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士官长

2023-11-06 06:51阿缺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姨妈表哥约翰

阿缺,重庆移通学院教师,90后科幻作家。于2012年发表处女作《悄然苏醒》,此后10年共计发表上百万字,其中多篇作品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在海外发表,并处于影视改编流程中,共计获得11次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和3次中国科幻银河奖。作品以软科幻为主,追求不同语境下的故事性,代表作有《云鲸记》《再见哆啦A梦》《星海旅人》等。

第一个夏天

每到夏天,记忆就会与炎热一起浮现。炎热是实在的,小依的所有毛孔都在抱怨,泛出涔涔汗珠;记忆却很模糊,海马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喃喃呓语,试图构建陈旧的童年,还原那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夏天,很多城里孩子会被送回乡村老家,在绿荫和蝉鸣中度过暑假。小依却截然相反,她在乡镇读书、长大,却连着三年暑假,都被姨妈接到北京去过。

那时是世纪之初,北京房价还未飙涨,姨妈在芍药居附近的小区买了房。房子90多平方米,三室一厅,姨妈和表哥各用一个房间,剩下一室,专门装修成粉嫩风格。“这就是你的房间,你看,专门为你装修的。”姨妈对小依说,“不只暑假,什么时候都给你空着。等你以后来北京读大学,就可以住家里。”

那年小依才13岁,刚读完初一,大学生活太遥远,连憧憬都缺乏想象。她只关心,眼下这个暑假怎么度过。

刚来的几天,姨妈带她在北京城里转来转去,爬过长城,进过故宫,也花了整个下午在颐和园拍照。但不到两周,该玩的就都玩遍了,小依也黑了一圈。她本来就瘦,这下还黑,简直跟烧焦的火柴一样。有一天洗完澡,姨妈给她换新买的裙子。镜子里,白裙黑肤,脸上的小鼻子小眼睛像融化的巧克力,都要分不清了。看着一脸无辜的小依,姨妈一边嘀咕,要这么下去,暑假过完不好跟小依父母交代,一边又把裙子换下来。姨妈此后工作变忙,便让小依待在家里,嘱咐表哥辅导她学习。

但比她大五岁的表哥刚高考结束,恰似野马脱缰,哪能在家待得住?于是他答应得好好的,但姨妈前脚一去上班,后脚他就溜出门,去找那些哥们儿玩。他也不愿意带着小依——带过一次,被他的哥们儿嘲笑了:“哟,雇这小黑妞当跟班不便宜吧?毕竟发工资的话,得跨国转账到非洲!”

小依也试过跟小区里的孩子们交朋友。但那时,北京少爷们普遍瞧不起外地孩子,尤其是一个叫魏刚的男孩,一看到小依就过来揪她辫子,边揪边发出骑马的驾驾声。被欺负过两三次后,小依就断了在这里交朋友的想法。

于是,又黑又瘦还土的小女孩小依,只能老实在家里看看电视,发发呆。夏日光阴,在窗外明明暗暗地流逝。

那时的小依,也不是娴静性子,时间一长就无聊起来了。她开始想念老家的树荫、小伙伴和潺潺流动的河水,但这三样,在北京都找不……哦不对,小区北边有一条河,河水清澈,倒与她家后面的河很相似。

于是,许多个夕阳下,她在河畔的褐石板路上蹦蹦跳跳。路过的人都冲她笑。

有一天黄昏,河面漂来一只纸船,纸船上还立着燃烧的蜡烛。烛光在水面摇曳,映出一大片淡黄色的光晕,有点像故乡的渔火。小依停止蹦跶,专注地看着纸船,抬头,发现河上游还有更多纸船载着烛火漂下来。

谁在河里放这么精致的纸船呢?

她往前走了十几米,就看到了答案——一个中年叔叔。但与纸船的精巧和秀气不同,这人看起来分外邋遢,穿件褐色背心,在靠肩的地方上还有俩破洞。男人蹲在河边,他身后还围着一堆男孩,都只有10岁左右的样子。男孩们叽叽喳喳,似在催促,但男人慢慢地将剩余的十几只纸船都放进河里,每放一只,都目送它漂远,又接着放下一只。

或许是水光映照,小依能看到男人眼中泛着一丝光,似乎是泪痕。但下一秒,他转过身面对男孩们,脸上顿时堆着夸张的笑容。“走!”他咧嘴大笑,“我们继续去通关!”

男孩们欢呼雀跃,簇拥着他,离开河畔。

小依倒也不是凑热闹的人,但她分明看到男人脸上由哀至喜,比舞台上的川剧大师还要迅捷。这让小依有了印象。她跟在这群人身后,发现他们跟自己住的是同一个小区,且还是隔壁二号楼。

男人带着孩子们进楼梯后,小依就没继续跟着了。天色不早,她继续往前,回到姨妈家中。但家里空荡荡的,表哥和姨妈都没有回来。她没开灯,在黑暗里等了很久。

后来表哥回家,一邊用手机发短信,一边问小依今天过得怎么样。

小依知道表哥的心思在手机另一头,只是随口问自己,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讲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嗯嗯……”表哥边听边应声。

小依说到那个被男孩们簇拥的邋遢男人时,表哥才抬起头,问:“那个人是不是住在二栋?”

“嗯,我看他是进了隔壁楼。他是谁呀?看起来游手好闲的。”

“是啊,一个无业闲汉,跟捡垃圾的差不多,脏得很,你还是离他远点。”表哥嗤笑一声,“嘿!他还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约翰·陈。怪别扭的 ,我们干脆都叫他陈约翰。”

陈约翰此人,在小区可谓大名鼎鼎。

他的经历颇为传奇。他在胡同里出生,成年后出门闯荡世界,又在2001年深冬的一个黄昏,突然回到小区,从此再未离开。他回来时孑然一身,破旧的背包里,只有一台游戏机。

相比他回京时的落魄,邻居们更愿意回忆的,是他早年带着全家搬去美国居住的风光。

陈约翰是远近闻名的高才生,16岁就考上了北大。他学习好,脑筋也不死板,毕业后没去单位,而是跟几个同学一起做了“倒爷”。当时其他倒爷还在千辛万苦地从俄罗斯倒回物资,利润微薄不说,还很危险,许多人都把命留在了那趟著名的K3/4次国际列车上。但陈约翰另辟蹊径,托同学关系,顺利办下美国签证,直接从纽约带名牌商品回来,没几年就挣了大钱。

那可是在1992年,他开着那辆大奔,把父母从胡同接到小区。整个街巷都轰动了。邻居们都来到他的新家,实在太挤,有人坐在门槛上,有人蹲在阳台,都向他打听大苹果城的事。陈约翰从容地跟街坊们派烟,逐一回答他们的问题。他潇洒的派头,深深凿进老人们的记忆里。

次年,他才24岁,就又干了一件震惊四方的事——办下美国绿卡。他不仅自己走,还把父母也接去美国享福。临走时,锣鼓喧天,宴席摆了快100桌。只要是附近街坊的人,不管亲不亲戚都可以去吃,还不用给礼金。那欢送的氛围比过年还热闹。

尽管老人们常抱怨他挣点钱就颠了,颠到美利坚。但私下里,人人艳羡,那地球另一端的黄金海岸,多年来都萦绕在他们梦中。

所以当陈约翰风尘仆仆、穷困潦倒地回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他打破了大家的幻想。

那年他才32岁,却鬓角半白,脸上瘦得硌眼。他推开位于11层的老屋,门才打开一道缝,陈年灰尘就将他笼罩,让他连连咳嗽。

当晚,也有不少人围在他家,跟他打听这八年的事。

“你咋回来了,你的大奔呢?”

陈约翰的眼睛似乎失去了聚焦功能,目光涣散,虽然正对邻居,却像是在凝视远处的斑驳墙壁,好半天才说:“车吗?车没了。”

“你在美国的房子呢?”

“房子也没了,房子没用……”陈约翰下巴抽搐了一下,青筋在脖颈上暴起,又即刻隐没。这个动作吓到了周围人。人们才意识到,他可能有点不正常。

“对了,咋不见老陈两口子回来?”

陈约翰没回答,但神情明显黯然。

人们暗自唏嘘。

有人不死心,问:“你就带了一个背包回来,里面是啥?”

陈约翰这才抬起头。他把背包拉链拉开,捧出一个黑色方形盒子,盒子中间是个绿色按钮。所有人都没见过这玩意儿,屏气凝神,等着他公布答案。陈约翰目光炯炯,提高音量,郑重宣布道:“我带回来的,是现在功能最强的游戏机——XBOX!”

人们对视一眼,在眼神里交换并确认了一个信息:他疯了。

打这之后,他就留在小区。但街坊们不解的是,他并没收拾屋子,而是把铺盖一卷,住到天台。他在水泥空地上搭了个油布棚,接好电线,把一台老式大屁股电视往中间一摆,也不装天线,就只连上那台游戏机的信号线。油棚里又脏又乱,但他每天坐在密布的电线中,拿着手柄,在电视上玩游戏。

这一玩,就是一年半。

对这种疯疯癫癫的人,成年人肯定避而远之,小孩们却很喜欢他。原因很简单——他的游戏机。

又一个白天,小依刚把电视拧开,广告声还没传出,就听到了屋外小孩们的吵闹声。

小依留了个心眼,循声望去,果然是从隔壁楼天台上传来的。她又想起昨晚河边见到的纸船,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哀伤,还有表哥提到的陈约翰的古怪事迹……好奇心因生活的无聊而更具驱动力,推着她出门,噔噔噔下楼,又上到二号楼楼顶。

这时太阳已挂得老高,天台堪比热锅,连空气都在阳光炙烤中变得沸腾,扭曲了光线。而在天台靠左,电机房的旁边,有一个用铁杆撑起的褐色油布棚。棚子里坐满了小孩,最小的七八岁,大的也就十二三岁,一眼望去,都是男孩子。每个人的脑门都在冒汗,但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最中间的电视机。

小依更好奇了,但不敢进去,拼命踮脚,才能看到棚中央的电视屏幕上,是一艘飞船内部的画面。

她在好莱坞科幻电影里见过类似画面,但显然,没有哪部电影会让这群心野的男孩如此痴迷。小依又踮高了些,终于看到,电视前坐着一个高壮男孩——只看背影,也能认出是欺负过她的淘气鬼魏刚。魏刚被簇拥在正当中,弯腰伸头,看起来像一只将被煮熟的虾。他拿着一只黑色手柄,随着手柄上两根摇杆拨动,画面也在旋转,电视屏幕上的枪管突突开火,将从飞船各个角落里冒出的外星怪物射杀。

不过魏刚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生疏,总是操作失误,枪的准星也瞄不准,在怪物头上晃来晃去,就是打不着。怪物向他冲来,他手忙脚乱,被连连击中,画面出现危险的闪烁提示。

几道汗从魏刚额角滑下。

周围的孩子开始起哄:“这里得躲!哎呀你看,呆站着干吗!”

魏刚吼道:“别叫!等我回血,马上就通了这关,你们睁大狗眼瞧——”后几个字还没出口,几个怪物一拥而上,视觉效果颇为逼真,似乎要撕裂电视屏幕冲出来。

随后画面黯淡。

“你死了!”坐他旁边的一个赤膊男孩大声喊,“快,把手柄给我!”

魏刚脸上发白,右手松开手柄的握把,但一秒之后又牢牢握紧,说:“不行!让我复活再试一次,我肯定能把这关玩完!”

赤膊男孩显然不乐意,眼睛都快红了,但他不如魏刚健壮,只能求助地看向左边。

小依这才留意到,棚子里除了这群男孩,还蹲着昨天见到的中年男人。这自然就是陈约翰了。在男孩们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时候,他蹲在棚子边,从油布缝隙里望向外面的天空。

“陈约翰!”赤膊男孩见他望得出神,喊道,“魏刚明明被星盟打死了,还不给手柄……”

陈约翰回过头,打了个哈欠:“噢噢,这样,魏刚,你把手柄给阿立。”

魏刚瞪大眼睛:“不,我要再试一次。”

“其他士兵,”陈约翰环视满棚子的男孩,他们都仰着一张渴望的脸,“也都在等着。每个人都有成为士官长的机会。”

“我不!”魏刚嚷着,“我就要玩!”

“給我。”

“就一个破游戏,我多玩会儿怎么了嘛……”魏刚声音低了些,依旧紧紧抓着手柄。

“不,这不仅是游戏!更不是破游戏!”陈约翰眼角一抽,豁然站立,目光炯炯地俯视魏刚,“这是战争!真到战场上,星盟也不会给你复活的机会!所有的马虎和大意都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都会让自己的士兵陷入险境!士官长绝不能犯错!”

