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会是一场工业革命吗?

2023-11-11 16:04谭保罗
南风窗 2023年23期
关键词:工业革命人类时代

谭保罗

工业革命,是一个极其激动人心的名词。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符号是蒸汽机,人类从利用畜力、人力这样的动物类化学能,进入了利用矿物燃料能源的阶段。这种变化必然堪称革命。

第二次工业革命是电力应用,人类进入了电气时代。

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是计算机的发明和应用,人类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如果说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都是让世界变得更“快”,那么第三次工业革命则是让世界比以前变得更“小”,或者变得更“平”。

那么,AI的崛起呢?首先,它到底算是一次工业革命吗?

在很多投资AI的资本和创业者眼中,AI将改变一切,不但改变产业,改变整个外部世界,还将改变人作为一个生物存在和社会存在的本身。它是“革命中的革命”,是人类进化为现代人之后的“万年未有之巨变”。

不论以上这种颇为狂热的AI论是否正确,这场革命都终将是划时代的,它的确堪称一场工业革命。每一场工业革命都意味着生产力的巨大进步和财富的爆发,进而,也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推动社会结构的演化,影响每一个人的命运。

这次,也不例外。

革命性,到底在哪里?

AI到底会带来一场新的工业革命吗?回答這个问题,唯有回溯过去的人类技术发展史,特别是技术进步和工业革命的区别,才能看清本质。

决定人类向前演进的技术进步历程,其外延远远大于了工业革命,更早于工业革命。

石器的使用,是人类第一次重大的技术革命,它让人类真正区别于动物。然后是火的使用,让人类吃上熟食,使得我们的身体和社会结构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熟食带来了更高效的营养吸收,让人类的大脑更加发达,而围绕火的使用,也让人类产生了更密切的互助习惯,形成了愈发紧密的原始社群。

之后,是农业(畜牧业)大革命。人类学会了种植和养殖动物,获得了更稳定和充分的蛋白和碳水摄入,人口数量开始猛增。围绕农业的定居生活,让人类从原始时期进入了文明时代。

显然,工业革命只是人类演进过程中技术革命的一部分,前者被包含在后者之中。所谓工业革命,关键在于“工业”二字,决定工业发展的关键可以从很多角度来分析。首先是动力来源,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界定标准。

18世纪60年代,瓦特极大地改良了蒸汽机,蒸汽动力被运用于航海、铁路、采矿和纺织等领域,相比过去运用畜力和人力的时代,人类工业生产的能力得到了划时代的提升。

19世纪后半叶,电力成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标志。但值得注意的是,电力在当时并非主要被作为动力来源,而是它带来了生活(电灯)和通信(电报、电话)的巨大改变。人们获得动力的主要来源依然是蒸汽,更底层则是化石能源—煤和石油。比如,汽车在被发明之后,并没有走上电力的路线,而是使用了汽油。

20世纪后半叶,第三次工业革命兴起。计算机的运用,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社会的运算速度,最终通过提升工业生产的组织和运营的效率,实现人类财富爆发式增长。如果从能源来源的角度思考问题,那么这一次革命只能算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延续,因为都是使用了电能。

第一次工业革命是公司横行的时代,而第二次工业革命则是国家崛起的时代,那么第三次工业革命呢?这是公司和国家博弈,进行拉锯战的时代。

因此,如果以传统的动力来源来划分工业革命,并不能完全地囊括过去三次工业革命的特征。于是,我们必须寻找新的标准。

从本质上讲,工业生产是一个成本问题,用更低的成本,生产更多满足人类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产品,就是好的工业。成本很大程度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有形之物的流动或者说位移—物流,以及无形之物的流动—信息流。而过去的几次工业革命,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这两大领域的“降成本”进行的。

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代,当蒸汽机被运用于铁路、航海,全球范围内的物流和人流速度彻底改变。传统的帆船横跨大西洋需要3个月,而使用蒸汽船则只需要不到20天。此外,使用蒸汽动力的运输工具,让铁矿、煤矿和水源这传统工业的“三大件”,可以一定程度地实现远距离协同,从而极大地提升了工业生产组织的地理适应性。

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电话和电报的使用,极大地提升了信息流的传输速度,工业生产的组织模式开始改变。同时,电气化也为人类真正进入大规模的城市化提供了可能性。

第三次工业革命和信息流相关,运算速度的提升,计算机大规模运用于工业领域,从本质上讲,也是降成本的问题。

那么,从前三次工业革命的演进脉络来看,AI到底算是第四次革命吗?目前来看,可以分为两派。

有人认为,AI只能算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延续,是信息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高级阶段而已。当计算机可以更自主和聪明地思考,那么“AI将让很多人失业”,就愈发成为一种担忧。其实,这一论调和过去计算机刚刚勃兴的时代,没有什么不同。在企业内部,从生产车间到中台的财务、人力,再到销售系统,计算机的大规模使用早已让很多工作消失了。在AI时代,这方面没有什么不同。因此,AI并非革命,只是进化。

但很多人也认为,AI的自主思考可能性,意味着它截然不同于过去的计算机时代。它的“自我生长”特性将直接改变人类社会。最早热衷于关注这一点的,不是科学家,而是好莱坞的编剧和导演们,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关于AI替代和挑战人类的片子就有了,让很多观众颇为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总之,AI的外延和内涵都很广阔,尤其是其应用场景可以说涵盖了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围绕它的技术辩论暂时还很难达成统一。但是,从科技进步降低工业生产的成本,最终提升人类物质财富创造能力和商业组织运行效率的“经济视角”看,AI的确堪称一次工业革命。

那么,革命将如何改变人类社会?

