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坤 聂馥玲
提要:作为近代经世思潮发展的产物,自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行世以后,晚清社会出现了一股赓续“经世文编”的热潮。“经世文编”成为审视晚清接引西学知识的重要维度,尤其是“文编”学术纲目之衍变,从中学传统的六目过渡到近代科学之门径,显现出中西学术相互纠葛的历史轨迹及西力东侵对传统经世学术造成的巨大冲击。此外,“文编”接引西方科学所形成的对“算学”的看法以及学用分途“重通轻专”等知识分类方式,也展现了“本土”因素对西方知识的接纳所产生的影响,由此可以管窥这一时期士人关于西方科学分类的逻辑,以及对西方科学的理解。
西方自然科学在近代中国的成长是历久弥新的重大问题。美国汉学家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认为中国人在通过自己的方式学习西方科学技术,生产属于自己的科学,同时他指出以往的历史研究中常常低估了科学传播过程中非西方社会的创造性。(1)艾尔曼:《科学在中国(1550—1900)》,原祖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前言,第12—19页。因此,如何理解“本土”对“异域”知识的接纳与融通,也构成了探讨“西学东渐”的重要议题。晚清大量出现的西学汇编资料,正可视作本土因素作用于域外知识的结果,这对于检讨西学如何被晚清社会接纳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在诸多“汇编”类书籍中,“经世文编”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如论者所言,“经世文编”原本承载着儒家经世理想,而随着更多续编的问世,到清末则变成西学汇编书籍之一。(2)章可:《论晚清经世文编中“学术”的边缘化》,《史林》2009年第3期。先行研究已关注到其中存在的“知识样式”转化,如知识体系更新、编纂体例沿革,(3)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章清:《会通中西:近代中国知识转型的基调及其变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306—317页;左玉河:《从四部之学到七科之学——学术分科与近代中国知识系统之创建》,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99—114页;沈艳:《晚清经世文编的文化特色与文化本质》,《清史研究》2000年第1期。也注意到本土文化对西学的调适与回应的问题。(4)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蔡明纯:《晚清海外游历及其意识的互动及变迁——以清代经世文编对‘游历’的认识为讨论中心》,《史原》2017年复刊8;管世琳:《本土知识与晚清士人对西方外交概念的受容》,《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这些研究昭示了“经世文编”对于反映晚清社会、政治、文化的史学价值。然就“经世文编”接纳西方自然科学而言,目前仅有科学史散点问题的探讨,(5)王先明、李尹蒂:《从“农政”到“农学”——以晚清“经世文编”为中心的历史考察》,《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赵中亚:《从九种〈皇朝经世文编〉看晚清自然科学认知的变迁》,《安徽史学》2005年第6期。尚缺整体的关注。事实上,海通以降传入的以数理实验为基本形态的近代科学与中国传统学术可谓“陌路相逢”,在知识取向、分类体系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与矛盾,故“经世文编”接纳西方科学首先面临着知识分类的问题。以往学者认为“经世文编”与晚清西学汇编、百科全书的类目具有趋同性,也有认为晚清士人“倾向沿用中国传统的知识体系去分类西学”,造成“知识归类错误、学术混淆不清”(6)李沛廉:《晚清西学知识建构问题——以〈皇朝经世文编〉〈西学大成〉系列为中心》,《福建师大福清分校学报》2021年第1期。。由此,本文即以“学术”纲目的衍变作为切入点梳理西方自然科学进入“经世文编”的历程,并从知识分类的层面分析士人理解、接纳西方自然科学的底层逻辑,或可提供对“经世文编”知识分类的一种理解,同时展现近代科学在中国成长的复杂过程。
“经世”乃经国济世、经世致用的简称,是儒家“内圣外王”人格理想的集中体现。万历年间,冯应京在《经世实用编》(1604)的序中以“以天下之才兴天下之治”来解释“经世”精神是比较准确的。(7)《经世实用编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三,河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168页。梁启超于《清代学术概论》中尝言:“‘鸦片战役’以后,……经世致用观念之复活,炎炎不可抑。”(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9页。与清末经世思潮勃兴相呼应,近世出现一个“经世文编”隆盛的现象。“经世文编”,顾名思义,是将前人有关经世的文章分门别类地收集编纂成书。自1826年贺长龄辑成《皇朝经世文编》(简称“贺编”)始,至民国初年,曾有多达20余种“经世文编”相与赓续。时人评价这股编续“经世文编”之风乃清末的“六大世风”之一。(9)《近四十年世风之变态》,《国民日日报汇编》1904年第3期,第31-37页。