他说得郑重其事,每个字都跟钉子似的凿在魏刚脸上。魏刚被吓到,微张着嘴巴,甚至忘了合拢。其余人也停止嚷嚷,鸦雀无声。

“现在,”陈约翰继续说,“把机会留给下一任士官长。”

魏刚连忙把游戏手柄塞到旁边的阿立手里,站起身,连板凳都一并让了。

原来这陈约翰是带着一群不务正业的孩子打电动。小依撇撇嘴,好奇心大减,于是落下脚跟,准备回家。

好巧不巧,被陈约翰吓到的魏刚也正悻悻地挤开人群,看到了小依。“嘿,这不是乡下小黑妞吗!”魏刚找到了撒气筒,拔高声音,“怎么着!你也想来玩?这游戏可不是女孩子能玩的!”

小依低头,转身离开,但辫子立刻被魏刚揪住。

她疼得尖叫起来。棚子里其他人循声望来,但他们都是十来岁的男孩,是没有同情心的残忍生物,也只是嬉笑着看热闹。

而在场唯一的成年人——陈约翰,也没有来制止。他又恢复了蹲姿,依然望着油布棚外炎热的天空,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小依的尖叫声。反正他沒有回头。

小依完全承受了魏刚在小伙伴们面前丢脸之后的怒火,不仅被揪辫子、被捏脸,哭的时候眼泪刚流出,魏刚就在地上抹了把灰,涂到她脸上,然后嘲笑她哭得像土猫……这无疑是一个屈辱的上午。

后来她回家越想越气,当晚,就跟姨妈告了状。姨妈也没顾现在是深夜,直接带着她去敲魏刚家的门,把小依的遭遇往夸张里说,还尖声说要带小依去看心理医生,要报警。

魏家爸爸也知道姨妈是个难缠的主,心烦意乱地应付,听到姨妈说要打官司赔偿后,反手一个巴掌抽到魏刚脸上,又扭头问姨妈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多抽几个。看着被打蒙的魏刚,小依也不觉得他可怜,“哼”一声,把姨妈拉回家。

魏刚这口气是出了,但小依觉得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放过——陈约翰!

她是在陈约翰家被欺负的。作为成年人,他理应制止,却只顾着玩游戏和发呆,实在可恶!

深夜,小依站在窗前,望向隔壁楼的天台。以这个角度,能看到天台边缘的电机房和陈约翰的油布棚,棚里亮着光,说明电视机还开着。但这么晚了,男孩们肯定都回家了,所以现在是陈约翰还在玩……游戏是他的命吗?

一个主意突然跳进小依的脑袋。

第二天,天台上依然是男孩们围着游戏机和电视,而陈约翰也同样坐在旁边,与昨天的景象一样——除了魏刚被罚禁足,没在里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游戏吸引时,小依悄悄绕到一旁的电机房,又回头看向油布棚。

哼,让你们玩游戏,我倒要看看,没电了你们怎么玩!她暗想着,抓住从油布棚里延伸出的电线插头,猛一拔,将之从电机房的插座上拔出来。

10米开外,电视机顿时黑屏,而放在角落里的那台方方正正的游戏机,响起咔嗒一声。

空气蹿出烧焦的味道。

陈约翰站起来,抽了抽鼻子,闻到焦味后整张脸唰地变得惨白。“别别……千万不要……”他扑到游戏机前,抱住它,嘴里发出含糊的祈祷声。

小依只是想打断他们玩游戏,但看陈约翰的模样,隐约觉得闯了大祸。其他男孩都一脸错愕,互相问是不是停电了。趁他们还没看过来,小依连忙弯下腰,踮起脚,打算悄悄从电机房的另一侧绕过到楼道口。

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油布棚里,在一群茫然的男孩中间,陈约翰还抱着那台黑色的游戏机。小依看到,陈约翰的手在抖,嘴唇也颤个不停。

小依本来打算匆匆逃走,但看陈约翰的表情,她的脚被粘在水泥地板上,动弹不得。

“是她!”有眼尖的男孩发现了小依,大声叫着,“有人拔了电线!”

几个男生围过来,抓住小依的胳膊。小依没有挣扎,仰着头,看到陈约翰抱着游戏机走过来。近了之后能看到,他脸上弥漫着可怕的怒气,五官都扭曲了。

陈约翰看到小依脚边被拔下来的插头,嘴角一抽。

“你拔的吗?”他颤声问。

小依仰着头,脑袋里空空如也。好半天,她才轻轻“嗯”了声。

“为什么!”陈约翰消瘦的身体里爆发出一声咆哮,不只是小依,其余男孩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XBOX是不能突然断电的!它要是坏了,我——”

说着,他的手高高扬起,手背上暴起一条条青筋。

小依只觉得眼前一暗,吓得尖叫,但她无处可躲,只能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几秒钟,但每一秒都被恐惧拉扯得像一年般漫长——那巴掌却迟迟没有扇下来。小依疑惑地睁开眼,看到陈约翰的手还悬在空中,发着抖,似乎是他在努力控制,不让巴掌扇在小依脸上。而他的眼角,微微泛光。

咦,他……哭了吗?小依想。

第二个夏天

如果记忆是一串项链,那对小依来说,每个夏天都是项链上硕大闪烁的珍珠,而另外三季,仅是串联珍珠的丝线,又短又透明。从北京回老家后的一年,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夏天又至,她又被姨妈接到北京。

隔一年再来,北京就完全变了样,不仅市貌像抛了光似的锃光瓦亮,新鲜玩意儿也层出不穷。

但这个暑假对她来说,比上一个夏天还无聊——姨妈要去工作,表哥天天神出鬼没,见不到人影。大多数时间,她都一个人在家。

姨妈为了让她好打发时间,买了一台最新式的DVD。唯一的问题是,购买DVD时附赠的碟片很快看完,小依只得揣着姨妈给的零花钱,去街上租影碟。

这条街民生繁盛,但临街商铺一溜烟都是饭馆或服装店,她绕小区走了一遍,只见到一家音像店。

一进这家店,小依就觉得气氛诡异,光线昏暗不说,收银台后还有一道门帘。她怯生生地喊了声“老板”,往里屋走,两旁的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影碟封面都泛着迷离的光。这气氛诡异又暧昧。隔着门帘,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随即响起脚步声,显然是店主听到了叫喊,不耐烦地挪动桌凳,往外走。他扒开门帘时,小依瞥到了里屋的景象——更加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电视机,屏幕光照亮了四五个伸长脖子的头颅;而电视画面上,是一些花白的肉体。

小依吓了一跳,没等店主走过来,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这诡异的音像店。店主骂了一句,又走回里屋。

小依一直跑到街对面,才喘着气停下。刚刚那一瞥而过的不堪画面,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墨迹,而更让她困惑的是,在黑屋里看三级片的人中,有一张脸有点熟悉,好像是表哥……但那一刻实在太快,她不确定,更不敢去跟深夜才回家的表哥确认。

经此一事,她对租影碟有了阴影,对这个无聊暑假更是失望透顶。她开始考虑该怎么跟姨妈说早点回老家。然而,隔天下午她去街边小卖部买雪糕,竟然看到靠河边一侧摆了个地摊,摊布上全是VCD和DVD光盘。

小依本以为这里又像上一个音像店,尽卖成人片。但她路过了十几米,突然意识到——这可是北京,不会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吧?于是她返回地摊,蹲下来,只扫了一眼,就简直像发现了宝藏。

《楚门的世界》《黑客帝国》《星球大战》《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许多她只在电视里听过的电影,都摆在面前。

“这张,这张,还有这张……”小依简直欣喜若狂,一连选了七八张好莱坞大片的碟,“加起来多少钱啊?”

地摊老板缩在树荫里,懒洋洋回答:“租金是一天5毛,押金一张10块,你给50吧,看完了还回来。”

小依痛快地付钱。但就在她把钱递过去、摊主接到钱的那一瞬,两人都看清了彼此。

“是你啊。”摊主说,瘦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小依的脸先红后白,大脑死机了好几秒,才讪讪地重复:“是你啊……”

这个摆地摊的人,正是小依去年得罪过的陈约翰。当时,她趁所有人都在玩游戏时,拔了油布棚的电线插头,导致陈约翰的游戏机冒烟。她亲眼见到陈约翰两眼血红,表情在愤怒与悲伤中摇晃,那可怕的画面,是她对上一个夏天的最后印象。

“敢情你每个夏天都来啊,”陈约翰轻笑,“跟当年老佛爷去颐和园避暑似的。”

小依没理会这种北京大爷式的调侃,放下影碟,起身要走。

“别啊,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身后的陈约翰又说,“你姨妈也赔过了。你选的这些电影都很好看,小丫头品位不错。”

小依转头,看着保持蹲姿的陈约翰,又将目光移到地摊上那些闪烁诱惑光芒的电影上。最后,她还是付了租金,抱上影碟,红着脸离开。

当晚回家,小依就问姨妈,隔壁楼那个怪人怎么去租光盘了。

姨妈皱着眉头,叹息道:“这事……跟你还有点关系。”

原来,自从小依拉线断电,烧坏了陈约翰的游戏机后,那群男孩就不再簇拥着他。他重新恢复了当年回到小区时的孑然一身。整个秋天他都待在天台棚屋里,试图把游戏机修好。但这款由微软研发的初代XBOX,当时在国内根本就没有售卖,配件很难搞到。秋去冬来,到北京城被寒意笼罩时,他终于放弃。

这事对他打击很大,他在棚屋闭门不出,即使最冷的时候,也只是裹着又厚又脏的被子,整日睡觉,连零工也不打,饿了就吃一点邻居们施舍给他的食物。“那时候街道办都以为他要冻死了。”姨妈唏嘘不已,“北京的冬天跟老家不一样,最低零下几十摄氏度,天台上又没暖气。没人觉得他能熬过冬天。”

小依听得面色黯淡。她想象那个寒酸凄凉的场景,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那,”小依问,“他熬过来了吗?”

陈约翰熬过来了。

他在2003年的寒冷冬天里幸存,到今年开春时,已经很虚弱,尤其是3月的一个雨夜,浓云盖城,骤然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人们在家里看着窗外的厚重雨幕,正感慨北京城要变成陈塘关时,有人突然意识到:陈约翰怎么办?人们对他的噩耗等待太久,甚至变成了期待。住户们不约而同地聚在楼道里,窃窃私语。谁都想知道天台上的陈约翰怎么样了,但妖风邪雨本就骇人,要是还跟死尸扯上关系,那霉运怕是一整年都洗不掉,所以谁都不敢去。

最终,一个胆子大的壮汉被推举出,去查看陈约翰的死活。壮汉先撑着伞,但刚打开天台门,就被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和随之而来的惊雷吓到。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他的退堂鼓打得砰砰响,恰如他彼时的心跳,“这伞是金属的,万一被雷打到,岂不是得把我劈得外焦里嫩?”

于是人们对陈约翰的处境更不乐观。他那棚屋还接了电线,在雷雨之夜,简直是活体引雷针。

“可怜啊,”有人哀叹,“早知道被雷劈死,还不如冬天挨不过来哪。”

又有人说:“你还是去看看吧,真有啥不测,得通知社区。他的房子,我也好早点去过户。”

有人顿时开骂:“嘿,老李!你这就不地道了啊,他房子明明是给我了,上次他親口说的,大家伙儿都听到了的,是不是?”

大家伙儿都摇头。

争吵间,还是一个老人拿了主意。“不管怎么死,都得确认一下,”老人说,“我记得家里还有雨披,我给你找出来。”

最后,壮汉披着这件蒙尘多年的塑胶雨衣,上了天台。大雨如注,打在壮汉身上,步伐都重了几十斤,饶是他身强体壮,走路也摇摇晃晃。天台没灯,民用手电又防不住这么大的雨,他只有靠着不时掠过的闪电来辨清脚下。他奓着胆子扯开油布棚的帘,颤巍巍喊道:“陈约翰,你还活——还有人吗?”

无人回应,耳边只有轰然坠落的水声。

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壮汉心想,连忙回去跟邻居汇报此番见闻。众人一片嗟叹和唏嘘声。那翻出雨披的老人却摇摇头说:“还是亲眼确认一下比较好。”

壮汉又被推出去,屏住呼吸进棚屋里,在地上摸索。他摸到了叮当作响的北冰洋汽水瓶和可乐罐,随后是散落各处的塑料面包袋、碗筷和衣物。再往里,他终于找到陈约翰裹了一个冬天的棉被。

这被子原本不厚,但冬天实在太冷,陈约翰把邻居们施舍给他的旧衣物都缝了上去,成了干重十几斤的百家被;油棚顶不住雨势,屋里被浇透,这条棉被吸水后简直重逾铅铁。壮汉拉着被角,第一下竟没扯动。

“喂……”他喃喃自语,“兄弟别怪我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能让你孤苦伶仃当个野鬼呀。”

壮汉用力掀开被子,往里一探,竟直接摸到冰凉的地板。这时,浓云中恰好蹿出一道蛇形闪电,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他终于看清——被子下,竟空空如也。

陈约翰不在棚屋?

