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2023-11-06 08:31北乔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婆婆丈夫生活

北乔, 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现任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著有文学评论专著、长篇小说、诗集和散文集计14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大奖、乌金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1

多年后,她看着平生写下的第一封信,真不该哭,也不想哭,只是眼泪不争气。她没有替自己哭,是为他哭。他的服刑生活,难受着呢。也是好事,从此,他不会再惹祸。一切,从此能好起来。现在想起来,那晚的眼泪,不全是咸的。

那个晚上的情形,她依然记得很清楚。不是刻骨铭心,而是这些年,这样的夜晚,经常会重复。常常,许多事,许多话,没完没了地重复,会令人觉得乏味,甚至厌恶。可她需要这样的重复,并将其作为一天天生活的支撑。她以为那晚会把泪水流干,没想到,那只是开始。似乎不再是因为痛苦、孤独、脆弱,泪水可以让她洗去疲惫和漫漫长夜的漆黑。

最初两三年,她有时还在信中提及自己的哭泣。后来,以泪洗面,只有她自己知道。

隐藏脆弱,可以让自己变得坚强。而她从没说过“坚强”这个词。这个家,离不开她。

与坚强相比,她的勇敢更可贵。

2

我见到这些信时,已是2019年6月。这时候,她丈夫出狱近两年。

100多封信,让11年的时光得以触摸,心灵的足迹,如此真切。其实,我可以早些看到这些信的,但一直没有勇气。我们从过去一路走来,但要重新进入身后的岁月,有时真要做足心理准备。揭开伤疤,只是痛,咬咬牙,能挺过去。而走进她的这11年,我一直推不开羞愧这头神兽。在那破旧的老屋和同样破旧的生活里,她一路走得如此执着、如此深情。她默默地扛下了所有,泪水擦亮了一天又一天困苦的日子。她在忧伤里成熟,知道自己要什么,把苦涩嚼出了甜滋味。而我,常常与此相反。

信封都是白色的,一如她眼睛里的那一团光。左上角卡通小猪、小兔、小老鼠,色彩鲜艳,夸张且拟人化,尤其是眼睛特别大。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少女,稚嫩、纤弱、童真,不希望自己长大,对生活充满热情。喜欢卡通的人,大多有这样的心境。我想,她也不例外。封皮纸很薄,厚厚的信纸把信封撑得鼓鼓的,少说也有三张纸。

每封信都保存完好,甚至看不出曾走过千山万水,走过几千个日日夜。信纸都是十字折叠,折痕很多。每封信,她丈夫都会反复看,看好了,就小心地收起来。这些年,这些信就是他唯一的安慰。我相信他说的话。

我把信放在桌子里端最下面的那个抽屉,这是我房间里最为隐秘的地方,唯一上锁的抽屉。抽屉很大,但此前只有我的一本日记本,一本空白的日记本。我一直想写日记的。买了最喜欢的日记本,而且还有密码锁。那密码一定不是我的生日,我不会让别人轻易猜到。我从没写下一个字,但这并不妨碍我采取自认为最安全的保管方式。

有好几次,我取出这些信,一封封排在桌子上。明明是白白的信封,我眼里却是小巷里的一块块青石板,温润、幽静。

直至临近约好的归还时间,我终于打开了这些信。

是的,每封信基本上是三页纸。字不怎么好,但笔画很认真,看起来,她写得很慢。小学二年级的词汇量,限制了她的书写速度。每页上也有涂改,有的字,改了两三回,最后还是错字。这一行行工整的字,就像地里一行行的庄稼。看着信,我就能感受到她对生活的态度。虽然贫穷、劳作和操心让她走起来歪歪扭扭,可她走得很认真。

我已经有好多年不写信,不读信了。那晚,我在她的信里回到了从前,她从前的生活,以及被我们甩在身后很远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与书信有关,又可以没关系。问题在于,那些质朴的、真诚的生活,确实被我们抛弃了。

3

鸽子又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只鸽子来到我的窗前。这座楼的六层有几个窗台,经常被一群鸽子占据,多半是早上,或者下午。我一直不知道这群鸽子是哪里的。白天,它们去哪儿了?晚上,什么地方是它们的家?多半在黄昏,我在楼前广场会遇见它们。三五成群,也有个别的站在花坛边,像个思想者。它们与人保持安全距离,你可以凝视,也可以接近,但绝不可能碰到。一步步,慢慢靠近,如果你不伸手,它们可以只离你一步。再近,它们就飞开了。你没走近,它们会走过来,有时还会把你围在中央。小小的鸽子,似乎参透了某种相处之道。我一直没在广场上找见常到我窗前的那只鸽子,我确定它在其中。有一次,我从对面楼下来时,就看见一只鸽子从我的窗台飞到了广场。

我们之间隔着玻璃。它相当淡定,倒是我被它撩得不行。我可以盯着它看,哪怕是紧贴着玻璃,但不能举起手机。只要我举起手机,它就会腾空而起。它这是怕我拍照,还是因为它与手机是敌人?