“经世文编”之所以赓续不绝是与其广泛的社会影响密不可分。汤寿潜言贺编“问世后一时纸贵,几乎家荆璧而人隋珠矣”(10)汤寿潜:《皇朝经世文统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07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求是斋主人亦云:“(文编)之辑前后四刻本,……并行于世,凡讲求经济者莫不家置一编。”(11)求是斋主人:《皇朝经世文五集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26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5页。其声势由此可观。作为治国理政的奏议合集,晚清名臣巨儒如曾国藩、左宗棠、俞樾、盛宣怀等皆有阅读文编的经历,并纷纷为其题词作序。至于一般学人,“经世文编”亦有巨大的吸引力。张之洞曾赞誉“贺编”为“此书最切用”并将其列入《书目问答》以嘉惠学林,(12)张之洞:《书目问答》,朝华出版社,2017年,第78页。如孙宝瑄、张棡、杨昌济等人的日记中也多有阅读文编的记载。可以想见,对于清末以科考为旨归的“寒素子弟”,在斯时资料流传并未广布的情况之下,“经世文编”能够博选有清一代奏疏、论著、时文、经解,内容涉及甚广,可堪称士子必读书籍,以至于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就塑造出诵习“经世文编”的士子形象,其影响可见一斑。
海通以还,时空发生剧变。陈忠倚谈及《皇朝经世文三编》之编纂时有言:“经世者,经营世事者也。……以贺编而经营道光壬寅以前之事也,以葛编而经营光绪戊子以前之事可也,蒙于是有三编之辑。”(13)陈忠倚:《皇朝经世文三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2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可见不同的时代风潮,催生不同的“经世文编”。甲午一役的失利,对整个社会震动明显。时人感慨,“甲午以后,朝野上下莫不讲求西学”“承学之士转移心志,弃其帖括词章而从事西学洋务者日见其多”。(14)蘅华馆逸史:《皇朝经世文三编增附时事洋务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1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1页。在“采西学”浪潮的浸润下,文编选文的兴趣焦点开始转移,西政、西艺在收文中层见叠出,这在戊戌以降问世的续编中皆有鲜明的体现。
为天下所注目者,莫如科举一事。(15)夏曾佑:《论政府把持科举之故》,杨琥主编:《夏曾佑全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9页。“经世文编”成为一种传播西学的载体,这种影响随着清末科举制度的改革而被进一步放大。1901年清政府废八股改试策论,终止了自明初以来的制艺取士之法。第二年(1902)乡会试分三场进行,两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改试策论之后最大的改变,除了把原居首位的四书义、五经义调至后场,降低其重要性外,就是加入了大量的西学内容。骤改科举对于传统出版市场所带来的影响,科举改制后的短短三年内(1901—1903)集中涌现出十余部“经世文编”续编。可以发现,参与科举的士子作为书籍市场最重要的对象,自然成了书商关注的焦点,后出文编中已大量选录西学内容且紧贴科举考纲,也由此获得士子的青睐。(16)章清:《会通中西:近代中国知识转型的基调及其变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341页。上海开明书店的老板记载了科举改制后的买客情况:“(旬日)其最多之数必问《通鉴辑览》《经世文编》。”(17)王维泰:《汴梁卖书记》,张仲民:《出版与政治文化:晚清的“卫生”书籍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附录二,第394页。这一看法并非孤证,周振鹤先生整理的《晚清营业书目》记载,“经世文编”在当时(1905)上海多个书庄皆有发售,其流行程度可见一斑。(18)周振鹤:《晚清营业书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第434,516页。上述种种,皆可说明“经世文编”对于清末知识界有着相当广泛的影响,亦可窥见其在近代西学传播的渠道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相较于清末市面上其他西学汇编类丛书,“经世文编”又有自身的渊源传统。张謇在为1901年由鸿宝书局出版的《中外政治策论汇编》作序时述及:“(是书)由治道、学术以迄海邦,共十六门,大致与魏氏源之经世文编相近,皆文献通考之支流,而取法于周官之区分门类者也。”(19)张謇:《中外政治策论汇编序》,鸿宝斋主人编:《中外政治策论汇编》,光绪辛丑九年鸿宝书局石印本,第2b页。张氏的看法可谓见道之论。“经含世文编”所收之文包含了“经国体野之规、治军理财之道、柔远能迩之策、化民成俗之方”(20)俞樾:《皇朝经世文续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46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反映了晚清士人对于现实时务的关怀,贯穿其中的基本思想乃重视实用。这种面向国计民生、为现实问题提供对策的目标旨趣与历史上“三通”典籍(21)这里“三通”分别指唐朝杜佑的《通典》、宋朝郑樵的《通志》、元朝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的编纂宗旨具有一致性。俞锡爵在为《皇朝经世文续编》作序时即肯定了传统典籍对于后世文编所产生的影响:“粤稽三通迭兴,创演义例,引伸孳乳,各有续编。……损益酌乎先代,通变合乎时势,纂述之善,嘉惠之勤,蔑以逾兹。”(22)俞锡爵:《皇朝经世文续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38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5—6页。
