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才停,厚厚的白雪盖住了农村灰黄色的土路。这样的冬日里,各家各户都躲在生了炉子的土屋里,大人做些闲事营生,小孩自己玩,少有人出门。而村西头的马家则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灯,今天是他们家大儿子出殡的日子。前一天晚上门口就挂好了白布条,大门敞开着,来帮忙出殡的亲戚和邻居人来人往,忙碌而安静。小女孩是家里的幺女,这样肃穆又忙乱的氛围里没有她可落脚的地方,被她娘吩咐拿着个小破扫帚,去扫扫门口的积雪。
白茫茫的大地上,裹着黑布宽袄子的小女孩一点一点地扫着土路上的雪,手指和鼻子冻得通红。她把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然后揣进口袋里。大哥年长她6 岁,他13 岁订婚,之后结婚,16 岁生了孩子,18 岁得病死了,按现在的说法,是死于急性脑膜炎。可当时的她不知道什么是急性脑膜炎,她只知道自己两岁的侄女再也没有爸爸、自己再也见不到大哥了。冬天眼泪流在脸上,一会儿就从热乎乎变得冷僵僵,风一吹生疼。她用力地拿袖子抹了抹鼻涕眼泪,继续扫路。厚重的白雪一点一点被拨开,露出冻得硬硬的黄褐色土路。她的大哥过一会儿就要埋在这样的黄土里,青白色的石碑矗立在严冬荒芜广阔的天地之中,坚硬生凉。
这是1958 年的山东潍县宋庄,小女孩叫马秀芬,那一年她12 岁。
大哥死了,家里每个人的心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冰下又有未愈合的烧伤。那段时间秀芬家里的人都不太爱说话,秀芬爹抽旱烟的次数更多了,秀芬娘会在烧火做饭的时候不出声地抹泪,秀芬都看在眼里。小姑娘的脑袋也常蔫蔫地低着,在发呆的时候思念着她的大哥。马家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沉默的冬天。那时家里已经入了公社,按劳动挣工分,大哥一死,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开春之后,秀芬爹得每天更早去大队干活,更晚回家吃饭。秀芬娘也依然是每天做饭,然后下地干活,再回来做饭。土地有它的时令,按时播种才能按时收获;农民没有太多时间挥霍于伤感,所有沉默的心事都在弯腰流汗时向黄土地诉说。
冬末春初的时候,太阳的暖意一天多似一天。宋庄村外的那条大湾解冻了,河水缓慢流动着光泽。地气之暖从地心一点点蒸腾上来,倏忽间松动了河边的黄土。大湾的对面是属于宋庄的广阔的黄土地,上面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宋庄农民在犁地耕作,就像千百年来他们祖先的身影一样。肥沃的黄土地哺育出的宋庄子民勤劳而又朴实,承受着这片土地的永久馈赠和偶然贫瘠。1959 年,这是秀芬上学的第四年,也是宋庄子民都在挨饿的一年,后来秀芬回忆起自己的读书时光,先记起来的总是一种真真切切的饥饿感。秀芬放学回家总会沿着大湾走一段路,那时候她干瘪蜡黄,一天瘦似一天,不大的眼睛在脸上越来越凸出,饿得发亮。走在路上,秀芬会低着头仔细搜查,地上能发现的每棵野菜、每株草,她都带回家吃,这样才勉强不会饿死。
日子充斥着灰蒙蒙的饥饿感,而令秀芬更加沮丧的还有另一件事。在数学课上,秀芬算着自己上一年学的代价——要结结实实的一块钱。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念书显得越来越奢侈。其实秀芬很喜欢上学,喜欢编一个小辫子坐在教室读书的日子,喜欢把头埋进书里使劲闻,书味儿比娘身上的皂香还好闻呢。可那段日子她在读书的时候,眼前常常会出现爹那黝黑瘦脸上挂着的汗珠,耳边会响起娘半夜里的叹息。两个大姐已经嫁人,大哥死了,幼弟还小,家里正是需要劳动力的时候。