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创作思想的基石:伍尔夫日记研究

2023-11-08 07:10何亦可
传记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个人化伍尔夫日记

何亦可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曾指出“1910年12 月左右,人的性格变了”[1],人的主体性发生实质性变化,人的身份不再是单一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关系的变化而改变。她认识到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变化必然导致艺术规范的可变性和多元性,并向旧的文学传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伍尔夫倡导的美学理论和创作方法试图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反映现实,并对人性的本质提出更深刻的认识,她努力摆脱物质世界的干扰,以更加深邃敏锐的洞察力来反映人类内心世界的情感和思想。伍尔夫以丰厚多元的文化功底和生活阅历,不懈探索,不断创新,在文学理论和意识流小说创作上大放异彩,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开拓者和实验者。

英国评论家朱迪·西蒙斯(Judy Simons)探讨了伍尔夫日记与其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之间的关系,她认为“其日记的价值不仅体现在为小说写作打基础,还为现代主义美学实践做出了重大贡献”[2]。日记是伍尔夫一生都在创作的作品,记录并参与构建了她的美学思想和小说理论的萌芽、发展和成熟的整个过程。在伍尔夫的日记,尤其是早期日记中,读者可以看到她火花一样冒出来的理论思绪和美学思想灵感,而无需煞费苦心地从她的作品的字里行间去揣摩和分析。而在中晚期日记中,伍尔夫更是频繁地阐述其文艺主张,并以此指导自己的文学创作。因此在读过伍尔夫日记之后,就能更直观地理解她的意识流作品,发现她的文学思想的发展脉络。

艺术真实

自古希腊以来,针对“何为艺术真实”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息,圣哲赫拉克利特认为“艺术模仿自然”;亚里士多德提出的“摹仿说”认为对现实世界的摹仿即艺术的真实;文艺复兴时期的“镜子说”和“再现说”继续深化了这一观点。西方18 世纪以来,小说的写作手法以临摹现实的自然主义为主,并且逐渐成为评价作品的标准和文学传统。19 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兴起,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作家在思想上仍未脱离理性主义的轨道,在美学上也未摆脱“自然主义”的传统。作为现代主义小说的代言人,伍尔夫旗帜鲜明地指出,对客观世界的忠实模仿并非艺术的真实,并在《现代小说》和《贝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这两篇散文里具体阐释了对现实主义的批判。伍尔夫认为现实主义作家只关注人物外在的东西:“他们看工厂、看乌托邦、甚至看车厢里的装饰和陈设,但偏不看她(布朗太太),不看生活、不看人性。”[3]而现代主义作家反对这种机械式的对现实世界的临摹,主张通过艺术想象探索内在真实,即为艺术真实观。

伍尔夫在1928 年9 月10 日的日记中道出了她对“真实”的理解:

渐渐地有了一种我称之为“现实”的感觉,一种我曾经看到过的东西,它是某种抽象的东西,同时却又寄身于山丘或天空之中,除此之外,万物皆空。我正在这种真实里归于恬淡并得于延息。我称之为现实,有时我想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也是我追求的目标。……现实只有一个,可在写作中要不把这个或那个变成现实的一种,又真是太困难了。[4]

从这段日记中可以看出,伍尔夫的艺术真实观可分为两个层次:其一,真实是客观事物与主观感知交互的产物;其二,真实的艺术表现形式是直观生动且意蕴丰富的。文学艺术与现实之间通过想象活动这个中介获得联系,文学艺术基于现实生活,但要超脱于现实之上。文学艺术应该与客观世界相对独立存在,而不是现实生活的附庸或翻版。伍尔夫反对艺术照搬生活,认为作家描写的对象应是人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和印象。她主张作家应该从现实世界中跳出来,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站在更高的高度观察生活,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探讨人生的真谛。