另外,对于“经世文”的编纂也非清代首创,早在明万历年间就已出现系统编纂各种“经世文”等类书活动,这一时期多以“经济”为题名,如《经济类编》《皇明经济文录》等。(23)鱼宏亮:《知识与救世:明清之际经世之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0页。其中,晚明陈子龙等人所编的《皇明经世文编》是首部以“经世文编”命名的著作。本编的体例并非如后来的纲目形式所呈现,而是以人物为中心选录其文,据年代进行排序。降至乾隆年间,陆燿踵武前贤辑成《切问斋文钞》。针对明文编“文从其人”的成书体例,陆氏认为“以名位时月”为编纂顺序,缺点在于“颠倒失次,不便循览”(24)陆燿:《切问斋文钞凡例》,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1—2页。。遂依经世事务分全编为学术、风俗、选举、财赋、荒政、兵制、刑法、时宪等12门类。陆燿将“学术”置于卷首并统领全书具体的“经世之务”,这种安排也为后世所承继。清“经世文编”编纂体例的定型则是“贺编”之问世。贺长龄受陆氏文钞“以类而分”的影响,取法“周官六卿分职”之意,按清廷六部之政分立纲目。全编分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纲,八纲之下设若干子目。其中“学术”纲下列原学、儒行、法语、广论、文学、师友六目,这“六目”学问即构成了“经世文编”“学术”纲遇见西方自然科学以前最初之面目。
上述可见,“经世文编”作为晚清重要的西学传播媒介,在中西知识碰撞与交汇之前已经形成了一套比较成熟的知识架构,内中的门类安排体现的是长期以来士人体国经野的现实关怀。由此引出问题:编者在这种传统知识框架下如何纳入“异质”的西方科学?在清“经世文编”编纂历程中,中西科学的地位之博弈情况如何?又反映了什么?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西方自然科学介入“经世文编”后散见于不同的类目,较早出现在“学术”“兵政”“工政”,后来还出现在“洋务”“制造”等纲目。其中,“学术”纲在西学冲击下,其纲目名称及知识分类的变化最为明显。另外,魏源在“贺编”中强调的“既经世以表全编,则学术乃其纲领”(25)魏源:《皇朝经世文编五例》,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4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5—8页。。可见相较于其他具体的经世之务,学术在整个“经世文编”中起着重要的纲领性作用,可谓是治学的根本原则。以“学术”纲目的衍变为切入点,更能展现晚清“经世文编”接纳西方自然科学的整体历程。
朱维铮先生曾指明:“从18世纪起,治学先治目录,读书讲求版本,在学者中已蔚为风气。”(26)张之洞:《书目答问二种》,陈居渊编,朱维铮点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 导言,第12页。若仅就此而言,“经世文编”的目录体例不仅受限于编者自身的认识水平,而且带有一定的“选择性”,同时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时人的阅读习惯。作为晚清“经世文编”开山之作,“贺编”问世于海通以前,“西风”的影响非日后那般剧烈,其中的“六目”学术被刘广京先生评价几乎是“中国传统学问一大部分之缩影”(27)关于贺编中“六目”之学问,研究者已有深入讨论。具体而言:“原学”作为全书学术纲领,开宗明义地指出为学必须利于致用,并对宋儒不问世务的学风作了批判;“儒行”探讨了宋明儒学以及乾嘉汉学的是非得失问题;“法语”的主旨大抵围绕经世观念而展开;“广论”主要讨论了士人修身以及天人关系问题;“文学”强调写文章要之以有用为宗;“师友”部分围绕师道关系为论述重点。。随着时间的发展,最初的续作分别为张鹏飞辑《皇朝经世文编补》(1849)和饶玉成辑《皇朝经世文续编》(1882)。这两部续编均完整沿袭了“贺编”之旧例,在学术层面也未针对西学有所增益。“饶编”成书之际,适逢自强运动已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社会讲求西学、辟馆求才的洋务之风日益浓厚,传统的“经世”之重点已不敷时用,亟须调整以适应时局的变迁。至此,西方自然科学开始进入 “经世文编”的选文视野。
首先做出改变的是由葛士濬1888年编辑的《皇朝经世文续编》。身处西学传播前沿上海的葛氏敏锐地注意到经世风气之变化:“贺编学术文学类于经子史学大纲,暨诸儒论文采取略备,仍不及算学。然天文、乐律实古圣治法之本原,而制器、测地尤近今经纶之要务,非可以一艺目之,况其致用尚不止此。”(28)葛士濬:《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46册,第5—7页。“葛编”在保留传统“六目”的基础上,在“文学”目下新增了“算学”三卷。算学能够脱颖而出,缘于其在当时众多西学中最受推崇。冯桂芬强调“今欲采西学,自不可不学算”(29)冯桂芬:《采西学议》,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53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455页。。光绪十三年(1887),更有总署王大臣奏请“算学取士”,原因无他,“盖以西人制器之法,无不由度数而生”。(30)总署王大臣:《酌议同文馆章程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53册,第491页。“葛编”之辑原本为洋务经济之用,因时损益,在学术中新增算学也就顺理成章。