在沉重的日子面前,坐在教室独享这份轻盈让秀芬感到不安和罪恶,所以秀芬心里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学期结束之后,秀芬就自己主动下学,开始到公社大队干活挣工分,这一年秀芬13 岁。秀芬是个聪明灵秀的姑娘,干起农活来也十分爽利。推水车、拔杂草、割麦子,秀芬瘦弱的四肢渐渐结实起来,一双小手也更加粗糙耐磨。宋庄四季分明,春天桃李争妍,夏天有绿树蝉鸣,秋天看大雁南飞去,冬天观雪光映着梅花窗。一年四季的季风吹拂着宋庄大地,吹绿柳梢又扬起飞雪,秀芬就在这样风吹日晒的年岁里长成了一个18 岁的姑娘。这时候的秀芬像竹子抽条一般忽地长高了许多,脸上也有了肉,乌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肩前,眼睛虽不大,但胜在又圆又亮,笑起来的时候左脸上有浅浅的酒窝。
再艰苦的人生,因为是18 岁,所以总会有一些亮色。这一年冬天,地里没有什么农活要忙,村里的大队组织年轻人来排戏、演戏,秀芬也在其中。邻近的村庄各自排好戏后,会一起在公社进行会演和评奖。那年宋庄排的戏叫《一篮葡萄》,秀芬演的是戏里的大女儿。后来《一篮葡萄》在公社礼堂会演时获了大奖,秀芬那天唱得声情并茂,演得格外好。演出那晚,台下的掌声像鼓点一样落在秀芬的心上,快乐在雀跃舞蹈。许多年后,秀芬儿孙绕膝时,还能给大家来几句《一篮葡萄》。
1967 年,秀芬21 岁。那年公社里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是唱戏、排戏,到各个村庄或工厂进行演出。那时候秀芬已经是大家公认的唱戏唱得很好的姑娘,排戏这事自然少不了她的参与。秀芬也十分热心,她白天会赶紧把地里的活干完,晚上回家洗洗手上脚上的泥,饭也来不及吃几口,就赶紧换身衣服去排练。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秀芬和戏团来到宋庄旁边的一个工厂演《老两口学毛选》,工人和附近村庄的大人小孩都拿着马扎,坐在戏台下面等着看大戏。那天秀芬穿着一件新做的水蓝布大褂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在后脑勺盘着。秀芬演的是老太太,可年轻的脸蛋在灯光下神采飞扬。许多年后,秀芬的一个孙女考上了大学,从书本上学习了这段时期的历史,但孙女不知道的是在宋庄农民秀芬看来,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让她的生活不仅仅有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地之外,生命中还奇异地盛开了一些玫瑰色的时刻。
那天晚上来看戏的还有附近驻扎部队的士兵,部队里有一个年轻人叫陆豪宽,24 岁,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连长。陆豪宽在台下看戏,一眼就喜欢上了演女主角的秀芬。小陆喜欢秀芬喜欢得紧,一连几天都忘不了她,央求部队的一位老兵把自己介绍给秀芬认识。十几天后,戏团再次演出,老兵带着陆豪宽来到后台,找到秀芬。闲聊几句后,老兵半打趣半认真地说:“小马,要不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啊?”秀芬一下子红了脸,平时干脆爽利的她变得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老兵背后那双炽热的眼睛。过了几天,就有媒人到秀芬娘面前说和。那天秀芬正在院里喂鸡,见媒人进来家里,她心里想起了那个人,有点慌乱,又有点说不清的欢欣。可遗憾的是,秀芬的娘不同意这段婚事。她跟秀芬讲的原话是:“他家太远了,也穷,我也不愿意你嫁给当兵的人。”秀芬娘比秀芬大25 岁,大概是见过太多军人早逝的悲剧。