伍尔夫艺术真实观的萌芽可以追溯到1899 年,当时她还不满20岁。该年她在沃博伊斯度假,写下了19 篇旅行日记,那时的她对自然充满向往,打算做一名像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这样的自然作家。在伍尔夫试图模仿这位前辈的写作风格失败后,她写道:“没有自然史教育的基础,我还是写不好。”[5]这是伍尔夫第一次表露她的艺术再现观,她觉得自己无法遵循自然主义的模仿观去临摹现实世界。伍尔夫在1908 年的意大利旅行日志中正式表达了她的艺术真实观。美国伍尔夫研究专家米切尔·李斯卡(Mitchell A.Leaska)认为,在该年的日记里伍尔夫首次质疑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表达了对传统现实主义描写方法的不满:“我不再相信客观描写法了。”[6]她认为作家“不仅要用眼睛观察,更要用心灵去感知,发现外表之下的‘真实’”[7],还强调了文学艺术的想象力。在1909 年的佛罗伦萨旅行日志中,她承认“我之前不论是对景物还是人物的描写都过于具体,流于表面”[8],并重申“描写性写作是危险的,因为这不需要费多少脑筋。真正需要作者记述的是人的内心世界”[9]。这时的伍尔夫已经认识并开始摆脱现实主义写作的弊端。

在伍尔夫正式发表反现实主义檄文之前[10],她在日记中就已经先后多次阐释了自己的艺术真实观。1919 年3 月27 日,她在完成《夜与日》后写道:“我认为英国小说应该以其独创性和真诚性取胜,英国小说的发展过程应该是以新换旧,淘汰像贝内特、萨克雷这样的作家。尊重人的内心和灵魂。”[11]这段文字可以说是《现代小说》的前奏,将矛头直指这些“物质主义作家”。在发表了几篇实验短篇小说,如《墙上的斑点》《邱园》《未完成的小说》[12]之后,伍尔夫已经摸索到新的小说写作形式,并明确提出人性的光辉远胜过繁琐细节的观点。1923 年6 月19 日,她在计划创作《达洛卫夫人》时写道:“像贝内特,就无法塑造活生生的人物[13]。我不相信‘廉价’的现实,我要传递的是‘真实’。”[14]伍尔夫重视个体生命体验,反对上一辈守旧的思想传统和道德标准及价值观。

最早是在日记中,伍尔夫提倡抛弃传统的自然主义写作模式,强调文学艺术本身的真实性与独立性。她认为,文学创作不再是简单地对外部世界或现实生活的模仿,而是通过各种实验,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艺术世界。她在与画家马克·格特勒[15]探讨艺术时说:“不论哪一种艺术形式,都要在艺术家与艺术媒介、形式中间保持一面玻璃。”[16]如果文学艺术只是现实生活的翻版,那就失去了其前瞻性和启迪功能,也就无法完成自身的根本使命。小说家要充分发挥自己的独创性和主观能动性,自由地进行各种形式的实验,去创造自己独特的艺术世界。伍尔夫强调小说艺术的独立性、象征性和虚构性,认为小说只有摆脱对客观世界的从属地位,经过作家的提炼和抽象,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品。伍尔夫的艺术真实观打破了现实主义文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否定了任何艺术形式的独断性,推动了文学艺术理论的多元化发展。

有意味的形式

伍尔夫在探索文学表现方法的过程中,将绘画艺术中的“有意味的形式”(the significant form)运用于小说创作,这成为她极为重要的现代主义美学创作理念之一。“有意味的形式”首先由她的好友、美学评论家罗杰·弗莱(Roger Fry)提出,他认为艺术形式与内容是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形式与它所表达的情绪是一个浑然天成的美感整体,二者互相交织,无法分离”[17]。艺术家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过程,再经过自己头脑的加工提炼,方能创作出有意味的作品。伍尔夫很早就接触了弗莱的美学思想。1917年11 月22 日,伍尔夫在和弗莱讨论艺术表现形式时,受到后者的启发后写道:“对于所有的艺术而言,形式都是非常重要的元素。每个字都有独立的意思,只有重新被排列组合之后才具有新的意义,例如诗歌。罗杰问我,是否找到自己的写作结构和风格,我自然而然地将结构等同于情节。我们讨论了写作结构和绘画形式的意义,罗杰将诗歌与绘画做了比较。”[18]弗莱从后印象主义画派的观点出发,指出艺术是独立自主的“有意味的形式”,而伍尔夫的姐夫、美学评论家克莱夫·贝尔(Claire Bell)对“有意味的形式”进行了更为详细的阐述。在贝尔看来,“在每件作品中,以某种独特的方式组合起来的线条和色彩、特定的形式和形式关系激发了我们的审美情感。我把线条和颜色的这种组合关系,以及这些在审美上打动人的形式称作‘有意味的形式’,它就是所有视觉艺术作品所具有的那种共性”[19]。艺术家主要借助“简化”和“构图”两种方式来创造“有意味的形式”。“简化”不是随意的删减,而是根据“有意味的形式”的需要,抽离、浓缩出有用的东西。它是无意识的,是情感按照自身的逻辑自动地选择和删除。贝尔的这一观点与伍尔夫的删除杂质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认为传统的因果相连的事件写法已无法展现现代人错综复杂的心理和变化无常、飘忽不定的感性生活;“构图”是指删除多余的信息之后,将剩余部分加以组织、整理和创造的过程。后印象画派的画家重视画面的结构设计,并利用线条、色彩的层次使物体之间的关系形成几何形的美,而伍尔夫则会将小说内部的各个部分重新安排,使其相互补充,形成简洁严密的构图。

