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储蓄卡

高伸武

罗佳高考结束后，看到不少同学买了新手机，她也想换一个。她的手机已经很旧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老陈开这个口。

老陈是罗佳的继父，罗佳的妈妈和他结婚不到两年就去世了，老陈和罗佳，只能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当时罗佳已经十岁了，大家都劝老陈送走她，说孩子太大，养不熟了。

老陈确实犹豫过，只是找不到罗佳的生父，其他亲属也没人愿意要她，他看着小小的罗佳实在可怜，只好留下这个“拖油瓶”。后来有人要给老陈介绍对象，直白地说：“你把那孩子送走，这事就能成。你姓陈，她姓罗，她喊你叔叔，你养个什么劲儿？再成个家生个儿子，养自己的孩子不好吗？”老陈总是不忍心，介绍对象的事也就没了下文。

老陈没有大本事，前些年替人搬家运货，现在是外卖大军中的一名骑手，日子虽然不宽裕，却也舍不得委屈罗佳，两人相依为命，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罗佳怎么能那么不懂事，提出买新手机呢？

因为这件事，罗佳情绪低落了好几天。老陈问她怎么了，罗佳找个借口遮掩过去。“中午自己煮饺子吃，你红娟阿姨包的饺子，昨天送来的，在冰箱最下面那层冻着呢！”老陈叮嘱。戴红娟是他家邻居，离异单身多年，对老陈有意思，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还没正式确定关系。罗佳答应一声，老陈就顶着烈日出去送餐了。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罗佳以为是老陈忘记带什么东西了，结果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手里还提着东西，看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方见罗佳没认出来他，笑着说：“佳佳吧？我是爸爸啊！”罗佳吃了一惊，面前这个男人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罗志杰！

在罗佳的印象中，罗志杰整天跟狐朋狗友在外面喝酒，喝醉酒回家就摔东西、打妈妈，后来他和别人合伙做生意赔了不少钱，离婚后就跑到外地躲债去了。这些年他音信全无，现在突然冒出来，让罗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罗志杰进屋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他这些年的坎坷经历，怎么穷途末路，怎么东山再起，说到动情处，他的两眼噙着泪水：“佳佳，是爸爸亏欠你，这些年没能照顾好你，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罗佳还没接上话，罗志杰就打开带来的礼物，居然是苹果手机、平板电脑和笔记本电脑三件套。

罗佳再次被惊到了，她连换一个两千块钱的手机都觉得奢侈，“苹果三件套”是她连想也不敢想的，于是下意识地摆手：“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罗志杰不由分说把礼物塞给她，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心酸地说：“傻孩子，我是你爸爸啊！我知道你刚高考完，上大学总要置办这些的，提前用着不是更好？這些年你受委屈了，爸爸现在有钱了，等你跟爸爸回家，以后你吃的用的，都得是最好的！”

“回家？”罗佳一怔，内心顿时五味杂陈。这些年跟着老陈，她确实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现在真让她离开，她又有点儿舍不得了。

想到老陈，罗佳仿佛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还没把罗志杰上门的事情告诉老陈，于是急忙打了电话过去。

老陈很快赶回家来，戴红娟也一起来了。罗志杰紧紧握住老陈的手，动情地说：“这些年多亏你替我照顾佳佳，太感谢了！”

老陈听了面色一变，抽回了手，说：“我不是替你照顾的，佳佳跟着她妈妈进了我的门，就是我家的孩子，我照顾她是应当应分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辛苦你了。”罗志杰一再道谢，然后提出要带罗佳走。老陈顿时脸色发白，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戴红娟心直口快，沉下脸说：“你这话说得轻巧，老陈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十来年了，眼看上大学有指望了，你一来就要把孩子接走，敢情这些年他白忙活呢？”

“我可以支付经济补偿的！多少钱，你们开个价吧！”罗志杰连忙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又不是找你要钱的，你在这砢碜谁呢？”戴红娟大怒，还要说什么，被老陈拦住了。

老陈看看罗志杰，又看看罗佳，说：“我不要你的钱，这事咱们说了不算，得看孩子怎么想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罗佳身上。

罗佳呆在了那里，只觉手足无措。她该如何选择呢？

罗佳一时无法抉择，戴红娟见她左右为难，打圆场说：“这么突然，别说一个孩子了，就是咱们能立时三刻做出决定吗？要我看这事不能急，得给佳佳时间，让她考虑一下。”

罗佳急忙点头，罗志杰只好答应。

接下来，罗志杰隔三岔五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还加了罗佳的微信，各种体贴关心，嘘寒问暖。

罗志杰到底是罗佳的亲生父亲，不知不觉，罗佳心里的天平慢慢倾斜了。

这天，罗佳和几位同学一起去植物园玩，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罗佳和大家分手后，突然下起雨来，根本打不到车，她急忙给老陈打电话。

