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针白菜

2023-11-10 04:50俞胜
北京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月娥向阳毛衣

俞胜

春天应该是从浑河岸边柳枝上的点点鹅黄开始的。那一天,穿着厚厚冬衣的人们在浑河岸边走时不经意地发现,有些鹅黄色的小嫩芽从枯柳的残枝间,一粒粒地冒出了头。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起来,风虽然还在街头盘旋,偶尔在楼宇间打着呼哨,但已经没有了老北风的苍劲气势,风向也似乎有些偏东。没过几天,暖融融的春晖便洒到柳梢头,洒到已经化冻了的、清凌凌的浑河水上,洒向浑河两岸。柳枝上的鹅黄开始变得饱满起来,这些春的使者张开新奇的眼睛,争先恐后地打量着河边一对对迫不及待脱下冬衣、穿上轻便春装、像春阳一般生气勃勃的青年男女。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几天倒春寒,可是这些吸足了春的汁液的鹅黄色的柳芽儿不会畏惧,它们在不停息的春的脚步里渐渐变成嫩绿、深绿,柳叶最终会舒展成一道道美丽姑娘的眉。

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刘思倩和董洋的恋情也像浑河岸边柳树上的鹅黄一样滋长,等到柳芽儿由鹅黄变成深绿的时候,刘思倩打定主意,要带董洋见见自己的家人。

刘思倩要带董洋见的家人,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爷爷刘存义和奶奶辛月娥。

刘思倩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把她从牙牙学语一直带到上高中,上了高中以后也是一放假就往爷爷奶奶家里跑,所以和爷爷奶奶就格外亲。

这一年的沈阳,气温在六月中旬的一天,陡地一升,一下子就进入了夏季。刘向东上个月到过鞍山市的千山风景区,心心念念那里有个农家院不错。周六一早,就亲自驾车带着郭雅玲去千山风景区了。郭雅玲自然也希望女儿一起去农家院住两天。但刘思倩表示,周六要去爷爷奶奶家。上周婆婆辛月娥还在电话里问,“倩倩咋两周都没来了呢?”再说女儿都参加工作了,年輕人有年轻人的社交圈子,女儿不肯同去,刘向东和郭雅玲夫妇也就没再坚持。

上午九点,董洋驾车到太原街附近接上刘思倩,向东经过市府大路,再往南驶入青年大街。董洋上身穿一件拼色条纹T恤,下身穿一条浅色的牛仔裤,目视前方,专注地驾驶着车辆。刘思倩感觉到他内心的紧张,扑哧一笑说:“洋洋,其实我爷爷吧,和你一样,也是技术工人出身,他是个很可爱的老人,特随和;我奶奶更是啦,所以穿着不要太正式,像这样就挺好!”

董洋吁出一口粗气,半真半假地说:“倩倩,我这一颗心都怦怦直跳呢!要说不紧张是假的。你说,爷爷当过那么大的官,他能看上我吗?要是看不上我,咱俩的关系不就黄了吗?”

坐在副驾上的刘思倩斜睨了他一眼,也用半真半假的口气说:“洋洋,你这话说得太对了,到了爷爷家,就看你表现哦。如果爷爷说你不合适,我会立马和你一刀两断!”她狡黠地瞅了瞅董洋微微蹙起的眉头说,“到时你可别怪我无情无义呀!”

董洋一边轻打着方向盘,一边可怜巴巴地问:“倩倩,你说你真的会无情无义吗?”

刘思倩又扑哧一笑说:“可没准儿!”

车驶进毗邻五里河公园的万科柏翠园小区。小区里的楼盘高耸入云,楼虽然高,但楼与楼之间有足够的间距。小区环境清幽,流水潺潺、绿树婆娑,也不像工人村小区那样人声嘈杂,这里是同一方天空下的另一个世界。

泊好车,董洋打开后备厢,拎出孝敬爷爷奶奶的礼品——两瓶长白山产的老参王酒、两盒大连产的即食海参,小心翼翼地跟在刘思倩的后面。今天的刘思倩上身穿白色刺绣T恤,下身穿条大地色的短裤,腰间点缀着一条细细的棕色皮带,秀长的双腿迈着像小鹿那样轻盈的步伐、带动着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微微颤动,让跟在身后的董洋感到格外的心旷神怡。

进了电梯,刘思倩眉眼含笑地问:“还紧张吗,洋洋!”

董洋认真地回答:“不紧张是假的,可丑媳妇咋也得见公婆呀!”刘思倩嬉笑着握起秀拳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轻轻地擂了两下。

电梯停在12层。一梯两户,左边是爷爷家。按响门铃,奶奶辛月娥开了门。孙女昨晚已经告诉过奶奶,她今天要领来的人是谁,只是要对她今天的来意保密,先不要告诉她的父母。

昨晚奶奶在电话里还说:“我懂!倩倩,奶奶啥都明白!奶奶先替你把把关,只是明天千万不要让人家带礼品来呀!”

奶奶一开门,见到小伙子手中拎着礼品,就埋怨起来:“倩倩呀,不是都说好了嘛。你带着朋友上门就上门嘛,还让人家带啥礼品!搞得这么正式干啥,奶奶可就生气了啊!”

刘思倩进门一边换鞋一边毫不在意地说:“奶奶,孝敬您和爷爷也是应该的嘛!”

辛月娥就不再说什么,给董洋也找来一双拖鞋。

奶奶家的房子,是新住进来不久的四室两厅,整套房子有两百多平方米。进门依次是玄关、厨房、餐厅、客厅,客厅再往里走分别是卧室、书房、储藏间、卫生间……

爷爷刘存义头发花白、稀疏,像许多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一样,夏天习惯穿一套浅灰色的衣服,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朗声说:“倩倩来啦,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伙子?”

“是,爷爷,我叫董洋,是机床集团的一名青工。”客厅铺的是大块乳白色的地面砖,釉色像镜子一般光洁照人,董洋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局促不安的身影,内心愈加慌乱起来。

辛月娥听到董洋这么介绍自己,把接到手中的礼品放置到玄关那里的壁柜上,走到客厅,又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董洋一下。“只是机床集团的一名青工,倩倩不是在开玩笑吧,看来不像是玩笑。”昨晚在电话里,听着孙女这么介绍,辛月娥没放到心上,还当是孙女的玩笑话,这孩子,从小和自己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说话,没大没小惯了。辛月娥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已经不是从心里自然生发出来的了。

刘存义热情地招呼,“坐,坐,小伙子,坐我身边来!”他自嘲地说,“倩倩,你看爷爷老喽,腿脚就不灵便了,来了客人也不方便站起来迎接咯!”

孙女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过来,“爷爷,我来给您揉揉腿!”

刘存义见到孙女,内心的喜悦往外溢,说:“倩倩妙手神医,倩倩一揉,手到病除。”

辛月娥故意说:“赶明儿你还得去五里河体育场踢球!”

刘存义开怀大笑,说:“老婆子,你不知道五里河体育场早就寿终正寝了吗?”

五里河体育场2007年2月拆除,辛月娥知道体育场已经重建南迁于浑南新址,但她一说体育场就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五里河体育场”,而且上了岁数后的辛月娥忌讳听什么“寿终正寝”这类不吉祥的话,当下耷拉着脸对老伴儿说:“所以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吧。你们聊着啊,我煮咖啡去!”

刘存义指点着董洋对辛月娥说:“看看,看看,也不问一声咱们的客人习不习惯喝咖啡!”