有了手机,有了互联网,人們的通信、交流方式发生了变化,文字随之失去血性。如其人,笔画里注满瞬时的情感或情绪,这样的字已经不复存在。钢筋般的线条,面无表情,每个字都是陌生人。打电话、发语音,甚至视频通话,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进入共时的面对面状态。各有各的好,只是我们踢开了曾经爱不释手的书信。便捷的技术,也便捷了我们的浮夸。说东扯西,吹牛开玩笑,把虚假的言语说得无比真诚。一片欢笑,包括狂笑、浪荡的笑、与心跳无关的笑,人们在亲切的气氛中越来越孤独。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放下所有,只为交流而交流?不在饭局,不在酒吧,只是在户外的长椅上、河边,静静地坐上许久。交流,在无声中展开。

写信,是古老的交流方式。一种生活气质和由此而来的生活审美。把写信当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下,有几人能做到?反正,我做不到。我们有理由,快捷、精准、效率,生活容不得我们拖拖拉拉,漫无目的。节奏快了,我们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不再珍视那无功利的抒情。尤其是与家人通话,语句少得可怕,时间短得可怕。母亲病重期间,我一周至少打一次电话。有段时间,工作相对有规律,我几乎天天打。是的,只要有时间,我就和母亲通话。常规的问候之后,我常常哑口无言。有时,是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挂断电话,快速逃离。有时,觉得没有什么实质的事要说,脑子里的词汇消失殆尽。与朋友间也是如此。所谓有事说事,无事话三句。时间太宝贵,哪有时间闲聊啊。问题是,我们常常用宝贵的时间做了太多的无聊之事。太多的虚无,竟然被我们视为实实在在的拥有。所谓的忙,所谓的没时间,只是选择上有轻重缓急之分。

她可以少写信,可以不写信。这样做,她的理由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偏偏,她没有。

一个柔弱的妙龄女子,甘愿放弃童话和浪漫,支撑起一个家,11年不离不弃,等待从泥沼里爬出的丈夫。我深为感动。白天,为了生计风风火火;晚上 ,孤灯下,一行行文字似清水,如她一样的清水。清水洗尘,洗去生活的飞尘,为丈夫的心魂洗尘。

4

生活,总会改变。多半如温水煮青蛙,那些细小的变化,不被我们察觉。有节点、有坐标的事情,毕竟是少数。她从结婚后,某种状态就像一根橡皮筋,一天天在拉长,不由得她左右。要是哪天断了,可如何是好?她不敢想。她时刻保持警觉,得来的只有焦虑。

丈夫是个善良的人,有头脑,肯吃苦。她当初看上他,图的就是这些。尽管后来发生的事,让她接受不了,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看走眼。结婚,就是找个人一起过生活,生个孩子,抚养成人。钱多,过钱多的生活;钱少,过钱少的日子。两口子和和气气、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丈夫和她想的不一样 ,总想快点挣些钱,成天往外跑。没见到钱,也越来越见不到他这个人。

丈夫半年多没回家,那段时间,她最怕碰见熟人。出门去地里,总瞅人少的时候去,路上遇上人,头一低,远远避开。问她丈夫的情况,人家是好心。可她经不住这样的问。已经提心吊胆了,听别人打听,心里更害怕。

石头终于砸下了。那天,听到敲门声,她心里一喜,这是他回家了。跑出屋,她的步子又慢了下来,院子门啪啪作响,她心头紧了起来。来人送的是丈夫被逮捕的通知书,出事了,还是出事了,石头没有落地,砸在她身上。她倚着门框好久。脑子里空空的,腿迈不开。她害怕,她难过。

这里的四月天,还会下大雪。现在的屋顶、土墙上堆着雪,边上挂着的冰凌,像一把把剑。雪是白的,门和墙是黄的,一身黑衣服的她,就像是站在白天里的黑夜。不出事,可能没事,也可能出大事,多大的事都有可能。现在出事了,怎么就出事了呢?这要被关多少年啊?他得受多少苦,自己可怎么办?

又过了10个月,他来信了。被判了15年,被送到了服刑地。

15年,不短啊,太长了,到那时,自己就40岁了。事已经出了,也没法子躲了。不是最大的事,他吃了这次亏,以后会长记性的。终于知道他在哪儿了,再也不用担心他出事了。她知道这样想,不好,但心里还是闪过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天晚上,她写信写得很难,写得很心痛,写得很无助,写得很幸福。两页纸的信,她整整花了六个晚上。

这一天,是2008年4月22日。生活从这一天开始,幸福又沉重。

他记住的是被抓的那天,2007年5月8日。这是他重生的日子。

5

她看了看孩子,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3岁多的男娃,这边说要睡觉,那边倒头就着了。东房里的婆婆,也该睡着了。这些天,婆婆总说身子没劲,爱发困。她拿起火钳把炉子里的煤块理了理,上下倒个儿,堆得密实些,可以压住火。炉盖盖上,水壶坐上,再关严炉门,炉子早一点封,就可以多省点煤。煤是要钱的,不省着用,撑不过这个冬天。过会儿,坐在屋子里会有些冷。她还不知道今晚什么时候才能躺下,能不能睡着。孩子和婆婆在被窝里,不会觉着冷。这就好。她就在炉子跟前坐着,近些,总会暖和些。