那个年代婚嫁还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秀芬听着母亲说话,也不反驳,只是低着头暗暗掉眼泪,但秀芬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当时的秀芬哪懂什么叫爱情,她爱那个姓陆的连长吗?秀芬也不知道。只是在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都睡不着觉,脑子里闪着好多片段,有戏台上的灯光,灯光下的人脸和掌声,有那句“小马,要不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啊”,还有那双盯着她盯到她脸颊发烫的眼睛。后来秀芬回忆时觉得那双眼睛其实很好看,但那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了。
这是秀芬最后的少女时代。几十年后,秀芬已经年老,在冬日午后依偎在阳台的躺椅上眯着眼睛回想这段日子,还是觉得这是她生命中最轻盈的一段时光——心下空空无挂碍,日子过得平静又骄傲。中年时代的秀芬经历过种种苦难却始终没有失掉生活的力量,或许也与年少时滋养出来的乐观心性有关。21 岁的秀芬在去排戏的路上曾经看到过许多次好看的落日,晚霞先是泛着玫瑰色的光彩,而后色彩一点点凝重变暗,最后终于变成沉沉暮霭,落入西山。
22 岁那年,秀芬在媒人介绍下,嫁给了隔壁西章村一个同龄的男子张永安。婚后第二年,永安经人介绍去了潍坊市的一个工厂里做工人,周一到周五在潍坊做工,周末骑着自行车回家。不久,秀芬和永安有了他们的长子久岭,两年后他们又有了长女爱华。秀芬婚后不久,秀芬爹就得病去世了,秀芬娘有气管炎,也干不了重活。所以即便结了婚,秀芬还是在娘家住着,一边抚养幼子幼女,一边帮着家里干活挣工分。再过几年,秀芬的弟弟克志娶了媳妇,弟妹进门,秀芬似乎也不用继续待在娘家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周末休假的永安从邻居家借了一辆三轮车,来接秀芬和孩子们回西章村。这时候秀芬和永安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三女儿爱姑4 岁,小儿子久明也2 岁了。秀芬临走时,秀芬娘给了秀芬200 块钱,还有一套木头桌椅,这也是劳动多年的秀芬第一次拿到的报酬。回家的路上,永安和大儿子在前面蹬车,秀芬和三个孩子坐在后边的车斗子里,久明有点发烧,在秀芬怀里不停咳嗽着,秀芬尽量用身体挡住冷风,轻轻拍打着久明哄他入睡。一家六口在落日的余晖下缓缓前进,这一年秀芬31 岁。
离开生活了三十年的宋庄,来到西章村,秀芬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她从一个还算小康的家庭出来,又过上了紧巴巴的日子。比起当时的秀芬家,永安家的家底要差了不少。张家一共三个儿子,永安是大哥,二弟永国和三弟永邦当时都还没有成家,秀芬回来之后,十口人就一起挤在张家的五间屋里。在当时的农村,一个家里没有男人作为主要劳动力,而是靠一个女人干活挣工分,总会被人背后嚼舌根。秀芬是个要强的人,干活的时候总是能多干就绝不少出力,一方面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养家;另一方面也是心上堵着一口气,不想比别人矮一头。夏末收棒子正是农忙时候,一个大队一起到地里劳动的时候,秀芬总比别人休息的时间要短。她心想:虽然没有男人帮着自己一起干活,但是她一定要比所有人干得都好。多年的家务和农事给秀芬的手掌镀上了一层厚厚的茧,她的手指骨节突出,粗大耐磨,所以掰棒子的速度也很快,手掌握住,手腕用力一扭便下来一个。傍晚酒红色的夕阳余晖洒在连片的玉米地上,洒在秀芬身上,秀芬在玉米地里缓慢前进着,额前干枯的蓬松碎发也同玉米须一般,随风飘曳,如一朵寂寞的火焰。诚实竭力的劳动虽然让秀芬总是腰酸背痛,但也因如此,她才能挺直腰杆面对难过的生活。
