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姜小姐,如果你有预约(按摩服务),帮你做完服务,我请你吃东西。”
台湾“盲人重建院”地铁站内舒压小栈(也就是所谓的“盲人按摩”店)里,我的指定按摩师阿成给我发来消息。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有点讶异。我和阿成并不算熟,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很特别。
其实腰酸背痛的时候,要立刻找到合适的按摩师并不容易,偶然间听朋友说他都找“盲人按摩”,我才想起其实这种设在地铁站、由视障者提供按摩服务的舒压小栈在台湾随处可见。因为地铁站人来人往,所以我没想过要进去。有一次晚上腰痛到不行,打电话给附近地铁站的“舒压小栈”,阿成就是接待我的按摩师,也是我接触过的第一位视障者。
阿成戴着茶色的墨镜,体型壮硕,按摩技术一流。最为特别的是,他手臂上刺着大大的“恩本勿忘”四个字,靠近手肘内侧是一朵莲花,旁边有一些我看不清的“点缀”。刺青有一些褪色,感觉刺了很久。
离开的时候,我们彼此留了联络方式方便下次预约。隔了几天,阿成还发消息问我那天按摩后身体感觉如何、疼痛会在身体停留多久。
是的,我承认我好奇又白痴的心情在心里打转:视障者如何独自生活?如何使用手机?又为何要刺青?而這一次,阿成突然说要请我吃饭,我也想借此机会去了解他的生活。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在地铁站门口等我,背着一个大书包,拿着手杖。
“阿成。”我叫他。正当我想着要怎么扶他时,他说:“你走在我左边,我扶着你的手肘。”我把右手给他,他扶着我的手肘,我像挎着一个手包。他说:“你手放下来轻松就好。我是全盲,你放心。”我便把手自然垂下,和他一起进了一间餐厅。
“怎么突然想到请我吃饭?”我忍不住好奇心问他。
“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跟你相处的几次,我觉得你会愿意帮我,但如果不行,我们就当朋友吃个饭也好。”他说。
我问他要帮什么忙,阿成说,以前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他记得某个夜市有穿孔店,他想让我带他去打耳钉和舌钉。他的男生朋友们有,他也想要尝试,但以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碍于父亲的传统观念而未实现,如今他希望完成过去没完成的事。
想到要打舌钉我就觉得很痛,而且夜市的打孔店我也怕不卫生,万一到时候发炎感染,阿成一个人在家,又看不见,到时候会很麻烦。我一再说服他先尝试耳钉就好。
但阿成的想法是,他希望一次搞定,因为他不想麻烦别人两次。阿成告诉我,失明以后,很多朋友也逐渐疏远了,有时候需要帮忙,他都只能找愿意帮忙的客人—请人家吃个饭,如果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也当是酬谢一直指名他按摩的客人。
我说我愿意带他去,但要去我认识的在西门町的穿孔店,至少我也在那里打过耳洞,这样我会比较放心。也请他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打舌钉,他看不见,拆卸和照顾也许都不方便。
到了约定那天,我搭计程车去载阿成,我们仍在讨论着要不要打舌钉的问题,突然,阿成跟我说:“我们应该快到西门町了。”
我惊讶地看向窗外,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越来越多摩托车的声音,而且时间上也差不多了。”阿成从容地告诉我。
作为明眼人,我从未注意过外面摩托车的声音是多是少,甚至可以说,我从未注意过这些细微的声音。而且,我的时间感知能力也没有那么好。我说阿成你太厉害了,他只是淡淡说着:“没有啦,只是你们女孩子方向感没那么好。”
下车以后,我主动站在阿成左边,这样他右手可以拿手杖,左手则可以搭着我的右手让我指引方向。西门町人潮滚滚,我努力试图用口说的方式帮阿成避开人群、台阶和障碍物,但我后来想想,也许我是在画蛇添足,手杖就是阿成的法宝。
到了穿孔店,阿成还是决定打舌钉,耳钉则选了一颗很大的钻。当然,过程比我想象的轻松,阿成说一点也不痛,但我觉得那肯定是男生在逞强。看着完成心愿的阿成,我也觉得很开心,但还是叮咛他万一觉得不舒服一定要打电话给医院或打给我。
晚餐我们去附近吃了鳝鱼面。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上演:正当我拿着手机导航东张西望寻找店家时,阿成说“到了”,因为,他已经闻到了鳝鱼的味道。原来店家,就在我的左前方!
