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四平
(辽宁传媒学院 人文学院,沈阳 110136)
关于《儒林外史》的主题,学界有不同说法,如“功名富贵”说、“批判八股科举”说、“儒林痛史”说、“一代文人有厄”说[1],等等。这些说法各有道理,可互相补充,而不能彼此替代。究其产生歧异的原因,乃在于切入角度不同,论述的侧重点不同,其实殊途同归,而无根本区别。多种说法从不同层面共同说明全书思想文化内涵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若简要梳理各主要说法的内在联系,似可曰:胡适在《吴敬梓传》中明确提出“批判八股科举”说,认为:“这是全书的宗旨。”[2]这的确抓住了《儒林外史》最为显要的内容,可谓慧眼独具,一语中的。若问为何文人要对八股科举趋之若鹜,终老不疲呢?关键是其后面有“功名富贵”在焉。这就与闲斋老人的“功名富贵”说互为表里了。(1)《儒林外史》卧闲草堂本卷首闲斋老人于乾隆元年(1736年)所作的序言曰:“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傅继馥提出的“儒林痛史”主题说[3],也有一定新意,引起学界关注。究其实,这与“一代文人有厄”说,本来就是同一个问题以不同文字表述出来而已,并无矛盾。而究其根源,一代文人之所以落入“有厄”的悲剧境地,以血泪书写“痛史”,关键还是源于八股科举制度,这就又绕回到胡适的观点上来了。总而言之,这些关于作品主题的诸种说法还是局限在吴敬梓已经言说出来的不同层面上打转转。笔者在此想要探讨的是作者没有直接言说的、隐含于字里行间的深层文化意蕴。那么,这个深层文化意蕴究竟应该如何概括呢?笔者认为可以归结为:作者借八股科举取士之法问题,揭示了当时社会教育制度的痼疾,预示出这个百年树人大计的毁坏,其最终结果将会导致整个封建王朝的灭亡,而其始作俑者和罪魁祸首就是明王朝的开创者——朱元璋。(2)关于朱元璋定八股,史学界有不同看法。本文不做史实考证,只取其一家之言。这就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封建君主,指向了皇权,深入封建专制政体的核心部位。这就切实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和要害,与黄宗羲、顾炎武等启蒙主义思想家对君王和皇权的批判不谋而合、异曲同工。
科举制度自隋唐以来,历代皆将其作为朝廷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相对于其他选材途径,科举制度有一定的优势和积极意义。因此,唐人对科举制度的总体评价是全面观照,既肯定其优长,也批判其缺陷,而以前者为主导,批判缺陷的目的是希冀能够修正之,从而使科举制度日臻完善,以把士林中有真才实学的佼佼者选拔出来,治理国家,造福百姓。这是唐代科举题材小说作者的主观命意与整体文化心态。
到了明代,朱元璋为强化封建专制政体,将唐宋的科举制改为八股取士,内容与形式日趋腐朽僵化,读书人被其扭曲得越来越严重。有鉴于此,明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均对八股科举进行过猛烈抨击。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就尖锐地指出:“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4]946此语的批判力度,可谓振聋发聩,直击要害。
到了清代,士林的境遇更是每况愈下。钱穆先生曾深刻地指出: “政府与民间之所赖以沟通者,曰惟‘科举’…… 明祖崛起草泽,惩元政废弛,罢宰相,尊君权,不知善为药疗,而转益其病。清人入关,盗憎主人,钳束猜防,无所不用其极,仍袭明制而加厉。故中国政制之废宰相,统‘政府’于‘王室’之下,真不免为独夫专制之黑暗所笼罩者,其事乃起于明而完成于清,则相沿亦已六百年之久。”[5]27-28这的确是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之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自唐代以至于明清科举制度之演变及异同,也可以指引读者更好地理解《儒林外史》等中国古代科举题材小说的思想内涵。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开宗明义,开篇“说楔子敷陈大义”即从明初朱元璋确定八股取士起笔,这就首先在本质上否定了八股科举制度。吴敬梓虽身处清代,却把小说背景置于明代,这既是追本溯源,从源头上批判八股科举,也可将明清两代八股科举带给士林的祸害皆囊括其中。他先借理想人物王冕之口来否定八股科举制度,进而揭示寓含在字里行间的作品深层文化意蕴。作者写道: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
