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湖北省作协签约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钟山》《天涯》《长江文艺》等刊,著有非虚构作品《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散文集《沽酒与何人》《执手何须倾城》。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时间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最是无情物,今朝与你恩爱,明日和你陌路。成灰的成灰,成土的成土。它用废了你,自是扔了你,掉头就去,毫无念想。
我却偏要来找这堆废墟。
地基下沉,塌了房梁。地面杂草丛生,一蓬蓬蒿草肆无忌惮,长出一米多高。各家的木门木窗,有的腐了,有的半腐,黑黝黝、湿漉漉的,手摸上去,沾了一手灰色木屑。门牌号碼颤巍巍悬吊在门上。原本大红色的数字,褪尽了颜色。我从第一排数起,数到第五排,仔细辨认门牌号,找到了5-13,五排十三号宿舍。房子的三堵墙全倒塌了,唯剩下正门一堵墙憋着最后一口气,勉力支撑着。斜歪的门楣上,立着三只黑乌鸦,两只一呼一应,哇啦哇啦地叫,第三只冷着眼睛,偏歪着头,盯着我。
“控制,控制情绪。”我自我提醒,早知时间将它化成空无,无须再去回想昔日旧事。29年了。清宁市石膏矿五分矿5-13宿舍里,邱红兵带着我们一帮人大碗喝酒,打莫名其妙的架,夜不成眠地吐露欲望。后来,我们离开五矿,各自东西。那乌鸦还在盯我,我也盯它。对盯一会儿,它目光炯炯,我低下了头,一丝惆怅涌上心头。这时,从后面一排残垣断壁中蹿出一只狗,浑身赤黑,耳朵上长着三五点白斑。一条老狗,身上的皮毛暗沉无光,瘪瘪的肚皮。老狗瘸了一只右腿,腿上包扎着一条黑布带。它趴在地上,拼了老命般地吠。我欺它老弱,强步向前。“yun-yun,yun-yun”响起两声苍老的呼唤,老狗扭头看后面,我也看,竟然在废墟中看到一间低矮的红砖屋,20平方米左右,红砖有些年头了,斑斑驳驳。靠墙边放着一张小凳子,一把扫帚。那唤狗的老头儿正从门口走过来。蒿草深处有人家!我又惊又喜,忙上前微笑示好。
老者六七十岁,身形消廋,头发乱糟糟的,上面挂着两颗苍耳子果。胡子长,毛糙,遮住了整个下巴。脚下一双老式解放鞋,灰乎乎的,脏得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身上穿的,倒是齐整,是现在市面上很少见的中山装,藏青色的,上下共四个口袋,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黑色中性笔。
“yun-yun,yun-yun。”他又唤两声。您家的狗啊?我问。他不理我,眼神颇是情深地看着老狗。Yun-yun?我不解是哪个汉字,又问他。他掉过头,目光转到我身上,只见他眼眶里白是白,黑是黑,有一种与他年岁不相当的明澈,就像一个长着老人面孔的孩子。他是?是他?我脑子飞转,在时间这无情物里寻他。他专注地看我四五秒钟,眼里含笑,吟诵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又吟诵“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相生愁”云云!一声霹雳惊炸我的脑海。是他,就是他。
2003年,矿友告诉我,他去找过何云凤。2007年,矿友说,他疯了。约在七年前,我得到消息,他死了。当然,我所知晓的这一切绝对不会出自邱总邱红兵之口,我不会去问邱红兵。
云云这个名字好,好!我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赶紧表扬了云云这个狗名。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客官何以来此?
昨天晚上,邱氏公司老总邱红兵说那个破地方,不要去了,你要了解石膏矿发展史,到我的展览室去,保你看个够。
我还是想回去一趟。
梁子,一个废矿,你回去干吗?邱红兵说着,举起一个大酒杯,我干了哈,先干为敬。不等我拦他,二两酒已经下肚了。邱红兵还是一派老大的豪放气象。1992年,我下矿第一天,邱红兵是我的师父,也是我们石膏矿五分矿一帮年轻人的老大。邱红兵把空酒杯推到一边,说,王主任,你给陈老师汇报一下,矿上的情况,那里还有几个人。
好的,邱总。一个大肚腩中年人赶紧站起来。
陈老师,矿上成立了一个“新膏社区”,隶属清宁市城北街道办事处。登记在册所住人口43人,谢志芳、王报国、毕红火,还有那个刘……王主任扳着指头报人名。
邱红兵手一摆,打断他的话,梁子,这些老工人你还记不记得?