壮汉心里发毛,脊背上像有比夜雨还冰冷的蛇在滑走。他反身夺门而出,但就在刚要冲进安全的楼道时,一阵人声突然传进他耳朵。

四周雨声如瀑,电闪雷鸣,几乎令人失聪。而就在这混乱的场景里,的确夹杂着男人的喊叫,听声音,像是陈约翰的。

壮汉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楼道,以及楼道里几十个邻居期待着噩耗的脸庞,又回望呼喊声传来的方向。他站在大雨中,几秒后,暗骂一声,又折返回天台。他循着吼声,绕过油布棚,借电光一路走到天台最南角。在储水屋和生锈的防护栏之间,他看到了陈约翰。

陈约翰须发凌乱,只穿单薄的秋衣,就这么站在大雨中,对着翻滚的浓云与劈裂天幕的闪电,大声呼喊。

陈约翰声嘶力竭:“带我回去!”

陈约翰语带呜咽:“求求你们,我在这个年代已经等得够久了!我想回家!我的孩子还在舰队里!”

陈约翰面露绝望:“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

陈约翰又一脸惊喜:“什么?”

……

他把茫茫雨幕当成舞台,大声朗诵着或激昂或悲伤的台词,表情在雨中剧烈变换。他是如此认真地表演这出单人剧,浑身湿透也未察觉,仿佛面前真的有观众在欣赏这卖力的演出——但壮汉明明看得一清二楚,陈约翰面前只有一片虚空。难道,空气里有看不见的人?

壮汉吞了口唾沫,连雨水也一并吞进咽喉,才勉强镇定。他隔着好几米远,伸出手,喊道:“陈约翰,你在干吗?你快跟我回楼里!”

听到声音,陈约翰转回头。他五官扭曲,眼睛睁得老大,此时一道枝状闪电在他背后炸开。电光将陈约翰的身影衬托得巨大,投下的影子笼罩了壮汉。

这是整个诡异夜晚里最惊骇的画面。壮汉终于被吓得肝胆皆裂,一屁股摔在水坑里,雨披掉了都顾不上,连滚带爬逃离天台。他直接逃回家中,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邻居们误解了他的慌张,以为他是见到陈约翰的尸体才被吓到。他们纷纷叹息,给派出所和居委会打电话,告知了这个噩耗。但由于雨太大,拖到后半夜雨势变小,民警和社工才姗姗来迟,推开天台门后,他们打着手电,准备收殓尸体,并做好登记。

但电筒光刺破棚屋的黑暗后,也落在了陈约翰的身上。他正蹲在地上,收拾被浸泡的杂物,虽然他依然又瘦又脏,一身破烂,却很有精神。看到一大帮民警、社工和邻居后,他也不惊讶或害怕,还微笑地打招呼:“这么晚了大家都来串门啊?哎呀地方小,你们随便坐。”

他明明还活着,其余人却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惊讶表情。

那一场奇怪的夜雨过后,陈约翰就变了。暴雨洗掉他身上的萎靡,雷电映亮了他眼中的神光。他用全部家当,进了一批没在中国内地上映的好莱坞大片,在小区外摆地摊。

他选片的品位不错,很少有难看的片子,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碟片就供不应求。这门生意本小利薄,但两个月下来他还是挣了好几千。他立刻用这笔钱,去买了一个手机。人们都说,陈约翰又变回了九年前那个脑子活络、意气风发的“倒爷”,与大家最早记忆里的形象开始重合。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卷土重来,发家致富,再次成为小区之光。

小依在傍晚的街道上徘徊许久,迟迟拿不定主意。

陈约翰的地摊就在半条街之外。街上人影纷沓,像快进的电影画面,而流动的光影中,陈约翰瘦削的面孔始终固定在画幅正中心。他沉浸在忙碌里,五官有一种欢快的神采,但小依隔街相望,脑中浮现的,依然是他蜷缩在天台的可怜模样。

小依长长地吸口气,走过去。

“这些都看完了,还给你。”她装作神色如常,蹲下来,又翻其他的碟片。

“嚯,你倒是看得快。”

小依说:“挺好看的,就一口气看完了。”

陈约翰点头:“那是!我这里的电影,都是精挑细选的。”

他跟她说话时,与对其他街坊的口吻毫无二致。小依的道歉堵在嗓子眼,吞不下,也说不出口。最终,她也只是又挑了几张盘租走。

再往后,她就每天晚上租三五盘碟,隔天还回去,再租新的。如此一周后,她要再租《星河舰队》时,陈约翰却按住了这张光盘。

“不能租给你了。”陈约翰说。

小依一愣:“啊?这张已经有人租了吗?”她又拿起另一张碟,“那我换这个。”

“是因為你根本就没看。”陈约翰把她还回来的《肖申克的救赎》光盘盒打开,里面竟是空的,“你看,你连盒子都没打开过。”

小依的脸顿时映上天边晚霞,一片酡红。

“如果你是想来道歉,”陈约翰从身侧把《肖申克的救赎》的光盘拿出来,放回盒子里,“那租我的碟,这个方式未免太拧巴。你还不如直接把钱给我呢。”

小依连忙说:“那押金我不要了。你留着吧。”

“哈,你这孩子真实诚。”陈约翰掏出一张50块钱,递给她,“拿着吧。你姨妈已经替你赔过了,你不用愧疚。”

“但还是没有修好嘛。”

话刚出口,小依就后悔了。因为陈约翰脸上明显黯淡下去,像是整条街的路灯,都在这一瞬间电压不稳。但陈约翰又摇摇头,说:“那也没有办法。几百年后的机器,以现在的技术,很难修好。”

“啊?多少年后?”小依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约翰没再多说,只让小依把押金拿回去。但小依看似柔弱且有点怯生,脾气却倔,执意不收。这张可怜的50块钱,就在这两人之间被推来搡去,很是憋屈。其余人路过,看到这个景象,也纷纷失笑。

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多,陈约翰皱起眉头,忽而又眼里一亮,说:“那这样吧,你帮我记账吧,每天这时候客人都多,我忙不过来。”

小依略一思索,点点头。她接过钱,往前挪了挪,坐到陈约翰身边。

这时的路灯,比先前更亮。

到了8月中旬,小依统计账本上的数字,发现陈约翰真的挣了不少。她感叹地说:“你真厉害,现在每个月能挣3000多呢!”

“那可不!”他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圈,端详良久,“只要在这一天前,能攒到两万块,我就能回去啦。”

小依也凑到日历前,看着那个把纸都快划破了的黑圆圈。11月9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百思不得其解。

但陈约翰的确在按照这个攒钱的节点和金额做生意,除此之外,他依然是懒汉。空闲下来的时间,他下午跟小依一起看太空纪录片,教她练英语,晚上关店后,他就会回到楼顶天台。

小依有几次去天台找他,见他趴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他那个黑亮色的翻盖手机。他没有把手机凑到耳边,而是半举着,像在寻找空气中的信号。偶尔还能听到他正在对着手机喊话。

“呼叫舰队……收到请回答!”

“请求舰队支援,我失陷于2004年8月17日的地球,坐标东经116.44,北纬39.991949。收到请回答。”

“呼叫舰队,前方战情如何?星盟是否有下一步异动,收到请分享情报。”

……

但无论他怎么呼叫,那部手机都沉默着。

小依在后面听得直撇嘴。她知道陈约翰这部昂贵的手机是他用租碟挣的第一笔钱买的,有一天下午,她好奇地打开,发现屏幕上信号格是空的——连手机卡都没插,有回应才有鬼呢。但看着陈约翰在夜风中无比认真的样子,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抑或融化在夜色中,小依便始终不忍心上前去打扰他。

这个暑假终于到了尾声。

其实小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姨妈提醒她的。“你快开学了,我这两天给你买火车票哈,让你表哥送你回去。”有一天晚上,姨妈突然对她说。

小依听到这话,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回去,陈约翰的租碟摊该怎么办?

姨妈误解了她的失落,愧疚地说:“对不起啊,这两个月姨妈太忙了,都没带你好好玩,也不能送你回去。我看电视上铺天盖地都是那个读书郎电脑的广告,来,这4000块你拿着,明天去商场买一台,后天回老家的时候带上!”

那一年,读书郎的初代学习电脑P4上市,能有一台这么酷的设备,不仅有助于学习,还会让所有同龄人羡慕不已。小依却依然兴致不高,接过姨妈递过来的錢,勉强笑笑。她跟姨妈说出门去买冰激凌,但下楼后,她在灯光下踟蹰了一会儿,忽一扭头,转身上了二栋。

往常这个时候陈约翰都在天台,所以小依径直上到楼顶,绕过水房,果然见到了陈约翰。只是今晚他稍有不一样:没趴上栏杆,而是搬了把旧折叠躺椅,半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小依是来告知他自己要回老家的消息的,但现在,看着他歪头熟睡的身影,喊叫声便堵嗓子眼了。她站了几分钟,转身想下楼。

“收到呼叫……收到呼叫……”

耳边突然传来微弱又断断续续的声音。小依疑惑地停下,转头看向陈约翰。他依然睡得很死,沉溺于能让他眼角湿润的梦境中。小依把目光移向躺椅边右侧,在椅腿边,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比满地流淌的月光还亮。

是陈约翰的手机。

这个没有插卡的、翻开盖的手机,屏幕亮起,话筒里传出人声。

由于声音太微弱,小依过去捡起手机,凑到耳边,才勉强听清这阵声音里的只言片语。

“士官长,终于收到了你的信息……我们想念你,我们也需要你……星盟在反扑,在扩张,战事吃紧,许多战士都牺牲了……士官长,请你尽快回到我们身边……”

手机里还传来了更多的话音,但被吱吱作响的电流音遮住,完全听不清。小依屏息听了几分钟,最后,手机听筒里的声音像落潮般隐去,屏幕也熄灭了。她的疑惑更加浓重:这个没有插卡的手机,怎么会突然出声?士官长是谁?星盟这个词有点耳熟,哦对,陈约翰曾经语焉不详地提起过……这些问题变成了一群麻雀,在她脑袋里叽叽喳喳,而要解开它们,只有一个办法。

小依拍了拍陈约翰的手臂,叫醒他,把手机递过去,说:“刚刚它响了。”

“我睡得正——什么!”陈约翰脸上大梦初醒的困倦瞬间消失,五官绷紧,双眼更是睁圆,“他们回应我了吗!”

小依把刚才听到声音的事情说了。陈约翰激动得脸颊微微抽搐,连忙举着手机,又大声喊叫:“呼叫舰队!呼叫舰队!我是约翰·陈,我失陷于2004年8月25日的地球,坐标是东经116.44,北纬39.991949……请求舰队支援!”他一直在念这段话,又快又急,显然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然而手机再也没响起过。月亮悬于头顶,像在冷眼看着半癫半狂的陈约翰。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眼睛里也满是失落。“我该死!好不容易有一次能收到舰队的回应,我却睡着了……”他抓紧生锈的栏杆,手背上青筋一根根隆起,又转回头问小依,“但你都听到了是吧?”

小依先点头,又摇头。她把能听清的部分复述给陈约翰听,他反复确认,神色一会儿凝重,一会儿沮丧,某几个瞬间,双眼还闪过坚毅的光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依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手机都没电话卡,怎么能接到电话呢?”

“那不是电话,是召唤。”陈约翰说。

“谁在召唤你呀?”

陈约翰仰头望天,那轮月亮沉进他的眼眸,塞得太满,几颗光点慢慢从他眼角溢出。他长久地与月亮对视,然后垂首叹息,转头对小依说:“你不是问过我,什么是士官长吗?”

“是啊,但你不告诉我。”

“这是超越你们时代的秘密,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但星盟在扩张,人类危在旦夕,急需支援。或许你这个夏天跟我混,并不是偶然,而是先知的安排。我现在告诉你我的秘密——我不是陈约翰,我也不是这个年代的人,我来自未来!”