社会权力分配,变了

在工业时代,从根本上讲,社会的财富分配主要靠着两种组织,一是国家,一是非国家的组织,主要是商业世界的企业,特别是那些大型的跨国公司。在工业化国家,人们获得生存所需主要就来自这两种组织。近500年以来,这两种组织是推动人类社会演进的主力军,每一次工业革命,也都潜移默化地重塑着它们之间的关系。

股份制和蒸汽机,一直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取得飞跃式发展的两大动力,一个是社会组织层面的,一个是科技层面的。两者也互为促进。17世纪,全球贸易是东印度公司的时代,荷兰和英国都有着自己的东印度公司,它们拥有贸易特许权,甚至拥有私家军队。

对这样的超级公司来说,工业革命是好东西,也是坏消息。在18世纪的后半叶,由于蒸汽动力的不断使用,工业生产和物流运输的效率大幅提升,全球贸易的超级巨头们首先享受到了技术进步的红利。有统计显示,在18世纪后半叶的50年间,英国东印度公司从印度掠夺了超过1亿英镑金币的财富。

技术的进步意味着成本的降低,技术的普及带来工业和贸易领域准入门槛的下降。于是,更多的资本开始投入工业和贸易,更多的公司开始崛起,不断挑战着之前大公司的全球贸易特许经营权。到了19世纪,全球贸易进入了普惠化的阶段,不但有早期的荷兰人和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也都纷纷加入全球贸易,以西方商业企业为主体的全球贸易愈发繁荣。

相比之下,国家倒是显得有些渺小。比如,在19世纪的美国,由于不同区域商业利益的存在,不但无法建立一个持续运营的中央银行,甚至国家都面临分裂,于是爆发了残酷的南北战争。那个时代,的确是以公司为代表的商业力量,凌驾于国家的时代。

事情的改变,发生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

电力设施的特点是投资极大,类似于一种自然垄断。要投资兴建全国性或者跨区域性的电力网络和电报网络,必须拥有雄厚的资本。最终,更大规模的公司崛起。同时,作为上一次工业革命的成果,蒸汽火车依然是铁路运输的主流。在此基础上,全国性铁路网络出现,同样成为了大公司发展的土壤。

另一面,技术进步让地域融合更加顺畅,国家意识在民众心中不断生根发芽,这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的美国和德国表现最为明显。同时,大公司的崛起也让民众认识到,必须要在社会财富分配的顶层实现一种平衡,要让国家成为大公司的制衡者。于是,反垄断法出现,标志着公司凌驾于国家和社会的旧局面已经彻底改变。

當平台掌握了供应商和消费者的数据,而AI可以替代模块化和程式化的研发,那么处在公司体系任何科层、研发产销等任何环节的劳动者,其不可替代性都将消失。唯有拥有平台的资本,将变得至高无上。

可以这样说,第一次工业革命是公司横行的时代,而第二次工业革命则是国家崛起的时代,那么第三次工业革命呢?这是公司和国家博弈,进行拉锯战的时代。

以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彻底颠覆了信息的流动和配置方式,让研发、设计和生产的大规模分离成为了可能。于是,外包成为一种流行的降成本方式,从而极大地改变了全球的生产链条,大型公司开始在全球配置产业链。从本质上讲,这是一次公司对国家权力的大型集体逃逸行动。因为,较高的公司税率、对劳工权利的保护程度和其他营商成本的高低,背后都是国家权力。

直到现在,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公司和国家的拉锯战,不但在西方国家发生,也在其他某些地方发生。同样,AI为代表的技术进步,和过去一样,也会带来公司和国家权力的新一轮博弈。

但这一次,也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公司在改变。目前,全球的大型公司多数都已经不再是由某个私人资本掌握,而是由公众公司掌握,它们不但受到资本市场的投资者约束,同时也要基于法律和社会舆论,承担各种社会责任和对劳动者的保护责任。某种意义上讲,过去的大型公司绝大多数真正成为了社会所拥有的真正的“公的司”。

说到这里,也必须明确资本和公司到底有何不同。

正如上述,目前的全球性大公司,其社会属性已经很重,少数私人股东对公司组织机构的控制力已被大大削弱。但资本不同,它们往往处在公司演进的初级阶段,由于踩对技术更迭的节点,私人的财富和权力得到了极大膨胀,并且很少受到限制。如果说公司更侧重于“公众性质”,那么资本则更加侧重于“私人控制”的特征。当然,这并非商法意义的学术解释,而是在公共舆论语境下的通俗区分。

的确,随着新型数字公司,特别是平台型科技公司的出现,资本的权力又有强化的趋势。比如,由于AI的使用,数据平台将越来越重要,而传统人力资本的重要性将降低。所谓大厂的裁员问题,一定程度也是数据平台发力的后果。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平台掌握了供应商和消费者的数据,而AI可以替代模块化和程式化的研发,那么处在公司体系任何科层、研发产销等任何环节的劳动者,其不可替代性都将消失。唯有拥有平台的资本,将变得至高无上。

从技术上讲,AI已经不再是一个新事物。但从它对社会结构的改变上来看,很多挑战都是前所未有。

实际上,越是数字化程度高的公司,裁员往往越是毫不留情。AI是数字化的更高阶段,在AI时代,资本更可能再一次获得新的社会权力势能。因此,社会权力的重新调整势在必行。实际上,全球数据产业最发达的经济体,早已对变化做出了反应。2021年,美国任命了32岁的琳娜·汗为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作为一名法学教授,她的研究领域就是科技巨头的“数据集权”。差不多同一时期,中国在反垄断领域和数据监管领域也不断开始强化监管。2023年10月,中国的国家数据局也正式挂牌。

从技术上讲,AI已经不再是一个新事物。但从它对社会结构的改变上来看,很多挑战都是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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