前几天的一场大雪,在院子积得很厚,这会儿亮得有些刺眼。从房顶垂下的灯泡,让屋子里有些发红。不,是褐紫色才对,就是流出的血干了之后的颜色。这房子比她的年纪大多了。土木结构的房子,说白了,就是墙全是土墙,门窗柱梁是木头。土墙上坑坑洼洼,像一条竖起来的土路,又像被岁月虐待了很久的脸。明暗之间,斑斑点点,各种各样的形状,怎么看,都像一个又一个伤疤,有些伤疤好像才刚结痂。所有的木头,都是枯树的样子,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以前总觉得房子就是房子,今晚,这房子多像一个人,没有血色,皱纹像一条条暴突的青筋,几十年的日子换来了这样的沉默,连一声叹息都没有。自己老了,想必也是这样子。可是,她今年才24岁。她不是怕老,而是不敢想这一天天的,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茶几,平常也当桌子用,确实旧了,好几处的漆皮已经卷起,整个模样和土墙差不多。这是家里最像样的一张桌子,那张放黑白电视的桌子,比这更旧,一条腿已经断了,下面垫着石头。放着的信纸,显得格外新。给丈夫写信,是她白天接到丈夫的信就打算好的。家里没有纸笔,这是下午刚买的。有好多话要说,也知道从哪儿开始,可笔在手上,感觉特别重。把心里想的,一笔一画写出来,对上学只上到二年级的她,真的很难。铁锹、锄头,她能挥动,绣花针也可以在指间如游龙,可这笔不但很沉,而且让手指都变僵了。

没想哭,泪水已流到腮边。不应该哭的,她抹抹眼睛揩揩脸,开始写信。写每个字都像搬一块大石头,歪歪扭扭的,和她踉跄的脚步差不多。写着写着,泪水又涌出来。她一直没有哭出声,因为孩子在身边,因为婆婆就在隔壁。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庆幸才是,不要哭的。哭,还耽误写信。

这天晚上,她在写信,也是两个自己互相说话,对面的自己一直在劝,一直在开导。一个哭着,一个表情平静,似乎还有些许的幸福。

没有太多的细节,只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6

家里的七亩地在山坡上,这里被称为坡地。近处没有水源和沟河,只能指望下雨。靠天赏饭,凭力气挣饭。一天到头辛辛苦苦,再好的收成,也不能养家糊口。不种,那更没处活了。坡不陡,一层层的地像台阶,上上下下,她不嫌累。多走这些台阶,日子就能平坦些。这些坡地,又像干瘦的肋骨。生龙活虎的人一天天侍弄着这些肋骨,把时光和力气耗在这里,直到有一天自己也落成这模样。

天空有鸟飞过,在高原上,这样的情形不多见。或许是自己平时低头干活,顾不上直起腰仰望天空。是这样的。小的时候,也曾躺在草垛上看星星月亮,看蓝天,以及和鸟儿一样的白云,和衣裳一样的白云。那天。她实在是太累了。翻了幾垄地,弯成弓形的腰像一把死死扣住的锁。拄着铁锹,用劲把腰拉直。擦汗时不经意昂起头,天空恰巧飞来几只鸟儿。盘旋,滑翔,阳光下,翅膀显得特别亮。以前看到这样的鸟儿,她会张嘴欢呼,声音不大,像鸟儿飞出的弧线那样柔。如果四周没人,她还会张开双臂,时而小跑,时而绕圈,把自己想象成鸟儿中的一员。今天,她静静地望着鸟儿。只能望一会儿,还得抓紧翻地。偌大的天空,鸟儿可以尽情地飞。多自在,多轻松。走在地上的人儿,怎就这么难?要是自己能飞多好,不花钱买票,就能去看看他。天很大,地很广,她觉得自己太小太小了。

她没想飞起来,只是双腿发软,一下子栽倒。刚刚被她翻过的地,很松软,但没能好好托住她。瘦小的身子在坡上滚落,无声无息。以前可不这样的。在父母身边时,要是这样摔一下,大呼小叫,免不了的,那声音让自己都觉得恐怖。结婚后,遇上事,虽说不再任性地声张,但有时还会回到孩子时的样子。

停下时,浑身是土。她坐在那儿,反而笑了。幸好这地刚被自己打理过,没有硬土块,没有枝条、铁丝。幸好倒下的时候,推开了铁锹。早上,她刚磨过锹,锃亮,刃利着呢。

她就坐那儿,坐了好一会儿。婆婆在家带着孩子,四下也没有人。渐渐地,她特别想哭。那就哭吧,放开了哭。哇哇大哭,肩头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哭着哭着,她就趴在了地上,把自己蜷缩成一条虫子。

哭得呼天抢地,可泪水很少。这和夜晚相反。夜里,泪水流不停,像条静默的河。

声音从尖锐到凄厉,从高亢到低沉。胸闷,喘不过气来。嗓子开始发干时,她不敢哭了。不能让婆婆和孩子知道自己哭的,在他们面前,她得笑。

不敢哭,也哭不动了。浑身上下软软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有没有晕过去,她真的记不得了。在地里干活累了,坐下来歇歇,迷迷糊糊里打瞌睡,那是有的。

7

不停地做活儿,把自己累趴下,就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了。人在孤独、寂寞和苦得受不住时,以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有时不失为好办法。可她不需要额外卖力气,家里的一老一小,地里的庄稼,每天的时间不够用,力气也不够用。