小依皱着眉,呸道:“这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我说的都是真的!”陈约翰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茫茫宇宙,人类并不是唯一的文明。我在离地球很遥远的波江座出生,从我出生起,人类舰队就身陷战争。一个名叫星盟的外星势力在围剿人类,战争旷日持久,星球被战火焚烧。所以我立志走上战场,想成为对抗星盟的军人。我运气好,也够努力,顺利地加入军队,并且报名参与了一项名为‘斯巴达II项目的人体改造计划,强化身体机能,成为地球及所有殖民地的守护者。我还遇到了爱情,在飞船里结婚,许多人都见证了这场血与火的婚礼。我有一个儿子,他叫理查德,很像我,也立志要加入军队。有这样的希望代代传承,人类就是不可战胜的。”

小依本来觉得他在逗自己,但这番漫长的叙述因太过荒诞,反而有种说服力,让她逐渐动摇,下意识问:“那你怎么来到我们这里了呢?”

“因为事实证明,人类并不是星盟的对手。我们并不缺兵源,但那种能够统率战场的将才,十分稀少。于是,舰队想出了一个办法——打破时间裂缝,将我们的思维折叠,继而发送,投射到不同的年代,为舰队秘密选拔有着卓越军事才能的天才。我自告奋勇报了名,等我从折叠空间里再次睁眼时,就已经寄身到这具身体里。”陈约翰敲了敲自己的胸膛,“按照计划,我要操纵这具身躯,寻找军事天才,送往未来,拯救人类。”

“那……你怎么从士官长,变成了租碟小贩?”

陈约翰看着她:“因为,我重返舰队的时空穿梭器,被你弄坏了。”

“跟我有什么关——”小依顿了顿,“你是说那台XBOX游戏机吗?”

“它可不是简单的游戏机!”陈约翰竖起一根指头,“首先,它是选拔军事天才的关键。为了训练反应、策略和战场直觉,我们很早就派了一批艺术家去到20世纪,研发了一款游戏,叫《光晕》。这款游戏风靡全球,但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要挑选出玩得最好的那一批人,再从他们中选拔新的士官长。更重要的是——”他又竖起第二根指头,“它里面还内置了时空定位器,当我完成任务,可以靠它跟舰队联络。但你——对,就是你,拔掉了我的插头,把它弄坏了!”

“噢……是我……”小依不知所措。

“当时我可难过了,我以为要流落到这个世纪,永远困在这具身躯里,见不到我的战友和家人……所以上一个冬天,我都绝望得不想活了。”

“对不起……”

陈约翰摆摆手:“不过,天不绝我!”他拔高声音,“今年春上,北京下了一场雷暴雨,可能是磁场影响了时空,舰队终于联系上我了!”

小依想起姨妈告诉过她,陈约翰的确是在一个雷雨之夜后,就性格大变。

“……舰队已经知道我的困境,但时空裂隙已经关闭,不能直接将我接回飞船。但他们告诉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今年年底《光晕2》即将发售,跟游戏一起上市的,还有一批数量极少的XBOX士官长限定机,这批机器里,是新的时空穿梭器。”

“但刚刚……噢!”小依突然明白过来,激动得捂住嘴,“刚刚就是舰队的人在联系你吗?”

“是的!”陈约翰重重点头,“我买这个特殊手机,就是为了搜索舰队的信号,但只有今晚才收到……幸好你听到了,不然我就彻底错过了。”

陈约翰的话里有太多信息,小依小小的脑袋一时消化不了。她看向四周。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时天台之外,那些向四面八方蔓延的高楼和街道,每一扇窗戶都在发光,每一根路灯都熠熠生辉。这些光点汇聚成了海洋,不,连海洋也无法盛满这样浩瀚无边的光晕。只有深邃的宇宙,只有亿万年流转不息的星云,才能孕育这种星辉。

小依感觉身体脱离引力,悬浮起来,星光托举着她,她左侧是慵懒而危险的黑洞,右侧是划过的流星。而她向上飘荡,穿过银河后,看到了更加恢宏的场面——

巨量的舰队挤满了宇宙空间,战舰身侧伸出造型奇异的炮口,那些光柱向四面八方射击。不少战舰被射得千疮百孔,氧气逸出,随后在真空中燃烧。有几艘战舰甚至被整个炸开,光照四野。而在战场之外,有一条超越想象极限的巨型环绕带。战舰相比于这条发光的环带,还不如蝼蚁匍匐于巨鲸前。连星球都能在光晕内穿梭。

小依漫长的14年人生中,从未拥有过这种视角。这一瞬间,杂乱成堆的习题试卷,她父母之间的冰冷矛盾,隔壁班那个有着挺拔眉峰的男生……都变得轻飘如鸿毛。

“原来,你有这么伟大的经历。”小依喃喃地说,“那你这阵子租光碟,就是为了去买XBOX限定机吗?”

“是啊,11月9日《光晕2》就要发售了。它是舰队向我们散落在过去时代的士兵们开通的回归渠道,但因为这件事太过机密,就设置了门槛——除了得买到限定机,还要去挑战《光晕2》里的隐藏BOSS,并且是传奇难度下。只有完成这些,才能证明我们的身份,时空裂隙才会开启。”

“原来你攒钱是为了买游戏机。恭喜你呀,11月很快了。”

“但……”陈约翰脸上的激动像雪崩般垮下,颓然叹息道,“但星盟的爪牙也伸到了这里。我听说,XBOX的《光晕2》主题限定机,已经预售了,我得提前去美国买,不然它们就要落在星盟手里。算上路费,我攒的钱可能不够……但时间又来不及了。”

“要去美国吗……啊,你等我一下!”

小依说完,快步跑回家,在自己房间里摸索一番,又迅速跑回天台。

陈约翰依然在,耷拉着肩。

“别担心了,喏,这个给你。”她拿出自己的钱包,把里面的一沓钱抽出来,递给他。

陈约翰愣住了:“你这是……”

小依说:“你拿着呀!是我姨妈给我去买学习电脑的钱,加上你自己的钱,应该能买机票和游戏机。”

“但你的学习电脑怎么办呢?”

“学习哪有拯救宇宙重要?”小依用力挥手,脸上是坚毅如铁的神情,“如果人类的未来都被摧毁,那我就算考到好的高中,有什么意义!你是士官长,舰队需要你的领导,所以你得赶紧重返未来,回到战场。”

小依把钱拿给陈约翰,自然买不了学习电脑,她左思右想,决定跟姨妈谎称钱丢了。姨妈倒没责怪她,只是叹口气:“钱很难挣,丢了钱,自己也要承担后果。如果我再给你买一个学习电脑,你就会觉得丢点钱很无所谓,不会珍惜。真不是姨妈小气,你别怪我。”

小依当然不敢怪姨妈,只能拼命点头。在愧疚和不安中,姨妈买好了火车票,让表哥送她回老家。那天时间仓促,小依跟姨妈一起收拾好行李,就快到出发时间,只能匆匆赶去北京西站。

离开小区时,小依往二号楼方向望了望,默默跟陈约翰道别。

北京西站是火车始发站,很早就开始鸣笛,却迟迟未发车。那年月的火车站,管理尚不成熟,不用身份证也可以买票,亲友更能直接到车外送行。小依靠着窗,看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离别景象。

一道熟悉的身影进入她眼帘。

“陈约翰!”她低声惊呼。

是的,那是陈约翰。他个子高,瘦长的脖子从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上探出来,正焦急地四下环顾。

小依赶忙把窗子拉开,冲他挥手。

他看到后,顿时面露喜色,伸手拨开人群,在一片抱怨和骂声中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你小心点!”小依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你呀,你要走了都不说一声,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我回老家去,下次来估计是明年夏天了。希望到时候你已经回到舰队,带领你的士兵们战胜了星盟。”

一直坐在对面玩手机的表哥抬起头,诧异地扫视小依和窗外佝偻着背的陈约翰。

陈约翰又凑近了些,神色郑重:“放心,我会等你回来的!即使是士官长,没有了士兵,也只是孤零零的光杆司令,根本不是星盟的对手。”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长条形的海报,顺着窗子的缝隙递进来。小依展开后,看到海报正中间印着一个手握双枪的机甲战士,而它背后,是弥漫着的红黑色硝烟,以及一大片倾圮的高楼。小依当然认识,这就是士官长。她想象着,在这副重型战斗装甲的内部,却是瘦削邋遢的陈约翰在操纵,不禁有点想笑。

小依的视线往下,最后看到海报底部的字样——HALO 2。“这是……”她惊喜地说,“这是《光晕2》的海报吗?不是还没发售吗,怎么弄到的?”

陈约翰得意地点头:“哈哈哈是吧,很珍贵的,但是送给你了!这一年,就让士官长陪着你。”

小依鼻尖一酸,说话声都有点哽咽。好在火车鸣笛声适时地响起,车身也隆隆发颤,将她的声音遮住。陈约翰凑近了,大声问她在说什么。

小依却没再开口,只是挥挥手。

窗外的陈约翰也后退一步,两手插兜,斜着肩膀。他以这个姿势目送火车离开北京,驶向南方大地。

直到火车开出去许久,小依都在研究手中的海报,表哥见了,忍不住问:“你跟陈约翰很熟吗?”

小依头也没抬,含糊道:“也不是很熟,在他那里租了几次影碟。”

表哥点点头:“那就好。你还是不要跟陈约翰走得太近,他忽悠小孩子可有一手了。”

小依皱皱眉,又满不在乎地撇嘴。哼,陈约翰这么伟大的经历,普通人肯定无法理解,只会当成胡话听。再说了,自己又不是小孩,怎么会这么容易被骗。

表哥见她不以为然,还在自顾自地钻研那幅海报,有点生气,一把将海报抢过来。

“你還我!”小依气急。

表哥上下打量一番,鼻子喷出一口气,将海报扔回给她。“这种破烂玩意,就把你的魂给勾飞了?”他不屑地说,“给我我还不要呢!”

“这不是破烂,是还没发售的《光晕2》的海报,你要买到,得三个月之后才行!”

“不管你在北京待多久,都改不了这种乡下人见识啊。”表哥摇头说,伸手搓了搓那张海报的边角,指尖顿时沾上了一层黑色油墨,“看到没,这哪是买的?就是陈约翰从网上下载了一张海报图片,然后找打印店印刷出来的,你看看,这彩印上的墨还没干。”

小依凑近海报闻了闻,的确嗅到了一丝油墨味。

表哥接着嗤笑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他是星际舰队里的士官长,来地球选拔绝世天才?”

小依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也对我说过。”表哥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他刚回北京时,我也去找他蹭游戏玩。我玩得最好,一条命都没死就通关了,通关时,他也跟我说了什么士官长的屁话。你知道吗,我当时还信了,直到他找我要钱……嘿,提到钱我可就不迷糊了!你也要小心,别被——等等,你不会真被他骗了钱吧?”

小依闷着脸,没说话。

“放心,我不跟我妈说。”表哥大获全胜,用手枕着头,笑道,“以后多跟我混,你才不吃亏。”

接下来的一路,小依都没有跟表哥说话。表哥也乐得玩手机,只有在火车穿山过隧时,才闲得无聊,挖苦她几句。

老式绿皮车从北至南,到老家省会的火车站时,已经第二天中午。表哥又带着小依一路转客车和摩托车,辗转了半天,深夜时才回到县城。

说来也怪,明明只过了一天,但一到家,北京的两个月暑假就变得虚幻又邈远。她忘记了北京热火朝天的挣钱氛围,对那些密集的街道和商场也记不清晰;至于陈约翰,就变得更模糊,想到他,她先是会联想到银河、星环、星际战争等这些莫名其妙的词,然后脑海里会冒出两个字,将这些词碾成齑粉——

骗子!

而随着表哥匆匆返回北京,她就彻底变回乡镇女孩。接下来,她要全力备战中考,就像她周围的所有人那样。

那么,这个夏天就此结束。

后来她收拾行李,发现几件内衣没带回家,焦急地四处寻找后,也没看到。就在失望之时,那张油印的海报从衣堆里掉下,落到她脚边。

才没过几天,士官长脸上的油墨已经洇开,原本锃光瓦亮的防护头罩也被染得很模糊。但隔着墨汁、面罩和粗粝的纸张,小依能感受到士官长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脸上。

小依与士官长对视良久。最后,她将海报对折四五次,塞到一堆中考模拟试卷的最底层。

第三个夏天

中考成绩出来后,全家人都很高兴。小依的分数比任何一次模拟考都要高,尤其是被她列为严重短板的英语,竟然接近满分。市重点高中的招生办也很早就打来电话,保证她能进奥赛班,且学费可以减免一半。

姨妈得知喜讯,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在电话里对小依承诺,奖励她这个夏天出国旅游。

姨妈并未食言,立刻回来帮小依办理护照,又报了去美国一月游的旅行团。这家旅行社很有经验,提供资料后,七天内就能预约大使馆的签证面谈。他们又匆匆赶回北京,一边等着去美国大使馆,一边收拾行囊。

再次回到熟悉的小区和熟悉的姨妈家,打开专属于她的那间房,依然是粉色的装潢。姨妈已经默认这是她的房间,一整年了,连客人都没进来过。

他们风尘仆仆,来不及做晚饭,放下行李就出门去餐馆吃饭。等吃完回来,刚爬上楼梯准备进门,所有人都愣住了。

家门口蹲着一个人。

“你回来啦!”那人站起来,比小依一家三人都要高,他又很瘦,简直像门口杵着一根竹竿,“他们说你回来了,我等了好久!”