王报国是不是王老二,开小卖铺的?
你看,都不太记得了,你去那里吹北风?
邱总,5月哪来的北风吹呀?瞎说。紧挨着邱总的一个漂亮女郎嗔怪道。
对对对,吹5月的风。邱红兵一手揽住女郎,一手给我斟满酒。
陈老师是作家嘛,作家怀旧。女郎的纤纤玉手推了邱老板一下。
那咱们就怀个旧,王主任你把车准备好,明天陪陈作家去一趟。我跟你说,要是陈作家一脚踏进地坑里,我可拿你是问。邱红兵板起面孔,摆出一副严肃的面相。梁子,来,我们喝酒。邱红兵手指轻点着桌面,王主任,给我把酒倒满,满上。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宿舍里喝酒,用的是茶杯、饭碗,还有漱口杯。啤酒不用碗装,直接是整瓶对着嘴灌。
凯迪拉克驶出清宁城,开了三四十分钟,转到一条高低不平的乡镇公路上,又沿着宝峰河开了十多分钟,老远处就见到原来专门用来运输石膏的火车站只剩下几段铁轨,东一截西一截,倒在杂草丛中。再往前开,矿区大门横着的门梁上,六个灰蒙蒙的大字“邱氏矿业公司”。2011年,南下打工发达后的邱红兵杀回清宁,接管了清宁市整个石膏矿。
王主任,你不用管我,我一个人下去。
邱总交代我全程为您服务。
不用,不用,这个地方我熟。我向矿上走去,王主任也就不再坚持,留在车上等我。
王老二的小卖部还在小街的入口处,只是货柜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柜子里空空的。两个老人靠在墙上晒太阳。待我走到他们跟前,老大爷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又闭上了。老太婆倒是一直睁着眼,但眼神漠然,视我如无形之物。
王报国,谢志芳?20世纪90年代,王老二王报国的小卖部生意很红火。烟、酒、多味花生豆、皮蛋、方便面……要什么有什么。我们杆子帮的工资,三分之一给刘富有的餐馆“好再来”,三分之一给李拐子的“寰球”录像厅,另外三分之一给王老二。
顺着小卖部往前走,街道两边的小平房墙壁重新粉刷过,门牌号码也是新的,看来是“新膏社区”的主要居住区。很多房子关门闭户,看不到人。一条街快走到头,才看到两个爹爹两个婆婆围坐在一家房子门前打麻将。他们叫牌打牌都不说话,麻将放在桌上,也悄无声息。我像是在看默片。桌边有三个观牌的老人,其中一个70多岁,还穿着二十几年前的深蓝色工装,端着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搪瓷杯,悠闲地喝茶。
走过街道的尽头,我往右转,穿过废弃的工人俱乐部后门,再笔直向前走两三百米,我看到了这堆废墟。看到一只黑乌鸦冷眼盯我,看到一条狗“云云”,还有他。当年,我们一帮人住宿舍区5-13,他和何云凤住 6-14。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开口一言,老大邱红兵就笑得前俯后仰,他抬脚一甩,一只黄拖鞋甩到了墙角。格老子,这小子,还龙?龙我看看。邱林子踢了我一脚。龙我看看,龙我看看。他重复老大邱红兵的话。
我不肯见刘青松,邱红兵把我押过来。
刘大仙,来卦卦我们的陈书生。邱红兵进门就嚷,生怕隔壁几家听不到似的。刘青松靠在一把藤椅上,没拿正眼瞧我们,他仰头看头顶上的白炽灯。
刘老师,抽烟,抽烟。邱林子机灵,赶紧地改了称呼,掏出一包红塔山。
刘老师,抽烟。邱红兵也改了称呼。
刘青松收回眼神,把放在胸前的《易经》搁在一边,轻淡淡地说道,不敢当。邱林子尴尬地收回递烟的手。矿上的人说刘大仙能断人前程姻缘,断事好歹是非,得益于《易经》。我们每次路过6-14门口,总能看到刘青松和《易经》在一起,无论坐在凳子上,还是靠在藤椅上。
“所斷者,无非人世,何来仙界,何来大仙?”有一次,刘青松发了大脾气。用于卜卦的三个铜钱在他手里翻来覆去地捏,他胸口起伏,脸红着。他一向是个温和的人。提着十几个苹果来感谢的刘先道连忙说,我错了,我错了,刘老师。几个月前,石膏工艺厂的女工刘梅梅和清宁城一个男青年好上了。两人花前月下一段日子,男方请矿上媒婆花婶上门提亲。男青年长得高高大大,一进刘梅梅家就拖煤、扛米抢着干。照说是个好青年,刘梅梅的爸刘先道心底却打小鼓,定不下心来。他和老婆贺好枝背着刘梅梅偷偷来找刘青松。刘青松说,我早已不再与人世作断,何论这姻缘大事。刘先道说,刘老师,你也晓得,我和好枝是重新组合的,我一直把梅梅当作自己的亲生姑娘。她要是没有找对人,别人会怎么议论我呢?无论如何,要麻烦你给看一下。贺好枝说,刘老师,梅梅喊你刘叔哩。