还没等董洋开口,刘思倩抢着回答了:“爷爷,咱们的客人习惯喝咖啡。”望着奶奶的背影,又在爷爷的腿上轻敲了一下,立刻起身,“奶奶,就冲那奢啡纯黑咖啡吧,美国味的。”然后像小鹿一般蹦到厨房去了。

刘存义指点着孙女的背影调侃,“完咯,我们家的倩倩只在资本主义国家生活了一年,就被腐朽的生活方式侵蚀喽。”又正色问董洋,“你也被间接侵蚀了?”

董洋不敢掉以轻心,揣摩着刘存义的话回答:“爷爷,我还行!”他恭恭敬敬地坐在沙发上,侧身对着刘存义。这沙发可不像自个儿家客厅的,自个儿家客厅的沙发是高革做的。这沙发百分百是真皮的,肖邦棕色。沙发上方的墙上,还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行楷写的是“身在山林,心存魏阙”,落款的书法家是本省一位退休的副省长,董洋在其他场合也见过一回他的字,所以认得。沙发一端,靠近刘存义的位置,摆放的是一个硕大的花盆,盆里三棵儿童手臂粗的发财树聚在一起,发财树的那边是客厅的落地窗,夏日璀璨的阳光打到发财树的叶子上,绿意盎然,发出迷人的光彩。

刘存义从鼓风机集团退休后也没闲着,七十岁前还被一家民营企業聘为技术副厂长,到了七十岁时,感觉身体大不如前,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腿脚不灵便了,年轻时上一层楼梯噌噌几步就能上去,连续爬六层楼梯都毫不费力,现在上三级台阶,都要小心地扶着台阶扶手。也不是没去医院检查,可医生一会儿说是腰间盘突出引起的,一会儿说是缺钙引起的。刘存义心里明镜似的,根源既不是腰间盘突出,也不是缺钙,是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了。在民营企业当技术副厂长也累,民营企业家叫老板,老板既想把你在技术上的特长发挥到极致,又想把你在行业里的人脉关系发挥到极致。两个儿子都已事业有成,家里早已实现了财富自由,剩下是把自个儿的身体搞好才是王道。所以,到七十岁,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时,刘存义不但辞去了这家民营企业的技术副厂长,连老板退而求其次、为他设立的顾问一职都拒绝了,彻底退了休。

彻底退了休的刘存义,腿脚虽然不太灵便,但依然耳聪目明,一辈子忙惯了的人闲不下来,没事就上网冲浪——刘存义冲的浪可都是关于工业企业发展,乃至国家大事、世界大事的浪。所以,在偶尔出席一次的工业企业高峰论坛上,退休了的副省长觅到知音,送了他这幅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

初次见面,刘存义对董洋的印象还不错。工人身份有啥,自己当年不就是从一个青年工人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嘛。人生像一场马拉松,赢的绝对不在起点,赢的是踏踏实实和锲而不舍的精神。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况且听倩倩说,这个小伙子业余时间也在充电,在职学习的学历,国家也承认,所以不要觉得小伙子没有正式上过大学,就配不上咱们家的倩倩。看得出来小伙子有些紧张,昨晚听倩倩说过,他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普通工人也没啥,自己不也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吗?

刘存义和蔼可亲地问:“小伙子,你爸爸妈妈都在哪家工厂呀,身体都好吧?”

董洋说:“我爸也是机床集团的工人,我妈帮我姥爷打理皮革修理店。身体都还行。”

刘存义开起了玩笑,“哦,这么说机床集团也搞近亲繁殖?”

董洋的紧张感一下子消除了,笑着解释:“爷爷,我进机床集团并不是靠我爸的关系,我技校毕业时,正好机床集团来学校招人,我就考了进来。再说,我爸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也没有能力搞近亲繁殖呀。在厂子里,我和我爸也不在一个部门,我爸在立式数控机床做安装调试工,我在立式钻攻中心做钳工。”

刘存义又开了一句玩笑,“你们爷儿俩还是有关联,都是立式的。”

刘思倩从厨房端出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把咖啡放到爷爷和董洋面前,一边不无得意地炫耀,“爷爷,人家董洋还是机床集团的技术能手呢!那么大的一个集团比较精密的、难处理的零部件,都是由他加工。”

刘存义哦了一声,目光中有赞许也有怀疑。

董洋老老实实地回答,“爷爷,这是倩倩在夸我呢!其实我吧,只是钻攻中心的技术能手!咱们机床集团能人多着呢!”

刘思倩抢白道:“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你就是代表机床集团的呀,所以我刚才那么说,也是非常客观的,对吧,爷爷!”

刘存义说:“对,对,倩倩啥话都说得对!”

“倩倩——倩倩——”奶奶在厨房喊。

“来啦,来啦!”刘思倩三步两步就蹦出了客厅。

刘存义拿起小勺搅了搅咖啡,端到嘴边,吹了吹,微微品尝了一小口,把眉头夸张地舒展开来说:“咱们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早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喝喝咖啡,其实谈不上啥资本主义不资本主义的,何况喝咖啡还能提神醒脑、预防心脑血管疾病,所以,我也爱喝咖啡了……来来,小伙子,你也尝尝咋样。我们家的倩倩呀,在美国生活了一年,就爱喝美国味道的咖啡啰。”

董洋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奢啡刚入口时有股苦味,但回味生甘,少顷一股清新的果香味在口舌间弥漫。

刘存义又和蔼可亲地问:“你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好吧?”

董洋把小勺放到咖啡杯中回答:“我爷爷前几年已经不在了,肝癌晚期去世的。”提到自己的爷爷,董洋不由得想到爷爷的生命最后时刻。爷爷去世时,董洋还在技校读书。爷爷小时候也没少照顾他,但奇怪的是爷爷健康时的面容往往被董洋淡忘,留在脑海中且愈来愈清晰的是,爷爷弥留之际被病痛折磨过后的瘦消、憔悴面容。董洋心中有些难过,他又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说:“我爷爷也是机床厂的,他比我奶奶大四岁。我奶奶还健在,身体棒着呢!我奶奶原来在纺织机械厂工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九千元买断了工龄,后来就没有正式工作了。奶奶说她当年啥活儿都干过,啥苦都吃过。现在总算苦尽甘来了……”

刘存义一边品尝着咖啡,一边听着董洋的话,见董洋回答结束,放下咖啡杯点点头说:“你奶奶所在的纺织机械厂,我熟呀!当年纺织机械厂也辉煌过,那可是新中国第一台无梭织机的诞生地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受产能过剩、冗员过多、产业结构调整等多种因素影响,咱沈阳有大批工人遭遇了史无前例的下岗潮,不只是你奶奶,也有我家老伴儿。当时铁西区七十五万人口,下岗工人就接近五十万。那是咱沈阳一段‘阵痛的历史,咱沈阳的工人用最大的自我牺牲支持了国家的改革、企业的改制!可以说,那一段‘阵痛也是必由之路,不经历‘阵痛,哪来今天咱沈阳的新生?”刘存义说得激动起来,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辛月娥在厨房里善意地嘲讽:“老头子,你还把自己当厂长啊,别讲那些大道理了。”

刘存义停息了片刻,调匀了气息,大手一挥说:“好!不说了,不说了……”

董洋有点讨好地说:“爷爷讲得好呀!”

辛月娥在厨房煮完咖啡,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开始准备择菜。这些年,家里来了客人,客厅归刘存义,厨房归辛月娥,辛月娥早已养成了这种习惯,没事也喜欢在厨房待着。何况现在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多,得准备午餐了。刘思倩也就当仁不让地在旁边帮奶奶的忙。

辛月娥一见面就看不上董洋,听到董洋在拍刘存义的马屁,越发瞧不起。本想缓缓再和孙女说,但辛月娥心里憋不住话,有意压低着嗓音嘱咐:“倩倩呀,这个小伙子你就当一个普通的朋友交往着吧。”

刘思倩心里不高兴,嘴上却用调皮的口气问:“入不了奶奶的法眼?”