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我带了一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6](3)以下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注明。
这段描写是作品中极为重要的段落,具有提纲挈领、统领全书的特殊作用。吴敬梓在字里行间寄寓了丰厚的思想文化内涵,值得深入挖掘。笔者拟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从以下几个角度管窥其深层文化意蕴。
第一,作者把历史背景置于明朝开国年间,其笔锋所指明确点出是朱元璋。先是简叙朱元璋由吴王到皇帝的发迹历程,亮出其“洪武”年号,以与人物身份相印证。从“吴王削平祸乱”“天下统一”等字样看,作者对此时的朱元璋基本持肯定态度。这是以史笔出之的客观评价,反映了作者尊重事实、实事求是的创作态度。从“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等文句看,作者从乡村的层面写出朱元璋在建国初年实行一系列奖励农耕政策,从而使农民生活安定下来的现实。但作者对此只是一语带过,运笔重心并不在此,而是在于以朱元璋的农村政策来反衬其文人政策,以农民的“安居乐业”来反衬“一代文人有厄”,以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对农民的同情悯恤来反衬他对文人的高压严酷暴政。
第二,从“洪武四年”(1371年)始,作者笔锋一转,开始对朱元璋钦定教育制度与文人政策进行批判,语言虽委婉,其深层内涵还是可以见微知著、明确窥知。王冕最为重要的一句话乃是:“这个法却定的不好。”“这个法”就是洪武四年(1371年)颁布的八股取士之法,作者显然是有意将其与唐宋的科举区别开来。“不好”二字,明确否定,是非分明,直言不讳,绝无含糊之处,没有他解的可能,进而延伸预见到其“不好”的后果,完全从制度本身彻底否定了八股科举之法。
第三,作者以“邸抄”和天象对比,暗含批判朱元璋软硬兼施的文人政策。“邸抄”所载的八股“取士之法”,是朱元璋的软刀子,是他对士林的拉拢收买和长期驯化。相比之下,“贯索犯文昌”和“怪风”的天象则暗喻朱元璋血淋淋的杀人刀。作者以象征牢狱的贯索星侵犯象征主持文运的文昌星的天象,具体说明人世中对文人不利的人生道路前景,进而提出“一代文人有厄”的预言性命题。这句“一代文人有厄”实质上包含着两个方面,表面上是指八股“取士之法”,内里还暗含着朱元璋屠杀文人的文字狱和高压暴政。如果仅理解为前一种内涵,显然失之片面,也未能全面理解和透彻解读吴敬梓的深远寓意。与前面暗藏的软刀子相比,后面高悬的明晃晃的屠刀则更令文人恐惧。如果说前一种还可能带来短暂“功名富贵”的“荣身”享受,而后一种内涵则是随时可能遭遇杀身之祸。如果说前面一种是鲁迅先生所说的“等于牛马”,那么后面一种则是“不如牛马”,甚至是命悬一线,朝不保夕。朱元璋大兴文字狱,是史无前例的最为黑暗的历史阶段,无数文人冤死九泉,连曾被朱元璋尊崇为“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尚且不能避免牢狱之灾,更何况一般文人。这些血淋淋的史实,足以证明吴敬梓借王冕之口高度概括的“一代文人有厄”,真是精辟而又深刻。这里的“怪风”也耐人寻味,带有一种神秘色彩。深细思之,朱元璋的文字狱及对士林的大开杀戒,对明代整个士林来说,就犹如自然界“忽然起一阵怪风”,它具有突然性、谬误性、破坏性和恐怖性,防不胜防,无孔不入,摧毁林木,百花凋零。
第四,作者敢于说皇帝朱元璋钦定颁布的法令不好,隐约而又明确地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封建君主,这是很有胆识的。这在历代士林中实属凤毛麟角,不能不令人由衷钦敬。这就揭示出作品的深层底蕴,一语中的,切中问题的要害所在:是谁造成了“一代文人有厄”的悲惨命运,不是别人,正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担心如王冕那样的有识之士不为所用,竟然宣布:“士大夫不为君用者,罪该抄杀。”这就毫不掩饰地暴露出皇帝以屠刀来驱赶天下文人入其所设陷阱的暴君心态。作者意蕴深远地写出其笔下理想人物面对即将到来的“一代文人有厄”的悲剧命运所采取的应对之法:王冕“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可见,在皇帝朱元璋的淫威之下,连学陶渊明做隐士也不可能,只好抛弃一切,亡命天涯。这充分说明,在当时皇帝的暴戾统治之下,入其彀中,是“一代文人有厄”;不入彀中,想明哲保身的也仍然是难逃厄运!