老陈正在送餐，答应送完这两单就来接她。可是罗佳在原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仍然不见老陈踪影。

这时，罗志杰发消息问她在干吗，罗佳就把情况说了。罗志杰让她发一个定位，很快开着豪车赶过来了。

罗佳只好给老陈打电话，想要告诉他自己坐车回去，不用他来接了，结果老陈的电话一直提示无人接听。罗佳以为他还在送餐，就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这才上了罗志杰的车。

平时遇到需要接送的情况，都是老陈骑着电动车接送罗佳，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这么好的私家车。一想到这辆车是自己爸爸的，罗佳内心有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不过，再一想到老陈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和疼爱，罗佳又觉得如果就这么跟着爸爸走了，老陈就太可怜了。

罗志杰察言观色，一边开车，一边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陈把你带到这么大，你不舍得离开他，我能理解。只是，佳佳，你要懂事啊！你接下来上大学还要花很多钱，如果你真的心疼老陈，就应该减轻他的负担。那个戴红娟是他女朋友吧？你跟爸爸回家了，估计他们很快就能结婚了，到时候老陈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罗佳怔住了，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她扭头看向街道，透过车窗，刚好看到有个冒雨送餐的骑手，此时老陈也在这个城市的某条街道为了生计奔波吧？

罗佳到家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老陈才一身泥水地回来，脸上还擦伤了一块。他见罗佳已经到家了，松了一口气，说：“你回来了就好，我赶到植物园那边找不到你，把我急坏了，先回来看看，你要是没在家，我还得出去找。”

罗佳见他受伤，吓了一跳，戴红娟在过道口就看见了，跟进来大呼小叫地问：“这是怎么了？”老陈说：“没事，路上和人撞了，手机也摔坏了，要不能耽误这么长时间吗？”戴红娟催他赶紧去洗个热水澡，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老陈洗完澡出来，急着摆弄那个摔坏的手机，看能不能修好。罗佳恍惚回到了小时候，那年她看别的小朋友都有滑板，心里也想要一个，天天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朋友玩。老陈发现后，就给她买了一个粉色的滑板，结果没玩几天就被一个大孩子摔坏了。当时老陈就是坐在那里，自己动手给她修好的。

这时，戴红娟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过来，说：“还修什么啊？你不是留了三千块钱，开学要给佳佳买新手机吗？佳佳有新手机了，你刚好给自己换个新的。”

“兴许能修好呢，能省一点是一点。”老陈说着吃了一口饺子，带着伤的脸上满是笑意，“佳佳不用买手机了，省下的钱我都想好了，过几天你带她去买几件好点儿的衣服，咱佳佳上大学了，到了外面可不能让人看轻了。”

看着这一幕，罗佳意识到或许罗志杰说得对，这些年她已经给老陈添了许多麻烦，如果她回到生父身边，老陈也能生活得轻松一些了。

罗佳下定了决心，说：“叔，我想好了，我想回我爸家。”

老陈一下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埋头大口吃饺子，突然有两颗泪珠滚落到盘子里。

“想好了？想回就回吧！那是你亲爸，又有钱，你自己想回，我们还能拦着不让你去享福吗？”戴红娟语气很重，声音却哽咽起来。罗佳低下头，起身默默回自己房间去了。

罗佳做出决定的第二天，罗志杰就欢天喜地接她来了。老陈帮她收拾衣服行李，罗志杰说：“不用带了，佳佳回去后，我们肯定都得买新的，买名牌！”老陈讪讪地停住了手。

罗佳想到那个粉色的滑板，急忙说：“叔，我的滑板呢？我想把滑板带上。”

老陈一听，赶紧翻箱倒柜把滑板找出来，擦干净递给罗佳，说话时眼圈忍不住红了：“这滑板都小了，你也玩不了了。”罗佳却当宝贝一样，珍重地放进大挎包里，老陈的眼神中露出欣慰的神色。

就这样，罗佳跟着罗志杰回家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奔赴的将是温暖的家庭生活，万万没想到罗志杰接她回家别有用意，这脉脉温情的背后是满满的算计。

罗志杰之前说自己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刚回到本地不久，罗佳跟他到家后才发现，他已经在本地买房好几年了，而且，他早已组建了新的家庭，还有了一个六岁的儿子童童。罗佳有点儿失望，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罗佳发现继母要定期带着童童去医院。罗佳问弟弟生了什么病，继母支支吾吾，也没有说出个名堂来。这更让罗佳疑惑了：童童到底得了什么病？小孩子生病也很正常，继母为什么遮遮掩掩的呢？