小依愣了一秒鐘,才认出这是陈约翰。一年没见,他更潦倒了,不仅面黄肌瘦,两眼充血,连身上褪色的背心上,也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但他似乎意识不到这些,目光灼热,咧嘴谄笑,简直像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那样激动。

也正是这种激动,让小依有点害怕,没有作声。姨妈更是把她拉到身后,对陈约翰大声道:“你来我家干什么?我们跟你可没瓜葛!”

姨妈闯荡世界已久,气场强大,这番厉声喝骂,连小依在一旁听了也害怕。陈约翰首当其冲,却仿佛没听见,他缩着肩膀,有点愣神。这一刻的他,比刚才似乎矮了一大截。几秒后他回过神,对小依说:“士官长需要你啊。”

“你……你还是去骗别人吧。”说完,小依就缩到姨妈身后。

姨妈又对陈约翰吼了几句,他才垂着头,慢吞吞挪开。楼道很窄,他与小依错身而过,他还想说什么,但被姨妈恶狠狠的目光逼了回去。

确认陈约翰走后,姨妈才带小依和表哥回家。“吓到了吧?”姨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那个家伙比前两年更疯了,现在小区里的人都绕着他走,真是鬼见愁。不知道怎么瞄上你了,放心,他要是纠缠你,你就跟姨妈说!”

小依“嗯”了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去年不是还挺正常的吗?”

“是啊,去年他还摆摊租影碟,听说挣了不少钱。那阵子,你不是还跟他混过一段时间吗?”姨妈瞪了她一眼,随即又坐下来,神色也有些疑惑,“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重新振作,跟当年那样,不说一夜暴富,至少也慢慢发家奔小康。但到去年冬天,他突然去了一趟香港,明明一趟飞机都能飞过去,他非要坐火车到广东,再乘船去香港。而且,据说他在香港把挣来的钱全都花了,得上万了吧,就为了买一台……”

“游戏机。”小依接道。

“对,游戏机。”姨妈说完又问,“你怎么知道?”

“他就是用游戏机来骗小孩的嘛。”

美国之行很愉快。

小依对两个景点印象很深,第一个是洛杉矶的海滩。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海,泛着金光的大西洋在她视野里铺开,无边无际。而在沙滩上,穿着连体泳衣的小依在踢沙子,把一蓬蓬细沙踢进斜阳和涟漪中。姨妈在一旁,看到小依虽然穿得严实,却仍难掩曲线,比同龄的女孩出落得更加高挑和饱满。

“怎么啦?”小依发现姨妈眼神复杂,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没把沙子弄到身上……”

“小依,你长大了。”

小依一愣,说:“是啊,我都15岁了。”

“时间过得太快。”姨妈叹息一声,“长大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尤其像你这样,来找你的麻烦的会比其他人更多。”见小依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姨妈又展颜一笑,抱着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小依有点茫然。她看着周围穿着泳衣的白人女性,有一种羡慕和畏惧,既想加入她们,又害怕承受更沉重的目光。

除了海滩,另一个让小依记忆深刻的地方,是位于纽约的九一一旧址。

这本来不在姨妈的旅行计划里,但当时是8月初,离九一一三周年纪念日很近了,纽约又大雨滂沱,整个城市充斥着伤心的氛围。于是,姨妈带着小依和表哥,去参观被撞毁的世贸大厦。

九一一发生时,小依虽远在中国,但对于这起震惊世界的恐袭事件,还是了解不少。她知道这不仅是整个美国的伤痛,也有不少中国人遇难。

当时九一一纪念馆还没建成,她站在纪念碑前,看着那些逝者的名字:Marie Kreutzer,Regina Fritsch,Richard Chen,Wolfram Berger...每个名字,都是一个伤心的家庭。

后来小依又站在大屏幕前,看循环播放的九一一纪录片。姨妈在后面叫她,她刚要转身离开,突然眼角一跳——

在大屏幕上,有一张熟悉的脸。

画面是恐袭事件后,遇难者家属的采访。看时间,画面是三年前录下的。而在画面角落,陈约翰穿着黑色西装,身形笔挺,五官也比现在丰润很多,但他脸上布满哀伤,嘴唇被西装衬得更加惨白。记者走向他,他的脸在画面中被放大,眼睛里血丝清晰可见。在画面下方,写着他的儿子死于恐袭。

“先生,”记者说,“请节哀。”

陈约翰缓缓转头,看着摄影机,神情有点恍惚。“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他说的是英文,声音沙哑,“我买到了他最想玩的《光晕》,请你转告他早点回家。”

记者摇摇头,小声对摄像头说:“走吧,这又是一个伤心的人。”他走远后,陈约翰便在画面里消失。

但站在巨大屏幕前的小依,如被雷电贯穿全身,毛孔逐一炸开。她对姨妈的喊声置之不理,迈着步子,又回到纪念墙前,凝视着那个之前一掠而过的名字。

Richard Chen。

陈约翰提过,他的儿子就叫理查德……

她终于明白事情的始末:是的,陈约翰跟她说的什么未来的经历,的确是假的。但他不是骗子,他只是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把死于恐袭的儿子最憧憬的游戏当成精神避难所,把自己想象成了游戏里面的角色。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孩子还活着的幻想。

回北京后,小依水都没有喝一口,就快步跑到陈约翰家门口,砰砰砰敲门。

过了好久陈约翰才揉着眼睛开门,看到小依,惊讶得打哈欠的嘴都没有闭上。

“都下午了,你还在睡!”小依大声说。

“我……”

“我什么我?银河系——不,整个宇宙都危在旦夕,星盟步步进逼,你还睡得着?快,我们得赶紧通关,送你回去!”

“你……”

“你什么你!你真是没用啊,去年冬天就买了士官长限定机,怎么过了半年还没打通?”小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又叹口气说,“也对,即使是士官长,没有了士兵,也只是光杆司令。看来,还得需要我来帮你!”

“太好了,欢迎归队!”陈约翰从惊讶中回神,似乎忘了在楼道里被骂的事情,微笑道,“舰队欢迎每一个迷途的士兵!”

小依捂着鼻子走进去,扭头问:“现在进展到哪里了?”

据陈约翰说,现在已到关键时刻——通关《光晕2》游戏本体并不难,但要让时空裂隙打开,就必须以传奇难度打通隐藏关卡。

这一关的剧情非常简明,就是玩家操控角色,闯入星盟的主舰并最终击杀星盟最强大的领袖之一——先知。从进入主舰起,每个角落都会涌出潮水般的小怪,偶尔还有可怕的精英怪。在最高难度下,玩家必须反应快,瞄准能力强,还得利用地形来躲开怪物的攻击,并合理分配背包里的弹药,什么时候该近战,什么时候必须把怪物引到一起,用炸弹进行范围伤害……更变态的是,整个关卡流程都没有存档点。也就是说,如果在中途死掉,会回到最开始,重打一遍整个流程。而怪物的刷新和攻击模式,都是随机的,根本无法靠记忆来背板。

“太难了吧……”小依只是看陈约翰玩了几次,头就开始剧痛,“这是人设计的吗?摆明了不让玩家通关啊!”

陈约翰放下手柄,揉了揉滿是血丝的眼睛,说:“这本来就不是为了玩家设计的,而是专门给我们这些士官长的考验。只有完成了挑战,才能证明士官长的身份,时空裂隙才可以打开。”

小依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又想起他在九一一事件采访视频里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说:“好吧,我来帮你。”

小依说到做到。在陈约翰玩累了休息的时候,她就拿起手柄,训练快速瞄准。玩过游戏的人都知道,用手柄玩射击游戏,难度远高于用鼠标操控,但小依一尝试,却发现自己格外得心应手。

“哟,还会用手柄微操?”陈约翰惊喜地看着她轻轻拨动摇杆,画面上的准星就迅速在不同怪物的头上跳跃,毫无迟滞,“这就是天赋!太好了,我们可以配合!”

于是,在小依熟悉操作之后,两人就开始合作——陈约翰指挥,观察局势后迅速制定战略,而小依操作角色,完成击杀。

之前陈约翰尝试了几个月,连关卡的一半都没打到,而小依加入后,只用几天就超过了他的进度。有一次还打到舰桥位置,只要再进一步,就能见到先知。但由于涌过来的怪物太多,小依拇指有汗,摇杆侧滑了一下——这个失误让角色在掩体后停顿了不到半秒,精英怪闪现而来,一刀斩杀,画面变暗。

“啊,太可惜了!”陈约翰叫道,“只要攻进去,就能打BOSS战了!”

小依擦擦手上的汗渍,说:“没事,再试一遍。”于是又从头打起。

整个8月,小依都耗在这里,跟陈约翰一起闯关。盛夏的阳光在窗外移动,照进来的树影从地面移到天花板,一天就结束了。

小依已经不记得尝试过多少次。她对星盟主舰的构造比自己家还熟悉,对每个怪物的出招模式了如指掌,但哪怕一个细微失误,游戏就宣告结束,必须全部重来。这样低的容错率,让她备感挫折。但她只要扭头看到陈约翰的侧脸,以及他灼热的眼神,便会想起在美国世贸大厦旧址的见闻。那些灰心的念头,就会被她压回脑海。

反正暑假也没几天了。小依想,如果开学前还没通关,自己也算仁至义尽。

如此一想,她心态变轻松,操作反而更流畅。就在8月底的一个下午,她和陈约翰配合,终于打进了星盟主舰的舰桥,见到了名为先知的最终BOSS。

与杂兵和精英怪相比,先知拥有更多进攻手段和更灵活的走位,血条打到一半时,还涌出许多小怪,令战局更混乱。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到BOSS战,陈约翰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喘,死死盯着屏幕,嘴里不断念叨着该怎么躲闪和引敌;小依按照他的策略,先清小怪,再引精英怪进陷阱,收集战场资源,最后集中火力对付先知。

这场战斗持续了近半小时,好几次小依都差点被先知击中,但在陈约翰的指挥和她的精准操纵下,都惊险地躲过。随着先知的血条变短,通关的希望越来越大。

终于,当仅剩一丝血的先知被电浆炮击中后,陷入僵直。血量也见底的小依,则捡起地上的火箭炮,推动摇杆,在高速旋转的画面中,扣下了手柄右侧的扳机键。

这最后、最关键的一炮,却是无声的。光柱射向屏幕右边,没入先知的身体。画面静止了几秒。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静止画面中,先知那原本狰狞的脸上竟然绽开了笑容。

“恭喜你,”它缓缓说道,“士官长,你打败了我。与你战斗,是我的光荣。”

“亦是我的荣幸。”屏幕外的陈约翰也喃喃道。

随后,先知的图像瓦解,散成星星点点。电视变暗,但跟其他游戏通关后会出现过场动画不一样,此时的画面,就是单纯的黑暗,连制作人员名单的报幕都没有。

小依有点困惑,问:“我们到底……通没通关啊?”