辛月娥严肃地说:“那可不!倩倩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的心头肉这么优秀,那她的男朋友得多优秀才行呀!”

刘思倩撒着娇说:“董洋就很优秀呀,奶奶,你就相信你的心头肉的眼光吧!”

辛月娥摇头,“奶奶一辈子阅人无数,倩倩呀,奶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这事你听奶奶的准没错!”

孙女较真起来:“奶奶,你一辈子连国门都没出去过呢,居然还跟一个留美归来人士说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都多,奶奶你不就是走过咱浑河上的桥吗?”

辛月娥说着话,手可没闲着,水池里的水弄得哗哗响。“那可不对,我跟你爷爷还去过南京呢!那也不对,南京长江大桥还不算最长的,我还跟你爷爷走过杭州湾跨海大桥呢!”辛月娥又补充说,“那海水,黄浆浆的,依我说,它就该叫浑河,可它偏偏叫东海,搁哪儿说理去。”

客厅里,刘存义还在和董洋唠家常,从董洋的爷爷奶奶问到董洋的姥姥姥爷。

窗外的阳光忽闪了一下,应该是一只鸟飞过。董洋朝窗户瞟了一眼说:“我姥姥和姥爷都好着呢。姥爷闲不住,他原来在向阳器材厂工作,也就在您说的遭遇史无前例的下岗潮时下的岗,下岗后姥爷算是自己创业吧,开了一家皮革修理店,店现在还开着呢,我妈也在帮他打理皮革修理店。”

辛月娥人在厨房,耳朵却像警觉的夜猫子一样竖着捕捉客厅里的蛛丝马迹——这也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她的耳朵异常清晰地捕捉到“向阳器材厂”这个信息,全身就像过了一下电流——“向阳器材厂”,她也是这个工厂的下岗职工啊。

辛月娥内心有些慌乱,胡乱地撩起围裙擦了擦手,问孙女:“小伙子的姥爷是向阳器材厂的?”

刘思倩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帮奶奶和肉馅——中午要包饺子招待客人,刘思倩问奶奶:“啥?”

辛月娥已经迈着沉重的脚步噔噔噔地由敞开门的餐厅进了客厅了。辛月娥急慌慌地插嘴问:“小伙子,那啥,你说你姥爷是向阳器材厂的,你姥爷叫啥名呀?”

董洋不明所以地说:“奶奶,我姥爷叫李兴海呀!”

刘存义把身子往沙发的靠背上一仰,摊开四肢,用右手的食指尖儿点着老伴儿说:“哈哈,你看看,这世界就是这么小,董洋的姥爷叫李兴海,也在向阳器材厂工作过,你认识李兴海吗?”

辛月娥的心海上顿起掀起万丈波澜,“磨成灰我都认识!”这句话几乎都冒到了嗓子眼儿,但她又咽了回去,换成一副轻松愉快的语调说:“认识!咋不认识呢!这一说都好几十年没见了。孩儿啊,原来,李兴海就是你姥爷啊!”

没想到越说越近,董洋看见跟着辛月娥来到客厅的刘思倩也是喜上眉梢,董洋的内心兴奋起来。这会儿的董洋压根儿也没想到,他的姥爷李兴海简直就是一片阴郁的雨云,已经悄悄地覆盖到辛月娥的心头。

向阳器材厂创办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创办的初衷是铁西区工人村街道为了解决一些大型国有企业,譬如机床厂、鼓风机厂的一些职工家属的工作。向阳器材厂一开始叫向阳电子元件厂,生产电阻、电容器和舌簧扬声器,工厂经营了几年,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到了1979年,上级主管单位决定向阳电子元件厂和另一家工人村街道创办的生产广播器材的工厂合并。合并后的工厂改名为“向阳器材厂”,生产电子管机芯,也生产电阻和电容器。主管单位由街道变为市轻工业管理局,工厂由集体所有制转为全民所有制。

消息一发布,职工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因为,全民所有制企业的生产资料属于国家;而集体所有制企业的生产资料只为较小的集体所拥有。说得现实点吧,全民所有制企业的职工捧的是铁饭碗,背后有整个国家做靠山,铁饭碗掉到地上也打不碎;而集体所有制企业的职工捧的则是瓷饭碗,一个小集体怎么能和整个國家相比,某一天瓷饭碗掉到地上,叭的一声就成了八瓣。

电子元件厂创办时的初衷是解决驻地一些大型国有企业职工家属的就业问题,并非所有的员工都是因为这个身份进来的,李兴海就不是。李兴海是向阳器材厂的元老,又是技术大拿,所以企业合并后厂领导就让他做了电阻、电容器车间的电阻小组组长。李兴海当上组长后的半年,辛月娥才调到了向阳器材厂,恰好就分在了电阻小组,成了李兴海的组员。

辛月娥原来在工人村街道办的毛巾二厂工作,工厂效益一直不好,半死不活的。这个时候的刘存义已经在鼓风机厂做到了车间副主任,就调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把老婆辛月娥由效益不好的集体所有制企业,调进了效益还说得过去、而且是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向阳器材厂。一般人真还没有这个能耐。

谁知,辛月娥一来,向阳器材厂的效益就不好了。这当然不是说辛月娥是扫帚星,到哪里给哪里带来霉运。辛月娥调到向阳器材厂的时候,已经是上个世紀八十年代初了,南方经济如雨后春笋一般蓬勃发展。而东北的经济发展速度相对缓慢,沈阳的产业更面临着结构的调整改造。从1981年到1988年,短短的七年,向阳器材厂换了八任厂长。厂长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上级主管单位也换个不停,一阵儿由市轻工业局划归铁西区政府,一阵儿又由铁西区政府划归市计划和经济委员会。普通职工还来不及搞清“婆婆”是谁,“婆婆”又换了一副面孔。

总之,以辛月娥调入为关键时间节点,向阳器材厂的职工就再也没有过一天的舒心日子。生产的半导体收音机的零部件,到1981年的时候,产品已经过剩,几乎卖不出去,到1983年五一后就干脆停产。向阳器材厂是全民所有制企业,职工捧的是铁饭碗。虽然产品不生产了,工厂不产生效益,工人的工资靠贷款发放。但当时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困难。既然工资按月发放,所以工人不生产也得来工厂上班,不来工厂上班的算旷工,旷工就要扣工资。

如果说向阳器材厂的机器不转了,这话也不对。即使工厂停工,机器还要时不时运转一阵,因为机器长时间不运行,会导致导轨丝杆生锈。日常的机器维护之后,剩下漫长的时间就是闲得插科打诨。闲得发慌的工友们一个个才华横溢,热衷于相互之间取外号,外号当然不是毫无根据地取,每一个外号的诞生都像诗歌赋比兴中的“兴”一样有一个触发的由头。