日子如流水一样重复而平静地流淌。1979 年,秀芬搬回张家的第二个年头,永国终于娶上了媳妇。永邦则跟着人一起去了东北,刚开始是制作麻绳赚钱,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干脆就在东北落了脚,娶了当地一个又白又胖的姑娘,只有逢年过节回西章来看看爹娘。这时候秀芬的四个孩子都渐渐大了,久岭已经11 岁,小儿子久明也已经快5岁了,而且永国结了婚,不久应当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一家子人继续挤在一起住显得越发不便。秀芬和永安便和爹娘商量好了要分家,爹娘也同意了。
晚上秀芬和永安和孩子们一起躺在炕上睡觉,孩子们都睡熟了,有的把胳膊搭在秀芬身上,有的把腿搁在永安身上。秀芬和永安把孩子们一一摆正,盖好被子。两个人却睡不着觉,睁着眼开始发愁:该去哪里找房子住呢?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候东邻住着的一个光棍老汉死了,他的三间破屋空了出来,村里的热心人先找到了永安,说450块就可以买下来。永安和秀芬当时在地里打农药,听到这个消息顾不得干活,便拉着热心的大叔连连称谢。可没高兴多久,两人又开始哭丧着脸了:这450 块钱从哪里筹呢?这些年永安的工资都是拿回家交给爹娘,用来贴补一大家子的开支,他们并没有什么积蓄。没办法,最后秀芬只能回娘家借钱。
第二天一大早,秀芬就装了一包袱的新鲜萝卜,领着爱姑和久明往娘家走。秀芬每次回娘家都是走这条小土路,可这次她却走得格外慢,这是第一次秀芬回娘家开口要钱,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乡更近,情更怯。秀芬的弟弟已经结婚,尚未生子,秀芬的家里只有秀芬娘、弟弟、弟妹三个人。家里并不清贫,甚至算是宋庄排得上号的体面人家,可当时已经出嫁多年的秀芬回到家却像个外人,这种尴尬的处境在借钱的时候尤其明显。秀芬跟娘说了想借500 块钱买屋子的事,秀芬娘却只是摇着头说没钱。秀芬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她知道家里有钱。秀芬离开家那一年帮着家里卖了一棵树,那次赚的500 块钱还是秀芬亲手存进银行的,她甚至知道那张单子在家里的哪个柜子里锁着。秀芬娘不借,大概是一来想把钱留给儿子;二来也怕自己把钱给了秀芬,儿媳妇会有闲话。幸好弟弟克志是个明事理的人,和姐姐的感情也深,回家听说了这事,二话不说就把银行存钱的单子从柜子里拿出来,交给秀芬。秀芬握着弟弟的手轻轻拍了几下,情绪平复了一些,眼眶里的泪却反倒蓄得更多。秀芬把孩子放在娘家,自己马上来到了银行,当时取钱还用不到身份证,她拿着单子很快就把500 块钱取了出来。存了几年的时间,利息涨了不到十块。秀芬把利息全都送还给弟弟,对弟弟和娘道了声谢,说以后有了钱会慢慢还。已经快到晚饭时间,秀芬也不留下来吃饭,拿着钱,领着两个孩子就回家了。在过去的几年里,即便日子过得很苦,秀芬也没有落过几次泪,而那天她就哭了三回。傍晚回家的路上开始起风,冷风推着秀芬母子三人的后背走。秀芬虽然穿得很厚重,可却觉得身体变得轻快。也许哭泣是有用的,那些积压在体内的委屈和困苦,仿佛是通过泪水一起流了出来,随着泪痕的蒸发而消逝在风中。