葛氏选择将新引入的“算学”归于传统“文学”目下颇为蹊跷,他也并未谈及缘由。这或与时人所理解的学习西学指语言翻译一事有一定的关联。这一时期《申报》的一篇载文中说:“中国因欲学其制造开采之法,已将其化学、算术制造、开采以及各项有用之书,翻译为华文,皆有益国计民生之学。……令人习其语言文学,再将其治国、理财、用人、练兵以及各项有用诸书尽行翻,俾可行于中国,……然欲翻译,必先能通其语言文字始。”(31)《论学习西学事》,《申报》1875年8月4日,第1版。无独有偶,稍晚问世的《万国分类时务大成》中同样将“光学等统以算学,均分隶诸文学之末”。钱丰在凡例中解释道:“是编所收光学、声学、电学、重学等类,其中所学虽皆制造工艺之事,原与文学两字判若天渊,似不能附入文学类,然编中所汇辑者皆西国事西国学也,即文学两字亦不过第就泰西各国语言文字所见诸纸笔者而言。”(32)钱丰:《万国分类时务大成凡例》,光绪二十三年上海袖海山房石印本,第1b页。若就此认识,将“算学”列入“文学”的编纂行为,其背后的逻辑是对于西方自然科学的表现形式仅理解为是一种不同的语言文字,并未察觉出中西学术在思维逻辑上更深层次的差异,这也透露出编者仍以传统架构去接纳这些异域新知。
不过这种“新酒旧瓶”的处理,在当时并未获得一致认同。与“葛编”几乎同时,翰林院编修缪荃孙、汪洵为盛康、盛宣怀父子所请,亦预备续编。缪、汪不仅对葛氏的做法不以为然,还在“盛编”的编纂上格于成例。(33)“盛编”的“学术”纲不仅回归传统没有收录“算学”,还在传统“六目”的基础上,新增了反映孔孟之道的“圣学”一目以领全编。缪氏就曾在日记中评价道:“(葛编)以算学入学术,以中西条约入洋务,均不可解。……而又志在渔利,故草率若此。”(34)缪荃孙:《戊子八月十五日记》,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7页。汪在致缪的函札中亦有同样的批评:“上海葛君,近有五例之刻,颇觉浅陋。……惟重在补遗,旁及算学,未免漫无限制。”(35)钱伯城、郭群一整理,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634页。出现上述看法,一方面如汪氏谈续编与传统之关系时有云:“庶于原编如薪之续,无拇之骈,断代成编,则原编所阙者置之不补,亦体例宜然,不必炫博求胜,如张氏、饶氏两编取盈卷帙也。”可见他非常看重文编的固有体例,不想轻易打破成例。另一方面,洋务时期的“采西学”远未产生广泛的影响,当时大部分士人所认定的“经世之学”里,实际上西学并未在其中。如汪氏对此就抱有怀疑:“世人恒执幼童易学之说,不知西学未成,中学已失,驯至习染已深,心术几不可问。”并且他对于王韬、赫德(R. Hart 1835—1911)等趋新人士所撰之文的评价乃“驳杂不纯之论”“辑之嫌自秽其书”。(36)钱伯城、郭群一整理,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 ,第628、639、629页。可见同光中兴时期士大夫的思想观念转变之缓慢,他们仍习惯性地浸润在传统学术之内,包括缪、汪也是更精于金石碑帖之道,于西学不甚了了。
甲午一役的失利是近代中国士人经世关怀转变的重要转折点,西方科学作为现代化变革的重要核心,终于得到了世人应有的重视。 1897年陈忠倚目睹了时局剧变,深感“旧书不足以讲求今日之富强”,遂有《皇朝经世文三编》之辑。尽管“陈编”体例悉仿前编,但无论是纲目名称抑或收文内容皆有一定调整。过去“学术”纲中包含的儒行、文学、师友三目,在陈氏看来“于富强之术毫无补益,凡此类文字,虽佳不选,且并其目而删之。”而依旧保留的原学、法语、广论三目,其中的收文也略有调整,除了部分中学内容外,还新收了洋务大臣开办新式学堂的奏疏以及西学提要等内容。对此他认为:“假使欲图富强,非师泰西之法不能挽回。”(37)陈忠倚:《皇朝经世文三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2册,第3—4页。“学术”纲中还新增了测算、格致、化学三目,收录了更多介绍近代科学及其应用类文章。显然,“陈编”对于中西学术的收文安置与前编已有明显不同,西方科学不再被归入传统子目之下,而有了独立的学术分类。相较于传统“六目”之学,此时的中西学术类目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关联,可谓是“各行其道,互不相师”。
“学术”纲下中西并存的思路,在这一时期其他续编中亦有展现。1901年求自强斋主人辑《皇朝经济文编》,编者在序中言及西国之富强缘于西学西政,特别注意到中西学术之间的差异,“今之言学者,以格致为先,测量绘图聿臻神妙,非昔日学术能竟其端”。(38)求自强斋主人:《皇朝经济文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94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5—6页。此编“学术”纲中除了保留传统“六目”之外,还新增了格致、测绘、译书、医学。另外,在由上海慎记书庄石印的《皇朝经世文统编》(1901)中,编者打破了过去对于学术的“六目”之分,代之以圣学、性理、经学、史学、子学、论文、制艺等类目,收录了“周秦以来之文”,在传统中学之外另设有“格致”目用以收录“新出之说也,并诸声、光、电、化、重、汽之类亦附焉”。值得注意的是,编者在收文上还有意识地区分了传统天算学与近代西方天文学的差别,“天文,即史为天文志之意,以西洋之说列诸格致之目中。”(39)阙名:《皇朝经世文统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16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
上述可见,无论知识之规模,抑或纲目上的用心,戊戌前后问世的续编相较于洋务时期的“葛编”,对于西学的挖掘和采纳都更为积极。同时编者开始有意识地对中西学术做出区隔,西方自然科学内容不再被安置于传统学术门类之下。但是,从纲目呈现的结果来看,即便学术内容已大不同于从前,而文编仍然是以传统学术为核心,新兴的“格致”诸学显然处于从属地位。由此体现出的保守性也印证了“经世文编”固有学术文化结构具有很强的“惯性”。这种中西学术类目并存的形态,可以视为是过渡阶段的产物。