李兴海的外号叫李神针。

向阳器材厂还归市轻工业局管的时候,在春节来临之际,还要举办一次年会。年会其实就是给职工的一个福利。向阳器材厂全厂职工加起来还没有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多,加上厂长、书记一共才九十七个人。年会就在职工食堂举办。举办年会那天把食堂布置起来,餐厅的四角系上几串红气球,卖饭菜窗口的上方墙面上拉着一条写有“向阳器材厂职工团拜会”字样的横幅。年会通常是在晚间举行,第一项议程一般是领导发言。领导发言又一般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部分总结企业今年的生产情况和存在的不足,后面部分展望明年的前景。领导发言后,第二项议程一般是安排三位职工代表发言。职工代表发完言后,才正式进入晚宴环节,全厂职工在一起吃吃饭,喜欢喝酒的在一起推杯换盏。酒宴结束后,再把摆放的桌椅搬到一边摞起来,空出大场地K歌、跳舞。负责工会的工友还搬出一台夏普800收录机和两个巨大的音箱,按下播放键,让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食堂里盘旋,带着吊在棚顶、夏天才运转的四个大吊扇都缓缓地转动起来。

那天领导发言后,也是安排了三位职工发言,李兴海排在第二位。李兴海是工厂的元老,平时虽然话不多,但在场面上说话也不打怵。

第一位发言的职工代表不太会说话,在发言中给厂领导提了许多条希望。厂长和书记脸上先还挂着笑,听到最后不但笑意没了,两张红脸膛都变成了黑脸膛。

轮到李兴海发言时,李兴海由衷地说:“以前咱们向阳器材厂是个小集体企业,小集体企业哪里托底啊,要自负盈亏。哪一天只要亏损了,工资都发不出来,我们这些工人就有可能放假或失业,放假或失业了回家干啥呢?只好喝老北风了。老北风哪里好喝啊,你们听,外面的老北风正嗷嗷地叫着呢。所以说啊,厂子是小集体企业时,我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挺不直,回到家里见到老婆自然也硬气不起来。现在可不一样了,咱向阳器材厂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咱是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工人,咱走在大街上腰杆挺得倍儿直,回到家里见到老婆更是硬气十足!咱自个儿觉得吧,这全民所有制企业的性质就是咱的定海神针啊。”

有几个工友起哄,非要李兴海讲讲回家见到老婆如何硬气的,硬气不起来的时候又是哪种表现。年会的气氛进入了一个小高潮。李兴海是聪明人,支支吾吾地哪肯上套,但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厂长和书记又由黑脸膛变成了红脸膛,李兴海发言结束后,笑意盈盈地点评:“定海神针这个词说得好!”

就在这年的年会现场李兴海博得了一个李神针的外号。

李兴海获得李神针的外号时,厂子里还在生产产品,产品不但销向黑、吉、辽三省,还销往南方的江西、安徽、湖北等省。所以说,工友们个个才华横溢,李神针的外号还不完全是闲得无聊时的产物。

辛月娥的外号叫大白菜,却是闲得无聊时的产物。辛月娥采取“曲线救国”路线,好不容易由集体所有制企业调入全民所有制企业,以为自己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调入后,她就发觉命运的女神并没有格外青睐自己,向阳器材厂原来也像毛巾二厂一样,半死不活的。可向阳器材厂这个半死不活和毛巾二厂的半死不活还不一样,毛巾二厂半死不活的话,月工资减半或者拖着发不出来,而向阳器材厂的半死不活,月工资34.5元能够如期、足额发放,只是福利待遇无法和大型国有企业相比。那时候,刘存义在鼓风机厂做车间副主任,逢年过节就往回拎米、面、油、鸡蛋,还拎大连产的带鱼、海米等。而向阳器材厂一般的节日都无福利,只在元旦那天,工会拉来一卡车大白菜,给每位员工发一百斤大白菜。下班时,员工们把大白菜放到载重自行车的车架上,驮着巍巍如山的大白菜从沈阳街头招摇过市,倒也壮观。

但到了1983年的元旦,什么福利都没了踪影,干脆连大白菜都免了。

辛月娥自嘲道:“好嘛,咱厂的领导原来都长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咱们去年嫌弃只发大白菜,这回替咱们省事了,连一片大白菜帮子都看不见了。”

1983年的厂长和书记已经不是1982年的厂长和书记了,向阳器材厂的“婆婆”也由市轻工业局划归铁西区政府。

有个叫时正杰的工友故意装糊涂说,“辛姐咋说一片大白菜帮子都看不见呀?这不有一棵现成的吗?又白又嫩,让人馋涎欲滴!”时正杰有老婆、孩子,却爱在厂子里和女工们疯疯闹闹,不时在疯闹的过程中从女工身上揩揩油。他姓时,又爱揩油,所以工友们给他取的外号叫“鼓上蚤”。

辛月娥知道鼓上蚤的德行,平时对他敬而远之,一时也没明白他的“双关”,呆愣愣地问:“在哪儿,我咋没看见呢?”

时正杰把手指往辛月娥的胳膊上杵,说:“这不就是嘛,又白凈又丰腴,扛回家炖啥都好吃,一辈子都吃不完。”说完,自己咧开大嘴笑。

辛月娥一下子明白过来,立刻针锋相对地说:“你家不是已经有了两棵白菜了吗?一棵老白菜,一棵小白菜,你两辈子都吃不完!”——时正杰的孩子是个女儿。鼓上蚤开别人玩笑行,别人怎么开鼓上蚤玩笑也行,就是不能拿他的女儿开玩笑。时正杰从辛月娥这里没捞着便宜,挠挠头讪讪地走开,寻觅自己新的目标去了。

虽然如此,“大白菜”的外号还是这么轻巧地落在了辛月娥的头上。

辛月娥刚到向阳器材厂上班的时候,丈夫刘存义的人生也才刚有起色,屁股还没把车间副主任的位子焐热。辛月娥月工资34.5,刘存义月工资45元,两个人月工资加起来将近80元,在那时的沈阳算得上是中等收入家庭水平了。

但辛月娥家庭负担重,辛月娥的母亲是个药罐子,天一冷哮喘就发作,辛月娥得时不时补贴母亲一点儿。辛月娥和刘存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向东,小儿子叫向北,到1984年时,刘向东十九岁,在上大学;刘向北十七岁,在读高中。两个儿子也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如果搁在七十年代末,辛月娥的心思也不会这么活泛,母亲虽然是药罐子,但看病能报销,自己孝敬也孝敬不了多少。反正家里的钱也能维持日常生活开销和两个儿子上学。但这是1984年了,时代不同了。

辛月娥表姑家有个表姐叫陈燕,家在新民,陈燕的母亲和辛月娥的父亲共一个爷爷,两个人是表姐妹。到辛月娥这辈,亲戚有点隔了。所以,辛月娥平时几乎和表姐一家没啥来往。

1984年,陈燕在沈河区五爱街那里批发从广州倒过来的毛衣,发了财。她原来在新民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不愿和亲戚联系。这会儿发了财记起了自己在市里还有辛月娥这么个亲戚,该走动走动。另一方面也愿意在亲戚面前显摆显摆,让亲戚觉得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于是就主动和辛月娥取得了联系。

就这么的,辛月娥知道了,敢情倒腾衣服比在工厂上班滋润多了。辛月娥的一颗心欢呼雀跃起来,但表姐陈燕说,做生意可不是想得这么简单,自己刚开始没拿准货,千里迢迢倒腾回来亏得血本无归,当时不想活了的心都有,可是不想活咋办呀,家里也有两个小崽子呢。表姐陈燕建议辛月娥不妨先玩玩票,咋叫玩票呢?就是从自己手上拿货,往熟人、朋友手上推推。表姐陈燕从广州进的毛衣质地、花色都是上乘的,一定不愁销路,按她的批发价,表妹辛月娥每销出一件毛衣就能赚十五元。卖不出去还给她,一点风险都不担。