第五,以天降“星君”到人间来“维持文运”,预示文人群体或许还有摆脱厄运的希望。这说明皇帝的法令虽无法更改,但还有上天在制约他,皇帝给文人造成的厄运,还有上天来制约天子,保佑士林。但从王冕“我们是不及见了”这难掩悲凉的话语中可推知,即便上天来纠正皇帝的错误,那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跨度,非一代人可以完成。这“一代文人有厄”难逃,那么,下一代文人或许还有脱离厄运的希望,但也前途渺茫,未可知也。
唐人科举仕宦题材中的士林群像,总体上是才华横溢、诗赋皆通的才子。这既可包括金榜题名者,也可涵盖名落孙山者。相比之下,到了《儒林外史》中八股科举制度下的儒林群像,全无大唐盛世士林才华横溢、风流潇洒的气质风度。在吴敬梓笔下,《儒林外史》中的士林群丑图包括:或是鼠目寸光、利欲熏心的陋儒,或是附庸风雅、自吹自擂的“名士”,或是混迹江湖、欺世盗名的骗子。特别是醉心科举而侥幸考中的老儒生,更是无才无识、愚昧无知,知识贫乏到可笑的程度。其中周进和范进这两个“荣身”任学道之官的士人形象尤其值得关注。
周进是书中首先登场的醉心科举的读书人,他对科举的痴迷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那么,周进写文章的水平究竟怎么样呢?作者在其中举前后,有两处着意写到这一点,而且二者还可以前后照应、相映成趣。对其考场答卷的文章,作者评论道:“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孤立地表面来看,似乎周进文章写得相当好。然后就是在他任广东学道后,主持考试时三次阅读范进考卷的细节描写。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赞美周进慧眼识英才,但若细细品味,其实是说他根本就看不出文章的好坏。同时也说明范进的文章很差。这一点在描写范进的段落中还可以得到进一步证明。作者为了说明范进的无知,精心设计了范进任山东学道后接受恩师周进的托付查找荀玫试卷的过程,幽默而含蓄地讽刺他不知道苏轼是何许人的鄙陋可笑。
由此可见,科举制度演变为八股科举以后,科场中人变得知识面极其狭窄,只是关注考试的内容,与考试无关的根本不看,结果变得知识贫乏、呆头呆脑、庸庸碌碌、奴性十足。这也就是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吴敬梓、曹雪芹等儒林中的佼佼者要批判八股科举的根本原因所在。顾炎武就曾痛心疾首地感叹道:
时文之出, 每科一变, 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 而小变其文, 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才,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敌国外侮得而胜之。[4]967
这就高瞻远瞩地指出八股科举对天下人才的败坏程度,进而给国家造成了难以避免的内忧外患。其思想之深刻,分析之透彻,令人茅塞顿开,从而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儒林外史》的深层文化意蕴。
吴敬梓在开篇即前后衔接地描写了走上“荣身之路”的两个无才无学的周进和范进之后,有意明确点出他们金榜题名后高就的职位,还特意强调指出任命其官职者是皇帝。周进入仕的官位是“钦点广东学道”,周进选拔出来的金榜题名者范进是“钦点山东学道”。钦点者,乃皇帝亲自任命也。作者为何接连两次有意这样强调呢?这一点似乎还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其实这有限的笔墨乃是画龙点睛之关键处,非常重要,含意深广,不可忽视。这里有两点深意值得特别关注:
其一,这说明皇帝对他亲自设立的八股科举制度非常重视,因此,对金榜题名者中的何人可任省一级的“学道”来执行其教育制度格外关注,必须亲自任命才能放心。作者特地写“钦点广东学道”和“钦点山东学道”,一为南方,一为北方,南北兼顾,足可代表全国。其言外之意在暗示读者:全国各省主管教育的“学道”职务皆由皇帝亲自任命。只有周进和范进这样甘心做奴才的金榜题名者,才能忠实地执行皇帝的旨意,而不会去思考人才的质量如何。在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他之前的穷苦造反身世就成为禁忌,是其文字狱主要构成部分。钱穆先生曾指出:“学问空疏,遂为明代士人与官僚之通病。”[5]697这就不仅仅是“一代文人有厄”,而是代代文人有厄了。这样的大明王朝,欲要不亡,其可得乎!