到这儿,小夫妻终于买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三间屋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这一年秀芬33 岁。但与其说秀芬和永安买了三间老屋,倒不如说他们买了三间废墟更切实一点,这三间屋实在已经破旧不堪。都说家徒四壁为穷困,可秀芬的新家连完整的四墙也没有,只剩下低矮的残垣。屋子的破木门已经掉落,倚在矮墙根,在风中吱呀作响。屋子的地势也低,比天井还要低着三个台阶的高度,冬天不烧炉子,人进去又冷又湿。虽然如此,秀芬和永安却不觉得气馁,而是很有奔头地开始拾掇起自己的小家。快到农历春节了,他们得赶在过年前完工,年后就搬进去。永安把自己地里的黄土一车一车运到天井里来,加上水和成泥,掺上石子,做成一个个土方块,摆在天井里,在零下的冬夜里过上一宿,就冻成了可以垒墙的土砖。修好墙之后,永安又用黄泥砌了一个大大的土炕,秀芬连着烧了三天的柴火,才把炕给去湿烧硬。老屋里本来也没剩多少家具,秀芬把从娘家带来的家具搬过来,克志用车拉来了一张旧床,家里布置起来也勉强像个样子。房子虽然不大,可秀芬和永安却挺开心,到底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是第一得意之事。天井里还有一棵石榴树,是独居老汉留下的,秀芬给它修剪了枝叶,把树干裹上厚棉布,等着明年重新发芽、结果。秀芬觉得,人过日子和树木的枯荣也挺像的,冬天冷到了极点,就该是抽芽的春天了。
搬进新家之后,永安平常还是在潍坊的工厂里上班,周末的时候回家。秀芬也依旧自己在家种地、带孩子,操持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冬天的时候永安曾托人买了一头老母猪,搬家时也一并带了过来,围了一圈栅栏,养在院子里。开春后的二月二十八晚,天气正是倒春寒,即便入了春,夜里的寒风更甚于初冬。半夜,怀孕的老母猪突然嘶叫起来,母猪的叫声没有吵醒睡在炕上的四个孩子,只惊醒了秀芬。秀芬腾地一下坐起来,心想:“坏了坏了,要生小猪了。”匆忙穿上棉裤,披上棉袄,打着煤油灯来到猪圈看时,已经有两只猪崽落地了。秀芬赶紧把煤油灯挂在猪圈的栏杆上,把小猪崽抱起来往屋里运,放在给土炕烧火的小房间里,留它们在外面可能会被冻死。猪圈里老母猪哼哧哼哧地下崽,猪圈外秀芬着急忙慌地往屋里搬。老母猪一共下了11 只猪崽,秀芬就马不停蹄跑了11 个来回,后来秀芬自己苦笑着说这段故事时,也诧异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当下的秀芬想的只是要快点把猪搬到屋里,冻死一只她都舍不得。搬完最后一只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想看猪崽,还是单纯因为冷,老母猪竟然也跟着进了屋里,秀芬吓了一跳,连忙往外赶,可老母猪依然往里走,无奈之下,秀芬也让它一起在屋子里过了一夜。天气依旧寒冷,老母猪并11 只猪崽和秀芬一家挤在屋子里,整整住了半个多月,等天气回暖才重新搬回猪圈。老母猪通人性,平时就安静待在柴火房的角落,吃饭、喂奶。要拉屎的时候它就自己走回猪圈,拉完再回到屋里,从来不用人赶着。
养猪三个月,卖掉猪崽之后,家里有了点余钱。周末永安回家时,骑着车去了一趟肉联厂,买回来一大块猪排骨。秀芬用柴火锅炖烂,把肉从骨头上扒下来分给孩子们,秀芬和永安负责吃骨头上剩的肉,啃完的骨头之后剁成碎渣,掺在猪食里面给老母猪吃,这是一家人的盛宴。集体经济的年代,每天的辛勤劳动是沉重而又虚幻的东西。秀芬觉得,比起大队队长喊的口号,这样一顿飘香的猪肉宴,看得见,吃得下,似乎更能鼓舞起她的干劲。秀芬的日子无非是这样,下地干活,洗衣做饭,抚育孩童。重复的日常在日常地重复着,而一顿猪肉宴,或者其他什么宴,就像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段奇幻美妙的变奏,是清贫日子的短暂间离,是生活赋予生活的意义。