陈约翰的呼吸急促起来:“按照那天夜里,士兵们给我的提示,通关了呀。这就是隐藏BOSS,打败它,证明我有士官长的实力,时空之门就会打开。”他又凑近了些,几乎快贴着暗下来的电视屏幕,“马上我就可以回去了。”

小依压低呼吸,也向电视凑近。屏幕上映出陈约翰和她一大一小的两张脸。

电视喇叭里传出嗡嗡声,桌子都开始震颤。同时,一团蓝色的光点从屏幕四角涌现,且向中间会合,组成旋转的星云。在两人的目光中,星云一分为二,落在屏幕左右边,而屏幕正中间,蹿出一条蓝色光带,歪歪扭扭,像雨夜划过天际的枝状闪电。

这一瞬间,小依都怀疑这到底是屏幕显示的动画,还是电视机真的被劈开了。她转头去看陈约翰,发现在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掺杂着喜悦与疲惫,是那种迷途之人久经跋涉、失去一切,最终遥望家门时的表情。

“他们真的来接你了吗?”小依被这一幕惊呆。

“是的!这就是时空裂隙,舰队正在为了我打开回家的路。”陈约翰转头对小依说,“你要一起去吗?你的作战技巧很厉害,舰队也需要你。”

“我……我不知道,我还要参加高——”

话音未落,电视画面突然黯淡,星云消失了,时空裂隙也消失了。漆黑的屏幕上,只有陈约翰惊诧的脸。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玩游戏。那天之后,陈约翰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小依去找他,隔着门都能闻到浓重的酒味。

靠酒精麻醉自己,是很不好的信号。但小依也阻止不了,每次跟陈约翰说话,他都醉醺醺的,什么都听不进去。到后来,她也就不往陈约翰家跑了,一方面是不想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另一方面是姨妈警告了她。

“你也不小了,”姨妈说,“不要老去别人家,邻居会有闲话的。”

“哦……”小依点头。

直到暑假将尽,在回老家的前一天下午,小依才最后一次去陈约翰家道别。

当时陈约翰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眯着,似睡未睡。他家一片狼藉,柜子上还摆着酒瓶。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得振作起来,好好生活。”

“回不去舰队,我就没有生活……”陈约翰没起身,喃喃道。

小依犹豫了下,突然大声说:“你还想骗自己多久!你根本不是士官长!我知道九一一对你的影响很大,但逝者已矣,你再怎么臆想,你儿子理查德也活不过来了。向前看吧,别再骗自己了!”

“你……”陈约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

“我在世贸大厦的纪念碑上,看到他的名字了。我帮你通关,就是想让你打破幻想,看清现实啊!”

陈约翰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小依等了半天,却只看到他又伸手去抓地上的二锅头。

“酒就这么好喝吗?”她气不打一处来,从陈约翰手中抢过酒瓶。

陈约翰满地摸索,拿起另一瓶,拧开盖喝了一口。

“你不愿意醒来,我也没办法。既然酒那么好喝,我陪你喝一点吧,以后我就不管你啦。”她气呼呼地说,凑近瓶口,熏人的酒气顿时直冲鼻腔。她捏住鼻子,抿了一口。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只觉得又灼烧又苦涩,得拼命才能咽下去。

“你别喝,”陈约翰终于开口,“你还没成年,不能喝酒。”

“那你成年了,也没好到哪里去!”小依说,又赌气地仰头,咕嘟嘟灌進嘴里。她这一口喝急了,连连咳嗽,呛出不少酒液,但还是有小半口烈酒顺着咽喉流进肚子。除了胃部灼烧,她还感觉到一丝眩晕,于是坐下来。

陈约翰把她的酒瓶又夺回去,拧好盖,放在脚边。“别浪费我的酒,”他说,“我都没钱再买了。”

“那不是更好?”

“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有懂的那一天。”

也是,毕竟自己没有经历过他的苦难。小依的怒气变成无奈,说:“好吧,总之……还是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带我打游戏。”她想起身离开,但脑袋更晕了,险些摔倒。

“你休息休息再回去吧,你姨妈闻到酒味了,肯定得骂你。”陈约翰瞥了她一眼,“现在知道喝酒的难受了吧?以后也不要喝。”

小依的头越来越沉,于是斜倚着沙发,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闭上眼。

世界顿时黑下来,像舞台在散场,像电影结局后的落幕。

这是夏天的最后时光,她想,以后回忆起这三个奇妙的暑假,一定会记得与陈约翰的这段友谊吧。这让她感到安宁,随后放心地睡过去。但她还不知道,这一闭眼,一昏睡,许多人的命运就因此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小依迷糊地醒来,眼皮却像被粘住似的。耳边很吵,她有点难受,干呕了几声。知觉继续恢复,记忆也逐一清晰:自己在陈约翰的家,喝了酒。原来喝酒之后是这样的感觉,听什么都是模糊的,还有凉飕飕的感觉在皮肤上掠过。

周围的人声更响了,简直像有人在她耳边尖叫。

不,就是有人在尖叫!而且声音很耳熟。

小依悚然一惊,意识迅速回到身体。她坐起身,睁开眼后,先是看到了姨妈的脸,那张脸上满是焦急和愤怒;又转头,发现陈约翰坐在电视机右边,他很慌张,满面通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而屋子里并不是只有姨妈和陈约翰。在尖叫和怒骂声中,还有纷乱的脚步声,许多人正在涌进来,他们带来了更多更复杂的声音。

“哎呀呀,作孽啊!”

“该不是误会吧,这种事,是个人都做不出来啊。”

“您可别当滥好人嘿!证据确凿,亲眼所见,这还能误会到哪儿去?”

“那可不!不是我马后放炮事后诸葛,这陈约翰啊,三十好几快四十了,还天天跟小姑娘混在一起,我就说没什么好心眼!你们看看,这不就……”

小依很是迷茫,不明白这些街坊在说什么。

“怎么了……”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姨妈,我的头好疼……”

姨妈抱住她。她感受到了姨妈的颤抖,她也被这阵颤抖传染,一种本能的恐惧在她身体里升起。周围人更多了,几乎把这间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她看到表哥也挤进来,正一脸错愕地看着人群中心的陈约翰。

这时,屋门又被推开,人群爆发出更洪亮的喧哗,并为进来的三个人让开通道。那三人的表情都很威严,且穿着同一种衣服,小依认出那是警察制服。

不对劲,肯定发生了什么……小依试着挣了下,但没有挣开姨妈的怀抱;她正要用力,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有更不对劲的地方——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来自自己双腿之间。

她惊骇地捂住裙子,夹紧腿,整张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但这个动作无法掩饰那个可怕的事实。周围无数张脸在掠过,无数声音灌进她耳朵,显然,他们也都知道了,这才是他们挤在这里的原因。这个事实就是,小依现在近乎半裸。

有人在她昏睡时,脱掉了她的内裤,衬衫的纽扣被全部解开,吊带只剩下右肩那根细细的绳。

小依羞愧难当,放声大哭。

在哭声中,陈约翰的脸变得更加扭曲。

陈约翰被朝阳区人民法院判以猥亵妇女罪,处10年监禁。在猥亵罪判罚中,10年刑期是较重的。这么判,一来是碰上严打,被某个高官在卷宗上画了个圈,并嘱咐“这案子要好好判,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二来,小依当时是15岁,属未成年;三来,陈约翰刚脱下小依的内裤,就被姨妈发现,叫来了许多邻居。这个情况,在法庭上被律师强调为“当众猥亵”。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证据齐全的情况下,陈约翰一直绝不认罪,这激怒了法庭上的所有人。因此,即使他的猥亵行为被及时制止,但犯罪意图明显,性质恶劣,且拒不悔改。综合之下,做出如此判决,强制执行。

当然,这整个过程,小依都是事后被告知的。作为受害者,她本应上庭指控,但姨妈为了保护她,以未成年和开学在即这两个名义,为她申请了庭外资格。

她只有最开始几天在警察局记笔录,之后就回老家了,所有后续情况都是姨妈告诉父母,再由父母斟酌之后,酌情转告给她。那一场激烈的、引得众多报纸报道的庭审,似乎离她无比遥远。

其实在录口供时,她就浑浑噩噩,警察们小心翼翼地询问当时险些被侵犯的情形。但她又惊又怕,对那些问题都回答不上。她能记得的,是喝酒之前的情形,以及醒过来后的混乱场面。

这也正常,许多被迷奸或迷奸未遂的受害者,都无法描述受害过程。甚至连描述本身,都会成为二次伤害。警察们并没有为难她,循照类似案例的经验,走访街坊、询问证人、复原现场。一套流程走下来,事实就还原得差不多了。

独居的怪异中年男人,用谎言和游戏机,蓄意靠近正在发育的乡下女孩。加上喝了酒,酒壮恶胆,于是脱掉小依的内裤,好在察觉到不对劲的姨妈及时闯进来……

得知这些时,小依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她当然愤怒,毕竟她把跟陈约翰的关系视为友谊,没想到成了被侵犯的目标。这么说来,陈约翰说的一切都值得怀疑,他不是来自未来,不是士官长,甚至不是九一一事件的幸存者——那个纪念碑上的名字,说不定都是巧合。他只是一个处心积虑的猥琐犯。记忆里的三个夏天,都因此失色,她一回忆起来就觉得后怕和恶心。

而这件事对她的真正影响,是持续的,是潜移默化的,是改变了一切的。这一点,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

夏天以外的季节

后来,小依就长大了。

长大虽然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好处还是不少,可以去新的环境,所有往事都被埋在身后。尤其在北大念書那几年,小依交到了真正的朋友,也谈过两次恋爱——可惜时间都不长。她的两任男友对她有着共同的评价:“虽然看起来笑得很开心,白齿灿烂,但总觉得隔了一层,眼睛怎么都焐不热。”小依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她当然爱过他们,但爱情是生活中的唯一吗?在她的排序里,爱情甚至排不到前三。

除开爱情的波折,其余都很顺利。在牛人云集的北大校园里,小依也足够突出,整个四年拿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奖,大三末,系里的出国培养名单里赫然有她的名字。

彼时已经是2011年,留学镀金早不新鲜,但她所学的互联网金融专业,在国内才刚兴起,要学精的话还是得去西方。所以出国名额对她很重要,唯一的问题是,她没有申请上全额奖学金,而在美国的花费显然是她家里承担不了的。

好在这个时候,姨妈的电话打来了:“别担心,姨妈给你出,你放心去就好了。”

姨妈总是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解决她最大的难题。但除此之外,姨妈就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姨妈家明明就在北京,而整个大学期间,她们从未见过面。

姨妈曾说她读大学可以不住学校,就住家里,那个粉色的房间会一直为她保留。但2005年夏天过后,这个被提了很多次的承诺突然静默。据说姨妈很快升职加薪,卖掉原来的房子,换了新住处,但从未邀请过小依去家里。小依倒是提过几次,但每次都不凑巧,姨妈不是在加班就是要出差,家里无人招待。

到底是因为忙,还是心结未消呢?小依很想跟姨妈说,当年的事情并不怪她,是自己不小心,不必一直这么内疚。但姨妈没有给小依摊开说的机会,渐渐地,小依也就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凭借姨妈的资助,小依留学的几年都还算轻松。她依然优秀,毕业课题是关于“会员制”在互联网时代的前景,她做了许多调研和实习,其结果不仅得到教授们的一致认可,还被Netflix和微软等几家大公司看上,这些公司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小依没有经过太多犹豫,就选择了微软公司的运营岗。那是2015年底,雷德蒙德的冬天大雪纷飞,小依站在路灯下,打电话告诉了父母这个消息。

“你是说,就留在美国了吗?”跨洋电话里,父母凑在手机前,妈妈保持沉默,爸爸小心翼翼地问。

小依裹紧衣领,斜靠着灯柱,说:“应该是吧,这个offer——这个工作机会很难得。放心,我会经常回国看看的。”

说是这么说,小依却一直没有回去,即使放假,她也会到更远的地方,看海洋,看沙漠。还有一次她跟团去智利徒步,在奇洛埃岛上看到壮观的、近在咫尺的流星雨。同行的一个大胡子法国人举着相机,连声惊叹:“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他叫伯纳德,是来自圣康丁城的建筑设计师,后来成了小依的丈夫。他被小依吸引,从法国小城来到西雅图一家事务所工作,每个周末他们看电影、远游,或者在家宅着。恋情到第三年,也就是2018年冬天的时候,他们在好友和同事的见证下,举行了婚礼。

他们本来计划,要在次年夏天回国再办一场。伯纳德对她的故乡很感兴趣,早早就订好了机票。但新年刚过,小依突然有工作上的调动,被指派到微软的游戏部门,协助一款新游戏的宣发。这项任务十分紧迫,她只得将回国结婚的计划推迟到冬季。

微软游戏部门的总部也在雷德蒙德,小依免去了搬家的麻烦,只是换了层办公室。组员都是营销精英,第一天开会后,他们才知道这款要全力宣发的游戏是什么。

《光环:无限》。

看到这几个字时,小依心尖一跳。她在微软工作,自然是知道XBOX的名声,微软就是凭借XBOX,成为能与索尼和任天堂抗衡的三大游戏平台之一。而XBOX上面的当家游戏,就是大名鼎鼎的《光环》系列。

只是,她总记得,很久以前这款游戏在国内还是叫《光晕》;而封面上那个身披重甲的未来战士,也总会勾起她的痛苦回忆。这份回忆里,有欺骗,有伤害,也有一直隐隐作痛的漫长成长。很多时候,她会刻意回避这款游戏。

但作为职场人,个人喜好必须被摒弃。小依一头扎进工作中,迅速融入团队,花了大量时间整理游戏资料,做市场调研,还跟游戏制作方频繁碰头,了解开发进度,还提前玩到了《光环:无限》的内部试玩版。

