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其制作甚朴素,若枕之,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帝因立名为“游仙枕”。后赐与杨国忠。
——《开元天宝遗事》
小脚狐仙总是在天明前离去
晨起,头脑清醒,血脉尚静
你没有舞剑的习惯
阳光有益,读书自然无害
你领教过先生的棍棒和教诲
你习惯于向千年来未曾出土的死鬼叩问
你被告知:周易、陶靖节的诗
不太适合年轻人
你总是躲在阁楼里,十指无力,筋脉淡雅
谦逊,温和,知书达礼
黎明,神秘之星落向大庭广众
鸡鸣桑树之巅,有人预言
你的前途必定像前额一般明亮
当你骑马奔赴京城
一只漆黑的手已落在身后
布置广大的北风
你遇见了坐在云团上飞升的人
你也遇见了桃花林游荡的疯子
偶尔吐出一句粗话以便与那些
饮露的知识分子有所区分
眼珠计算着黑白分明的忧伤
坐着的人意欲从窗外的树林
捕获直立的勇气,在人群中
有时候,转身也是如此艰难
夕阳下,独自一人倚靠着城墙
小憩片刻也是好的。你仅仅是
过客,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留下
树枝勾住丽人的衣襟索要白云
一个男子向你兜售一本应试小册子
还附带一张春宫图。那美人呵,
他说,可以抚慰旅人的烦愁
你摸摸口袋,把头转向别处
天寒,人间好生热闹
马车在暮色中漂浮,听得笃笃声响
你就用柔软的舌头敲打坚硬的牙齿
看到满地落叶就想给远方的人写信
吹笛人的骨骼间长出竹子
风从其间穿过,然后消失
你打开一扇窗,努力让风保持方形
将记忆镶嵌其中,成为一幅有声画
南窗收到的风,是一封故人的信
北窗的风呢?是八百加急的快递
从南窗至北窗,也不过四五米
但南风与北风却让它们相隔迢递
黑夜变白,太阳自天花板升起
你向虚无致意,这是每日例行的事
牙齿被每日的食物所污损
用酒精为灵魂消毒是好的、卫生的
经历了不利境况的鼻子发酸
有点像隔夜饭菜,却无法扔掉
用你的呕吐物浇灌一株晚香玉
杀死那些美丽的、精致的
刀找到了铁,帽子找到了头颅
一首诗找到了它的主人
敲开你的房门,把你从睡梦中
拽出来,递给你一张纸
先是一只手,然后是
一只手带来的阴影
灵魂带着月晕在墨水
流淌过的地方慢慢洇开
年轻人嘛,总喜欢喝点酒
在语言的寺庙里安身
看上去人人都像找到了
一个属于自己的蒲团
瞧,又来了一个推销枕头的老家伙
“龟兹国进口枕头,先生,许你一个温柔乡。”
你抬起一双醉眼,挥了挥手,“去,
我不要什么温柔乡,只要眼前一杯酒。”
“你且不必提价钱,使用了之后,
先生,你自然会识得它的妙处。”
“好吧,我醉欲眠,正好需要枕头。”
言罢,轻烟飘散,如同一种遗忘
一方枕头接纳了一个人的白日梦
犹如水缸接纳一个侧帽饮水的影姿
你看到了身体里的一道光
睡眠里分泌的幽暗物质
一根碧枝招手向誰?
看花人踏入三尺深的雪地
故纸堆里轻拈一瓣复古心
蚊子带来的痒突然让身体变轻
掌灯时分,剥开一枚李子,像方言
含在嘴里,牙齿迅速进入圆融之境
肿胀的手指却突然迷失方向
一阵风扑向衣裳里面的空无
哦你的手,快抓住那对
活蹦乱跳的春天的小野兽
一张床,一座狩猎场
一种重要的肌肉活动
你跟地面保持垂直关系,跟床笫保持平行关系
在每张狂欢过后的床上都有一座未显露的坟墓
照着白骨的月光也照着铜镜中横陈的大腿
生活啊,有时需要两条押韵的大腿来支撑
因为女人,你有点离不开床
有几本书,你不愿与之共眠
“先生,该坐到书桌边温书了。”
那女子坐在床边轻声地提醒
积雪融化,时间开始了
晨光中贫弱的树枝伸展出一种愿望
金榜题名那一刻,你骑马穿过酒楼
听得背后传来酒瓮碎裂的声响
你走到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对面
弯下腰做了一个邀请入座的姿势
就像你给京官写自荐信之后又在
另一张纸上写了一封优雅的回信
总是那样迷恋旧词与新欢,流着热汗
捧读着宫廷诗,遥想碧海中孤独的龙
一只猫伸出前爪,在你梦中试探深浅
一道闪电睡在剑匣里,等待一声召唤
时间开始了:你点亮一座空房子的灯
在一个空杯子里斟上美酒,在庭院间
种下两株桂树。皇帝喜欢庸臣
你喜欢智力平平的女人
藤萝与石头围绕着你的房屋
妻妾们陪着你默默地吃饭
仿若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你在餐桌上确立的秩序也将延伸至被窝
低处的人烟,无尽的沉默,你已习惯于
黑暗中打量每一个在白昼遇见的人
长安的语调里,莫名闯入紊乱的气流
陡然消逝,又滚滚而来的,究竟是何物?