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从小就帮着家里做农活,父亲在外打工,家里的地,只能靠母亲一个人种。刨地、盘垄、锄草、插秧、摘棉花,想来,农村地里的活计,我在10岁前大都做过。只不过,那时根本体会不到母亲的艰难,我下地干活,也是能偷懒就偷懒。尽管如此,小时候经常小大人式地干农活,一直是我炫耀的重点内容。不是显摆我对农村有多了解,而是宣称我是吃过苦的人。

和她一比,我做的这点农活,真的算不上什么。后来,我不再动不动就绘声绘色宣传我的“乡村史”。想想,七亩地的青稞,一刀一刀割下来,要弯多少次腰?一捆一捆从田里背回家,要负重走多少的路?人家有农用车,几个来回,轻轻松松。她家没有,只能背,只能扛。一趟又一趟,走不动了,就坐在田埂上、路边歇歇。左邻右舍空车过时,都好心地帮她捎一些。有时候,实在是背不动了,就挤点钱请人用车来运。

人家也知道她家的情况,就说,不用给现钱的,先欠着,不急,没事的,哪天有钱了,再还呗。她则是能少花一分钱是一分钱,家里要花钱的地儿太多了。有车帮着运,路上是省事了,可装卸还得自己来。这样的活,没干过的人,真无法体会,也无法想象。

平时,天天剥层皮,每到收割时,就得费半条命。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阵,她也会写信告诉他。信中就一句“家里的庄稼收完了”或者“家里的庄稼种下了”。语气平常,只是客观地告诉一声,从不写些辛苦,不提自己的苦累。

她可以用一页纸让他照顾好自己,告诉他婆婆身体还好,儿子学习成绩挺好。自己所受的累、所吃的苦,她不但不说,还经常在信中说,他一人在外,没人照顾,真不容易。他4岁时就没了父亲,从小到大的日子,过得也苦。她为他心疼。

8

家在县城边上,可这里是村庄,离县城最近的村庄。“什么在县城边上啊,你们那儿就是县城。”住在山里的人,总这样说。可是,县城就是县城,村庄就是村庄,这不是距离的事。她有个亲戚,家与县城一路之隔,路很窄,顶多只能两驾马车并排走。人很容易能跨过去,跨过去的只是身体,其他的,怎么也跨不过去。她从家出门左拐,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就到了县汽车站。每天人来人往,有当地人,也有外地人。她记得那些地名,可从没去过。外面的世界,是外面的。由汽车站再往里走,没多远,就是县城中心。她去过,但去得很少。家里的七亩地,在家右边,距离比到县城稍远些,在她心里,庄稼地离家更近。

她很少去县城,也很少串门。地里的活,不能拖。婆婆生病后,得她照顾。孩子上幼儿园上学校,她得接送。多数日子里,她在家、庄稼地、幼儿园(学校)间来来回回。但凡与日常生活所必需无关的,都不在她的坐标上。

社会变化太快,一切都充满无限的可能,那密集的网络和那无数诱人的光点,时常会让我们迷失。事实上,我们总在迷失的混沌中。不同的是,有些人知道自己迷失了,但掌控不了;有的人反倒认为自己一直很清醒。她的脚步、目光与心跳,有着惊人的同步。自我锁定了那些生活的坐标点,眼睛也是随之精确取景,从不游离。

她是一头绵羊,到哪儿都带着自己做成的圈,只在圈里,从不出圈,也尽可能防范别人破圈而入。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甚至自己也没强求自己。守住自己,葆有一份纯粹,站在一切的纷扰之外。这是从她身体从她心上长出的壳,虽无形,却刀枪不入。她的心有多柔,这壳就有多坚硬。白天,在大街小巷里,在庄稼地里,在人群里,她是一个人。世界与她无关,她只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别人的生活,那是别人的。不去比,也不进入。自己很微小,但自己又可以是自己的宏大。躲避他者,鲜活于自己的光芒里。把人间挡在门外,但可以让自己的身影淹没于人间。人间,只是自己的人间。

她并不冷漠。

拒绝与世界交往,不是怕遭别人伤害,不是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只是因为不愿伤心。与别人交流,关注别人生活的纹理。可她把持不住自己,憂伤如决堤的河。只是片刻的互动,她得用好几天才能缓过劲。

不能怪这美好的人间,只是自己缺少足够的定力。知道了自己的弱点,那就从根本上解决。

蜷在自己的壳里,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虽然艰难,但也有成就感。自己是自己的时钟,每一声呼吸就是那无声的秒针。静心品味,煎熬的日子里也有闪亮的暖意。芝麻大的、瞬间即逝的细节,能放大,可以充填自己的虚空。她将自己的丰富与细腻都用在三位亲人身上,用在由自己营造的日子里。

目光只盯着脚下,注视婆婆和孩子,向远方,遥望丈夫。陌生之地,未知的世界。

对别人,这不一定适用,但她受益匪浅。她喜欢上了如此这般。

9

社会一天比一天好,县城一天比一天繁华,村里许多人家的日子也越过越富裕,新盖了房子,买了小汽车。这些,与她都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扯上关系,就是她家的生活与周围的差距越拉越大,钱不如以前值钱了。七亩地长不出更多的钱,婆婆病了,孩子上学了,家里的开销大了。