伍尔夫对罗杰·弗莱和克莱夫·贝尔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艺术理论有选择地加以吸收和融会贯通,提出小说家应该简化外部因素来紧紧抓住人物的人性。她认为,作家应该摒弃和剥离各种外界客观因素的干扰,通过人的意识对客观对象加以筛选、提炼和抽象,这也就是贝尔所说的“简化”过程,这样才能捕捉人物瞬间内心的真实。因此,小说家的任务不是把写作的重点放在对客观事物的描述上,而应该放在对人物内心复杂多变的情感和潜意识的发掘上。在1928 年11 月28的日记中,伍尔夫写道:

我想剔除所有无关的、呆板无聊的多余词:将这个瞬间完整地描写出来,不管它包含着什么。比如说,此刻集中了思绪、感受与大海的声音,而废话和呆话都不属于此刻应包涵的内容。而这种可怕的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从午餐一直写到晚餐 —— 是虚假与做作的,它只是因袭旧习而已。为什么要把非诗的因素引入到文学中来呢?——我所谓最大限度地表现一个瞬间就是这个意思,难道这不正是我对小说家们的不满所在?因为他们不加取舍?诗人之所以成功,就在于把事情简单化了。事实上把所有的事情都筛除掉了。[20]

伍尔夫在日记中具体阐述了其“有意味的形式”理念,即借助“简化”和“构图”原则,剔除一切多余的流水账式的线性记叙,抓住某一瞬间人物的所思所想,以最大限度地揭示其内心世界的真实情感和思想。她也在日记中就如何将“有意味的形式”运用在小说中进行了探讨。例如在讨论《幕间》的形式时,她写道:“我想这是用新方法而作出的有趣尝试。我认为它比其他作品更完美,撇去了更多牛奶般的物质,奶油更浓了。”[21]伍尔夫用提炼奶油来比喻简化的过程。伍尔夫在日记中曾绘制了《海浪》的图景:“不论什么时候,我写下一点,就得仔细考虑一下它与其他许多事情之间的关系,我虽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往下写,但总不时地停下来,考虑一下整体效果,特别是构思有没有根本性错误?”[22]小说的内在关系千丝万缕,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通过各部分之间的对比与调节,形成一个有序的整体”[23],达到总体平衡的艺术效果,这正好符合“构图”原则。

现代主义小说理论的重点仍在内容和人物,形式是为新的内容和人物服务。因此,在伍尔夫的现代主义宣言中,她没有强调形式的问题,反而将重点转到小说的内容和人物上。她认为过度重视形式反而削弱了作品的艺术性,例如她指出《尤利西斯》中令人眼花缭乱的炫技使人不舒服:“它的作者似乎没有经过语言训练,缺乏必须的品位,倒像个自学成才的工人。”[24]伍尔夫将“有意味的形式”提升到美学理论的高度,把形式与内容、自我与他者、历史与现实形成一个相互依存又对立统一的整体。伍尔夫通过新的形式表达出社会、文化和人性等方面丰富多彩的“意味”,传递出她对人生与世界、生命与死亡、时间与宇宙的理解。