相较而言,在戊戌时期问世的《皇朝经世文新编》(1898),对西学的接纳有了更为积极的应对。“新编”最早由梁启超提议,后经同门麦仲华接手完成。梁在序中大谈其新民思想,将“泰西富强”归因于“培根创设开新之制,于是新法、新理、新器、新制、新学、新政日出月盛”;反观中国的问题则在于“咸以变更成法为戒。”(40)梁启超:《皇朝经世文新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7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1页。在求新思想的影响下,“新编”彻底打破了以往的编纂形式,按照通论、君德、法律、学校、农政、工艺、交涉、商政、税则、邮运、外史、会党、教宗、学术等21个主题的一级类目架构。主题的变动直接凸显出维新派士人经世内涵的扩张与位移,过去六政的重要性逐渐被改革、富国、外交等西事所取代。“学术”类目中已不再收录传统中学文章,主要选取了翻译介绍的新近传入的西方自然科学,涉及了农、工、医、算等诸多领域。“新编”无疑算得上开创“经世文编”新的格局之作,中西学术地位出现易位,自然科学逐渐占据学术更核心的位置。
新政时期因应于科举改章,“经世文编”对西方科学的接纳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此时的编目方式,编者个人色彩浓厚,也无固定体例。1901年邵之棠辑的《皇朝经世文统编》,汤寿潜谈及是书之编纂正与清政府重开“经济特科”密切相关。此编“依经济八科以为之目”(41)汤寿潜:《皇朝经世文统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07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分为文教、地舆、内政、外交、理财、经武、考工、格物八纲。八纲之下,再细分若干子目。其中收录传统经学的“学术”已经沦为“文教”纲下的一目。由于特科考试中“格物”一门的内容为“凡考求中西算学、声光、化电诸学者隶之”(42)总理衙门:《会奏遵议贵州学政严修请设经济特科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49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02页。。受此影响,邵氏将所收录的自然科学文章全部安置于“格物”纲下,细分为格致、算学、天文、地学、医学五目。邵氏这里明显是受到特科考试的影响,对中西学术做出了分割,显然这一调整也给了西方科学一个冲破传统学术框架的契机,获得了独立的学术地位。
至于何良栋编纂的《皇朝经世文四编》,编者感慨时势变换有言:“今之学者徒以词章相夸耀,而询以国家经济,则茫乎其不知。……且夫风气大开,日新一日,仅拘故册执陈言,何由得窥全豹。”于此,尽管凡例中强调“此编采辑悉遵初二三编,分门别类,不敢稍有歧异,以符体例。”(43)何良栋:《皇朝经世文四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24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1页。但实际编成,“学术”纲业已发生了更大的改变,除了传统“六目”外,西方自然科学俨然已经成为主体,并划分为格致、算学、地学、测绘、声学、光学、电学、化学、重学、汽学、医学等类目。
总体来看,1902年以后问世的“经世文编”中,基本没有了传统中学的内容,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学术,但是编者对其知识安置则不尽相同。一些续编仍保留了“学术”名称,如求是斋主人辑的《皇朝经世文编五集》,“是书搜罗新政时事,分门别类,内分三十余门”(44)求是斋主人:《皇朝经世文五集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26册,第5—6页。,编者将电学、天文等自然科学内容单独辟出,和“学术”分作不同的类目。(45)“求是斋编”中的“学术”类目不再收录传统中学内容,节选了陈炽《庸书》中的七篇文章,分别为“图籍”“洋务”“西书”“育才”“西法”“海图”“妇学”。又如于宝轩所辑的《皇朝蓄艾文编》(1903),按照麦氏“新编”之体例,略加增补。其中于氏效仿“新编”将“格致化电”等内容统归“学术”,却将“算学”单独列为一门。对此编者在例言中云:“算数本我士人所习,西方得东来法而益精,……先列学术,次以算数。”(46)于宝轩:《皇朝蓄艾文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47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9—11页。显然,这是基于当时流行的“西学中源”观点来思考如何接纳西方科学的具体情形。
另外,有些续编则干脆去掉了“学术”类目,1902年储桂山辑《皇朝经世文续新编》即是一例。张謇在序中指明该编与“新编”之联系性,注意到“新编”编成已五载,“识时俊杰之议论渐积成帙,充满于案头,而纷乱不可捡,读者括不胜屈。”(47)张謇:《皇朝经世文续新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45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4页。然而,其中对于西方科学的安置却与“新编”有所不同,不再设“学术”而代之以“格致”类目。此外,宝善斋主人校辑的《最新经世文编》(1903),值得加以补充。编者在序中有言:“方今新政丕基,新学竞起,科举改章,尤以中外通才取士。凡中土现势及东西各国政策、最新之科学,有志进取者罔不思简练揣摩,以备青钱之选。”(48)宝善斋主人:《最新经世文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37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5—6页。显然这是明确因应科举改制而推出的续作。此编列政学、军学、计学、农学、商学、工学、文学、理化学、教育学、美学十总目。其中专设的“理化学”一纲用以收录西方自然科学内容,并且细分为格致、数术、天文、物理、化学、动植物学、地质。由此可见,在“经世文编” 谱系的最后,西方自然科学不断介入下的“学术”纲目逐渐被稀释、被边缘化,同时近代科学的大部分内容占据了“学术”位置。