辛月娥一听,觉得这主意也不错,表姐到底与自己还有一点血脉关系,关键时刻向着自己。辛月娥内心燃起熊熊大火,鼓捣丈夫刘存义跟自己一起做,鼓风机厂是大厂,再说丈夫的社交圈也比自己广多了,丈夫和自己联手一定能发财。没想到刘存义一口否定。那时候,刘存义在工厂里正处于上升期,怎么可能沾这种不务正业的事,刘存义建议辛月娥最好不要开这种口。

辛月娥一听,内心燃起的火焰成了灰烬,和丈夫堵了两天气,一点效果也没起。没辙,只好在朋友圈里推销从表姐那里拿来的毛衣。

辛月娥的社交圈窄,能说得上话的人,几乎除了原来那个毛巾二厂,就是现在器材厂的工友。现实虽然很骨感,但辛月娥的理想很丰满。她决定发扬表姐传授的一不怕苦、二不要脸精神,经过两三个星期的友情联络、上门送货试穿,辛月娥在原来的毛巾二厂销出了三件,只是价格又打了一个折扣,算下来每件毛衣只能赚到七元钱。七元钱就七元钱,七元钱不少,三件也就赚到二十一元了,一个月工资才多少,34.5元。辛月娥心里高兴,嘴上却对买了她毛衣的工友说:“哎呀,咱们是多年的老工友了,真的,我就当学雷锋了,回头我那表姐指不定咋样骂我呢!”

有一个买了毛衣的工友是个特实诚的人,把接过来的毛衣又往辛月娥的手上递,“辛姐,我可不能干让你吃亏的事!得,这毛衣还是退给你,不然我穿上了,内心也不安呀。”

辛月娥白了她一眼,说:“得,得,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辛姐说出的话,那就像泼出的水,你见过有收回的覆水吗?”

辛月娥尝到了甜头,在现在的器材厂不遗余力地推销毛衣。

辛月娥想,虽然厂里效益不好,但总比毛巾二厂强,毛巾二厂常常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呢!何况,厂里也并不是每一个职工的日子都过得艰难。因为,有的职工另一半可能就在一家效益好的企业。再说,改革开放的春风都吹来了,谁不想拥有一件款式和质量都上乘的毛衣沐浴在春风里啊——虽然推销毛衣的季节是冬天。

果然,只花了两个星期,辛月娥在器材厂就卖出了三件毛衣,当然,每件毛衣也只赚到七元钱。可辛月娥心里高兴,啥叫薄利多销,这就叫薄利多销,辛月娥决心进一步扩大战果。

厂子里推出去的三件都是女款,其中有一件是那个鼓上蚤给他女儿买的。管他鼓上蚤出于啥目的买她的毛衣呢,只要卖了出去。辛月娥想,未必男职工自己就不买毛衣。这些从表姐手上拿来的男士毛衣款式也很新潮,手感又柔软舒适。对了,秋冬时,厂长身上穿的就有这么一款。厂长那款一定是从铁西百货买的,铁西百货的毛衣是什么价格?一件至少要比自己手上的贵三四十元。

辛月娥当然不敢向厂长、书记推销。辛月娥先锁定了李兴海。一到冬天,李兴海扒开外面一件蓝灰色的大棉袄,里面总是那么一件灰不拉叽的毛衣,应该不含一点羊毛,是纱线织的,纱线毛衣不知道穿多少年了,反正辛月娥秋冬季只见过李兴海这么一件,穿在身上跟挂着一片擦机器的抹布似的。一方面,李兴海的毛衣的确该换了,有内在的需求;另一方面,李兴海是辛月娥的组长,虽然是组长,但辛月娥从来没把他当领导看。闲得无聊的时候,一个班组的人荤的素的玩笑都开过,好说话。扩大营销成果,不先攻克李兴海这个堡垒攻克哪个堡垒?一想到这,辛月娥抿嘴一乐,信心十足。

辛月娥没想到自己却吃了李兴海一个苍蝇。

李兴海听完她的推销,认真地说:“辛月娥,你的毛衣再好再便宜我都不会买。也不是买不起,关键我身上穿的毛衣,是我老婆织的,我这辈子只穿我老婆织的毛衣。”

另一个男工友听了,跟着对辛月娥说:“大白菜,我和李神针一样,也只穿老婆织的毛衣。要不,你做一回我的老婆,我就穿你的一件毛衣,你看咋样,合算不?”

又一个男工友故意损前一个工友,“嗨,大白菜早让肥猪拱了!你这只瘦猪也只能拿鼻子闻闻了。”

这么说,辛月娥都没恼,平时开玩笑,比这荤得多得多。可李兴海这时候想起了自己是小组长,有些拿腔作势地说:“大白菜,再说咱这是工厂呢,又不是商场,把工厂当商场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合适吧?你还是要注意点影响!”是这句话把辛月娥噎得直翻白眼,半天的气都没喘匀。

六七个月后,器材厂又换了一位新厂长。这位新厂长岁数年轻,不像前几任那样老气横秋的。新厂长锐意进取,外拓市场,内抓管理。外部,器材厂揽到了一批新业务,为广东一家公司生产配套的电阻、电容器;内部,机器恢复正常运转,大部分职工都能迅速调整到位,但也有个别员工仍然沉浸在闲得无聊时的状态,辛月娥就是其中一位。

辛月娥在自己工厂销售毛衣业绩不佳、出师未捷,但毕竟尝到了甜头。即使这样,1985年的辛月娥也没有起下海经商的念头,她认为表姐陈燕没有工作,去广州往沈阳倒服装是被逼无奈的。况且做生意可以不要脸,但这份苦,辛月娥真是吃不下来,听听都要打个寒噤。表姐每次去广州都是坐的硬座,坐十一个小时到北京,再从北京坐三十个小时到广州,中转时找个旅店歇歇?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就在车站大厅里守着;返程也得这样,肩头还得扛几只像小山似的大包,踉踉跄跄地往火车上挤。

可是,辛月娥虽然没有起下海经商的念头,但心思毕竟活泛了。心思活泛了,再让她耗在工厂里做工的积极性就不高了。于是,迟到早退就成了常态,在厂子里待的那几个小时也是混日子。向阳器材厂生产电阻,就是让工人在绝缘骨架上绕铜线。别人半天能绕两筐,辛月娥只能绕半筐,里面还有好几个不合格产品。

新厂长常常要进车间检查,上午没来不等于下午不来,今天没来不等于明天不来。即使这样,李兴海也没想说辛月娥几句。李兴海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组长,辛月娥又是有背景的人,犯不着得罪她。上回为推销毛衣的事,话说得重了点,辛月娥两周都没拿正眼看他。

但这回鼓上蚤不断地提醒李兴海,辛月娥自己咋样都行,就怕她这样的被新厂长发现了,全小组的奖金就得泡汤——新厂长上任后,在月工资之外又增设了奖金,奖金又分集体奖金和个人奖金。鼓上蚤提醒李兴海,总是这么做老好人,也是不作为的表现,真要全小组的奖金泡汤了,他时正杰可不干,该得的那一份得向李兴海讨要。李兴海耳根不软,但架不住鼓上蚤的不时提醒,另外李兴海觉得鼓上蚤说得有道理,所以,在一天下班前的班组会上,组长李兴海善意地点了辛月娥两句:“大白菜,你又白又嫩的,别成天尽琢磨咋喂你家那头大肥猪了!”工友们平时就是这样的说话方式,可以说,李兴海的这两句并不出格。

可是辛月娥这天心气儿不爽,本来瞅着干活能手李兴海就在暗自生气——你逞啥能呀,厂子里马上要评比劳动标兵还是咋的?你一天出那么多活儿,不就是为了给我上眼药吗?当下听了李兴海的话,内心的火忽地一下蹿出三丈高,“咋的,我愿意咋喂就咋喂,我愿意咋喂我乐意,你管不着!”