非个人化

“非个人化”理论是伍尔夫的现代主义美学特征之一,伍尔夫深受英国诗人T.S.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理论的影响,并加以拓展延伸。“非个人化”理论要求作家避免主观的干预,提倡按照小说逻辑顺序和人物的意识流动而自主发展。伍尔夫的“非个人化”理论主要有三点:首先,她主张作家在文学创作时做到“叙述态度的非个人化”。作家在叙述方式上讲究叙事的客观化,不向读者传达自己对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主观看法,避免其主观人格和意识参与其中。只有力求小说的叙述方式客观化,才能更加自然地展现小说中人物的意识流动;其次,伍尔夫还认为“非个人化”应严格区分作家的个人主观情感和小说创作中的艺术情感,作家在进行创作时,应避免将生活中的个人情绪带入到文学创作中。这种有意或无意的情绪渗透不仅会影响到作品的艺术性,也会干扰作品中人物正常的个性发展;最后,伍尔夫的“非个人化”理论不仅要求作者的“非个人化”,还要求小说中人物的“非个人化”。小说中的人物应该是人类整体的象征,应该被放置在更加广阔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小说反映的也不再是某个人的个性或意识,而是关于宇宙的普世真理和人类的整体特征。

例如,伍尔夫在1938 年的日记里写道:“要把‘我’排除掉,代之以‘我们’,最后它是否应该向我们‘召唤’?‘我们’,那个由许多不同的因素组成的整体……‘我们’是所有生命,所有艺术,所有为社会抛弃的个人—— 一个闲散的,变幻不定的,然而又是统一的整体。”[25]这段话完整地阐释了伍尔夫“非个人化”理论的本质,她不仅主张作家做到记叙、情绪、意识的“非个人化”,而且主张在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非个人化”。如小说《幕间》的中心人物就不是“我”而是“我们”,是全体英格兰人,也象征着全人类,作品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人类整体中的一个侧面。《幕间》中的斯特里·菲尔德先生在露天剧的总结发言中说:“每一个人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我们虽然扮演不同的角色,但实质是一样的。……我感觉大自然也在戏里扮演了角色。我问自己,我们敢把生命仅仅局限于我们自己吗!”[26]斯特里·菲尔德不仅把每个人都看成是整体的一部分,而且也把整个人类融入大自然之中,表达了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良好愿望。由此可见,伍尔夫在小说中对人生的概括是抽象的、广泛的、非个人化的。

正如罗杰·弗莱所说,伟大的艺术家总是着眼于大自然的普遍方面而不局限于某个特殊方面。但是,这种普遍的共相却深深地潜藏于个体之中,只有真正艺术家的目光方能洞幽烛微,从个体之中提炼出这种普遍性。美国文学评论家哈丽特·布罗杰特(Harriet Blodgett)在1989 年的文章《一位女作家的日记:弗吉尼亚·伍尔夫重访》中认为,伍尔夫在日记中对自己最隐秘的心事三缄其口,例如儿时遭受的性侵害,这种现象在当时很多女性日记作者中间非常普遍。虽然日记可以让世人更了解她的作品和生活,但伍尔夫并未因日记的自白功能而过度使用它,这是她的个性和美学思想决定的。“伍尔夫在小说中对非个人化的追求延续在日记里,作为一名日记作者她除了关注自己之外,更重要的是熟练掌握这一文学形式。”[27]伍尔夫希望在日记中呈现的是一个普通女性作家的一生,反映出最具普遍性的女性经验和历史。

综合艺术

伍尔夫将各种文学形式如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等的优势和局限性一一加以剖析后,认为英国当代的文学理论应该建立在主观真实、以人物为中心以及非个人化理论的基础上,朝着诗意化、散文化、戏剧化的文体综合的方向发展,进而提出了多种文学艺术综合的理论。她之所以提出这一观点,是因为客观世界丰富多彩,人物内心意识流动更是瞬息万变,单一的文体结构很难支撑起内容丰富和思想深刻的作品,并且描写对象的复杂性和广泛性要求作家必须调动各种艺术手段或多种文体来表达。“每一个时刻都是尚未表达出的为数极多的感知的中心和会面地点。生活总是比我们这些试图表达它的人要丰富得多,也必然要丰富得多。”[28]只有“吞掉这么多艺术形式的杂食性”的现代小说才可以抓住人物“骚动、混乱”的每一瞬间的心理状态。于是,伍尔夫在日记中思考:“我必须大胆地冒一次险,我想把整个现代社会的一切一点不落地都写出来。既有现实也有想象,而且将两者结合起来。……它将力争达到相当的宽广度,将集讽刺、喜剧、诗歌、小说于一体,该用什么形式把它们捏在一起?我是否应该纳入戏剧、书信或几首诗歌?”[29]要使小说包含广阔的社会内容,就必然要求作者利用文体的综合来实现要阐明的宏大主题。