刘青松凝神静气,依照刘先道随口报出的三个数字4、7、9,为梅梅起卦。卦相“主卦泽地萃卦,变卦天地否卦”。刘先道问,好卦,坏卦?刘青松略一沉思,随后摇头两下。刘先道还要追问,刘青松只是闭目不答。刘先道回家就叫刘梅梅下分手通牒。刘梅梅和男青年正火热,哪里肯依,下了班仍去邮递所打公用电话,和男青年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起卦不到两个星期,男青年就被派出所抓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在清宁河大桥上,拦截住一个下了夜班独自回家的姑娘,动手动脚,欲行不轨。
刘梅梅哭肿了眼睛,当晚就将记录两人交往点滴的日记本撕得稀巴烂。刘先道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提了苹果来感谢刘青松,刘大仙神仙啦,神仙,幸亏了你刘大仙那一卦。
刘大仙的称呼着实惹恼了刘青松。用何云凤的话说,你们都是不通啊,不通,我家青松帮你们一个个解决问题,解决疑难,难道配不上当一个老师?你们不能叫他刘老师?仙仙仙的,你们当他是个封建迷信分子,拿他开玩笑。你们去读《易经》试试,保准一个字都不理解。我家青松断的事,是不太顺你们的意、不太吉祥,但有哪件事,他断走了眼?你们说,哪件事?
矿上第一悍妇叶桂花记得清楚,她气恨她的儿子贺小果不好好教书,专门写一些狗屁诗,什么“半夜三点我醒来”“春天不只是盛开鲜花和少女”,她找刘青松,刘青松占了一卦后不言语。叶桂花不敢再往下问,怀里揣着一百只兔子乱窜。事实证明,贺小果最后的结局早已隐藏在刘青松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诗里:“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1993年春天,因矿上一起强奸案,贺小果受了冤屈,蹲了六年的大牢。出狱后,贺小果杳无音信,不再踏进五矿半步,留下叶桂花哭瞎了眼睛,哭断了心气。
来求卦的人,人人都要艳阳天,如同人进医院,要的都是一个活命。可医院不是天庭,医生不是神仙。要死的还是死,得哭的还是哭。把医生打得头破血流,算不上公道。可有的人就爱背后说小话,说刘青松像只毒乌鸦。(这话可千千万万不能传进何云凤耳朵里,她会找你拼命。)
卦来卦去,想必安安稳稳活在人世,不是件容易的事。刘青松不愿意卦这人世了。老大邱红兵却把我拽到他眼面前。
刘老师,你卦卦陈栋梁。邱红兵又一次恭敬地递烟,刘青松右手轻轻一推,挡回去。他抬头打量我。我没啥好打量的。一个拖工友们后腿的家伙。分在井下充填组三组,月末计充填量,三组最少。分在钻凿炮眼组一组,月末计凿眼量,一组最少。老大邱红兵骂我,格老子,你一个大男人,搞起事来,怎么就婆婆妈妈不利落。你那手是个姑娘的手?格老子!他的唾沫溅到我脸上。
刘老师,陈栋梁在井下干活儿,本来干得好好的,他不晓得发什么神经,动不动就歇下来看着他的手发呆。一出井口,首先就跑去洗手,洗得脱一层皮还洗。你说,今天洗干净了,明天又去搬石膏,还不是灰头土脸的,何必呢?梅明亮揭发我。
刘老师,我怀疑呀,我怀疑陈栋梁的魂在哪个姑娘身上。邱林子添油加醋。
格老子,你们莫给我嚼嚼嚼,听人家刘老师说。老大邱红兵瞪着他俩。
刘青松侧身看了我两眼,他的眼睛分外明亮,特别是那黑眼珠,用一个老套的旧比喻,黑得像葡萄籽。我在他眼眶里看到一个陈栋梁。陈栋梁站在命运面前,如同站在一块薄冰上。陈栋梁露出怯怯的微笑。或者,这微笑无甚深意,只能表明我的面部多块肌肉正在进行收缩运动。我的魂此时此刻并非附体在这肌肉上。它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伸出手来。刘青松说。