当然,这里也同时隐含揭示出皇帝的专制集权。朱元璋嫌丞相碍事、分权,把中国封建社会执行了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度废除了,分相权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六部又直属皇帝。这样皇帝的权力便空前强化,朱元璋也就成为中国历史上权力最大的皇帝之一,封建专制由此走向极端化顶峰。
其二,皇帝钦点的是“学道”,是主管教育的官员,起码“学道”本人应该学问好,懂教育,可皇帝却把周进与范进这样低水平的士人选拔为主管教育的官员,那教育的结果会是怎样就不言自明了。周进一上任就选拔出范进,马上就证明了皇帝用人的失误。崇祯皇帝在用人不当这一点上倒是酷似其祖朱元璋,从中似乎可找到明代灭亡的深层原因。
总结作者描写“荣身”而为“学道”者形象的思路,似乎是这样的:八股科举制度是由皇帝制定的,这个制度的实施,遴选出周进这样的士人,皇帝再任命这样的人去做主管教育的官,再遴选出范进这样的士人。再由皇帝任命这样的人去做另外一个省的主管教育的官,上任后再去徇私情、想办法去查找录取老师托付的应考者。这样循环往复,社会的教育究竟会怎样就可想而知了,问题产生的根源在哪里也就不言自明了。
那么,“荣身”而为官场政要者的形象又是怎样的呢?这是又一个层面的问题。二者相辅相成。在《儒林外史》中,其官僚群像是以恶为主导,充斥官场的尽是些蝇营狗苟、搜刮民财、不择手段攫取功名利禄的坏官。这又是为什么呢? 作者在其作品中明确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一,关键是“这个法却定的不好”,进入官场的人是那些把“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的追名逐利之徒。
第二,正人君子皆不出来做官了,因此,官场上自然就难有好官了。作者在第一回就明确写道:
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
王冕是书中正人君子的典型,他遵照母亲的嘱咐一生没有出去做官。小说后面一系列像王冕这样的正人君子也都不出去做官。这也成为《儒林外史》中官场的一个时代特点。
第三,从王冕母亲的话里还可以看出一个问题:“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这也应该是当时官场的实际情况。随着封建专制的加强,皇帝权力的无限扩大,朱元璋连宰相都可任性杀戮,何况其他朝中官僚乃至地方官。在皇帝大开杀戒的淫威之下,官僚们朝不保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于明代洪武时期,“元功宿将相继尽矣”“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朝臣人人自危,上朝先与家人诀别。于是也有些人因为畏惧不得好收场而不去做官。
在吴敬梓笔下,当时社会的科场与官场有着由此及彼的逻辑联系。文人读书、学八股文的目的是科举、做官,读书与做官通过科举联系起来。科场角逐的胜利者,到官场仍旧是追名逐利、恣意横行的能手。如书中少年得志的王惠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做官的哲学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从此衙门里是一片“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厉害,睡梦里也是怕的。”这样的坏官却被上司评价为好官:“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两年后荣升了道台。当然,这些“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的坏官,也不可能有好的收场。王惠先是不讲操守,投降了叛乱的宁王。宁王兵败,“束手就擒”,王惠“黑夜逃走”。“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终于落得个可悲的下场。
再如小说中的汤知县,也是一个鱼肉百姓、害民邀名的坏官。汤奉的仕宦经历说明,这种读书人,一旦从“荣身之路”进入官场,手中有了权力之后,就滥施淫威,草菅人命,邀取清名,不择手段,依仗靠山,变本加厉。这样的坏官是老百姓的灾星,作者对他痛加鞭挞,毫不留情。
