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时,他本来没打算离开座位。在这个暴风雪袭来的夜晚,继续留在座位上是最舒服的。外面的门厅里虽然有烧得很足的暖气,但终究距离暴风雪只隔了一道旋转门,总会有冷风夹着雪片从外面卷进来。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不停地让自己给她和她的儿子拍照,他只好趁着她低头笑眯眯地翻看手机里的照片,转身离开了演出厅。
门厅里自然拥挤多了,有的人在卫生间门口排着队,有的人挤在签到处前,翻阅着宣传彩页。更多的人,是在各个角落里三三两两站着,表情不一地聊着。
他是在两片散尾葵修长肥厚的叶片中间看到她的。在人群从演出大厅涌出来之前,门厅里早就矗立着一人多高的海报,把本来就不大的门厅分隔得支离破碎。海报一共四幅,这个四重奏的每个成员都独自占据着一幅。他早知道,国内的演出市场,哪怕是最小众的古典音乐,都在走“看脸”的路线。他和她之间,隔着两幅海报,几个聊天的组合,这让他安心了很多。她和三个女子站在一起,紧挨着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一个女伴手里握着一盒饮料,另一个女伴握着的是一本杂志。门厅里是有一盏水晶吊灯的,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他所熟悉的她那种葱心似的雪白,变成了略呈象牙色的米白。
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夹着银丝的毛衣,还围着一件墨蓝色粗针围巾。她并不是交谈的中心,她脸上浮动着温和的笑意,更多的是在聆听。她的身体偶尔会轻轻转动,她的围巾,她的臀部,会轻轻碰到旋转楼梯上那个铁艺栏杆的涡扇状尾端。她一向不喜欢穿太艳丽的衣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人群中首先看到她。他几乎是刚刚掀起从演出厅和门厅之间的那道帘布,他的目光就像被谁牵引着一样,看到了远处的她。
他走到窗前,慢慢坐在大理石窗台上。从二十年前他来到这个城市读大学开始,他的记忆里,这栋音乐厅至少装修过三次,但每次装修,这个大理石窗台都保留了下来。
他读的,虽然是综合大学的美术系,比专门的美术学院好考很多,但他也费了三年的力气才考上。大一、大二、大三,他没有把一秒钟的时间花在谈恋爱上。他知道,自己有一米八二的身高,相貌也不错,因为拒绝了系里系外的好几个女生,周围渐渐有了很可笑的谣言。他懒得反驳,反而觉得,这让自己少费了很多唇舌。上了大四不久,他有几幅画得了奖。那天深夜,他还在画室里,一个梳着两道麻花辫的女生进来了,说自己是系学生会干部,比他低一个年级,想请他给大一的学弟学妹们做一次怎么学好专业课的演讲。他笔直地站在画架前,嘲弄地瞟了瞟她,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风格。她脸红着摇头,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回头,仍在用画笔蘸起浓重的颜料,在帆布上用力戳着,说,自己这幅毕业作品还需要三天才能完成,只要她能连续三天来看自己画画,自己就去做那个演讲。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三个夜晚,其实就是他和她三年的爱情的缩影。开始,他以为自己是被动的,她无论来不来,自己都是在画画儿。后来他才发觉,真正主动的,其实是自己。是自己把一个机会,放到自己和她面前。难道不是吗?自己如果不是渴望着一场爱情,直接把她打发走就行了,让她连来三天,其实就是在给自己和她创造一个未来,也是在为声称不谈恋爱的自己找一个台阶。因为,有了这三天的话,他就可以说,自己完全是被她感动了,才接受了她。
她对面的女伴,突然靠向她,在她耳边快速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两人立刻并肩向门外走去。她们先是在门口的存衣处取了自己的外套,然后大步通过旋转门,到了门外。外面是漆黑的,他自然看不见什么。但是,他知道,外面是寒潮带来的零下十五度低温,还有夹在狂风里的刀片般抽打在人身上的雪片!