李兴海一看自己的权威被否,心里也来气,正色道:“大白菜,你别忘了咱这里是工厂,你得留点力气出活儿啊!”

“谁没出活儿了?嫌老娘没出活儿,老娘还不想干了呢!”

第二天,辛月娥果然就递来了医院的请假条。

要说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也不对。辛月娥断断续续休了两三个月病假后,厂子里的机器再往后也没正常运转几个月,厂长又换人了,换了一位到厂子里来解决行政级别的厂长,解决完行政级别,再过一年半他就退休了。这个厂长对工厂的经营状况漠不关心,只关心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所以,厂子很快就恢复了从前的状态。再过两三年,厂子就干脆关门大吉。

厂子倒闭的那年夏天,辛月娥和李兴海两个人还有过一次交集。

厂子倒闭后,辛月娥并沒有继续帮表姐卖毛衣,她觉得卖毛衣的路子也不好走,费了许多劲,才推出去六件毛衣。表面上看,六件毛衣是赚了四十二元,可这里面还没算自己和人套近乎时的劳神费力呢!用辛月娥的说法叫,“操心劳神的,连脸皮都卖出去好几张。”所以,这条路不能走了。

正好这时候,原来在毛巾二厂的同事苏晓丽做起了卖商业保险的业务。苏晓丽就是辛月娥销出三件毛衣的客户之一。两个人原来做同事时,关系就很近,处得跟姐妹一般。苏晓丽说自己现在的工资多少由业绩决定的,每个月情况不一定,保单越多,工资就越高,上个月工资拿到手一千元。早知道如此,早从毛巾二厂下岗就好了。

辛月娥听了一咋舌,这个时候,丈夫刘存义的工资已经涨了,可是也不过才一千元。辛月娥动了心思,让苏晓丽牵线,自己也成了保险公司的营销员。一段时间,干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

厂子倒闭后,李兴海没闲着,李兴海也不能闲着,因为李兴海下岗的时候,老婆米海兰也下岗了,米海兰那个企业是艳粉街道办的集体所有制企业,一直也没有机会像向阳器材厂那样华丽转身为全民所有制企业,米海兰下岗比李兴海还早两个月。夫妻俩都下了岗,感觉撑住生活的柱子塌了,一根都没剩下,别说明天,没准下一秒就活不下去了,日子过得恓惶得很。

那年,五爱市场还属于马路市场。李兴海和米海兰商量,去五爱街批来人字拖、花短裤、钥匙扣等一些小物件,夫妇俩推着三轮车到惠工早市那里去摆摊,去了吓一跳,没想到来早市摆摊的人比顾客还多,前两天来得不太早连位置都没有找到。第三天起了狠心,天不亮就骑着三轮车从艳粉街道赶来占摊位。

早市热闹起来的时候,人头攒动,跟赶大集一般。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等早市收摊后,夫妇俩把三轮车蹬回家一盘算,辛苦半天,才赚了十三块七毛五分钱——这可不是月工资三十来块钱的时候了,辛月娥的丈夫月薪都到了一千元。十三块七毛五分钱虽然少,但毕竟还是赚了,到这时夫妇俩才发现从早起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米海兰热了两个馒头,掰了两片白菜帮子和粉丝一堆儿炖了,连汤都省了,一顿饭就这么对付过去了。这时,女儿李淑芹在沈阳灯泡厂才转正,儿子李富诚也才上大学。他们两口子不赚钱不行、不省吃俭用不行!

连着去了早市七天,七天都是这么早饭和午饭一起凑合着的,米海兰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吃不消,头常常发晕,知道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吃饭可不能再这么凑合。第八天的凌晨,米海兰把馒头热好了,还做了一道韭菜炒鸡蛋,馒头和韭菜炒鸡蛋都放在保温桶里——到了早市上,没有顾客问津的间隙也好吃两口,垫垫肚子。那天清晨,离惠工早市还有三条街道时,豆大的雨点突然从天而降。李兴海和米海兰夫妇有先见之明,三轮车上备着遮盖雨水的塑料布。这塑料布有多用功能,不下雨时,就把它铺到早市的地上,上面再摆上人字拖、花短裤等小零碎。可这天早上,不但雨急,风也急。风呼地扯起蒙在三轮车上的塑料布,一下子鼓荡到一辆从旁疾驰而过的小车的后视镜上,把揪着塑料布不放的米海兰拉着摔了两个跟头。米海兰一松手,塑料布像一片巨大的树叶飘落到前方的人行道上,李兴海急忙上前捡起了塑料布,再看小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刚才,米海兰在慌乱间,还把挂在三轮车车把上的保温桶拉了下来,保温桶的盖子盖得严实,但内胆跟热水瓶的内胆一样,落地后摔个稀碎,馒头和韭菜炒鸡蛋再也无法入口了。另外,塑料布虽然捡了回来,但三轮车上的小零碎被雨点一溅,再也无法去早市上卖了——那时候沈阳的空气脏,有些工厂的烟囱停息了,而有些工厂的烟囱还在城市的天空布满了细小的尘埃,即使是晴天,沈阳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雨点子里裹着的细小的黑色的、灰色的颗粒,给人字拖、花短裤、白袜子都添了彩,白袜子更是成了灰袜子。

夫妇俩欲哭无泪,早市也不去了,只好把三轮车往回推,雨是暴雨,下得很大,夫妇俩索性就让雨水把自己浇个透心凉。等把三轮车推到自己家的小胡同时,天却放了晴,当然,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

那时候,他们的家住在艳粉街的一个小院落里,里面住了四户人家。紧靠街边的是老关家,老关的老婆瘫痪了,老关原来也在街道办的工厂工作,下岗潮时也不能幸免,下岗后的老关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就开了一个小卖铺,有点营生也好照顾老婆。小卖铺里装了一个公用电话。老关的公用电话还代办喊人接话业务,对住在院外的人,喊一次收五毛钱,对住在院内的人免费——老关这人仁义。

李兴海夫妇俩沮丧地推着三轮车回来,老关在他的小卖铺里见着了,本想问一声“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再一瞭三轮车,老关就明白了,心里也酸酸的,啥话都没说。

米海兰回来,把那些沾染了脏雨点的小零碎用清水冲洗干净,指望着兴许还能弥补一点损失,明天一早还去早市摆摊。老关把老婆冲洗过的小零碎往院里的绳子上晾晒时,老关喊李兴海接电话。

李兴海心里纳闷,有谁惦记着自己呢?兴许是街道通知自己去再就业,李兴海怀着小激动的心情一接,却是辛月娥打来的。李兴海心里更纳闷了,辛月娥咋会找自己呢,但他问的却是:“大白菜,你咋知道打这个电话呢?”

辛月娥洋洋自得地说:“李神针,你老妹儿我可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李兴海笑了,说:“看把你能的,还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你咋不说你是孙猴子呢?你咋想起找我来了呢?”

辛月娥直来直去地说:“李神针,你好歹还当过我的组长,我咋就想不起来找你呢?”

李兴海说:“咋的,你还要找我请病假呀,厂子都黄了,你的病假算请对咯。”说着说着,李兴海的语调就有些伤感起来。

辛月娥单刀直入:“李神针,我听说你现在在摆摊,这摆摊能发财吗?”

李兴海愁眉苦脸地问:“我又没有你大白菜门路广,不摆摊,又咋整?日子还得一天天地往下过吧……”

辛月娥在电话里替李兴海发愁,说:“李神针,你摆摊一天能挣几个钱?我听说你天天早出晚归的,你就不怕身体拖垮了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辛辛苦苦奔小康,一病回到解放前,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

李兴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大白菜,那你说我该咋整呀?”