1982 年,村里开始实行“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的政策,每户按人口分地,自负盈亏。秀芬家分到了十亩多地。秀芬晚上躺在床上高兴得睡不着觉,觉得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儿。这些地自己说了算了?地里长的东西都是自己的了?这样的喜事让秀芬觉得恍惚。她在心里不断盘算着要种些什么:每年的口粮要种好;除此之外可以种点棉花或者花生,能卖得上好价钱;地头还可以种点菜,要做饭就直接来地里摘……单干的第一年,秀芬种了西瓜和山楂,那一年西瓜价贱,折了大本,幸好山楂还赚了钱,总体没有亏得太厉害。秀芬不气馁,攒着劲第二年准备要种六亩棉花。那一年风调雨顺,棉花大丰收。秀芬和爱华赶着牛车到集市上卖棉花,卖了两回就赚了近1000 块钱。虽然那一年挣的钱都用来还债,也没攒下多少,但秀芬心里却依然充满了干劲。秀芬这个人不怕苦不怕累,她怕的是自己的苦难如同石子投入水中般了无痕迹地消逝,她总觉得生活不该是这样。所以分田到户之后,秀芬心里越干越踏实,她觉着汗水重新信任了土地。
分田到户后,秀芬家里的光景确是一年好似一年,用了三年还清了之前欠下的2400 块债务,并开始有了一点余钱。1990 年,大儿子久岭厌倦了西章村一成不变的生活,来到潍坊市里打工,永安托人给他在工厂里找了个临时工的活。两年后小儿子久明满16 岁,也跑来潍坊的工厂里,兄弟两人一起签了临时合同。按照当时的政策,合同到期之后便可以转为正式工,从此留在城里工作。像秀芬一家这样的人,是不懂所谓时代风气、顺势而为等大道理的。沉默而虔诚的劳动是他们对生活投下的许愿瓶,瓶子随着生活的波浪起伏飘荡,也许幸运靠岸,也许殁于风浪。久岭和久明的合同到期之后,工厂的生意却每况日下,不仅转正的事情没了着落,连工资都拖欠着发不下来。撑了几个月之后,兄弟两个也觉得没盼头,便打包好行李重新回了西章村。后来,兄弟两人参与修建的柏油路在他们离开一个多月后正式通车,只可惜久岭和久明没能亲自踩踩那崭新的公路。之后的几年,久岭和久明也都各自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抚去年轻人心头的躁动,小家庭的穿衣吃饭、喜怒哀乐,都是比缥缈的梦想更加切近的问题。
秀芬的四个子女中,唯有爱姑与读书有缘,也靠着读书走出了黄土地。爱姑是子女之中最像秀芬的人。不仅长相像——六边脸,三角眼,瘦挑身材,笑起来有一样的酒窝;性格也像——沉稳安静,不爱张扬,可是她骨子里有一股骄傲的、硬气的劲儿。1993 年爱姑第一次高考,成绩考得不错,但却因为报考失误落了榜。当时有一些民办的复读学校,可最便宜也要交800 块钱才行。那几年为了久岭和久明的婚事,家里要准备房子、彩礼,等等,又欠下了一堆债务,连久岭、久明分家,也都是每个人带着债出去的。这些事秀芬并不在爱姑面前多说,可聪明如爱姑,怎么会不清楚——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吃闲饭的人。生活的重担不仅压在秀芬的肩上,还压着爱姑的手,她没有力气再捧起一本书了。爱姑找到秀芬说,不再复读了。秀芬听着,心里闷闷酸酸地难受,也没说话,只是走到天井的台阶上坐下,点了一根烟。黑蓝的夜色笼盖四野,一缕又一缕的白烟从秀芬的手指间汩汩升起,像一道缝隙、一条流向天上的河。然而随着火星在风中渐渐燃灭,那白色的涓涓细流终于也幽灵般消逝在夜色里。
从高考完到第二年的春末,爱姑就一直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纺织厂里上班。潍坊的纺织业很繁盛,像西章、宋庄这样的村庄周围,最先发展起来的就是纺织厂。厂里的工人以女工为主,大多都是周围村子里的妇女们,有像爱姑这样的年轻人,也有和秀芬年纪一样的中年人。在这里,爱姑们的谋生手段除了种地外,另一条路就是去纺织厂里做工。爱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进了某个抽纱厂或织布厂上班,现在也终于轮到她了。除了节假日之外,纺织厂的机器都是日夜运作,女工们的生活则被以八小时为单位,划分为三班倒的节奏。人对于时间产生的感受并不永恒,而是如水似泥,生活可以把它放进不同的容器里,或者是捏成另一幅模样。上学时爱姑的时间分为周中和周末,而现在她的生活仿佛更加紧缩到一天之内:白班或者夜班,工作或者睡觉。虽然爱姑和工厂里的工友关系都很好,可是她始终感到孤独,她会在机器轰隆着织布时,不由自主地背出一句诗、一道公式,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声音转瞬淹没在嘈杂的车间里。