试玩之前,要签保密协议,且只能在343工作室指定的会议室里,还有三个游戏策划全程在场,面无表情地盯着小依。而在最高难度下,小依一路打到进入命令尖塔的进度,这已经是游戏的中后期,因为是未完成版,到这里程序崩溃了几次,她只能到此为止。

她放下手柄时,那三个策划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

这件事在343工作室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打这之后,小依每次去343开会,都会被一大批人围观。工作室的高层也专门排出档期,来跟她对接。他们对小依的游戏技术,以及她流露出的对士官长的特殊感情,都非常好奇。小依只得告诉他们,小时候跟人一起玩过,还打通过《光环2》限定机的隐藏关卡。

她说这话时,是在微软食堂里颇受欢迎的名厨餐厅,正跟343工作室的四个总监用餐。 她对面的总监们互相看看,其中创意总监说道:“依小姐,你确定你没有记错吗?早期的《光环2》虽不是我们研发,但我一直是士官长的忠实粉丝,我可以肯定,《光环2》并没有这个隐藏关卡。”

小依把刀叉放下,认真地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语气让总监们也不得不正色起来。最边上那个高瘦的秃头白人说:“但根据你说的游戏过程,比如打先知时,同屏出现几十个敌人,还各自用不同武器,分散进攻……这种显示效果与怪物AI的智能程度,哪怕用即将发售的Xbox Series X来玩,也很容易掉帧或卡顿。而以14年前初代Xbox的机能——你知道它的内存只有64M吧?——是绝对做不到的。”

这一点小依也清楚。但那个夏天里成百上千的尝试依然清晰,以至于时隔多年,她在会议室里拿起手柄就会唤醒肌肉记忆,绝不可能记错。

此后,小依加班加点地工作,在整个团队的运作下,《光环:无限》的实机演示在当年6月召开的E3展(Electronic Entertainment Expo,全称电子娱乐展览会,是全球规模最大、知名度最高的互动娱乐展示会,每年都会有各大游戏公司携重磅作品参展)上正式公布。震撼的画面让现场观众的欢呼声近乎疯狂,所有玩家都在等着以士官长为主角的全新冒险。

这也让营销部门松了口气。按照宣传节奏,接下来的重点是343工作室继续打磨游戏品质,尽早确定发售日期。

小依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于是7月中旬,她休假跟伯纳德一起回国,在故乡举办婚礼。

随着飞机靠近省会机场,并最终降落,出国七年的小依终于体会到了“近乡情怯”的滋味。伯纳德倒是新奇,四处看个没完。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慢慢聊天,说起这些年来家乡和亲戚们的变化,语气平淡,偶尔夹杂一些感慨。小依一边听,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逝的白云和绿树。

原来又到夏天了,她想。

最后一個夏天

小依的婚礼很热闹,大摆宴席,吹拉弹唱连夜不息,奢华程度让左邻右舍赞不绝口。

镇上所有人都来送了礼金或蹭了饭。老人们都说小依家祖坟埋得好,上一代有女强人姨妈,在首都扎下根,这一代又出了国际人才。

而说到姨妈,这一次她依旧没有出现。小依回国前,给姨妈发过邀请,但姨妈只是托人带来了礼金,并未到场。那8万礼金,比许多家里女儿出嫁的嫁妆都要高,心意算是尽到。只是小依的爸妈还是有点气愤——自从小依初三过后,姨妈就再没回来过。他们虽然理解姨妈的愧疚,但14年光阴,再深的心结也该解开了。

“你姨妈啊,脑筋太直了。”妈妈说,“她从小就这样,眼睛里揉不得沙,这些年一直在自责。”

一旁的爸爸却忍不住抱怨道:“你也别尽给她说好话。我看啊,你这个姐姐十多年都不回来,没别的,就是在外面富贵发达了。也是,她现在全家都是北京人,瞧不起我们这小地方很正常。她儿子不也娶了个北京姑娘吗?结婚时也没叫我们。”

“你别这么说。”妈妈看了小依一眼,打了一下爸爸的手背,“小依的读书和留学费,都是她出的,这次她随的礼,有8万呢。”

“她住高档小区,开豪车,才不在乎这点钱。”爸爸嘟囔着,可能也觉得不占理,声音小了许多,“我们也每年给她寄腊肉和小橘子嘛……”

小依在一旁听着,没有插嘴。对于姨妈不会参加她婚礼这件事,她早有预感,并未抱怨,只是按部就班地把所有结婚的流程走完。

按计划,结完婚他们就得回美国,连在国内游玩的时间都没有。但就在婚礼结束后的夜里,小依正收拾行李,手机铃声响了。

看到手机屏幕上的英文名,小依一愣,是343工作室的创意总监。

在微软,员工之间界限分明,下班之后都不轻易联系,更别说给休假的员工打电话了,而且小依还并不归属于343工作室。

那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小依心跳加速,接通电话。

“依小姐,”创意总监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急切,“很抱歉打扰你的婚礼。但我听到了一些消息,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

小依说:“你说吧。”

“在E3展后,《光环:无限》引发的讨论很大,我们收到了许多祝贺。其中有一封邮件,回忆了《光环》系列的辉煌历史,提到《光环2》时是这么说的,‘它在整个系列中至关重要,不仅在发售前一周就收到了150万份订单,其内置的隐藏关卡,更是未来人类的希望。”

小依的心跳一下子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

创意总监似乎听到了她呼吸的变化,顿了几秒钟,才继续说:“是的,我记得依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作为《光环》死忠粉和一名资深游戏从业者,的确没听过《光环2》还有隐藏关卡,网络上也查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所以,我询问他的身份和隐藏关卡的细节,因为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不存在的游戏内容。他很快也回信,自称是《光环》初代开发商Bungie的老员工,参与过《光环2》的开发,但没有透露姓名。他也很好奇,问我还在哪里听过隐藏关卡。依小姐,当我把你自称玩过这个隐藏关卡的事情,告诉给这位游戏界的前辈之后,他相当激动,让我给你转告一句很奇怪的话。”

“是什么?”

“他说,请尽快回来,士官长,舰队需要你。”

“但我不是士官长……他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我想问他一些事情。”

创意总监说:“这就是接下来发生的怪事了——所有的邮件记录都消失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幻觉。但这些记忆真真切切,所以我必须在忘记之前,给你打电话。”

小依脑中掠过无数影像,久远的记忆汹涌而来,将她淹没。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电话还没挂,说:“噢……好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对我很重要。”

“别客气。Bungie的老員工,都是我儿时的偶像。”顿了顿,创意总监又补充道,“对了,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或许跟你要寻求的答案有关——我们前几天检查《光环:无限》试玩版的安装包,发现其中有部分文件被加密了,像是冗余文件,但删不掉。我们破解了很久,才解析出一个PNG格式的文件。”

“是图片吗?”

“是的,是一张地形图,只有局部,但能看出是星盟飞船内部的构造。我猜这部分加密文件,应该是游戏里的新区域。”

小依的瞳孔慢慢睁大:“你是说……”

“是的,《光环:无限》里也有你们所说的隐藏关卡,但我问过所有开发人员,他们都表示不知情。或许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我得去……去向几个人求证。”

挂了电话,小依愣怔良久,走到屋前的庭院。

7月底的夏夜,风凉似水,将天空中的云吹得很是稀薄。云层之上,繁星镶嵌入漆黑夜幕,闪闪发光;但又似乎嵌得不够深,风一吹过,云一流动,星辰便摇摇欲坠。而在风、云和星子的更上方,就是无边宇宙。

到底有多少秘密,藏在这深邃的空间里呢?

第二天,伯纳德一觉醒来,看了眼手机就开始大呼小叫。“依!”他说,“我收到航司短信,我们的航班被取消了。”

小依却是一脸镇定,点头说:“是我取消的。我们先不回西雅图了。”

伯纳德先是惊讶,继而雀跃:“那我们是不是要去四川,去成都,去看大熊猫和吃火锅?”

“很遗憾,我们去北京。”小依说。

伯纳德发现她表情很奇怪,像是蒙上了一层东西,说不清,于悲壮与坚毅之间。她的脸像水面下的铁。“好吧,”伯纳德又小心翼翼地说,“正好北京烤鸭也在我的清单里。”

他们把行李拎上车,沿来时的路回到机场,又朝北飞行来到北京。他们在酒店放下行李后,就直奔房山区。

出租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们从市中心送到房山靠西边的一个小区门前。小依对着爸妈给的地址,又看了看小区正门口的那几块破旧、歪斜的牌匾,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但爸妈每年都给姨妈寄特产,的确都是寄到这里。

小依皱着眉头,拉着伯纳德往里走。绕过七八栋挤在一起的楼房,才找到地址上说的九号楼。小依在电梯口按了许久,电梯就是不下来,等了快10分钟,她才放弃,带着丈夫去爬楼梯。他们来到了7层,出楼道左转,走到底,在挂着708门牌号的屋前停下。

小依敲了敲门。

半分钟后,门被拉开,一个三十出头、跟圆规一样瘦的女人打开了门。女人看到小依夫妇,尖声说道:“我们不买保险!你没看到我们穷成啥样了,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啥保险都没用!”

在她关门前,小依按住门框,说:“我来找姨妈。”随后她说出了姨妈的名字。

女人顿时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小依,从薄如利刃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原来就是你啊,我们家的钱都被你这个无底洞给卷走了!”说完,女人打开门,一扭身,噔噔噔走回屋子。

小依和伯纳德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这房子没有玄关,但门内摆着鞋架和座椅,将客厅入口挤得很窄。走进去后,发现里面更加逼仄。房子可能不到50平方米,却分出两室一厅,都很狭小。客厅与厨房之间没有隔断,此时厨房正有人做饭,呛人的油烟味密布整个房子。

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躺在沙发上,一只脚夹着人字拖,另一脚搁在了茶几上。他拿着遥控器,正百无聊赖地换台。女人回屋时,踢了下他大腿,骂道:“坐没坐相!家来客人了你没看到啊。”

“我们家怎么会有客人……”男人被踢后,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小依和伯纳德走到他面前。小依说:“表哥,好久不见了。”

像是看不见的闪电从男人天灵盖劈下,他浑身一震,继而凝固。好半天,他坐直身子,把脚从茶几上放下来。“是小依啊,你怎么突然就……”他有点手足无措,从沙发旁抓起一件背心穿上,遮住自己大腹便便的身躯,嘴里还一直念叨,“是好久了哈。好多年了。你说你来也不打个招呼,这家都没收拾……”

小依仔细观察表哥,发现他即使是在对自己说话,也躲着自己的眼睛。她点点头,又问:“姨妈呢?”

刚说完,一直在厨房里闷头做饭的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这是时隔14年,小依与姨妈的初次相见。

姨妈老了,瘦了,也矮了——那是佝偻造成的错觉。14年光阴像一台日夜工作的榨汁机,将记忆里强壮、坚毅、无所不能的姨妈剥去外壳,榨干了血肉,让她刚过50岁,就变得枯萎,腰直不起来,头发也是灰褐色与花白色参半。

姨妈手里的莴笋叶掉在地上。

小依过去帮她捡起来,并接过她右手上的菜刀,说:“姨妈,我帮你吧。”

接下来,伯纳德和表哥表嫂坐在沙发上,尴尬地看着电视。小依和姨妈在厨房里沉默地忙碌着。其实就是些家常小菜,但姨妈嫌都是蔬菜,看着太素,又把冰箱冷冻层放了许久的鸡和猪肉给拿了出来,多做几道,把客厅桌子摆满。一通忙碌,就到了晚上7点。

五人围桌而坐,表情各异,都不说话。只有伯纳德看着满桌菜肴,食指大动,握着他还有点生疏的筷子,试探性地看着小依。

小依点头,用英文说:“吃吧。”

其余四人依旧不动。窗外斜阳慢慢变淡,人声喧哗起来。

小依说:“陈约翰……”

表哥霍地起身,手抓住桌沿。表嫂有些不解,打了一下他。但表哥没有像之前那样畏缩,或者说,根本没有理会表嫂,而是哆嗦道:“14年了啊,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

姨妈依旧坐着,脸上没有表情。

“因为真相不能被埋没。昨天有人告诉了我陈约翰的身份,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侵犯我,而且我一直记得他是很好的朋友。”小依慢慢地说,目光紧盯着姨妈,“相反,自从那件事之后,姨妈就再也不愿意见我,哪怕我就在北京念书——这不是‘内疚可以解释的,我觉得说是‘害怕更合理。”

姨媽避开了她的目光。

小依也转头,看向表哥:“一旦顺着这个想法,就有更多疑点了。我初二暑假从北京回老家,有几条内裤不见了,表哥,是你在火车上偷的吧?”