上述可见,“经世文编”接纳西方自然科学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从中学的知识传统过渡到近代科学之门类,中西学术之间的纠缠和博弈在“学术”纲目的衍变中有着清晰地展现。不难发现,无论是洋务时期打破传统加入算学,或是戊戌前后在追求富强压力的主导下而选择更多的“格致”诸学,抑或后期因应科举改革使得传统中学彻底边缘化,“经世文编”学术兴趣转移的背后始终伴随着经世士人对于时代风气的思考与把握,更体现了对西方自然科学的重要性及认知的变化。然而,以上所勾勒出“学术”纲目纷繁复杂的历史画卷,仅是问题的一个侧面,这一变化过程中编者又是如何去处理知识分类,同样构成理解“经世文编”接纳西方科学的重要一环。
知识分类可以展现一种文化的基本逻辑,也是不同文明之间理解及对话的基础。(49)文韬:《知识分类与中国近代学术系统的重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2页。自然科学能够在近代快速成长与西方近代学科体系的形成密不可分。学科的本源意义是对知识的分门别类,是基于特定研究领域而形成的专门化的知识体系。现代科学诞生初期,在伽利略、笛卡尔、牛顿所活跃的17世纪,“科学”本身包含于哲学和宗教中,是一种尚未划分出边界而涉及范围甚广的探索自然的活动。在西方学者看来,至少要到18世纪末自然哲学方断裂为各门独立的自然科学,现代诸学科始正式诞生。(50)沙姆韦、梅瑟·达维多:《学科规训制度导论》,黄德兴译,载华勒斯坦等:《学科·知识·权力》,刘健芝等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6页。日本科学史家古川安在研究科学在欧洲社会中的兴起时认为,19世纪后期近代科学的基础在欧洲已经持久而牢固的构筑起来,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等分支已经形成了各自独立的学术领域。(51)古川安:《科学的社会史: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杨舰、梁波译,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4页。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知识分类的边界从来不是固定的,西方视域下的“分科”观念也不过是特定于历史时空的形式。英国史学家彼得·伯克(P. Burke)就曾提醒,对于知识分类问题的讨论,“时代错置会是一种常态性危险”。(52)彼得·伯克:《知识社会史(上卷):从古登堡到狄德罗》,陈志宏、王婉旎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96页。因此,对于检讨“经世文编”中的西学分类同样需要秉持“历史的维度”,即不能轻易地以后来的学科观念去评判其中的是非曲直,理应回到文编自身的编纂语境中去探寻其知识分类的特点及原因。
如前所述,“经世文编”与近代科学首次出现交集是洋务时期由葛世濬所编的《皇朝经世文续编》,是编“学术”纲文学目下附算学三卷。下表1是整理出的“葛编”算学卷的具体收文情况。
表1 葛世濬《皇朝经世文续编》学术纲 算学卷 收文一览表(部分)
从表中收文来看,“葛编”的“算学”分类有两大明显特点:
其一,中西知识兼备。“算学”卷中不仅包括前清算学家撰写的传统算学文章,如项名达《象数》、戴煦《论对数根》、夏鸾翔《少广缒凿》等,同时辑录了同光时期李善兰、伟烈亚力等学者译介的西方自然科学。诚如葛氏所言:“蒙未习畴人术,不敢妄有选辑。”(53)葛士濬:《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46册,第5—7页。这里显示出西方科学想要被纳入固有的知识分类是存在挑战的。由于清一代有着深厚的算学传统,自康熙支持下编撰的《数学精蕴》集中西算学之大成,此后出现了如王锡阐、薛凤祚、梅文鼎等一大批算学名家。可见葛氏选择将“算学”作为中西学术的“对接点”,一方面是鼓励士人学习中国传统算学以经世;另一方面借此使西学与传统学问发生联系,赋予学习西学之“合法性”。显然,在文编初遇西学伊始,这种分类方式确乎成为化解传统接纳西学压力的良方。
其二,“算学”的分类并非是狭义的天算学。如表1所示,顾观光的《静重学记》《动重学记》《天重学记》《流质重学记》,这四篇文章均为顾氏在学习和研究《重学》之余的心得笔记,主要介绍了西方的经典力学;韩应陛撰《质点》一文讨论了化学中的原子论思想以及物质的三态;沈善蒸的《论海洋深浅之理》以及贾步纬翻译《航海通书改率说》等文章,包含了西方最先进的海航技术,同时对海洋地理等方面的知识也多有涉及。编者选择将物理、地理、天文等近代科学内容统归于“算学”,其背后逻辑与洋务时期流行的算学乃西学之源的观念颇为吻合。洋务官员冯桂芬早年便强调一切西学皆从算学出;吴汝纶亦认为“他学必以算学为从入之阶,明算而后格致诸学循途而致。”(54)吴汝纶:《吴汝纶尺牍》,徐寿凯、施培毅校点,黄山书社,1990年,第101页。类似“泰西各学以算术为总纲,盖谓天下万事万物皆根于数”(55)《书振兴算学后》,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94册,第207页。“一切有用之学,无不有算学之时用大哉。故于今日而论至急务莫如西学,于西学而论之急务莫如西算”(56)吴鼎元:《习西学当自代数始说》,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94册,第184页。等议论皆是明证。由此可见,认为“算学”是学习西学的关键,几乎成为当时洋务派及其支持者的共识,而“葛编”顺应其知识分类,则说明了编者冀望将“算学”作为“突破口”,帮助读者一窥西学之堂奥。
随着“经世文编”收录近代科学的内容不断增多,知识分类也出现了新的情形。陈忠倚在《皇朝经世文三编》的例言中就表示:“有一事可分隶两类者,如电学可隶学术,亦可隶兵政、工政;……兹编取其注意所最重者为何事,即收入某类。”(57)陈忠倚:《皇朝经世文三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2册,第3—4页。对此,下表2是整理出的“陈编”中涉及“电学”内容的收文分布情况。