我不由得把手往后一缩,要藏到背后去,我不想让人看到它。刘青松从藤椅上直起身,又说伸出手来。我脸一红,手伸到他面前。他低头去看,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井下工人所需要的手,硬似钢铁,粗短有力。他面前的这双手,如此不合时宜——洁净,修长,修长得要去弹钢琴,去写锦绣文章。
刘青松握住它,大拇指轻轻地按了按我的掌心。清澈的目光投注在我脸上。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断了我的卦,这断卦使得邱红兵、梅明亮几个人一时间忘了刘青松的沉静,不停地取笑:格老子,这小子,还龙、龙……
邱红兵,又是你这个鬼家伙在闹。在食堂上班的何云凤回家了,嗔怪中夹杂着笑意。她麻利地摘下头上的白工作帽,拍了拍,挂在钩子上,又拿杯子给我们倒茶。
嫂子,你冤枉我啊,我是来请教刘老师的。邱红兵嬉皮笑脸地辩解。
刚才是鬼在叫。何云凤竖起右手食指,冲着邱红兵的脸,戳了两戳。
刘老师说陈栋梁一遇什么呀,一遇……邱红兵忘了词,邱林子赶紧补上一遇风云。对对对,刘老师说陈栋梁一遇风云便化龙。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这个鬼莫狗眼看人低。何云凤笑哈哈地递给我一杯茶。何云凤的笑声爽朗干脆,满月似的脸,也是欢喜菩萨相。
谢谢嫂子。我说。
你看你,老实人,尽被这些鬼歁。下次这些鬼家伙再闹,你告诉嫂子,我舀一勺子盐放他碗里咸死他。
嫂子饶命,饶命。邱林子抱头做讨饶状。
滚回去,鬼家伙们莫再给我闹,尽欺负老实人。
邱红兵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夹克,嬉笑道,谢谢刘老师,谢谢嫂子,撒哟娜拉,byebye。我们也就跟着鱼贯而出。
梁子,你家祖坟埋在哪边,东边还是南边?我们去天桥上吹风,邱红兵问我。什么东边南边?我不解地看着他。邱林子照着我的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说老大问你爷爷的爷爷的坟在哪里。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个,我……我还不清楚。傻子,你每天早上望着你们陈家祖坟的方向作三个揖,保你一遇风云便化龙。格老子,这都不懂。邱红兵大笑着揍了我一拳。邱林子和梅明亮笑得捂住了肚子。我也笑。天哪,我是一条龙?我笑疼了肚子。
笑声传得很远,夜的春风鼓荡着,扑打我的胸膛。我双手举过头顶,直向天空。我在指尖上,看到了一只鸟,正徐徐飞向夜空。它叫灵魂?作家是一个到处寻找灵魂的人?膏矿工人陈栋梁,他与作家的命运尚且隔着十万八千里。他只是莫名地珍惜那双修长的手,大碗喝酒时,巨大的虚无包围了他,他喜欢一个人独处。
红砖屋的左面墙上糊着二三十张旧报纸。死苍蝇、断了线的蜘蛛网、几块油渍,还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粘在报纸上,不过仍可以辨认出某些要闻:《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协定》签署仪式系列活动将于6月29日在北京举行。亚投行于2014年开始筹建,于2015年12月25日正式成立,全球迎来首个由中国倡议设立的多边金融机构。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在北京举行。17个外军参阅部队、近1000人规模参加分列式。10月5日,中国科学家屠呦呦与另外两名海外科学家分享了今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靠右面墙摆着一张单人床,枕头旁边齐齐整整叠着一件蓝色中山装。一张五六十厘米高的木桌子上搁着一盏煤油灯、一本书。书页泛黄,书脊用白线加固,缝了一道边。我的心怦怦直跳:刘……刘老师。
他望着我,笑。笑得茫茫然。
青松老师。
他还是笑。他环顾屋棚四周,寻找我口中的青松老师。看上去神志恍惚,若有所思。他惊异地问道,青松者,何人也?