时维四月,天气暖和起来,爱姑常常骑着一辆自行车上下班。这天傍晚,爱姑照常骑着车回家时,隐约听见路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停下车回头看,原来是爱姑的一个同班同学。停下车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位同学也没考上大学,正在复读准备重考。听到爱姑去了纺纱厂,同学十分吃惊,但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这位同学突然来厂里,把正在干活的爱姑叫出来说:“还记得之前咱们的杨老师吗?她现在办了一个复读补习班,我和她说了你的事,她还记得你呢,让我千万劝你回来重考。现在去补习班里只用200 块钱就行,钱的事你先不用急,老师说了先去准备考试要紧。”爱姑听了,先是不可思议,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紧紧握着同学的手不停道谢。那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爱姑一边骑车一边落泪,迎面的晚风把泪水吹散,心里却有东西渐渐清晰和坚定。爱姑回家之后,径直走到墙角的两摞麻袋,里面装着她的书本,原本已经打算这几天就卖掉。秀芬回家疑惑地问:“爱姑,你怎么又在翻书呢?”爱姑一行泪落下来:“娘,我要继续去考试。”爱姑把事情始末告诉秀芬。对于爱姑不能重考的事情,秀芬心里一想起来就愧疚和难过,听到这个消息后,秀芬又惊又喜,随后也掉下泪,一个劲地说好。秀芬和爱姑都是聪明又勤奋的人,她们向命运渴求的不过一个机会而已,秀芬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格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有一些新的可能。就这样,爱姑在距离高考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重新翻开了课本。这一次,她读得更加拼命,更加忘乎所以。盛夏的季节里,爱姑只有一件蓝白色T 恤,并没有其他替换衣服,有味道了便晚上回宿舍洗洗,晾干后继续穿。同学们异样的目光看过来,爱姑也并不理会,眼前唯书而已。几个月的努力加上之前打下的底子,爱姑最后成功考上了济宁医学院精神科,学成毕业后,留在青岛成了一名精神科医生。
1994 年爱姑考上大学时,爱华、久岭和久明早已经成家,永安还在潍坊,爱姑一走,家里平常就只剩秀芬一个人生活。后来永安所在的工厂效益也不好,工资常常拖欠着发不下来,1996 年,永安也便从厂里退休回家里来。那时候永安的爹已经去世,只剩下永安娘一个人,所以不久后,秀芬便把她接过来一起住。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是西章村去山上赶庙会的大日子,庙会一般持续三天,以第二天为最盛。山上和山脚下的路边都是摆摊的人,卖香火、卖吃食、玩杂耍,等等,应有尽有,人头攒动。大人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去山上烧纸烧香,向神仙们求各自的心愿;小孩子的愿望更浅近,就是嚷着大人们在集市上给自己买些好吃的。永安娘对烧香请愿这件事情格外虔诚和重视,几十年来,没有一次落下。今年庙会前的一个月,婆婆找到秀芬,想要秀芬帮她做一件新裤子,好穿着去赶庙会。