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他者凝视下自我镜像的观照

2023-11-08 14:36:50李潇微
声屏世界 2023年15期
关键词:姑妈安然姐姐

□ 李潇微

影片《我的姐姐》上映以来,引起了众多讨论,仅10天票房已突破6亿元,与同时期的几部大制作电影相比,票房成绩虽然还有较大差距,但作为文艺片已属难能可贵。《我的姐姐》是一个关于在求爱与自爱之中不断挣扎的忧伤故事,其对个体命运的关注及生命意义的探讨,引发了观众的共情,承担起了“影以载道”的责任。

消失的他者:他者凝视与自我挣扎

影片《我的姐姐》是一个关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它不注重讲述一个完整而扣人心弦的故事,它依赖诸多细节来表现生命体验和感悟。“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是某一个活过的生命痕迹或经历的人生变故。”[1]《我的姐姐》始终围绕着姐姐安然试图通过证明自己达到理想自我的事件,展现生命体验中不同选择之间的矛盾与代价,但安然所渴望的见证者始终是缺席的,这是一个在缺席者面前求自证的矛盾话题。

缺席和存在本质上是相悖的,在影片中表现为“不彻底性死亡”。首先是影片没有客观表现安然父母死亡的过程,而是通过安然视角表现车祸现场,利用格式塔效应让观众接收到安然父母已经死亡的信息。在影片的开始,侧翻的车、带着血迹破碎的玻璃、救护车的鸣笛和闪烁的警灯,年轻的安然站在车祸现场茫然地接受着警察询问。随着警察与救护车的离去,安然的目光在追随渐远的救护车时,摄影机也从救护车的角度向安然投去了凝视,最终消失在双方的视线中。作为影片的开头部分,救护车内的凝视与救护车外安然的凝视,像是死者与生者之间的凝视,更像是一段眷恋又无可奈何,心有千言万语却又只能沉默的告别。通过救护车去描述死亡的危险,同时又以视角的变化否定了这种危险,从而形成安然父母虽然已经双双过世却仍然“存在”世上的假象,父母也成为一个永远存在的缺席者。其次,在安然父母的祭奠仪式上,安然在灵位前沉默地烧着纸,姑姑的痛心哀嚎被前来吊唁的人们打断,随着来人走到灵前另一侧,另一群前来哀悼的人却在灵堂旁边喝茶打麻将。吊唁者这边的动与安然那边的静、客人的喜与姑姑的悲构成鲜明对比,这几乎是一个有些滑稽的对比,如同影片《钢的琴》中被要求在老人灵堂前演奏《步步高》一样。可以说,导演解构了死亡的悲凉性,但解构之下,姑姑那克制又常被打断的哀哭,却能让观众真切体会到姑姑内心那隐忍压抑的痛楚。

通过葬礼仪式,死者进入符号传统(symbolic tradition)的文本之中,这等于向他们保证,尽管已经死去但他们将继续“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与此不同,“活死人的回归”处于正常葬礼礼仪的对立面。葬礼仪式意味着某种和解,意味着对损失的认可;活死人的回归则意味着,他们无法在传统的文本中找到适当的位置。[2]安然父母的葬礼仪式一直被葬礼旁热火朝天打麻将的亲友们加水的招呼不经意间打断,导致这葬礼仪式支离破碎,没有完整地彻底完成。安然一次次看着父母的灵位对话、对父母的回忆充斥于整部影片,可以说,安然父母依然作为一种“不正常的状态”存在于安然的世界。葬礼礼仪意味着生者与死者两个世界的和解,比如影片《寻梦环游记》就以一场生者误入死亡世界的旅程浪漫诗意地呈现了葬礼礼仪的重要性,即亲人的记忆与供奉照片使得死者可以穿过万寿菊花瓣化成的桥梁去看望在世的亲人,并可使死者一直在亡灵世界活着;但影片《我的姐姐》则利用对死者的记忆与身份符号,让死者仍然不断游离在生者安然的世界,又通过生者不断陷于游离的回忆、屡次面对墓碑的对话等这些方式,一次次进行“死者对生者的干预”,来表示生者安然与过去的“恩仇”无法泯灭,来表达生者对自己的损失无法认可,来表现生者的快感无法从“禁令的化身发号施令之处找到”,也无法靠其他快感的满足去弥补。