弹琴的时候你无法想象十根舒展的手指
怎么可能会收拢,变成棱角突出的拳头
长袖筒里缭绕琴声的手,曾触摸过
权力的底部也曾脱下朝靴倒掉一些尘土
门外有车辆经过时扬起的尘埃,你从
官帽与斗笠下面看到的世界如此不同
有人请你作序,有人请你写墓志铭
还有人请你给皇帝捎带一份密函
权力的游戏不过是变化无端的浮云
世间的欢爱也不过是屏风上的烛影
饮卯时酒是为了培养一点小情趣
戴着老式帽子在了无新意的清晨
在下班回家的马车里你打了个瞌睡
地球突然晃动了一下,柳枝飘过来
仿佛要把一个月亮递到你手中
在京城漂泊的人,一辈子都走在返乡的路上
饭后的明月借由一双素手抚触你的心
莲子桂圆汤和一沓信件搁在案上
坐下来之后,腰间的赘肉提醒你:
明朝应该去骑一回马,或者去城外转一圈
“今朝的云已不是我年少时看到的云。”你对
自己说
“我改变的只是朝服的式样,而世界还是那个
式样。”
一些人去睡了,把酒杯埋在长安城的月光里
一些人梦游,把衣裳留在衣架上蓦然腾空飞走
一些坐在马车里奔赴皇宫的人给你递来
名刺与匕首、蜜汁与毒药
你躲避陷阱,正如出家人避开地狱与阴道
正如你在一个女人的热吻里绕过她的亡夫
你睁开的左眼是鹰眼
你闭上的右眼是蛇眼
你醒着的时候,另一个你在说梦话
你睡眠时,另一个你摆出奔跑之姿
昼长堂深,你替皇帝偷偷计算着
帝国水土在他的床笫间流失的面积
有时也会把双手放在袖子里
用绸缎包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另一个你,躲在山间茅舍
把每一根琴弦弹成白发
而每一根白发校正的诗句
都暗含着烈酒的度数
一根琴弦飞掠雷电的轰鸣
万物皆流,垂柳摩挲虚空
历代帝王的龙椅已化为尘埃
鲍照的诗却流传至今
抚过流水的手已消失
那首曲子却还在众手之间相续
十根手指带来众多的手指
而众多的手指仍将归于十指
呵,另一个你,深入静息的琴弦
化为蚕丝,或别的弥散之物
一条仿佛可以延伸到梦里的山径
描画出你一生的曲折与跌宕
一个人在地底默默走动
一群人在阴冷的空气里反复搓着手
梦里的龙钟客,做着清醒的梦
此间一勺悲悯,融混于苦茶
透过一片落花你观望一对佳偶
或是踏着满月的银辉熠熠离席
晨光泊在你眼中,帝国已是暮色苍茫
脚底下卷起的秋风一夜间染白了头发
时间用白发、皱纹、老年斑羞辱你
还会用一阵风抹掉你身边的人
多少镜子曾剽窃过夫人的美貌
而现在她只能接受泥土的暗嘲
送葬归来的路上,你按住了帽子
起风了,你说。到处都是幽梦影
你的眼睛里有薄暮时分燃烧的枯叶
你衣襟上的灰是去年的别离
船还在海上航行,你却已听得浪涛拍岸的声音
宴席未散,你却已听得骊歌之骤起
在边界客栈你曾听得邻国鸡鸣
在一座山上你曾触摸过一颗星
几片枯叶从对面老房子的瓦脊飘落
打开窗,屋子里的风渐渐灌满
(一夜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白发落地
你跺着脚,说,好冷
皇帝死了,将相死了,状元和驸马死了
还有那个坐在瓦舍里展示笑容的歌伎
也死了,豪华马车的轮子带走了
你的方向,于是你就无路可走了
道路的尽头没有白云
龙辇所经之处也会有蛇鼠盘踞
琴弦在流水中安放,瓮在土中
皮肉松弛已显时间之绳的勒痕
古战场已犁成一片田野
每年春天长出青草,然后枯黄
但它们要比刀剑活得更长久
月光照得一地荒寒,风越吹越凉
一粒空山,坐在宇宙深处
你坐在餐桌旁,目击灰尘与消亡
完整的月亮,哎呀呀,破碎的镜子
完整的生,哎呀呀,破碎的死
生灭,盈亏,都在一杯酒里
一只蜘蛛将落入未来的历史教科书
一匹马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笃笃笃,竹杖已在南归路上
笃笃笃(疑是梦外有人敲门呢)
“客官,您要的热水已经烧好了。”
“饭呢?”“饭也快烧好了,您过一会儿
就可以下楼吃饭了。”此刻,你刚刚从
另一个世界远游归来,气喘吁吁
梦是切身之物,也是辽远的
嘴角尚有口水与枕头的印痕
口腔里尚有莫名的苦茶味道
一束光照亮那些衣着光鲜的人
也照亮你那件旧衣裳上的跳蚤
“我已在梦里度过一生,”你说,
“可我醒来后又如何开启另一段旅程?”
“来来来,我且给你道出真相。”
那個推销枕头的老家伙又出现了
掏出一面镜子,让你朝里面的烟云看
当你步入幽深,虚空里看到虚空
一滴雨落在松针上的声音
某一瞬间突然被什么放大
呼啸着穿过你的耳朵
切割着每一根神经
一枚松针从山顶飘落的过程中
突然变成一棵巨大的松树
而细小的虫鸣跨过九座大山
传到耳边,变成虎啸
一只衡阳雁骤现西北的天空
它底下,一只蜗牛在爬行
待走近了细视,你才发现
那人正是赶赴京城的自己
你想起许多年前,报录人骑着一匹高壮的白马
带着泥金帖子来到邻舍钱秀才家门口
那年你还只有一米左右
小小的好奇心正踮着足尖,朝窗外窥探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