那时候的公用电话听筒隔音效果差,辛月娥的个别高音倍儿脆地传到米海兰的耳朵里。

米海兰疑窦丛生地凑过来听。

辛月娥见李兴海马上就要入套,语调比刚才更加热情,说:“李神针,你没听说你老妹我现在在卖保险吗?哦,你没听说过呀!现在你听说了吧,我告诉你干啥都没有买保险强,你看天不一定下雨,雨伞却是常备之物;风险不一定发生,保险却不能不买……”

李兴海说:“大白菜,你说了半天,我总算听明白了,你是让我掏钱,不是让我挣钱。”

辛月娥说:“你也可以卖保险挣钱呀,只要你先买我的一份保险,老妹儿我也推荐你卖保险,咱俩一起发财!”

李兴海说:“大白菜,你说这么多没有用,我、我现在没钱呀!”

辛月娥语调就变急躁了,说:“你咋没钱呢?厂子最后不是给每个人都发了补偿吗?”

米海兰的脸刷地阴了下来,厂子里发的那点补偿,才是真正保命的錢,米海兰早把它们存到银行里去了,存的定期。任谁把话说到皇天上去,这钱也一个子儿都不能动。

李兴海一瞅老婆的脸,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嘴上也没把话说得太绝,“大白菜,这是大事,我也得和我老伴儿商量商量呀,商量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李兴海撂下电话,吁了一口气,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辛月娥。辛月娥倒是不甘心,来过三回电话。前一回,李兴海没在家,回来听老关说了还是上次那个老娘儿们打来的电话,李兴海就嘱咐老关,她再来电话就说我没在家,在家也说不在家。后两回,李兴海在家,老关就按照李兴海的吩咐回复了辛月娥。就这么的,和辛月娥断了联系。

第二天,李兴海和米海兰还往早市跑,两口子又摆了半个月地摊,回来算了算,因为被脏雨点溅了小零碎,辛苦了半个月还没有挣回成本。

那天儿子李富诚从学校回来。李富诚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不容易,平时在学校里花钱也节俭。但这时候的李富诚处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是大学同学。女朋友生活也比较节俭,没有让李富诚在经济方面为难。李富诚有个同学的哥哥倒来了一批高仿的耐克鞋,一双只要一百五十元,而正品的最起码要七八百元。女朋友要过生日,李富诚想买一双高仿的耐克鞋送给女朋友过生日,所以这天就回家来了,开口找米海兰要一百五十元。

李富诚是乖孩子,不乱花钱,一般他一开口,米海兰都会毫不犹豫地把钞票如数点给他。但今天米海兰心情糟糕,而且记得这个月生活费刚给儿子没几天,米海兰就多问了一句:“咋又要钱,儿啊,妈这半个月都没回本呢。”

李富诚的眼泪就一下子下来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妈,那我不要钱了,是我不懂事!”

李兴海心里难过,后来问明白了儿子是这么回事,心里更难过了。李兴海发誓,日子再也不能这么过下去。他不摆地摊了。

正好鼓上蚤跟人从烟台往沈阳倒腾苹果,鼓上蚤跟李兴海说倒腾苹果挣钱,摆摊不如倒腾苹果,钱不够也没关系,跟人合伙凑,他自己就是跟人合伙凑的,现在还差一点钱,要想发财就抓紧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李兴海一狠心就凑了一点钱,和鼓上蚤一起跟人到烟台倒腾苹果。

倒腾苹果也得有经验,收购、运输、储存……哪个环节都有说道,鼓上蚤没有经验,李兴海更没有经验,倒腾了两回,赚了个学雷锋,钱是一分都没有挣到,最后一回还折了本,在烟台被人欺了生,有好几筐上面是大个儿的苹果,而两三层之下全是小个儿的,比小沙果也大不了两圈,批发给人,人家不要,只好贱价处理。处理完以后,李兴海算了算,他和鼓上蚤,一人至少亏了八百元。

李兴海不敢回家见老婆,和鼓上蚤分手后,一个人在南十一西路逡巡,饥肠辘辘,路边饭店里飘香的包子和饺子更勾起了腹中的馋虫。但李兴海愣是克制住自己。他逡巡来逡巡去,盘算着回家该怎样向老婆交差,还有未来的日子该怎样过?突然感觉一阵凉风透过自己的双脚,低头一看一双旧皮鞋的鞋底和鞋帮都烂了线,脱了胶,尤其是右脚的那只,一抬脚就像张开了一张鳄鱼的大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李兴海万分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街边一栋房子的台阶上,一会儿跷脚看看自己的鞋,一会儿看看大街上步行的、骑自行车的、骑三轮车的……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重整旗鼓开个修鞋摊的念头像一轮红日般,在李兴海的脑海中冉冉升起。

就这么的,李兴海干起了修鞋摊,也不枉费他的“李神针”外号。后来的李兴海由修鞋摊发展到皮具维修店,忙得压根儿都想不起辛月娥这么个人来。

辛月娥后来也没有成长为保险业界的营销能手,但她靠卖保险也攒了一笔钱。在五爱市场结束马路市场历史的那一年,她在表姐陈燕的怂恿下,果断出手买下了四个门面,果然一下子发了财。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她光靠四个门面的租金就可以过上殷实的生活,何况丈夫刘存义又从车间副主任升为主任,未来成为厂领导可期。辛月娥也就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身上渐渐收敛了萌发的商人气息,等儿子结了婚,有了第三代,辛月娥就彻底成了一位慈祥又温和的奶奶了。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在记忆中是忘不掉的,有时只要一个轻微的触点,立刻就会从记忆的存条中翩翩而出。

他就是李兴海的外孙!那就更不能让他成为倩倩的男朋友了,倒不是说李兴海跟自己有多么大的恩怨,那点恩怨早就随岁月的风沙而逝了,关键是李兴海那个家庭怎么能培养出配得上自己孙女的男孩。

包完饺子,辛月娥原计划还要烹饪几个大菜。成为家庭妇女后,辛月娥没事就琢磨吃的,琢磨出一手好厨艺,尤其是蒜茸生蚝和红烧海参这两道菜,简直是辛月娥的一绝。生蚝和海参已经拿出来洗干净了,生蚝和海参还是前两天刘思倩的叔叔刘向北从大连捎回来的。可是从客厅回来,辛月娥就改变了主意,红烧海参要做,因为老伴儿刘存义爱吃,蒜茸生蚝就没有必要露了。

孙女不明所以地问:“奶奶,生蚝都洗干净了,就不做了?”

辛月娥斩钉截铁地说:“这么多菜,又有饺子,不做了。”

午饭开始了,董洋要开车,不能饮酒。刘存义平时有喝两杯的习惯,开饭时,董洋提议爷爷尝尝老参王酒,辛月娥立刻制止了,给老伴儿倒上一杯茅台,说:“小伙子你不知道,我家老头子只爱喝酱香型的酒,他喝习惯了。”

刘存义笑笑说:“酱香型的酒就行,也不一定是茅台,其实,茅台镇上出的酒都好喝!”

孙女明白奶奶有些不待见自己的男朋友,特意在爷爷面前提醒,“爷爷,你当年不也是从技术能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吗?”

刘存义惜才,明白孙女为啥提起自己的往昔,就满脸自豪地说:“那当然啦,能工巧匠才是一座工厂的脊梁嘛。1976年那会儿,我是多大?”