“一般来说,故事情节的推进和表现都会从道具着手。”[3]影片里安然留下父亲的那件皮衣,这种作用显得最为突出。父亲遗留下的皮衣是一个虚假的能指,成为安然爸爸这个“缺席人”的替代品。发现父亲的皮衣后安然下意识闻了一下衣袖袖口,似乎从一件旧物才发现已逝之人残留在世间的痕迹,这就像影片刚开始时安然对那一抽屉药盒的凝望、发现自己和弟弟照片的停顿,表现出安然早已朝“天国的父母”凝视过无数次。更值得一提的是,安然拒绝舅舅武东风穿这件皮衣的行为,这具有双重含义。首先,安然渴望依靠缺席抵达在场。既然无法将逝者挽留也无法表达遗憾与思念,那么似乎可以创造出一个替代品,皮衣就成为真实形象的这种替代。此时此刻,安然把对父亲的留恋转移到这件皮衣上,似乎是最为微妙而准确的情感寄托。其次,皮衣的保存也表现出安然某种潜意识的愿望,即她希望通过确凿的证据去印证这种缺席。这与在公交车上弟弟安子恒错认父母的车而认为父母还在世不同,影片多次出现安然对着父母的遗像或墓碑对话的场景,作为一名成年人,虽然她从理智上接受了父母的离世,但在情感上依然需要确凿证据去佐证逝者已逝这个事实。

因此,安然自我的挣扎更多来源于这种断裂附带的伤痛。贯穿影片始终,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一直是安然的心结。父母在世时,为数不多的与父母电话的交流也充斥着争论与气愤,父母过世后代替父母身份的是两座墓碑,它们不会反驳但也不会与其交流。因此,影片中安然无数次情绪崩溃时反复怀疑自己的存在,继而也怀疑渴望自证自身存在的价值。拒绝家庭的养护成为她第一步的反抗,但父母的离世使她自证的过程却突然失去了目标,无论是对照片、梦境、墓碑的反复追问,都无法使她面对虚无探求出答案,也都不能使她在反复自我怀疑中得到坚定的回应。于是,安然的痛苦和挣扎就成为一种欲罢不能的渴望得到却又终究无法得到的确信。

人物形象: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的镜像

弟弟:童年理想自我的镜中之影。安然与弟弟第一次和平友好的谈话,是姐弟俩在父母的墓碑前,姐姐安然想给弟弟安子恒解释死了的人的归处。在这一段落中,通过回忆父亲的形象姐弟俩产生了偏差:弟弟撒娇说他想吃爸爸做的红烧肉,安然自嘲道她只吃过爸爸做的笋子炒肉,并解释所谓的笋子炒肉其实就是打屁股,弟弟反对说“爸爸从来不打我”,安然只是不无遗憾地“哦”了一声,弟弟天真地感叹说“我们的爸爸好像不是一个人”。在孩童视野里,弟弟心目中的父亲与姐姐口中所描述的父亲形象产生巨大差距,这也印证了钥匙扣上的照片是姐弟俩作为分裂的存在。弟弟的存在此时不仅是姐姐安然命运发展的一种阻力,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更能让安然明确感到她是不值得被爱的。安然看着弟弟,更像是看着曾经自己幻想的“理想自我”:父母疼爱、呵护,会买无数的玩具给自己,父母眼里心里都是自己,家中到处贴满自己的奖状,相册里和睦的一家三口的照片。这一切的“理想自我”在弟弟安子恒身上实现了,弟弟的存在此时比起“敌对面”,更像是姐姐安然自己镜中想象的“理想自我”。因此在日后相处时,安然逐渐找到了认同感,一种被称为姐姐的依赖,可以使安然在责任中感受到非她不可的注定感,也找到了接近已逝父母的方式,这可以让安然在自我否定的洪荒中感受到自身定位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却也从侧面流露出安然对自我存在的疑惑与渴求。安然将目光凝视到他人身上,以“代偿”方式去满足或弥合自己遗憾的认同感,也算是一种自恋。姐姐安然对弟弟安子恒的情感,就变成对镜中之像的一种深层次依恋。在这种“虚假能指”下,失恋后的安然依然可以哼唱着“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这是弟弟经常唱的歌,在渐入黑夜的天台上不断来回踱步。安然头顶着爸爸的那件皮衣,就像躲进爸爸的怀抱,这是一种靠虚假身份借来的温暖,也是靠自己的想象赋予这件衣服的功效。