作者对这些官场掌权者攫取金钱的贪婪、无耻的生动描写是有现实生活根据的。明末清初著名启蒙主义思想家顾炎武就曾痛心疾首地指出: “万历以后,士大夫交际多用白金,乃犹封诸书册之间,进自阍人之手。今则亲呈坐上,径出怀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话无非此物。衣冠而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4]149这与明清小说经典如《金瓶梅》《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对当时官场腐败的描写足以相互印证,正相契合。这也是《儒林外史》中人格高洁之士林精英不屑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而逃离官场、避世隐居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唐代仕宦题材小说中,作者的社会理想与人生理想主要寄寓在入仕的正人君子身上,希望他们为国为民,共建大唐盛世。在《儒林外史》中,作者的道德理想与人格追求寄寓在隐居在野的正人君子身上,希望以他们的道德、人格、思想来烛照黑暗的社会现实,来拯救有厄的文人。这种巨大差别的根源在于社会现实的巨大反差。大唐盛世,乃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当时士林的心态是想进入仕途,把自己的才华与平生所学奉献出来,为国建功立业,实现其“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与社会理想。如若隐居在野便会觉得有负盛世,愧对人生。而到了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写的明代与其生活的清代社会,已经到了封建专制社会的末世。此时,皇权专制空前强化,文字狱空前酷烈,士林地位日渐奴化,社会黑暗,黑白颠倒,特务统治,民不聊生。时代变了,明智的士人当然要调整自己的人生方向。孔子说得好:“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7]唐人是按孔子的前句话做的,小说家也是如此写的;吴敬梓则是按孔子的后句话做的,他也是如此写的。二者都符合孔子的教诲,都是因时而为,相机而动。
吴敬梓笔下隐士形象系列大体由四个层面构成:一是逃避仕途、隐居深山的王冕。作者把王冕这个品行高洁的形象放在全书的开头,是有意树立起一个士林形象的楷模。 二是对抗时风众势、富有叛逆精神的杜少卿。他鄙薄功名富贵,最讨厌讲“做官”“有钱”,认为“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李巡抚荐举他入京做官,他却装病不去。作者在书中借迟衡山之口极力赞美之曰:“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三是品学兼优、清廉高洁的“真儒”“贤人”形象。这里包括强调“礼、乐、兵、农”,幻想用古礼古乐来挽回世道人心的迟衡山;“无心于仕途”,专门“闭门著书”的庄绍光;号称“真儒”“大圣人”,致力于以德化人的虞育德,等等。 四是自食其力、清高绝俗的四个市井奇人形象。他们不慕功名富贵、心境恬淡、自食其力、清高绝俗。 从这些隐士形象系列中,可明显窥见作者人生经历的影子,亦可透视其人生理想的建构元素,还可看到其鄙视功名富贵、批判八股科举的思想火花。
吴敬梓通过赞美这些高洁士人的出世隐居,实际上是在揭露和批判“邦无道”的社会现实,而其深层意蕴则在于对独裁专制的封建皇帝的批判。因为“邦无道”的深层原因,关键还是源于集各种权力于一身的封建皇帝,正是由于皇帝的昏庸无道、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祸国殃民,才导致“邦无道”,才造成贤才隐居不仕。此可视之为吴敬梓思想火花的最亮点。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吴敬梓在第三十五回还精心设计了庄绍光和嘉靖皇帝的会面场景,这使隐士的典型代表与封建帝王有了一次面对面的交集,其中隐寓的文化意蕴也颇耐人寻味,启人深思。这与作品的深层底蕴表里互衬,相得益彰。这个场面的描写很有戏剧性,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在作者的春秋笔法描述中,嘉靖皇帝表面看似乎还说得过去,实则贬之甚深,鞭辟入里。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正是“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8]。