自己对付自己,总是有办法的。不买衣裳,将就填饱肚子,阉割所有的欲望。苦是苦,可这些自己能做主。把生活质量降到最低水平,钱还是不够的。农闲时,她接了手工活儿,做鞋垫,绣枕套。孩子的穿着,比不上有钱人家,但要干净整洁,换季时,一定想办法买套新衣服。丈夫那儿,她每年都要买几件内衣、棉衣,几双鞋子什么的,寄过去。前后脚到的信里,她说,先寄这么多,下次再寄啊。她没说的是,多买双鞋的钱,手头也没有了。只有说到想去看他,她才说,实在是没有钱,等有了钱,一定要去的。

孩子一直很懂事,从不张口向她要这要那。有一次,她去学校接他。平常,孩子都是在校门口等,可这天,没见人影。她心里有点慌,幸好一个转身,9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只是儿子的后背。他站在小卖部前,前上方挂着几个小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变形金刚。儿子看到,眼睛里一半是渴望,一半是不好意思。标价20块钱,她口袋里只有5块钱,五张1块的。

母子俩回家的路上,默默无语。

口袋的5块钱,是家里的所有。第二天,她上街拾饮料瓶子。平常走路,她也会留意这样的瓶子。拾起来攒着,能卖钱。有点不好意思。一定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人,快速捡起。如果不远处有人,那就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现在这样的场面,我们经常能在小视频里看到,演得很逼真。她这次捡瓶子,没有不好意思。想着儿子手拿变形金刚的高兴模样,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到了就捡。多半天下来,只卖了10块钱。实在没办法了,跑到娘家要了5块钱。

这发生在2014年的县城。可我们听来,是多么遥远的事。具有典型的忆苦思甜的模式。不可思议。可是,可是,对她而言,这是难得的高光时刻。

我一直纳闷,这些年,就这点钱,她一家是怎么过日子的?我有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对近些年的乡村现状也有不少的了解。我仔细帮她家算过账,按我的算法,这钱怎么着,也有很大的缺口。

有一次,我专门问过她。她说,以前也天天愁钱,真的是几块钱,就能把她难倒。她说,可你算的账,是你的标准。她一件衣裳20块钱,还能穿好几年。乡下人,有许多钱是能省的。亲戚邻居也常帮衬她。再说了,11年下来,我们家也欠了好几千的债呢。提到欠债时,她低下了头,很是不好意思,好像犯了多大的错一样。

我羞愧,我无地自容。

我已经不相信现在还有如此清苦之人。单是一天只吃三个馒头几根咸菜,几乎天天如此,我就不敢相信。生活在小县城外几步之遥的她,直到2017年,都没有手机。我同样不相信。

10

我经常会遇到诉苦、抱怨的人。

山沟里的一个村子,他经常坐在村口那块石头上。这地方无风阳光好,夏天凉快,冬天暖乎乎的。有時,他也会坐在村子里那家小卖部门口,板凳是人家的。现在村子里没有晒场了,小卖部成了各种消息的集散地。他见到我,就贴了上来,让我上他家看看。家里两个娃,都在上小学,媳妇肺气肿,做不得农活,勉强能收拾收拾家务。家里穷着呢,低保不够吃呢。他说话的时候,左臂一直抬得高高的,不停地左右晃动。左手掌因为一次车祸,被截去。没了手掌的胳膊,显得特别扎眼。他长得壮实,个子也比我高,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洗洗干净,30多岁的他,其实挺精神的。家是个小院,房子年前刚修过,享受危房改造的政策,他家没花一分钱。我见过脏乱差的家,可他的家还是让我意外。没法形容,也不能用动物性的比喻。他媳妇见我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围了上来。我走到哪儿,他两口子都一左一右贴着我。主要是他说,他媳妇时不时补充一两句,或强调他所说的某个点。没有泪水,但那腔调就是泪流满面的感觉,全是再也活不下去的无奈和悲凉。

他们说的过程中,有村干部试图打断,被我以眼色制止。人家过得这么苦,我听听能怎的?其实,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村干部的意思。我也不是第一次走村入户,能从看到的听到的辨别出真假。后来村干部告诉我,这两口子就是戏精,心思全花在叫苦上。家里的几亩地,不愿种,原先算是租给别人种的,可他家胡乱要钱,再也没人愿租,现在基本上荒着。村里几户人家集资买了几台电动缝纫机,用来做些具有民族特色的家用品。他媳妇做了几天,说是太辛苦,不做了。考虑到他有残疾,村里安排他做护林员,可他嫌巡山太累,死活不干。就这么闲着,典型的人懒嘴勤。

穷有穷的苦水,一切尚好的,也会生出诸多的不如意。通用的说法是,现在生活压力大了,令人无助的事太多。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现在患抑郁症或处于焦虑状态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的工作、生活都还不错。对此,我有位朋友说,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个人能力与自我设定的期望之间的落差悬殊。我没有做过专门的调查和分析,不敢轻易认同。不过,当我们无法抵达期待,总会失望和郁闷。这是真的。我不持任何偏见地认为,心态决定心理健康。