秀芬答应下来,趁着不忙的时候就去买棉花和布料,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家缝裤子,终于在庙会的前一个星期赶工完成。裤子交到婆婆的手上,试了一下,尺寸略大了一点。秀芬想婆婆大概是最近瘦了一些,她拿回去改改,正好还来得及穿。可是还没等裤子改好,婆婆却出事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婆婆晚上起来上厕所,走出屋门没几步,脚下滑了一跤,重重摔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睡梦中的秀芬才听见婆婆在地上虚弱的喊声,出门看到躺在地上的婆婆,整个人一下子没了半个魂,连忙叫起来永安,一起把人架到炕上去。永安娘在炕上躺到快要天亮,还没等来去医院的车,便咽气了。
永安娘就这样走了,走在永安退休后的第三个月,庙会开始的前三天。几天之后,永安娘出殡,她被葬在西章村西头的黄土地中最肥沃的一块,永安娘在那里劳作了一辈子,最后自己也融入这片土地,完成了同生命的道别。秀芬在坟前跪着烧纸钱和纸元宝,这些是永安娘自己原先准备用来赶庙会的东西。就在秀芬跪拜完,跟着人群从田野走向路边时,她被风吹起来的香灰迷了眼。揉了揉眼睛,抬头的那一瞬间,秀芬看到旷远的平原,看到广阔无云的蓝天,看到不远处一个个小小的土坟和远处轰隆热闹的正在春耕的人群,她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或许香火的灰烬也是冥冥中先人精神的显灵,是婆婆最后挽留后辈们的手。气温初暖,秀芬走在初春的田野上,放眼望去,冬天的冻土渐渐松软,覆盖在土地上的枯草被农人点上一火,便漫山遍野地燃烧起来,烧尽后留下厚厚的灰,沉重的融入土地,轻快的就去飘散风里。在这片一如既往的田野上,陈旧的枯草燃烧殆尽,新的种子预备着生长,如此而已,生生不息。秀芬觉得,自己曾是种子,也将会是枯草,而现在她是播种的人。
2019 年,秀芬心脏出了问题,被爱姑接到青岛,动了手术。青岛气候好,看病也方便。后来爱姑家买了第二套房子,干脆就让秀芬和永安在青岛住了下来,安度晚年。73 岁的秀芬离开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西章和宋庄,离开了那片黄土地,来到城里生活。2022 年冬,上大学的孙女放假后来看望秀芬。秀芬青岛的家里有一个大阳台,冬日里阳光也很足。秀芬养了一阳台的花,杜鹃、三角梅、玫瑰、茉莉……都是喜庆的颜色,中午暖暖的日头照进来,恍惚间似春日般灿烂。午饭后,秀芬坐在阳台晒太阳,抽根烟。孙女坐在她旁边,给她揉揉背:“奶奶,讲讲你的故事吧。你说,我写。”秀芬一开始害羞:“我一个小老太太哪有什么好写的?”可禁不住孙女央求,就这样,秀芬讲着她的故事,孙女和花儿们听着。孙女问奶奶觉得自己一辈子怎么样。秀芬说:“我这一辈子啊,是两头甜,中间苦。但是我觉得我的一辈子还是很顺利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都能过去。”孙女说,给您的回忆录起个名字吧。秀芬抬着头想了一会儿,摸着手边的花:“叫什么……我也不会起啊,叫玫瑰?”孙女笑道,起得真好。
秀芬还在给花浇水,孙女在旁边打字。秀芬爱美,喜欢染发,尽管快80 了,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背比前几年驼了一些。寒风凛冽的季节,老人是不大敢出门的,秀芬也一个多星期没下楼了,闲暇时间她就在阳台上操弄操弄花儿们,守着一阳台千姿百媚的春天。孙女抬头,看见秀芬在花丛中的背影,背影里有爱,有痛苦,有怜悯,有记忆,而这一切终究是生活,阳光普照她的每一寸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