首先,从皇帝的行为层面说,第一次出场是“天子便服坐在宝座”。选治国辅弼人才乃朝廷大事,前面有那么隆重的仪式,庄绍光是“屏息进去”。相比之下,作为主角的皇帝竟然穿着便服接见高士,可见其不讲礼法的程度,其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讲规矩、不尊贤才等品行,从此个别可见一斑。 第二次出场是“天子坐便殿”,“便殿”与第一次出场的“便服”前后呼应,如出一辙,可见其并未把此事当大事,一惯如此,毫不掩饰。这揭示出作品的底蕴:如此这般的皇帝必然导致“邦无道”,既然邦无道,高士就不能出仕,只能选择孔子指出的道路“可卷而怀之”。
其次,从皇帝的语言层面看,面谈时开口便是志得意满,自我歌功颂德:“海宇升平,边疆无事。”如此的太平盛世,难道还需要贤才辅佐吗?还需要诤臣犯颜直谏吗?这就活现出其好大喜功、自以为是、闭目塞听、掩耳盗铃的可恶形象。既然他自以为国家治理得这么好,那他自然会给庄绍光划出如此这般的“条奏”规则——“宜于古而不戾于今”。既然皇帝要求“不戾于今”,那就只有歌功颂德的词汇可选用了。嘉靖皇帝阅过庄绍光的“十策”后,所给出的评语中有“学问渊深”字样,似乎是赞美其才学,但明知其有才学却不用,不是更令人气愤和失望吗?这就更说明嘉靖皇帝的虚伪做作。表面上看,嘉靖皇帝不用庄绍光的原因在于太保进谗言。大学士太保公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他因庄绍光拒绝其“欲收之门墙”的拉拢而挟私报复,以“不由进士出身”和“我朝祖宗无此法度”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劝阻皇帝欲用庄绍光为“辅弼”的意图。实质上,嘉靖皇帝比太保更为老道,更有心计,更为可恶,因为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还要借大学士一用,找个不用庄绍光的理由。表面上是太保利用了皇帝,实际上是皇帝利用了太保,这种伎俩更加令士林不耻。观者对此,当用巨眼。作者在此一石三鸟,既揭露了皇帝的无道,也批判了朝臣的不良。二者又相互印证,共同证明着这样的规律:如此皇帝,身边肯定环绕一群阿谀逢迎的小人。其结果必然导致“邦无道”,必然导致贤才隐世。
钱穆先生曾指出: “明代是中国传统政治之再建,然而恶化了。恶化的主因,便在洪武废相。……自秦以来辅佐天子处理国政的相位,至是废去,遂成绝对君主独裁的局面。第二个恶化的原因,在于明代不惜严刑酷罚来对待士大夫。此亦起于太祖。鞭笞捶楚,成为朝廷士大夫寻常之辱。终明之世,廷杖逮治不绝书。其惨酷无理,殆为有史以来所未见。而监杖用内官,行杖用卫卒,遂使士大夫悬命其手。而尤甚者在使内监审狱。”[5]665-668
这两条原因的归结切中肯綮,发人深省。王冕母亲所说的“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不也可从中找到答案吗?面对这种皇帝无德而导致的“邦无道”局面,除去那些贪恋功名利禄的国贼禄鬼之流,真正思想深刻、见识超群的如王冕、杜少卿者,自然会避世隐居、明哲保身,而不会去自投罗网、引颈受戮。
当然,吴敬梓的这种思想火花在面对社会现实时也会有难以解决的困惑。约而言之,这种困惑的核心内容主要包括两点:
第一,避世隐居与社会责任的矛盾,也就是洁身自好与爱民、救民的矛盾。这在乱世中显得尤为突出。如果这个社会士林群体中如王冕、杜少卿、庄绍光这样的知识精英、正人君子,都为了保持自己的高洁人格而选择隐居以避世,那么,岂不是把天下的各级权力都让给那些追名逐利、贪赃枉法、唯利是图、胆大妄为的奸佞小人了吗?那样老百姓不是会更遭殃吗?社会不就更无希望吗?这个问题值得认真思考。按照儒家的理论,君子洁身自好并没错,但是,君子也应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应该尽自己救苍生、安天下的义务。吴敬梓笔下的庄绍光就是这种心理矛盾型士人的典型代表。皇帝“征辟”诏书一下,他“闻命就行”,表明他对皇帝和此行还抱有希望。迟衡山所云:“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听后马上表示“小弟已是辞了”。而迟衡山此语恰恰道出了他和庄绍光等士人的共有心态。庄绍光在回答妻子时所言:“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这就把他自己与杜少卿划开了界限。等到面见嘉靖皇帝回来,他感叹道:“看来我道不行了!”道出其对皇帝深深的失望。然后,他“便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这是“尽心焉而已矣”。同时,他“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从通政司送了进去”,这是表达他“原无心于仕途的”的人生选择。最后,“天子叹息了一回”,随教传旨,“允令还山”,白白折腾一趟。庄绍光对“荣身”者的厌恶和批判,也是他入朝见帝的心理动因。他说:“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今皇帝的“征辟”贤才,竟然也是“虚应故事”,邀名无实,因此,只好选择终身不仕,独善其身。可见,在封建专制的国度里,要想实现爱民、救民的报国志向,不遇明主,也只能满怀失望,望洋兴叹。
