以充分地唤起某种关注罢。

学医的老同学指点着一张透视片,对她讲解小腹的内部状况。他的指尖在那些固定不动的阴影和光斑之间游移,十分老练,毫无表情。他说,具体地讲不是子宫,而是卵巢。他指点着。他告诉她。她的卵巢里有一颗囊肿,就像巧克力。

她穿着短袖衫。她身边是父母。她远方有丈夫。她面朝阳台,心想就这么简单,疼痛就来自那颗身体里像巧克力的小玩意儿。

她还不知道,小腹里的囊肿是良性还是恶性。精通医术的老同学和汉语词典都说,囊肿是一种良性肿瘤,呈球形,有包膜内有液体或半固体的物质。他和它都没有进一步解释,那颗奇妙的巧克力是否要在体内继续生长。而且,那甜蜜的疼痛之源,它的生长是否有极限。

她害怕手术。她希望通过服药来消除病痛。她又想起医生的建议:练习唱歌。她想,为什么要唱歌。是不是练习唱歌能使小腹不断起伏,其内部温度将随之升高,可能越来越烫,以至融化那颗巧克力呢。

其实,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她尚未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6

几天后,在父母的敦促下,她去医院将自己的小腹内部复查一遍,动用了最新的仪器和最老的医生,得出了难以置信的结论。她的小腹里,没有任何病变迹象。无论是子宫,还是狭窄的卵巢,那颗巧克力杳无踪影。她瞪大眼睛说,有的,有过的。老医生眯着眼睛直摇头,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还能说出个有么。

她急了。她的父母和南方老猿也急了,决定让她把小腹查个水落石出。她走遍落城的医院和诊所,终于感到无可奈何是怎么回事。检查结果各不相同。关于那颗巧克力,诊断者说有说无,各执一端,都不肯作丝毫的让步。

她的疼痛又变得神秘莫测。她看看小腹,觉得又有点意思。她照镜子,越照越仔细。她觉得疼痛与身体,还有给疼痛取了许多绰号的那些疾病的名字,一天天吻合,又一天天分刻,悄悄地涌起。

她摸着皮肤和骨头,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她不再出门,她坐在落城的娘家,面朝阳台,思前想后更瘦了。

她穿着短袖,风吹过来。阳台上盆裁植物的叶子晃一晃。她想起了菜花和蝴蝶,菜花和蝴蝶都属于中学时代的往事,往事有趣的不多,与菜花和蝴蝶有关的往事,却算得趣闻。她那时留着短发,不漂亮,很聪明。有一天,她收到一封假装从外地寄来的信,那封信围绕爱情和思念说了许多话,其中运用得最为娴熟的修辞手法,是比喻。写信的人把她比作菜花。自己充当了蹁跹起舞的蝴蝶。写信的人没有署名。只有她知道他是谁。她向老师和同学公开了那封信,连同菜花蝴蝶一起公开了。因为她对蝴蝶的舞姿并无好感,所以公开其内容就不像别人说的是出卖之举。她没有出卖谁。她只不过对比喻不满意。她后来接受了老猿的比喻,原因也很明显,谁能说拯救者不比菜花更好呢。

面对洁白的人类骨骼,郑良说了些什么。她记得,郑良的话也用了比喻,与树根和树枝有关,两个修饰语分别是:苍老、温柔。已婚婦女坐在娘家,把什么都想到了。她只觉得小腹里的疼痛,有两个顶点,死和痊愈。她现在既不会死,也不能痊愈。她需要的比喻,正好位于疼痛的两个顶点之间。她想,对于疼痛来说,如今只有好的比喻,坏的比喻,要找一个贴切的,就难了。

7

有一天她下楼,她身怀疼痛下楼并且上街。她见到人和阳光,像飘动的纸屑。她穿着短袖,长裤。她确实有些寂寞。她老是疼,就连寂寞,恐怕也耽误了罢。

她走在门前的泥丸街上,遇见的人很多,那些人走在她的疼痛之外。她无意间看到郑良,带着笑,站在路边。她觉得郑良的笑容,一点也没改。她必须走过去,走到郑良面前,回答郑良的问候。老同学都说你病了,好些么?好些了。怎么没过来玩玩。正想过去呢,有事给岔了。郑良问,你忙些什么。她说,没有,我能忙什么,不过回来看看,过几天就走。郑良说回南方么,她说是的,郑良又说老猿还好吧,她说他有什么不好的。郑良低下头,说要保重啊。

郑良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七月末的台风天。雨水如瀑布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被水的冷灰色湮没,只有远处的钟楼在大雨里发出不明确的声音。正如三年后的同一天,她提着行李走出大门,脖子上戴着这条项链,没有回头看老房子一眼。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雨中的老钟楼声声如诉。郑良如同和老猿一样都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也是在这一天她学会了人生的第一个道理。决绝地离开是因为回忆里早已没有眷恋。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空旷的田野、精心打理的农场、沿河修建的工厂、一排排房屋和一簇簇树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让她感到心安。沿着开阔的山谷伸展的山顶像一群打盹的动物,懒洋洋地趴在大地上。她总是能在旅行中安慰自己,尤其是在早晨,她喜欢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听音乐。云朵不以为然地飘游,树梢在风中舞动,过往的车辆对她的凝视漠不关心。她觉得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就像她知道“明知什么都不会有却想尽力抓住哪怕一秒钟的幸福。好像一个追着大风跑的人。这样很可笑对不对?可是这就是我啊。我拥有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她拭了泪,低头匆匆在人海中转瞬消逝了踪影。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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