表2 陈忠倚《皇朝经世文三编》中涉及“电学”的文章分布表
由表中可见,“陈编”涉及“电学”收文可以大致分为“学术”与“六政”两个部分。就“学术”纲下的收文而言,郑观应所著《西学》以及彭瑞熙、王佐才、葛道殷等人所撰写的格致书院课艺征文的主题均环绕于古今中西格致之辨,将西方近代科学的各种门类比附于中国传统,其中就追溯了电学与“诸子学”之间的关联;杨毓辉在《测学何所凭籍考》中解释了电的不同产生方式,并具体介绍了“量电气器”“量化电气管”等六种电学仪器的结构原理,“以详言测电之法”;(58)杨毓辉:《测学何所凭籍考》,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2册,第113—119页。另外,传教士李提摩太(T. Richard 1845—1919)所著《电学考》《格致数目说略》及郑观应《电报》等文中“详溯电学之源流”(59)李提摩太:《电学考》,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2册,第168页。,其中列举了大量西方电学史知识。
反观“六政”部分的电学文章,“兵政”纲中收录了薛福成所撰《泰西讲求邮政》,虽然文章同样回顾了电学在西方的发展史,但是作者的侧重点更在意于介绍电力技术在西国的具体应用情况,“迄今泰西各国郡邑村镇,电线密如蛛网,虽在一城之中,相去二三里,如有要信,即发一电”(60)薛福成:《泰西讲求邮政》,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3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181页。,并且期望于在我国进行推广。另外,“工政”纲中收录彭玉麟的《精艺术》一文,主要评价了电报、德律风等发明对于边防战事的功用,实际上并未涉及具体的学理分析;亦如《制造危言》是编者将当时最新科技发明的新闻报道汇为一文,其中包括了介绍西方学者将电学运用于农业实际生产中的“电犁新法”。
上述可见,由于“学术”在“经世文编”的整体结构中扮演着纲领性的角色,因此编者有意将介绍近代科学的“知识型”内容归于其中,其目的是要让读者对这些西学新知的渊源脉络有整体性的把握;而“六政”是具体的“经世之务”,故其中的近代科学收文明显偏重于实用的导向,以此推广一门具体的发明技术。透过这样的知识分类框架,显然,陈忠倚对于近代科学知识之间的区囿并非毫无知觉,所谓的“所最重者为何事”,恰恰包含了编者理解科学知识的视角,正因“经世文编”内部有其自身所遵循的编纂原则和系统性,由此突破了西方科学固有 “学科”维度的知识分类范畴。
戊戌以降,“经世文编”中的西学色彩日益浓厚,然而编者对于接纳西学的知识分类却并未达成共识。如何良栋在《皇朝经世文四编》的“学术”中将近代科学划分为声学、光学、电学、化学、重学、汽学等类目,(61)应该补充的是,“四编”中对于近代科学的知识分类并非独特的,这在世纪之交的西学汇编丛书中皆有迹可循。比如何良栋本人就曾编纂过“百科全书”类型的《泰西艺学通考》(1901),其中采用了类似的西学分类处理。关于这一时期西学(新学)汇编丛书之间体例相互取法的问题,还需要另文讨论。也不乏有文编中出现了诸如“电报”“解释”等独特的知识门径。但在这种“混杂”的分类轮廓之下,却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当时更多的“经世文编”并未采取西方那套学务分门的做法,而是以“会通”的方式来接纳越发繁多的西学内容。这里以《皇朝经世文新编》中学术卷的收文为例加以说明(表3)。
表3 麦仲华《皇朝经世文新编》卷二十 学术 收文一览表(部分)
由表3中的收文来看,可谓包含了近代科学的诸多领域。既有华蘅芳介绍近代数学理论的《论学算之法》《论加减乘除开方之用》;又有《电浪新法》一文记述了意大利物理学家马可尼(G. Marconi 1874—1937)发明无线电通信技术的事迹,几乎是无线电知识在我国最早的介绍;(62)《电浪新法》,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93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360—362页。甚至还收录了介绍西方“卫生之道”的医学文章《卫生新法》以及介绍将化学、光学运用于农业生产的《论臭腐神奇》《论光学植物》等杂文。由此可见,“学术”部分收文之混杂,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实际上,“新编”对于西学内容的处理方式,在后期的“经世文编”中并非个例。甘韩在《皇朝经世文新编续集》的学术卷中收录了法国传教士向爱莲所撰《学问之源流门类》。文章称自然科学乃“实物之学”,包括了算学、形性学、化学、天文学、地理学等门径,其中特别强调“学务专门”之重要性,“各学愈精愈富,人之一生断不能兼而攻之。即如电学家,近创透物之电光,人尚未悉其故。”(63)《学问之源流门类》,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30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462—463页。可是“甘编”对于近代科学内容并未采取分科的安置,而是将其统归于“学术”门类之下。
吊诡的是,既然编者已经感受到近代“分科”带来的影响,却为何在文编接纳西学的分类中与之“背道而行”?从整个“经世文编”的知识分类中,不难看出其中的逻辑:
其一,由于中国传统学术向来崇尚“通博”而轻“专门”,“通儒”形象一直被视作治学的最高境界和历代学者的人格典范。(64)袁劲:《近代中国的学术分途与专通异趣》,《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近代以来,当西方那套“分门别类,务为专家”的治学观念进入中国,传统士绅接纳这套陌生的知识分类自然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无外乎梁启超会在《西学书目表序例》中发出“西学各书,分类最难”(65)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82册,第113—119页。的感慨。