究其实,这也应该是罗贯中笔下司马徽的内心矛盾之所在。司马徽自己甘于隐居,不肯出仕,但他又不反对伏龙、凤雏出山,甚至还劝刘备去探访,其目的就在于“经纶济世”。诸葛亮的出山是为救民,而非为刘备一人,也不是为追求个人的功名利禄。这正符合黄宗羲所言:“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9]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诸葛亮不是得遇刘备这样的明主,满目皆是刘表、刘璋等有名无实之辈,他也同样不会出仕而选择“独善其身”,满腹经纶也只能付诸东流。
第二,避世隐居与负荷民族传统文化职责的矛盾。关于这一点,钱穆先生曾有过全面深入的论析,他指出: “中国社会机构,自汉武以下,不断以理想控制事实,而走上了一条路向,即以士人为中心,以农民为底层,而商人只成旁枝。因此社会理想除却读书做官,便是没世为老农。市井货殖,不是一条正道。民族文化正统的承续者,操在读书人的手里。而读书人所以能尽此职责,则因其有政治上的出路,使他们的经济生活足以维持在某种水平线之上。若使读书人反对科举,拒绝仕宦,与上层政权公开不合作,则失却其经济凭藉,非躬耕为农,即入市经商,而从此他们亦再不能尽其负荷民族传统文化之职责。所以一个士人,要想负荷民族传统文化职责,只有出身仕宦。明末遗民,虽抱有极强烈的民族观念,到底除却他们自身以外,他们的亲戚朋友以至他们的子孙,依然只能应举做官;这样便走上与异族政权的妥协。亦惟有如此,他们还可负荷他们最重视的民族文化。”[5]849-850
这些精辟论析,足以作为我们对此问题思考的参照。以此视角来看《儒林外史》结尾所描写的四大奇人的生活状况,季遐年是“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随堂吃饭”,虽然未出家,但也没有家。王太、盖宽、荆元三人则都可归入钱穆先生总结的七类中的“经商”一类,但也无大的商业行为,只是自给自足,温饱而已。虽然他们获得了个体生活与精神的自由,但的确如钱穆先生所指出的,他们恐怕难以承担负荷民族传统文化之职责。
综上所述,对于《儒林外史》主题的研究,笔者认为胡适的“批判八股科举”说最为恰切,既与小说文本相符,又准确概括了吴敬梓所明确表达的主观命意,还简洁明快,人所易懂,文约意丰。但仅研究到此层面显然不够,这只是已经通过吴敬梓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明确地表达出的思想内涵,其中还有含而不露的藏在文字后面的深隐意蕴,需要研究者进行深入解读,顺蔓摸瓜,以不负作者的苦心孤诣,使其难言之隐达于读者内心,从而产生超时空的共鸣。但这种解读并非索隐,也不是猜谜,更超越了猜笨谜,而是有案可稽,合情合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笔者认为可以这样归纳:胡适归纳的主题是显性主题,笔者上述所言是深隐意蕴;前者说明了是什么,后者揭示的是为什么。二者相互生发,互相补充,显隐一体,不可或缺,共同昭示着《儒林外史》的丰厚思想文化意蕴。
若再拓展视野比较论证之,将吴敬梓通过小说创作否定八股科举、批判封建君主的思想火花置于中国科举制度演变史与中国小说科举题材发展史上观照,其思想文化意蕴的光芒超越古今,既超越了唐代小说家,也超越了同处于清代的蒲松龄,进而达到科举题材小说的最高峰。由此可见,即使是同一时代的作家,因其人生经历、遭际与文化心态的不同,其作品的思想层次高度与文化意蕴深度也会随之判然有别。蒲松龄一生追求科举功名,陷身八股科举圈中不能自拔,因此,他是以“补天”的心态热眼看八股科举,当局者迷,存有幻想,渴望革除弊端,臻于完善。基于此,他对“帘中人目鼻皆盲”等弊端的揭露与抨击,虽炮火猛烈,讽刺辛辣,但却不否定其制度本身。吴敬梓则经历了由八股科举圈内人到局外人的思想演变,他是以“改天”的心态冷眼看八股科举,因此,旁观者清,高屋建瓴,他就比蒲松龄看得深刻,看得透彻,终于认清了八股科举制度扭曲士人灵魂的罪恶本质,从而彻底地否定之,进而揭示出其之所以如此的深层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