街两边的房子,比以前漂亮了。新盖的楼真高,许多店铺的好衣裳,她是第一次看到。走在街上,她很文静,不会大幅度地东张西望,但街上的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新开了一家饭店,一家三口正在有说有笑地吃饭。这样真好,等丈夫回来了,我们家也能这样的。这是别人的生活,也是她将来的生活。不急的,会有这一天的。她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是刚绣好的枕套,交给人家,就能得些钱。 这些钱,她早就想好了用处。给儿子买双新鞋,给婆婆买点药,给丈夫买件冬衣。还余下一些,儿子正在长身体,得多点营养。这个月比上个月挣得要多,我也是挺能干的嘛。想着,她笑了。

有一次,遇上几位刚从外地旅游回来的姐妹。她们都知道她家的情况,有点替她可惜。她说我好着呢,真好着呢。回去的路上,她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意像早上的阳光一样。和姐妹们说的那些家事,她一想,真的很幸福。要是不说,还真没发现。这几天的时间,好事不断。丈夫来信说,又减刑了。儿子拿回了一张奖状,递给她,说这是奖给妈妈的。婆婆有两年多没怎么能下床了,最近精神好了些,昨天还夸她做的饭更好吃了。

这是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她个子小,穿着朴素,但不失大方。太普通了,像河里的一滴水,她淹没于人群中。她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可谁能知道,在这繁华之中,她心中的幸福更为平实、更为灿烂。

我也经常从这条街上走过,是散步,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走入更为真实的生活。没认识她前,我多半是把这条街当风景看。我在农村长大,目前也暂居县城,但我不属于这里。这里是我心中的远方,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我14岁前没去过家乡的县城,就连镇上,好像也只去过一两回。那是城里,比我们乡下好得太多。可现在,我有些膨胀,有些趾高气扬。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我都觉得与他们有很大的距離。就我这身高,也就是大众的平均数,可我总有俯视他们的自傲。我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别看大街上一个个人模人样,谁家的锅底不是黑的!”这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苦闷和失落找垫背的。

认识她,知道了她的故事。我开始羡慕县城的生活。我喜欢品味他们的笑容,不再敢小瞧任何一个人。他们的幸福,我体会不到。我们同走在一条街上,说不定对方的灵魂远比我高贵。

11

丈夫刚出事的那半年,她特别怕见人。

窝在家里,肯定不行。地得种,孩子得送幼儿园。一个庄子,家家户户挨得很近。这村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想热闹,想一出门就能不停地碰上人,每每这时,村子里空空荡荡的。不想遇见人时,村子就跟自家院子那样小,全村人好像全都站在跟前,就像地里庄稼那样密密麻麻的。

她不是怕人家笑话她,瞧,找了个什么男人,犯事了,坐牢了。

乡亲们都很善良,没人会这么不待见她。

她怕的是,大家伙同情她。

每次出门,她都要反复想想自己该怎么走路,遇上打招呼的,以什么样的表情示人,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别人会问到什么事,自己该怎么应答。

没有她想的这么复杂。

确实有些乡亲来找过她婆婆,说是家里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直说就好,都是乡里乡亲的,可不兴见外的。一个女娃娃家,上有老下有娃,家里家外,全一个人操持,不易呢。村里也有许多人家男人外出打工,像她这样在家的,也不少。有的两口子都在外打工,她没这条件,要不然,也会出去多挣点钱,多见点世面。她让婆婆转告这些好心人,眼前没什么难处,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她肯定会主动请人家。

她原本就是村里比较沉默的人,遇上人,多以浅浅的笑容打招呼。走路时,目光稍稍向下,左右两边尽收眼底,但在别人眼中,她一直是看着前方的,不左顾右盼。

乡亲们没把她当异数,反而都认为她了不起。一个女娃娃家,才二十出头,真能沉得住气,不惊不扰,日子过得瓷实。这话是婆婆告诉她的。说她是难寻的好儿媳妇。那时,婆婆身子还好,能和她一起下地干活。

乡亲们没有变,是她的想法变了。有一天,她终于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一旦认为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那她就感觉人家的眼神都不对劲。

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不卑不亢,不大悲不大喜。她又回到了以往的自己。独来独往,没事的,以前也是这样。她习惯了,村里人也习惯了。走在村子里,她像一阵清风。

从家向地里走,她盘算着今天该干多少活。每次干的活都比预想的要多,这让她回家时心里特别充实。

也有失态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的下午,她从地里往家走。暴雨说来就来,没处可躲。扫了一下四周,没人,她卷起裤腿脱下鞋在雨中奔跑。不宽的田埂像一条长长的独木桥,干土已经被雨水湿透,软软的,有点丝滑。她一会儿快跑,一会儿慢走,淤泥从脚丫缝中冒出,感觉真好。

她想起了童年时,有一天在河滩上玩,就是这样的感觉。只是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舒服。雨越下越大,到处都是雾蒙蒙的,远处的村庄就像画儿里的一样。

12

信纸和墨水就在茶几下面,一定多备一本,那本快用完时,她就会马上买来一本。笔,用的是钢笔,家里总会有两瓶墨水,还一直是一瓶黑色的一瓶蓝色的。有时用黑色的,有时用蓝色的。没想过为什么。她的习惯是笔里墨水用尽后,就伸手从茶几下摸瓶墨水,摸到哪瓶就用哪瓶。对自己唯一的要求是,一封信,从信封到信纸上的字颜色得是一色的。