她逐渐接受了这个弟弟,将他与曾经相仿年纪的自己“缝合”起来,渐渐打破了屏忆的状态。“所谓屏忆,是一种记忆的显现,也是一种记忆的遮蔽。”[4]安然在给弟弟洗澡时就想起妈妈给自己洗头发时的温馨时光,想起妈妈做肉包子时爱放的花椒粒。安然在拒绝靠近之后终于可以推开记忆之门,不再以一种单纯的恨意去代替父母的回忆,而是可以坦然接受父母曾经细微的爱意,并且以这种记忆去与逝去的父母和解,也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姑妈:现实自我的反抗镜像。如果弟弟只是自己虚假的“理想自我”,那要回归现实,回归到那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即为什么非要生儿子。在影片中,安然第一次与肇事司机爆发争吵时被反问道:“你不就是要钱吗?”她愤慨地向司机解释:“我爸妈死了,所有人都觉得他(弟弟)是我的责任,明明做错事情的不是我,凭什么你们全都冲我来?”她在质问这个世道,为什么姐姐一定要养弟弟;在阻拦患有子痫的孕妇生三胎的时候,安然质问孕妇的丈夫:“你看看她的样子,你是在谋杀,你都生了两个女儿了,为什么还要生啊?儿子就那么好吗?”她在质问传统观念,为什么男性比女性更受期待。她忽然发现她所有的困顿不仅来自父母,还来自毫无道理的传统观念。这种观念或许不仅仅强加给她,也强加给她母亲、她表姐、她姑妈乃至眼前的孕妇和孕妇的两个女儿,她们都将同样遭受着痛楚,宛若姑妈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套娃一样,一层一层,一套一套。主角安然在广漠孤寂中忽然发现无数个自己,而在此之前一直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姑妈,便成为了她的另一个镜像——现实之镜。

姑妈是上一代的“姐姐”的典型代表,也是主角安然的现实镜像。小时候的姑妈半夜被蚊子咬醒,看见母亲正在给她弟弟吃西瓜,还嘱咐弟弟快点吃不要被姐姐看见;为了弟弟的中专,姑妈舍弃了自己西师俄语系名额;姑妈想去俄罗斯做生意,却因为她弟弟家生了个女儿要养于是忍痛回家;本来姑妈自己也有份的学区房,也拱手让给了弟弟。在姑妈的世界里,她弟弟仿佛才是主导她人生的方向,甚至她自己在弟弟意外离世后,拖着两个待业的儿女和病重的丈夫,还想要替侄女安然抚养安子恒。这种无底线的牺牲来自于她对“长姐如母”观念根深蒂固的认同,也源于她已经麻木接受了这种观念的“迫害”,并火速成为这种观念的同伙,所以她才会说“因为我是姐姐,从生下来就是,一直都是。”

但是,谁一生下来就会成为姐姐?这身份属性背后隐现的是强加的蛮横与无奈的隐忍。姑妈是痛苦的,她的痛苦在于她接受了这一观念的同时已经自愿接受了痛苦,并放弃追究痛苦的根源;她的痛苦在于她因为姐姐这一身份而永久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亦即弟弟在世时自己的生活总是围绕着弟弟,弟弟去世后她依旧不能够活出自己,而是继续围绕在自己丈夫和孩子身边。更重要的是,痛苦来源于一脉相承的血脉,痛苦的本质却在于她情深意重。一个人道德感越强越看重情谊,就越容易被这种痛苦捆绑。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柔情和不可思议的血缘感应使姑妈甘心照顾侄子安子恒,正是这种因为爱而放弃自己的私欲,因为成全别人而对痛苦乐在其中的奉献,真实而又艺术化地使姑妈成为大多数姐姐的缩影,成为影片触动人内心最柔软之处的一次叩问。

影片的几处泪点都在姑妈的表现下达到了高潮,失去至亲后看向蒙着灰的水晶灯时笼罩周身隐忍的痛苦,得知侄女遭受不平等待遇后拍打丈夫的愤恨与自责,特别是在决定支持侄女安然的选择后,自己对着俄罗斯套娃说“你好、谢谢、再见、我爱你”时,那种沉浸回忆中的遗憾与向往,从她的眼神和语气中呼之欲出,刹那间又被现实里一句“老板娘”干净利索又残忍地打断。她做了一生的姐姐,做了一生的母亲,做了一生的妻子,却只做了一瞬间的自己。