其二,“经世文编”以整体的方式来接纳西学,背后或与其编纂宗旨有内在的关联。如于宝轩曾在《皇朝蓄艾文编》的例言中交代了接纳西学的侧重点:“道在济时,先务为亟。今与朝廷言储材,先西政而后西艺。与学校言立教,先普通而后专门。……兹编以济时为务,政详学略,暂缓专门。”(66)于宝轩:《皇朝蓄艾文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47册,第9—11页。张之洞在谈及经世文编接纳西学之方法时与此观点不谋而合,“西政与西艺缓急殊,普通与专门先后殊。……顾速成之学,以讲求时政为要。致用当务为亟,诸通而外。”(67)张之洞:《皇朝蓄艾文编序》,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47册,第3页。由此可见,无论是“诸通而外”抑或“暂缓专门”,都包含了一种对于知识分类的理解和选择。当编者们站在“济时”的立场上来接纳西学时,显然他们更看重的是能够对西方学术的整体“面貌”有所把握,并以此打好治西学的基础,至于像西方强调知识分类那样所谓“有一事必有一专学”也就并非“经世文编”的目标了。
当然,近代科学也尝试摆脱“致用”的纠缠以转化为各学科知识,问世最晚的《最新经世文编》已表露一些端倪。是编号称“门类皆取东西各科学分门之意,为近日最新特色之编”(68)宝善斋主人:《最新经世文编例言》,来新夏主编:《清代经世文全编》第137册,第5—6页。,其中便采用新式学科作为分类依据。这虽在“经世文编”的编纂中所谓“最新”,但在当时的许多讨论中已渐成趋势。1898年总理衙门拟定的《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与盛宣怀奏陈开办的南洋公学,所设立的学科已经受到了新式学科分类的影响。1902年八月清政府仿效日本而颁行的“壬寅学制”,其中张百熙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 “格致科”的课程设置就分为天文学、地质学、高等算学、化学、物理学、动植物学。(69)张百熙:《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谭承耕、李龙如校点:《张百熙集》,岳麓书社,2008年,第117页。而这种学科安排也与编纂于同年底的《最新经世文编》中“理化学”的知识分类相吻合。上述种种例子显示出时人思考“经世”所需时,逐渐接受了西式学术分科,也从侧面印证了“经世文编”体例的改变不仅仅是编目形式的重组,实际也真切地反映了整个时代知识观念的变化。
不过,当“经世文编”接纳近代科学,从过去的“治国之术”转换为今日之“系统的专门学问”,其中昭示出新兴知识分子对于近代学术的理解和接纳,已经逐渐超越了过去对于中西学术之间“体用”的辨析,而回归到“学”之本身。这既是西方学科知识在晚清逐步成长之明证,同时也说明“经世文编”的编纂宗旨和原则在西学浪潮的不断冲击下被逐渐地消解、改变。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经世文编”的历史命运。1903年以后随着中国教育的改革与科举制度的停废,依照新学制而编纂的重视知识系统化、专业化的教科书开始大量问世,“经世文编”的编纂就此归于沉寂,这意味着传统“经世”之学正在被新的现代学术形态所取代。
总之,“经世文编”接纳西方自然科学的历史图景是近代中国学术转型道路上具体而微的例证。纵观文编“学术”纲目的变化轨迹,从中学传统下的“六目”为起点,至洋务时期打破成例纳入“算学”,最终发展到传统中学渐行至边缘,相应地,“学术”纲也在西方科学的冲击下被彻底地改变。这期间的种种纠葛与变通,不仅是多数晚清士人在中西学术遭遇之际对待西学心态转变的真实反应,更反照出近代西方文明在异质的学术传统中“扎根”过程的迟滞与艰难。
再者,知识分类其实很能够展现出一种文化的特征。过去认为,“经世文编”作为一种传统类书,对于西学归类“矛盾混杂”,未能产生明确的近代“学科”分类。这种认识或许存在偏见。不难发现,虽然文编在不断地吸纳西方近代学术,但其核心宗旨仍是匡时济世,在这种遵循“致用”而非“求知”所形成的分类体系中,无论是将西学统归于算学,抑或是学用分途以及分科与否的选择,背后都包含了编者们对于这些异域知识的理解和考量。实际上,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近代科学对于今天“经世”之重要性,并且希望通过这样的分类方式让中国士人们能够快速地探求学习西学的途径与方法,并对西学有一个整体上的认识和把握。如果我们以西方近代分科设学、学务专门的标准去评判它,显然这样的分类方式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然而,正是知识分类中所表现出的“独特性”,恰恰说明了晚清国人面对愈加强势的西方科学并不完全是被动接受的姿态,反而是形成了自身接纳西方学术的逻辑视角。这才是我们从“经世文编”这类传统文本入手考察西方科学本土化进程真正想要看到的内容。
最后,可以说过去我们对于“西学东渐”文化意义的探讨更多是以西方为出发点之模式。受此框架的影响,我们的视野局限于西方科学知识在近代是如何传入的历史事实,而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忽略了晚清士人自身在面对西学冲击下的反应的历史现实。而对于“经世文编”接纳西方自然科学的研究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站在当时国人的立场上来看待西学、看待中西学术之间的关系,揭示出近代科学在我国“落地生根”的曲折过程。由此,不仅有助于我们反省各个学科长期以来在西学的标准下寻找意义及其合法性的做法,更有利于增加对于“西学东渐”多维度的理解,而与之相关的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