有些字不会写,那就找会的代替。不查字典,每个字都该是自己心里的。现查字典,那字没在自己心里待着,不是自己的。写字写得慢,她不急。没有连笔画,一笔一画,泾渭分明。至于字间距和字的大小,她控制不了。没事,在地里干活时,身后的脚印,也是这样的。

写得再慢,笔画再用劲,笔与纸还是能发出沙沙的声音。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跟人走路的声音很像。她喜欢这样的声音。感觉丈夫就在屋里,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在听她说话。她不会抬头看,那样丈夫就走开了,屋子里就空空的了,就很黑。那样,她会很害怕。

真是关上灯睡觉了,她不怕。她会想他收到了信,正在看信。他现在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她想着的都是他在家时的样子。在哪儿看信呢?宿舍里,还是在外面的某棵树下?她也不知道。他展开了信纸,信封贴在信纸后面,开始看信了。这时候,她会想起自己写下的内容,一字一句地默念,不会丢字少句,不会出错。一切都是完整地重现。写时流泪的地方,这会儿泪水又出来了。写那几句时,心里甜滋滋的,现在那甜味又来了。

一封信,从字句到心情,她其实是写了两回。

从24岁到35岁,她一直如此。

她喜欢这样的夜晚。尽管常常睡不着,尽管常常泪水湿透了枕巾。浓浓的黑淹没了一切,天地间无比安静,世界只剩下她与他。她还是那个刚过门的新娘。

不会失眠,睡觉好着呢。稍攒不住劲,就睡着了。

只是农忙那段时间,夜里常常会被痛醒。浑身酸痛,整个人僵得就跟棍子一样。上床时,得先把两条腿搬上去,躺着了,就不敢翻身。疼啊。

还有睡不着的时候,就是外面闪电打雷。特别是睡着后被惊醒时,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浑身就像筛子上的豆子,颤个不停。没办法,用被子把自己包紧,整个人缩在里头,双手捂住耳朵。白天干活太乏了,不多久,也就睡了。困上了,再大的怕也是抗不过的。

13

有一天晚上,她一夜没睡。那雨下得太大了,风刮得也紧,实在是不敢睡,生怕房子里哪里要漏雨。

她家的所谓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一直撑到2017年初。时间太久了,泥墙动不动就东破一块西掉一块。她到河滩上捡石头,填住那些洞,再从山脚下弄些泥回来,用水和好后,封个严实。

她经常做这样修修补补的活儿,也算是练出了技术。只是每回上梯子,两腿都不得劲,紧张得要死。把石头或泥装在筐子里,背在身上,这样就可腾出双手抓住梯子。婆婆或者儿子在下面扶着梯子,她知道无大碍,可心里头的“恐慌”這道坎从来都迈不过去。

每年夏天,她都要把房顶上的土加固一下。每到下大雨前,都要爬到房顶检查。房顶上的泥土,要是破了,那麻烦就大了。往常,都是请人来加固,毕竟这对技术要求还是很高的。那一年,地里的事,婆婆的病,把她彻底忙晕了。直到那天下午天气预报说晚间有大雨,她才想起把这茬愣是忘得一干二净。请人,来不及了,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干。其他地方都还不错,就是正对着自己床的那里,有一处陷了下去。天快黑时,她才算是修补好了。

晚上真是风大雨猛。她在床上,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起来,不停地盯着房顶。有那么一会儿,实在是太累了,她睡着了。一块泥砸了下来,接下泥水直接把她淹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才反应过来,只是个梦。

雨直到天亮,才渐渐小了些。没时间睡了,要做早饭了,喂婆婆吃好后,儿子也快吃好了,她随便吃几口,就送儿子上学。回来时得直接去地里,不知道这一夜下来,青稞倒得多不多。

14

时间过得太慢了。每天忙得连轴转,可时间还过得这么慢。

时间在婆婆、儿子身上,时间在庄稼地里,时间在那一针一线里,偏偏不在自己身上。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这样想,她觉得自己才是完整的。把一天天的日子过好,让自己在阴雨天时,心中也会有光亮。

初夏,在这里是最好的季节。草绿了,花开了。在儿子学校开完家长会回来,一路上,不敢慢,快到饭点了,得给婆婆做饭。正走着,听到一声“大姐”,她没理会,不会有人这么叫她的。再听到“大姐”时,一位40多岁的男子站在他面前,一看,就是外地人。人家是问路的,她羞涩地指好道后,就小步跑开了。

叫我大姐,你都40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叫我大姐?她步子没停,心里叨咕开了。不服气归不服气,她还是想了想。哎呀,今天我都33岁了。我怎么就已经33岁了。想起十七八岁时,看到30岁的女人,就一脸的嫌弃,天哪,这么老了,太老了。没承想,一不留神,自己已经过了“嫌弃”的年龄。