伍尔夫在日记中结合小说创作深入探讨文体杂糅的理念。1927 年,伍尔夫在构思《海浪》时提到:“那种诗与戏剧相结合的思想,某种不停地流动的想法,不单纯是人类内心的意识之潮。”[30]诗歌和戏剧的形式似乎更容易引发意识的流动,更利于表达作者的意图。而戏剧与小说的联姻,也可以使小说产生更好的舞台效果。1928 年,她继续解释:“为什么要把诗化的因素引入到文学中来呢?——我所谓最大限度地表现一个瞬间就是这个意思,难道这不正是我对小说家们的不满所在?因为他们不加取舍?诗人之所以成功,就在于把事情简单化了。”[31]诗歌强化情感的功能一旦被运用到小说创作之中,会产生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伍尔夫在肯定戏剧的舞台效果的同时,在1934 年4 月17 日的日记中也指出了其局限性:“戏剧要求来自于生活表象——所以它注重一种小说不要求的真实,但它或许也应与现实表象相关,并将其上升至一定的高度。这引发了我的关于写作不同层次以及如何将它们融汇于一体的理论,因为我开始认为融汇为一体很有必要。”[32]在伍尔夫看来,戏剧虽有一定优势,但未免势单力薄。各种文体都从某一个侧面显现出它们的优势,但没有任何一种文体是万能的,必然有其不足或局限性,因此只有综合各种文体的优势才能表现人物内心世界复杂多变的主观真实。这就是为何伍尔夫在《奥兰多》中将小说与传记结合,在《海浪》中融入诗歌和戏剧元素,在《岁月》中使小说呈现出散文的特征,并决定在之后的小说中继续尝试各种文体综合运用的小说理论。她写道:“我可以在一部作品中使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因此在下一部作品中,我可以集诗歌、写实手法、喜剧性因素、戏剧手法、叙述和心理描写于一体。”[33]从这些日记的片段中可以看出,伍尔夫在不断地探索文体综合的美学理论。

伍尔夫在日记中对小说文体的讨论,最终在《狭窄的艺术之桥》中形成了系统的理论,她这样写道:

它将用散文写成,但那是一种具有许多诗歌特征的散文。它将具有诗歌的某种凝练,但更多地接近于散文的平凡。它将带有戏剧性,然而它又不是戏剧。它将被人阅读,而不是被人演出。我们究竟将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它,这倒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看到在地平线上冒出来的这种新颖作品,……它和我们目前所熟悉的小说之主要区别,在于它将从生活后退一步,站得更远一点。它将会像诗歌一样,只提供生活的轮廓,而不是它的细节。[34]

这就是伍尔夫综合文体艺术的基本思想。她试图把诗歌的丰富想象力、浪漫情调和抒情效果,散文的包容性、随意性、语言的优美精练,戏剧的夸张手法、感染力和舞台震撼力,现代绘画的抽象性、想象力、象征意义和朦胧感,音乐优美的韵律和强烈的节奏感综合在一起嫁接到小说创作中。综合文体小说在内容上更加重视人物的主观真实与心理再现;在表现手法上汲取诗歌、戏剧、散文、音乐、小说、绘画等各种艺术的精华,注重小说语言的优美与内涵的丰富;在叙述方式上更有利于作者退居幕后,使小说叙述更加客观化;在创作结构和表现手法上,不仅注重小说的表面形式,还采用了联想、象征、内心独白等多种艺术表现手法;在主题上也逐渐哲理化,旨在探索生与死、生命的本质及宇宙永恒等重大哲学问题。这种综合文体将会大大增强小说的表现力、感染力和思想深度,因此可以使小说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是西方现代派小说理论的重要体现。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文艺理论、尝试新的小说创作方法,这种追求和尝试绝非是一时的冲动或某种神秘的灵感,而是基于对英国文学发展历史和现状的清晰理解和把握。她试图在一片混乱中捕捉“永恒的瞬间”,在文学艺术的天地间寻求人生的真谛。她从创作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出发,在继承的基础上,逐步建立了意识流小说的基本模式,最后又超越了这种模式,创建了一种综合的文学艺术形式,从而成为她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文学潮流的引领者、崭新艺术形式的开拓者和实验家。伍尔夫的日记则充分体现了她对新的美学理论和意识流手法的追求和尝试。伍尔夫用自己的理论和实践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成为那个时代伟大的文学理论家、意识流小说家、评论家和革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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