这天下午，罗志杰从外面回来，说他今天去医院体检了，顺便也给罗佳办了一份，特意回来接她去医院。

罗佳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罗志杰去了医院。体检时，她发现检验的那些项目有些奇怪，和平时在学校体检的内容不一样，于是趁着罗志杰出去拿化验单时，问医生她做的这些都是什么检测。

“血型和HLA位点配型，还有一项是淋巴细胞毒试验，这个比較关键，供体和受体都要做淋巴细胞毒试验，试验的结果必须符合要求，才能做移植手术。”医生回答。

罗佳一愣：“什么移植手术？”

医生诧异地看她一眼，说：“你爸爸没告诉你？你弟弟罗童童的肾脏出了问题，需要做肾移植手术，你爸妈做过检测了，可惜都没通过淋巴细胞毒试验，如果等待捐赠肾源，可能要等上好几年，这期间要一直透析治疗。你爸爸说罗童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约好今天带过来做检查，说的就是你吧？”

罗佳脑袋“嗡”的一声，怪不得爸爸回来几年都没找过她，现在突然急切地要接她回家，原来是要她给童童捐肾！她既伤心又惶恐，第一时间想到老陈，颤抖着手拨通他的电话，却一直占线。罗佳又打给戴红娟，只叫了一声“红娟阿姨”，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戴红娟以为她在罗志杰那儿受了委屈，得知真相后又惊又气，让罗佳在医院待着哪也别去，她马上就到。

戴红娟联系到老陈，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训斥罗志杰：“你这不是胡闹吗？你们希望姐姐捐肾，就应该提前做好她的思想工作。我们医院是有规定的，一定要将活体肾移植的不良后果明确告知当事人，比如捐赠人捐出一只肾后，另外一只肾就不能出毛病，否则可能还要重走肾移植的路……”

“我不是想等配型成功了，再慢慢做她的思想工作吗？”罗志杰还在为自己辩解。

戴红娟一看到罗佳，急忙上前一步，把罗佳搂在怀里。老陈被彻底激怒了，一拳砸在罗志杰脸上。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医生一看场面失控，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

派出所的民警来了，恼羞成怒的罗志杰还在叫嚣：“正常人一个肾就能活得好好的，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是童童的姐姐，捐个肾有什么不可以的？”老陈哼了一声：“你少跟我掰扯这个，我找律师咨询过，孩子的监护权可以继承取得，亲生父母离婚后又各自再婚，继父母通过婚姻关系可以取得孩子的监护权。我和佳佳的妈妈有结婚证，佳佳的监护权还在我这里，我不同意她捐肾！”

派出所的民警了解了事情原委后，批评教育了罗志杰：“别说你没有监护权，就算你有，也没有权利强迫女儿捐赠肾脏，你这样做是违法的。肾源还是可以等到的，多一些耐心吧！”罗志杰黔驴技穷，见好说歹说都没用，气得扭头就走。

老陈这才来到戴红娟和罗佳面前，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搂住了她们。

罗佳回到了老陈身边，她说出自己决定跟着生父生活，不是为了贪图物质享受，而是想让老陈过得轻松一些，这让老陈非常感动。

戴红娟笑着说：“老陈可不穷，看着抠抠搜搜的，钱都给你存着上大学用呢！”

老陈笑着拿出一张储蓄卡，说：“自从你妈走后、我决定抚养你的时候起，我就单独开了这个账户，每个月都往里面存一笔钱。挣得多，就多存点；挣得少，就少存点，没有一个月中断过，这些都是给你上大学准备的，差不多有十万了。”罗佳鼻尖发酸，一辈子没有挣过大钱的老陈，是怎样风里雨里的奔波，怎样省吃俭用，才能存下这么多钱啊！这张储蓄卡里不仅是老陈为她存的大学学费，更是沉甸甸的爱和责任。真正的亲情是平淡岁月里的默默付出，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感情存储，而不是随便支付一笔巨款就能买断的商品。

老话说“你养我小，我养你老”，罗佳明白她该怎么做了。

几天后是老陈的生日，罗佳和戴红娟商量好了，要给老陈过一个有纪念意义的生日。戴红娟张罗了一大桌菜，罗佳则一大早就到派出所户籍室，把“罗佳”改成了“陈佳”，还定做了一个大蛋糕。

吃饭时，罗佳点上蜡烛，说：“爸，你来许个愿吧？”老陈听到这声“爸”，一时愣在那里。

戴红娟笑着问：“怎么？高兴傻了？”老陈这才回过神来，激动地连声答应，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认真许愿。

在柔和明亮的烛光中，老陈嘴角含笑，神情虔诚而甜蜜。罗佳和戴红娟相视而笑，两人都知道，老陈许的心愿一定和她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