“什么?”表嫂一听就炸了。

表哥脸色惨白,指着小依的鼻子骂道:“你他妈别乱说!我、我怎么会——”

“行了,该来的总是逃不掉。”说话的是姨妈,声音很平静,“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老实说,比我预想的要晚一点。”

“是的,我一直都很怀疑,但姨妈以前对我太好,我潜意识里就忽略了这些疑点。”

姨妈叹口气。“难为你了。不过我对你的好,这14年,早就抵了。”她又对表哥说,“别再想着躲了,都告诉她吧。”

“妈!”表哥叫道。

“妈能为你做的,也到头啦。”姨妈摇头说,然后抓起筷子,把菜盘里的肉和菜夹到自己碗里,大口咀嚼。她吃得很认真,仿佛是饿了14年,今天才第一次吃上饭。

尽管姨妈的话已经验证了小依的猜想,但她还是对着表哥问道:“当年,到底是谁侵犯了我?”

表嫂也看向表哥。在这些能灼烧皮肤的目光中,表哥的脸色由惨白变得血红,过了好一会儿,他像身子骨散了架似的,缩到沙发上。

“你倒是说啊!”表嫂尖声道。

“是的,”表哥说,“陈约翰是冤枉的。当年,是我脱了你的内裤。”

2005年夏天的那个下午,姨妈在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送小依回老家。小依却不在家。姨妈叫表哥出门去找小依,表哥知道小依喜欢跟那个奇怪的中年男人混,于是径直来到隔壁楼的陈约翰家。

他推开门,看到的景象让他血脉贲张——

小依半躺在沙发上,风把她的裙子吹到大腿根,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她醉得很沉,但呼吸均匀,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表哥再走近一步,才发现陈约翰也在家,躺在沙发另一侧的地上。这让他脑袋清醒了一点,但随即,他闻到了酒味。

原来是喝了酒,难怪这两个人大白天就不省人事。

表哥凑近小依,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他记起在沙滩上看到过小依穿泳装的身材,又想起去年他偷了小依的内裤,这一年来,他用这些令人遐想的布料来自渎,以此度过无数漫漫长夜。而现在,小依的腿和胸就在眼前,伸手可触,而且看样子,她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于是,他伸出手,解开小依上衣。小依没有反应,于是他脱掉了小依的内裤。

他像捧着圣物一样,把内裤放到鼻尖,大口呼吸。他太过投入,因此没有听到身后陈约翰苏醒的哼哼声,也没有听到屋门被打开,姨妈走进来的脚步。

那一刻发生了很多事情,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姨妈走进来,看到小依赤裸的下身,看到自己的儿子正贪婪地捧着内裤。

陈约翰从醉酒中醒来,意识不清。

表哥终于回头,惊恐地看着姨妈和陈约翰。

小依依旧在沉睡。

这四个人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姨妈。

她上前一步,把内裤从表哥手里拽过来,提着他的衣领,使劲往门外一推;陈约翰迷迷糊糊,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姨妈的尖叫。

“耍流氓啊!这个疯子欺负我外甥女!快来人啊!”

后面的事情,就很清楚了——邻居们立刻赶来,表哥也夹在人群里,又回到现场。大家纷纷指责陈约翰,他百口莫辩……而被表哥脱下的内裤,因为担心被查出指纹,姨妈一直藏在身上,后来找机会销毁了。

一番话说完,小依已泪流满面。

表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近乎哭喊:“那时候我也还小,只是鬼迷心窍,我没有真正伤害到你。我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啊!这14年,我妈一直没有原谅我,也没原谅她自己。要不是2005年她着急把芍药居的房子给卖了,搬到这里来,要不是她那么早就辞职,家里也不会变成这个鬼样子啊!”

小依后退一步,摇头说:“但你没有去说明真相,你让陈约翰在监狱里待了10年。”

“但他只是一个神经病,一个孤家寡人!”表哥膝行一步,用力攥住小依的衣角,“本来他在家也只会玩游戏,我还有未来,他没有了!他代我进去,谁会在意呢?”

“陈约翰会在意,我会在意。”小依把衣摆从他手里抽出来,擦干眼泪,又补充道,“整个银河系会在意。”

表哥不解地抬头,问:“什么?银河系?”

小依并未解释,视线掠过一直沉默的姨妈和满脸怒气的表嫂,最后又落回表哥脸上。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说:“我欠你们的,学费和礼金,都会还给你们。”她的努力失败了,语气因愤怒而颤抖,“但你们欠陈约翰的,也要还给他。等着警察上门吧!”

表哥一惊,想起身拉她。

伯纳德沉默地挡在他们中间。表哥虽然发福,在健壮的伯纳德面前,也只能怯弱地后退。伯纳德听不懂他们的对白,但他能察觉到妻子的愤怒与委屈,所以他瞪大眼睛,揪住表哥的衣领,将表哥提得踮起脚。

小依拉住了伯纳德,摇摇头,然后转身走出这间逼仄的屋子。

表哥跌坐在地,兀自大喊:“你要去哪里?你要报警吗!没用的,都过了十几年了!而且,我们欠陈约翰的已经还不回去了!”

小依在门口停下,转回头。她的脸,一半被屋外的黑暗吞噬,一半被屋里昏黄的灯光照亮。

表哥见她停步,连忙说:“陈约翰已经死了!他真的死了!再翻旧账,真的没有意义了!”

小依似乎已经听不清表哥的哭喊,她耳边只响起模糊的风声。她有点腿软,要抓着门框才勉强站定。她的脑袋里一遍遍回响着那五个字——

陈约翰死了。

陈约翰死于半个月前。

他出狱后,再次回到家里。劳改犯、恋童癖、神经质……这些称呼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人憎狗嫌,他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立刻散开。尤其家里有孩子的,更提防陈约翰。

陈约翰并没有试图改变这一点。他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所有路过他家的人,都会闻到一股酸臭味。这是垃圾堆积的气味。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约翰靠捡垃圾过活。他也不多捡,能维持最低的温饱即可,所以人们总是隔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他一回。

人们想象他躺在垃圾堆里,要么连日昏睡,要么两眼如死鱼般睁开,长久地盯着天花板。

人们都说,他肯定活不久。

是的,今年翻过年,从春天起他的脸色就明显变成蜡黄,走几步路他就喘得停不下来。老人们想提醒他去看病,却被家里的年轻人拦住了:“怎么着?还想让他活蹦乱跳,继续去侵犯别的女孩子?您家孙女可是每天在小区里乱逛呢!”

于是,陈约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弱,但到了6月初,他突然从家里爬起来,把垃圾清空,叫中介来家里看房。打听到他的前科,中介心里惴惴不安,但好在芍药居地段好,而且陈约翰能接受的价格简直低到离谱——附近市价的一半。

他只有一个要求:先付20%定金,并且给他两个月时间住。到8月底他再搬走。

房子挂出去不到一周,购房合同就签好了。陈约翰手里一下子多了50万元。他从网上买了最好的电视机——100寸大屏、8K分辨率、120Hz刷新率、HDR显示……电视大到进不了门,安装的时候,家装公司只能用起重机把电视吊起来,从阳台运进去。而剩下的钱,他交给了某个海淘公司。此后,每天下午,他都蹲在小区对面的快递营业点,一边咳嗽,一边等着什么。

有些人路过,拿他开涮:“陈约翰啊陈约翰,你房子都卖了,还买电视机干吗?你以后只能住天桥了,难道扛着电视机去找桥洞?”

话音未落,又有人就嬉笑着说:“你操这么多心干吗!没见人都快把心肝脾肾胃咳出来了?两个月啊,都算多的!我看买房的才倒霉,收房时还得处理一下尸体。”

“也是,也是。”

……

陈约翰充耳不闻。他只是一边咳嗽,一边问快递小哥,有没有从美国寄过来的包裹。快递小哥也不理他。到了6月中旬,他苦等半月的包裹终于到了快递点。他比快递小哥们还快,敏捷地扑过去,撕下珠海海关贴条,拆开快递盒。

当时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盯着他。所以他们记得:快递箱里面,是一个墨绿色的长条形包装盒。盒子正面有一半的区域都印着蜂窝煤一样的小孔,在左上角,则是白色的“XBOX”字母。

有人懂行,立刻笑道:“陈约翰啊,你又买游戏机了!这什么型号呀?天蝎座?也不像呀。”

这个问题让陈约翰难得地抬起头,憔悴的脸上带着得意:“这是次时代主机,还没上市呢。”

“那你怎么买得到?”

不等陈约翰回答,又有人插话道:“那这个游戏机,你是打算再骗哪家的小女孩呀?”

陈约翰便将头埋着,检查了下包装后,抱着游戏机闷头回家。

打那以后,人们就再没见过陈约翰出门。此后无论多晚,他家的灯都是亮着的。

直到7月中旬的夜里,陈约翰的灯突然熄灭。

那时都凌晨两点了,有人在五百人的业主群里说了这个发现,几分钟后,业主群沸腾了,消息像流水一样涌出。有人猜疑,有人庆幸,还有人鼓动着要去查探。不过大家也只在微信群里热闹,无人敢出去敲陈约翰的家门。毕竟大晚上的,要是碰到死人,实在晦气。

说了半天,群里有个空白头像的人跳出来说:“我去吧。我离他家近。”

这人除了头像极简,ID也只是一个简单的“J”。五分钟后,这个J在群里回复道:“是的,他死了。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大家放心,我已经报警,医院和民警马上会来处理。”

尽管大家早猜到这个结局,但真被证实,还是让其他人都沉默了——死者为大,而且陈约翰已经受到了惩罚,是刑满出狱,还是积点口德吧。五百人的微信群,无人再回復。那一晚,小区很安静,能听到救护车来的声音,十几分钟后,又听到呜呜呜声远去。

陈约翰没有亲人,连葬礼也没办。而再过半个月,他的房子就要被人接手,他会被人代替,在大家记忆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偶尔,人们想起来,在群里@那个昵称叫“J”的邻居,问他那晚到底怎么了,陈约翰怎么就突然死了。但那个顶着空白头像的“J”,不知何时被注销,再没回复过任何消息;又过了几天,这个账号就在群里消失了。

陈约翰的死讯传到姨妈家时,姨妈只是怔了怔,又继续沉默地操持家務。表哥倒是终于松了口气,连喝好几天酒,优哉游哉地躺在家里看电视。多年的阴霾终于被吹散,说不定,生活会恢复到14年前的正轨。

好景终究不长,那口气还没松完,小依就找到了家里。

怎么会这么巧呢?是报应,还是宿命,抑或是陈约翰的阴魂不散……表哥瘫在地上,看着小依夫妇夺门而出时,绝望地想。

而小依站在北京街头,心里也满是悲怆和茫然。

她终于知道了真相:她少女时期的忘年之友,在游戏里并肩作战的神奇伙伴,原来并没有伤害她。他不是罪犯,是她的英雄,是身披机甲、挡在星盟所有怪物面前的士官长。

但这个真相,来得似乎太晚……

“我带你去看一个朋友。”小依的泪水被夜风吹干,脸颊黏糊糊的。

伯纳德抱住她的肩,说:“好的。我很期待见到这位朋友。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

他们再次来到了小依当年过暑假的小区。整个北京都在变,这里却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小依轻车熟路地来到二号楼前,走楼道上11层,站在那扇更熟悉的门前。她知道这套房的前主人已经去世,而新户主尚未入住,里面是没有人的。但她并没有犹豫,伸手敲了敲。

门内鸦雀无声。等了几分钟,小依叹息着拉起伯纳德的手,准备转身离开。

吱——呀,门在她身后被拉开。

小依豁然回身,盯着指隙宽的门缝,呼吸变得急促。伯纳德握紧她的手。小依把全世界的清冷空气都吸入胸中,才提起左脚,缓慢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她站在门前,顺着门缝往里推。

门背后,是她熟悉的客厅。陈约翰正坐在沙发上。那是14年前的陈约翰。他依旧瘦削,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但眸中炯炯有神。他握着手柄,随着他拨动摇杆和按下按键,不远处老式电视机画面里的士官长也跳跃、开火和闪避。

小依用手捂住了自己呜咽的嘴,但眼泪滑落,填满了她的指缝。

客厅靠北的窗子打开,夏夜的风流水一样灌进来。

或许是感到凉风,或许是听到哭声,陈约翰揉了揉眼睛,转过头。

“你来啦,”他一咧嘴,皮肤就挤成褶皱,像是笑容在脸上层层绽放,“战斗已到关键时刻,士兵,我需要你的帮助!”

小依抹掉眼泪,上前接住他递来的手柄,说:“遵命,士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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