对于安然想要将弟弟安子恒送养出去的决定,姑妈一开始的态度几乎是强硬的,甚至是强行将两人“捆绑”在一起,这是因为此时的姑妈潜意识中是作为安然的长辈,是当初姑妈的母亲对她所作所为下意识的模仿;但是当姑妈意识到侄女安然现在的处境,正如同当初她自己被强逼着放弃自己的生活时,姑妈便化身成为侄女安然的支持者。“其实,套娃并不是非要装进同一个套子里面,姑妈没把你带好,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哈。”姑妈的放手,不仅是对侄女安然所做选择的放手,更是对年轻时曾经的自己一种抚慰。

安然:在缺席下的自我成长。安然与姑妈一样也是痛苦的,人命中注定的痛苦本源并不是死亡本身的意义,而是死亡背后所代表的结束与失去。从大学离家与父母断绝金钱关系到父母意外身亡,“不彻底”的缺席者变成“彻底”的缺席者。父母“彻底”的缺席,不仅让安然对爸妈为什么执着生男孩的质疑,还有她自己在父母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地位的疑惑都无从印证,更多的是这些年她自证优秀的行为瞬间化为灰飞烟灭:在生死大事面前,一切荣耀、执念都是虚妄。

影片中安然第一次路过寺庙时呆滞地站在庙门口,无法踏进。那时的她还执念于见证者的缺席,所以面对去世父母的魂灵可能存在的这一地方,她不能靠近,或者说不能接受那种凝视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可是随着姑妈观念的转变、弟弟的成全、舅舅的守护,安然逐渐接受了父母缺席的事实,也做好了自我成长的准备,就是去北京考研,找到原本属于自己的、曾因父母更改高考志愿而错失的命运。她反抗了别人投射在她身上的欲望:抚养弟弟、做一个本分的护士;她遵从了自己的愿望:与男朋友分手,去北京考研,成为医生。所以影片的最后,她可以在一阵舒爽的清风中,迈进寺庙为父母与弟弟点上吉祥灯;她可以在父母墓碑前坦然承认自己曾经那么努力,就是希望有一天站在爸爸妈妈面前的时候,他们能说一句:我女儿还是不错的;也坦然承认了自己对父母的想念。最终,她撕掉了那张证明自己残疾的虚假证明,撕掉了那个过去一直成为否认自己的存证,这时的她终于可以一副健全人的身心走向未来。

反思

“自我是在由无意识决定的新的主体布局中根据他者而构成的”,[5]在影片中,安然在影片前半段对于自己的价值建构一直源于父母及他人所代表的“他者”的强制,在影片结束时,即便是导演未曾标注明确的结局,但安然已经具备了反抗他者凝视的意识与举措。因此,从微观个体命运来看,这是安然寻找自我主体的成长故事。安然这个被一纸证明证实的“残疾人”,先是在弟弟这个“虚幻的理想自我”中治愈了小时候的自己,再从姑母这面“现实之镜”中勇敢打破桎梏完成了自我的成长。从宏观的社会现象来看,这是一段血缘亲情故事,导演从一个事件开始反思姐姐与弟弟的身份责任。

回到电影的大命题,即“姐姐是否应该承担起抚养弟弟的责任”。电影中姑妈的存在成为安然的镜像,姑妈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承担起了保存血脉的责任,当安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时,姑妈下意识要求安然也该如同自己一样。“但个体并不仅是模仿、盲从,其主观能动性仍旧存在,在自我成长中会将个体自我与变动着的外部相融合,观照自我意志,从‘理想自我’走向‘自我理想’,从而表现出不同时代背景下人物的时代性特征。”[6]安然并没有选择与姑妈同样的人生,在面临与姑妈相似的取舍时她选择了忠于自己,也选择了给自己机会的道路。导演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让观众去想象,因为“电影并不是单纯地模仿和继续古代的角斗士表演或恐怖木偶戏,而是增加某些新的和重要的东西:电影要把人们常常由于内心激动而忽略掉的东西可见地再现出来。……电影的目的是把激动的目击者一变而为清醒的旁观者。”[7]

或许可以这么说,导演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明确回答“姐姐是否应该抚养弟弟”这个问题,因为它牵涉得太广太深了,它已经巧妙隐藏在传统伦理背后,变成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可怕依附,但是导演又让人们充分相信新时代女性的独立与勇敢,就像导演在采访中说的:“安然尤其勇敢的是,她敢于面对代际带来的仇恨与怨恨,她也敢于切断这种仇恨与怨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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