“你三十二呗!”辛月娥说,“已经是技术小组组长了。”

“对、对,那年我们从意大利引进了MCL、BCL、PCL三个系列离心压缩机设计制造及检验技术,光引进还不行啊,引进来关键还得靠咱们自己的消化和吸收,这里面许多急、难、险、重等工件的抢制、研制工作,我都直接参与,还有就是由我帶头完成的。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经过几年持之以恒地努力,到1982年,我们就为镇海52万吨/年尿素装置研制出了二氧化碳离心压缩机,你们不知道,这可是我国第一台国产化大型离心压缩机,由此开始了大型离心压缩机国产化的历史。我觉得吧,年轻人,只要肯努力,一定错不了。”刘存义说得急了,咳嗽起来。

辛月娥不高兴了,阴着脸对老伴儿说:“吃菜!吃菜!饭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刘存义咳嗽了几声,不咳了,小酌了一杯,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来,小伙子,吃菜!倩倩要照顾好我们的客人呀,咱们工业的未来还得靠我们的客人呢!”

辛月娥一边殷勤地往孙女的碗里夹菜一边说:“倩倩,你爷爷在家孤单得很,以后你多领几个像这样的小伙子过来,陪爷爷聊聊天。”

刘思倩抗议道:“奶奶,你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啊!”

董洋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

刘存义息事宁人地说:“吃菜!吃菜!倩倩,这么多年来,你奶奶就是这样的说话方式,你还不了解你奶奶吗?”

辛月娥倒没觉得自己说得过分,她站起身说:“哟,还有一锅饺子煮过火了,我端饺子去。”

董洋来到爷爷刘存义家的第一顿午饭就在这么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午饭后,刘思倩知道爷爷有午休的习惯,就领着董洋告辞了。

董洋的心事愈发重了起来,他明白自己要得到刘家人的认可,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破冰之旅”,但他心中发誓决不气馁。

到了九十年代,辛月娥的鞋就多得穿不完,有近三十年没补过鞋了,现在谁还补那些玩意儿啊,八九成新的鞋都当成废品丢出去的不计其数。

当年也不是没听说李兴海在街头摆修鞋摊,但她为了卖保险,给李兴海打过好几回电话,李兴海回回不在家,辛月娥明白回回不在家只是一个借口,李兴海的意思她还能不明白吗?所以,知道了李兴海在哪条街摆修鞋摊,她也懒得去搭理他,后来她也就忘了李兴海。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李兴海还在修鞋,李兴海老成什么样子了?现在修鞋,还有生意吗?

那天,辛月娥从董洋那里套问到李兴海皮具维修门店的地址,心中也就萌发了瞧一眼李兴海的冲动。

可是冲动归冲动,这么多年,辛月娥已经习惯了唯刘存义马首是瞻,出门也基本和刘存义一起。也不是说绝对没有一个人出门的时候,一个人出门也就是到小区内的市场买买菜,通常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家了。而李兴海的皮具维修门店在铁西区工人村街道那边,从自家小区这边打车去大概有十几公里,路途倒不远。但一来一回,再加上见到李兴海还不得聊会儿天,这么一算,也许半天时间就没有了。如果出半天的门,得向丈夫刘存义请好假。

前两天,天气又不好,雨欲来却不下来,空气异样地闷热潮湿,昨晚老天终于把一场雨憋出来了。早晨起来,闷热的气息消散,窗外阳光明媚,窗口下面树梢上残留的点点雨珠,被阳光一照,真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宝;喜鹊、戴胜、锡嘴雀、麻雀,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名儿的鸟雀在枝叶间聊着家长里短,啾啾嘤嘤个不停。辛月娥决定就在今天完成自己的心愿。上午不行,上午时间短,一转眼就到中午了,下午时间比较合适,正好刘存义还要午休一阵。

假好请,午餐桌上就说好了。刘存义还开起了玩笑:“老婆子,你得写一个请假条呀!”

辛月娥笑了,说:“真还以为自己是厂长!”刘存义连问她去哪里都不问,这么多年,刘存义也养成了充分信任辛月娥的习惯。

辛月娥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目的地,她又在一家一家的门店之间寻找,找到了。

门店不大,迎门左侧是一个一米多长的皮具柜,柜子里摆放着一双一双整洁、闪着光泽的皮鞋。柜子后面不到10平方米的空间,摆放着一台扦裤脚的锁边机,一张摆放衣物的案子。一个中年女人手上擺弄着衣裤,朝进门的辛月娥看了看,像招呼老熟人似的喊了一句:“姨来啦!是修鞋还是扦裤脚?”辛月娥朝她摆了摆手,那个中年女人就笑了笑,她长得和当年的李兴海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辛月娥明白她就是董洋的母亲李淑芹。

门店右侧,在一台补鞋机的后面,坐着一个十分埋汰的老头,稀疏的头发像冬日残存的几根枯草,那十根手指,哪是人的手指,简直是十根苍老、枯萎、点把火就能燃,是从干旱的地里刚扯出来的,带着泥土灰扑扑印迹的树根。可是,这些树根们却很灵巧,只听见补鞋机响起一阵嗡嗡如蜜蜂扇动翅膀一般的细碎声,一只女式皮鞋的鞋帮子上就绗上了一条又细又密的线,然后再灵巧地打上鞋油,这只修补过的鞋一下子就成了跟新买的一样了。鞋的主人坐在老头面前的一张小马扎上。这是一位中年女士,头发烫成波浪卷,两耳垂着天然的珍珠耳饰,身材有些发福,衣着光鲜整洁,看起来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她咋也来修鞋呢?

中年女士接过鞋,穿到脚上,站起来试了试,满意地掏出手机,扫码付款,随后迈着还有几分轻盈的步伐到了店外,留下了一股像茉莉花一样馥郁的香水味道。

辛月娥弯腰,扶着膝盖,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老头面前的马扎上。

老头用不疾不徐的语调问:“您的鞋哪儿坏了?”老头仍然穿着一件灰不拉叽的上衣。——仿佛是从三十年前穿过来的,三十年前他连冬天的毛衣都是灰不拉叽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辛月娥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声:“李神针,你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的不认识我了?”

李兴海问完话就喝水,水是装在一个咖啡色的塑料杯里的,塑料杯上还印着水量刻度表。他听到辛月娥喊“李神针”,身子抖动了一下,把水杯放回脚边——他修鞋时这水杯就一直放在脚边,疑惑地抬起面孔,“你是?”

“哎呀,李神针,你可别装了!我不是来修鞋,就是来修鞋,也不会少你一分钱,谁不知道你的抠。”辛月娥故意埋怨道。

“哎呀,辛月娥!”李兴海的目光一亮,他认出来了,“哎呀呀,大白菜呀!大白菜你咋来了呢!这都几十年没见了,哎呀呀,哎呀呀……”

扦裤脚的李淑芹一下子明白了,来的是父亲当年的工友,李淑芹是个懂礼数的人,她说:“爸,咱这里连个茶杯都没有,我去隔壁给姨买瓶饮料啊!”

辛月娥又朝她摆手,“别,孩子,我坐会儿就走,我就坐一小会儿。我听说你爸开了皮具维修店,一直没空过来看看。这不,恰好路过这里,看到这‘老李皮具维修店,心想这是不是就是你爸开的呢?进来一看,还果然就是!”

“我这店都开二十多年了,一开始在路边摆了个修鞋摊。”李兴海很高兴,“大白菜,哎呀,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叫你辛月娥吧。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呀,晚上咋的也得请你吃顿饭呀,你说咱俩都几十年没见了。你说当年让我买保险,我也没有钱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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