她在一棵大树下止住了脚步。这树很粗,一个人抱不过来。自打她记事时,这树就在这儿。这些年下来,一点也没显老,叶子青绿青绿的。

有个新媳妇手捧鲜花,款款走过。她认识这个新媳妇,个把月前刚过门,今年25岁。一袭大红的衣服,大红的小褂,大红的长裙。这样的衣服,她也穿过。只是,那是很久以前了,她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的样子了。近的,她也记不住了。30岁那年,自己有没有过生日,没印象了。儿子过10岁生日,她记得;婆婆过60岁生日,她记得;丈夫过30岁生日,她也记得。

20多岁,多好的年龄啊,可我再也不是了。盼着儿子快点长大,盼着丈夫早些回来,怎么就没想到这盼啊盼的,其实也就把自己盼老了。

她眼里湿湿的,但没掉下一滴泪。这不是在家里,常有人走过来走过去,不能哭的。

她的手在树上抠树皮,像鱼鳞一样的树皮。脸上有些疼,一摸,手有些粗糙,脸也有些粗糙,但比树皮滑润多了。

再走时,她的步速没有减,步子却沉重了许多。以前,在地里做一天活,也没有这么沉重过。太阳在身后,她走在自己的影子里。

这天,她给婆婆做的菜,忘记放盐了。

这是头一回。

15

亲爱的老公,你好。祝你身体健康,一切顺利,天天有个好心情。11年,100多封信,都是这个开头。从来没有变过,就像对丈夫爱的深情一样。丈夫离家那么远,还是在服刑,日子一定过得苦。她不苦,有儿子有婆婆陪着,千好万好,在家里最好。如果表达思念,也是一种诉苦,那么这是她在信里唯一诉的苦。

一封信里,她有太多的角色——老公的妻子,孩子的妈妈,婆婆的儿媳妇。还有一个角色,她不知道归哪一类。

她理解丈夫,出去闯荡,是为了家好。出事,也只是一时之念。“你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愿望要实现,才走上这条路的,我很理解你。你不要多想,安下心来,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我还等你回来过日子呢。”这是她第一封信里的一段话。后来的每封信,她都会表达这样的意思。这不是为了宽慰他,而是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更是愿意等待11年的信念。

相信一个人,在当下变得尤其难。难的不是对方能不能担起这份信任,而是我们愿不愿意捧出这样一份信任。坚定的、长久的、无私的,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捧着。

做好事的,不一定是好人;做坏事的,不一定是坏人。这话不能从绝对理性的意义上读解,在生活里,在人性的复杂中,好与坏,并非对立;行为与心灵不一定时时处处都是一致的。我不敢断言,最初的他,是否值得她如此信任。

因为表现好,他15年的刑期最后减到10年。在此期间,他学习、掌握了做帐篷的技术。回来后,就在家中加工起旅游帐篷。他说,没有妻子,就没有他的今天。每次说这话时,他都有些哽咽。

他回家五个月,母亲去世。这中间,母亲对他说得最多的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有个好儿媳天天在床边守着,一守就是这么多年。没有这么好的儿媳,我这条老命怕等不到你回来。好好待她,你这辈子都欠她的。

他回家前,家里拆了旧房准备盖新房。除了政府补助的十多万,自家也得花十多万。这些钱都是亲戚和乡亲们帮忙凑的,送钱来时,大家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先把房盖上,钱嘛,以后有了再还,实在还不上,也没事的。不到四年的时间,他们家就还清了所有的债。这几年,还带动村里的困难户脱贫。他说,大家对我们家太好了,我要报恩。怎么报,也报不尽的。

16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2018年5月。

那时,他出狱还不到一年,但家庭帐篷加工厂已经做出了影响力,他们家成了远近闻名的脱贫示范户。

他给我们介绍帐篷加工的流程,很熱情,很自信,也很高兴。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有过服刑的经历,也没能看出些许的痕迹。我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致富能手,可如此从容并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且有踏踏实实规划的,他是第一人。他太与众不同了。当然,这不是他引起我特别关注的原因。

三间正房,一间是原材料仓库,一间是加工车间,封好的大走廊,当地人称为阳光房,也是加工车间。他在走廊上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言语间,他很专业,也细致。我发现,他时不时地就往走廊的一角扫一眼,无论是背着还是侧对着那个方向。

走廊的那一角,有台缝纫机,一女子在缝布。后来,我才知道是她。长长宽宽的白帆布,从缝纫机上拖下来,占了小半个走廊,就像一条凝固的瀑布。她的动作很娴熟,看不到她双手的动作,也不见身子动,只见白布从机台上缓缓移动。偶尔,她会抬起头看看他,而这时,他目光也正扫来。

我如果不是用手机在抓拍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细节,也就更不会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人。不是我有目中无人的傲慢,而是她明明坐在那儿,竟然又如隐身一般。

她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

阳光透过玻璃洒满白帆布,再反射到她的脸上,现出如水面般的淡淡涟漪。低眉垂目,神色安然,没有笑,但浅浅的笑意像一片轻雾。异常宁静和友善的脸庞上,幸福的感觉尽管很内敛,但终究掩饰不住。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白帆布,但目光又布满了他的后背,柔柔的,酥酥的,如薄云下的月色。而当她抬起头看他时,崇拜,知足,幸福,美好,羞涩。

平生,我第一次从瞬间的眼神中读到如此多的心意。

责任编辑:陈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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