原来,看得见的我,没看到很多东西,但看得见的我也是多么幸福,因为可以如此漫不经心地生活着。
原来,看得见的我,没看到很多东西,但看得见的我也是多么幸福,因为可以如此漫不经心地生活着。
阿成的人生路上,有太多劫数。他不是一出生就看不见。
1980年阿成出生于南部乡下,由于家境困苦,母亲在他小时候就跟别人走了,留下父亲独自抚养阿成以及大他5岁的姐姐和大他3岁的哥哥。小地方太多流言蜚语,父亲受不了,带着孩子们远离故乡去外面工作,阿成便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父亲的工作是帮丧家诵经,收入并不稳定。哥哥和姐姐要念书,所以年幼的阿成被父亲带在身边。“有时候我们都是睡在公墓,睡到三四点闹钟响了,就直接去丧家,这样比较方便。”
1994年,阿成初中的时候,家里的生活总算好一点,可他年纪轻轻却得了糖尿病。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阿成住院检查期间,姐姐在上班路上出车祸,最终因失血过多而去世。
阿成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姐姐。他没说原因,我猜测,阿成应该觉得作为男生,自己应该扛起这个家,而非是一个住院需要被照顾的“病人”,因为每次我和阿成吃饭或搭计程车,他掏钱的速度总是飞快。
于是初中毕业,阿成就北上去工厂赚钱。没有背景、也无学历,低薪,还常常被老板为难。然而工作再辛苦,也没有家人的离开来得痛苦。
姐姐离世后没隔几年,哥哥于2002年因为职灾离世。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家中只剩下一个孩子,所以即便父亲身体再不好,也想着要拼命赚钱,希望给阿成留下点什么。
“身体有病痛,他都舍不得请假去看医生,都直接拿消炎止痛药吃一吃,只要不会痛就好。”如此这般的结果是,父亲成药吃太多导致最后需要洗肾,尔后又感染肺结核,在隔离病房一住就是三四年。
后来好不容易可以出院,父亲觉得背部会痛,后来去检查才知道,是肺腺癌末期。2010年,父亲从阿成的世界离去了。父亲去世的前一年,阿成视为“母亲”的奶奶也过世了。
“刺青是在奶奶过世后刺的,当时看到亲戚们为了钱财争执,亲戚家人之间的情分都不见了,我就觉得,当初奶奶跟我讲的做人的‘恩和‘本不能忘记。”
“奶奶还跟我讲,以后不管去到什么环境,不要被环境影响,要坚持做自己。我就想到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又想到莲花跟往生者有所关联。”
于是,阿成的手臂内侧刺上了“恩本勿忘”这四个字和一朵莲花,至于旁边那些我看不清的“点缀”,其实,是每个离世家人的忌日—姐姐、哥哥、父亲、奶奶,最后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生母于父亲过世后的隔年离开。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阿成想要自我放弃,他开始使用违禁品。“我想看看自己会不会突然暴毙,这样就不用一个人在那边痛苦。可是用了那么多也还是没死,隔天早上起来还要去工作。然后又觉得,好死不如赖活,就又把违禁品戒掉,开始慢慢恢复正常工作。”
但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就是这么喜欢戏弄人:2013年6月,阿成被诊断出视网膜剥离。
刚开始的时候,阿成发现自己看东西模糊,以为是熬夜导致睡眠不足造成的;后来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才知道,是视网膜剥离,旁边还有血管增生。医生当即用激光把血管打掉,下次回诊的时候再讨论做视网膜剥离的手术。
阿成当时也没多想,便回家休息等待下次看诊。“我发现怎么越来越暗,东西越来越看不到。当时也没危机意识,想着回诊的时候再问医生。”
结果回诊的时候,医生告诉他:情况变严重了,检查后发现是黄斑部病变。开刀的话,恢复到正常视力是不可能的,顶多维持住现况。“我问他成功率多少,失败有什么风险,他说成功率是两成,最坏的情况是全身麻醉人死掉,我吓都吓死了。”
“虽然我家人都不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是真的要到去判定自己死期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害怕,所以我就逃避了。”
本来阿成还想着去别间医院问问看,但当时的女友也抱持消极态度,觉得连大医院都这么说了,去其他医院看也是白搭。阿成便躲在家里逃避,最终,他完全失明,世界变成一片黑色。
2019年,阿成进入盲人重建院学习按摩。对于失明后的心情,阿成讲得很淡然。
“我的客人都说,我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都可以讲得那么云淡风轻,觉得我很乐观。我当然云淡风轻,因为都已经过了。当下没走出来的时候,我也是很痛苦,彻夜痛哭,喝酒,抽一整晚的烟。要说怎么走出来了,就想说自己怎么还没死,就这样慢慢习惯了。”
阿成的手臂内侧刺上了“恩本勿忘”这四个字和一朵莲花,至于旁边那些我看不清的“点缀”,其实,是每个离世家人的忌日。
对于“成为视障者”这件事,阿成用一种幽默的语气说:“我成为视障者,也才十年,还很菜。”
“成为视障者”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使用手杖,否则做什么都需要人带,就算有人带,也怕前面有高低起落,自己踩空跌倒。“学会手杖就可以自己去探索,走路的时候会比较放心,慢慢就习惯了。很像小婴儿,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懂。”
如今阿成独自在外面租屋生活。对于日常起居,阿成说,他失去视力后就没买过衣服,从前的衣服還有自己的风格,新买的衣服怕不适合自己;吃饭也变得很随便,他尽量都吃相同的东西,也会在家煮一些简单的东西;外出的话,除非在家附近,否则都必须搭计程车。
“那去超市的时候,怎么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问阿成。
“我有学定向,会去学习周围的环境。例如听风声,代表这里有一个巷子,或者打开手杖,有回音的话,可能比较接近角落。而且台湾的环境也比较友善,总能找到人帮忙。”
“很多事情有诀窍,因为我也不是第一个视障者,有很多前辈眼睛看不到,会慢慢累积一些经验分享给我们。”
对于未来,阿成希望自己不只局限在“盲人重建院”的舒压小栈内,他希望精进自己的按摩技术,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也希望赚到钱以后,去帮助有需要的人,例如开一间餐饮店。“有一些困苦的老人家。我发现现在便当那么贵,又吃不到健康,很多还很难吃。如果青菜可以多一点,老人家可以吃得开心又健康。”
对阿成来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活在当下,可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不希望再像以前在工厂工作时候那样,去迎合别人,他要为自己而活。“人在这个世界上几十年光景,好的坏的都是这辈子的回忆,那就尽情去享受,即便是痛苦的,但不能忘了恩和本。”阿成用最真诚的话语,讲出了最朴实的道理。
最近一次我去找阿成按摩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在视障者按摩比赛中拿了“优选”。
“已经很不容易了,前几名都是按了几十年的。”
“毕竟按摩是一种技术,只要按摩师真的有用心帮客人按好,客人也会感受到,生意就自然而然会好。我都是抱着这种信念在按摩。”
(文中阿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