他和她在一起的三年里,他们共度过很多这样的夜晚。那是北京的地下室里,在寒潮频频到来的季节,他们每人都穿着厚毛衣,又盖上了两层棉被,在不到十度的室温里瑟瑟发抖。他们的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一条布满暗哑反光的热力管道,在房间的角落里伸向地上的楼层。热力管道和暖气片,其实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热力管道唯恐会损失热量,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减少输送热力过程中的损耗!即使把裸露的皮肤靠在上面,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温暖。
生活的艰难,超过了他们走出校门前所有的想象。啊,那些彻夜不息的高声争吵,那些被重重掷在墙角的花盆,那些盛怒中被扯碎的照片……他们的生活是在一点点变好,但是,变好的速度又没有他们期待的那么快。
幸好,他们只是同居,没有登记。终于,在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后,他们所有的耐心都损耗掉了,他们连随身物品都没带,争先恐后地跑出地下室。甚至连道别都没有,两人就闪电般撤出了对方的生活。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是他给她发手机短信,告诉她自己已经结清了房租,她可以把自己的行李拿走了。后来,她并没有取走行李。他几次回到地下室取某件物品,都看到她的书、衣服、箱子,仍然像他们还在那里生活一样,摆放在墙角。直到有一天,地下室里住进了新的房客,他才不再回去了。
是他的一个师姐替他结清的房租。后来,师姐带他出了国,去了北欧,两人还在一间乡间教堂里正式结婚。师姐开车带着他,花了一周时间,在欧洲的几个城市转了一圈,就当度完了蜜月。然后,师姐开始拖着他,在大大小小的画廊里穿梭着。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当他确信自己的画在这个国家,就像在国内一样,一幅都卖不出去时,自己竟然是如释重负的。他早就厌倦了在画架前一连站上几周,才画完一幅自己并不如何喜爱的东西。他早就不打算在画画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了,只是怀着恶作剧一般的心理,始终没有告诉师姐。终于有一天下午,他告诉她,自己太累了,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見。师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叮嘱他好好休息,自己就抓起手袋离开了。两个小时后,他身旁的传真机响了起来,他拿过传真纸,发现是师姐发给他的离婚协议。
离完婚,他仍然留在那个北欧国家。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当上演出经纪的。他本来都已经决定当一个真正的蓝领,搬运工、卡车司机、送货员,干什么都行。后来,他发现,在欧洲的中国人,大部分还在赚国内的钱。好像是国内有干这一行的同学,听说他去了欧洲,就主动联系上他。开始,只是请他安排国内乐手在当地的食宿,还有机票什么的。后来,他发现这真是一笔好买卖。他只需租好当地的音乐厅,然后在当地华人当中送一送票,一场演出就算安排妥当了,一笔可观的中介费也就到手了。当然,到了演出那天,他还会安排当地的摄影师,去音乐厅里给那些国内来的乐手们拍照。
如果客户要求高,他当然也可以提供更高的服务,比如请人在当地报纸上发一篇几百字的评论。总之,他赚到了钱,客户赚到了名声。
他在国内的知名度渐漸打开了,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飞回国内。 曾经有过流行音乐组合找到他,但他都拒绝了。他知道,流行音乐很简单,但流行音乐的市场,却比古典音乐的水深多了。能赚一份古典音乐的安稳钱,他就很满足了。
幕间休息不过一刻钟,门厅里的人在变得稀疏,很多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现在的位置已经不那么安全了,她还没回来,他快步离开窗台,沿着旋转楼梯到了二楼。在二楼,他俯身在铁艺栏杆上,继续紧盯着那扇青铜旋转门。
他把铁艺栏杆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和她建立起某种联系。
在欧洲的开始几年,在大学校友聚会之类的场合,还有关于她的零零星星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有人说,她结婚了,但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还有人说,她的孩子在离婚时,被判给了前夫。后来,就渐渐没有她任何消息了。现在,距离他最近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一阵尖锐短促的小提琴声从厅里传出来。每次有人掀起他身后的帘布进出,那声音就会因为没有了阻滞,变得明亮一些。那是小提琴手在调试琴弦。这就是小提琴和大提琴不一样的地方。大提琴就算是调试琴弦,或者是完全不懂演奏的人来胡乱拉扯琴弦,那声音都是低沉的,不会太难听。小提琴就完全不同,只要弓法稍有偏差,声音就会难听、刺耳。
但是,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一旦到了小提琴大显身手的地方,那高亢华丽的音调就像是高手工匠制作的礼花一样,或者是被大力士扔上半空的铁丝圈,不断地拔高、绽放,让人的心脏和灵魂一起颤抖起来。
她还没有回来。刚刚和她站在一起的那两个女人,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动力。她们互相捻弄着对方的衣料,交谈的内容,即使是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她们只是在敷衍了事,打发时间。他渴望她早点回来,他渴望从她仍然明亮的眼眸里,从和他的记忆一模一样的她颈部和肩膀的曲线里,看到自己和她年轻时的样子。
从二楼看下去,门厅里所剩无几的男男女女,其实都像这两个女人一样,都在被自己一览无余地观看着。他们精心调整出的神情,都像池塘水面的波纹一样,在这个夜晚毫无痕迹地消失了。而且,门厅里是明亮通透的,那么,对于外面马路上的人们,他们也像是一群挤在一起的演员,在表演着无人关心的剧情。
他所生活的那个北欧国家,是一个崇尚哲学的国度。在那个地广人稀的世界里待得久了,他也染上了一些哲人的气质,动不动就喜欢琢磨一些抽象的事物。
终于,她们回来了。她的那个女伴,看来是了结了一桩麻烦事,两人一回到门厅,存好衣服,那个女伴马上快步走到另外两个女人面前,表情异常生动欢快。而她,脸上的神情也闪动着笑容。
他紧紧盯着她每一个微小的神态的变化,他都会努力回想他们在一起时,她曾在什么情形下有过同样的神态。没多久,铃声响了,下半场马上就要开始,她们四个进了大厅,他决定不再回自己的座位了,就待在二楼。他趴在二楼最前方的扶手前,看到她在一楼的人群中费力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下半场的演出开始了,那个四重奏回到了舞台上,她和其他人一样鼓起了掌。自己不应该去打扰她,他悲哀地想着。如今的自己,贫穷、孤独、没有前途,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她面前呢?
他的演出经纪生意,随着“新冠”的到来一落千丈。国内再没有人出来演出了。 他辛苦换来的一切,像雪崩一样消失了。场地租金,自己的房租,酒店的房费,摄影师的人工,报纸上的广告费——天哪,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里,自己十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他本来已经厌烦了那里的严寒,打算用这笔钱,迁居到一个地中海沿岸的南欧国家。那个北欧国家也被疫情重创,政府发放了纾困金,还减了税。但他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这些,他完全失去了客源。后来,他去当地的冷库当了三个月的搬运工,这才回到了国内。那天,他从冷库的经理室领了那一小沓薄薄的钞票——这笔钱,有他回国的机票钱,还有他回国后不知多长时间的生活费。
回国后,他本来打算继续从事从前的生意,他知道,自己在国内的古典音乐经纪行当里,是有些名气的。但是,国内那些想在疫情过去后出国镀金的乐手,在向他咨询了很多次,他付出了很多个小时的时间后,一谈到付费,对方就支支吾吾起来。在国外的时候,有人来到他的办公室,或者在电话里向他咨询时,在免费的前十五分钟后,接下来的时间是要付费的。
就这样,他的情况在回国后也没能改善。好在国内消费水平低,他还能勉强维持一个体面的生活。今天的这个四重奏并不出名,他期望的是,自己给他们的出国演出策划方案,能让他们给自己一笔首付款。此时,音乐厅的二楼只有寥寥三五个人。他望下去,看到是梳着各种发型的头顶,还有各种款式、质地、颜色的衣着。在那个北欧国家,人们只穿一种衣服,就是冲锋衣,大街上、商场里,到处都是蓝色的灰色的褐色的黑色的冲锋衣。
他看到,她在咬着指甲。他知道,这是她集中精力的下意识动作。从前,他曾经无数次地嘲笑过这个动作。
在国外时,在把来自国内的客户送上回国的航班后,他往往会在航站楼里买上一块三明治,在某个高处坐下来慢慢咀嚼着。那时,他身边是穿梭于世界各地的陌生男女,尽管已经出国多年,每个这样的时刻里,他都觉得格外不真实。是的,这个国家就像风光明信片一样漂亮,市郊就有茂密的奔涌着山泉的森林,众多古老的宫殿和城堡、庄园,更是分布在这个城市的各处,自己随时可以进去散步。但是,他仍然不太相信,自己以后的人生,将在这个国家里延续。
几年前,他曾经遇到一个国内来的女人。那个女人比自己大三岁,是为了给儿子陪读才来到这里的。那个女人在那所国际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每天中午,他会带着一些食物去她那里。那栋公寓位于八层,这在充斥着十八世纪建筑的城市里,这算是很高的房子了。两人吃完午饭,会长时间站在阳台上,俯视着这个城市。每当这个时候,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总会格外强烈。
四重奏演出还在继续,他从二楼长久地盯着她。她就像一道剪影,安静、安详,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她已经把披肩发绾了起来,在脑后形成一个大大的、蓬松的发髻。她修长的后颈,都笼罩在发髻的阴影里。
他发觉,观众席里有些悸动了。有的观众松开了领口或者围巾,用力把腰背挺直了一些,还兴奋地压低声音相互提醒着。他知道,很快就要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了。这样如潮水般在观众席上蔓延开的兴奋感,他再熟悉不过了。即使是在那个几乎每人都是古典音乐爱好者的国度,在室内乐的音乐会上,柴可夫斯基的这首曲子,都是必演曲目。在演奏这首曲子前,观众席上也会格外兴奋。
他看到,舞台上的四重奏组合里,几个乐手也飞快地互相看了看,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有一丝丝的得意和期待。终于,小提琴响了起来,这一部分的琴声是欢乐的,就像清晨的鸽子,闪动着在阳光中变得半透明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对于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人,大概很难想到如此热情的曲调很快就会消失,接下来的将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哀伤,那是像深渊一样深切,像命运一样无情的哀伤。他继续望着她,她慢慢抬起了双手,手掌并拢,慢慢掩住了鼻子、嘴和下巴。她的一个女伴,慢慢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首曲子仿佛魔法一样,他和她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也铺陈在他的面前。那些指责、争吵、抽泣、喊叫,那些窘迫的日子,那些难堪的回忆,在他的心里苏醒着、堆积着、咬啮着……他无法忍受这哀伤的旋律,也无法忍受回忆的折磨,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
叔叔,刚才那个曲子,都讲了些什么,为什么很多叔叔阿姨都哭了?当他的手准备推动青铜旋转门,一个声音在他身旁说。他看到,自己身旁站了一个小女孩,大概八九岁的年纪,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朝他扬起了脸。
那是一首很悲伤的曲子,好的曲子都是这样,虽然能让人哭,但哭过之后,每人都能从里面获得安慰。
悲伤的曲子,不是只会让人悲伤吗?我在家里练钢琴的时候,妈妈从不让我弹那些悲伤的曲子。叔叔,你为什么不把这首曲子听完?
他扣紧大衣的最后一个扣子,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头頂,说,那是因为叔叔经历过比这首曲子要难受得多的事情。他走出了旋转门,冲进了外面仍旧猛烈的风雪之中。当第一轮的雪片扑上他的脸颊,在他的泪痕中融化的时候,在音乐厅里,那首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了。观众席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又渐渐平静了下来,乐手们开始演奏剩下的曲目。
邱振刚,文学硕士,高级记者,现任职于北京某媒体,从事文艺理论研究和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地球男孩和外星女孩》、中短篇小说集《天上的桃树》等。作品曾发表或转载于《钟山》《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西部》《作品》《红豆》《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