我,我是陈栋梁呀,青松老师。
何人,栋梁也?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我说。
客官何以来此?他又一次问我的来路。
我拿起桌上的《易经》,青松老师,您给我算一卦。
天机乎,天机不可泄露哉。他把《易经》拿过去放回桌子上。然后,他去门外扯了几根狗尾巴草,返回屋棚,蹲在地上拼起来。两根草平放着,横摆在最上面,第三根草沿着第二根的中间向左斜摆,第四根草接着第三根的尾端向右平铺过去。他摆得很慢,双手不住地打战,像得了疟疾似的。摆到第五根,他把草放进嘴里,咬断大半截吐在地上,剩下的一小半截压在第四根草末端。他向我点点头,指着地上的草图,庄重地念“云云”。我跟着他念“云云”。那只老狗趴在地上,一声不吭看着我们。
我试探着问,青松老师,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嫂子何云凤住在这里?
刘青松答,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嫂子在食堂上班,给我们打饭。
刘青松答,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看来只好孤注一掷了,我说,青松老师,邱红兵,邱大胆你记得吧。
刘青松答,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他看着地上的“云”,喃喃自语:天乾三连,地坤三断。雷震仰盂,山艮覆碗。火离中虚,水坎中满。泽兑上缺,风巽下断……午后的风吹来一缕一缕蒿草的清香,刘青松的声音显得高旷而幽远。
一辆二八式凤凰自行车,刘青松双手稳稳地扶住龙头,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正视前方,杀敌英雄般跨在高头大马上。何云凤搂着他的腰,不时地扯一扯他的衣角下摆。那是一件藏青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我们五膏矿一共有三个人热爱穿中山装。矿党委书记刘爱民、矿长秦寿生、机电组组长刘青松。你们又去城里逛啊?快活哟。矿上的“包打听”花婶嗑着瓜子问何云凤。何云凤说逛个啥哟,我家青松去城里买书,上个星期买了四本,這个星期又要去买。餐馆老板刘富有说刘青松,自行车骑牢了哦,莫把你娇婆娘的屁股摔破了。何云凤笑嘻嘻的,刘老板放一百个心,我家青松骑自行车稳得很。刘青松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一个星期一次,最迟两个星期一次,何云凤和刘青松都要有模有样地骑过五矿街道,往清宁城去,买书,看电影,沿着清宁河边两人肩并肩走路。有人羡慕何云凤和刘青松恩爱,也有个别人吃不了葡萄说酸话,说两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潇洒快活。
刘青松性子软,温和。何云凤性子躁,爽朗。刘青松下了班,手脸洗尽油垢,捧着书读。何云凤下了班,买米买煤修水龙头,做饭扫地洗衣。干干净净的堂屋里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秀才。花婶说,何云凤,你要个男人只是帮你煨被子啊?刘青松直草不拈、横草不拿。何云凤说我就喜欢。花婶“呸”了一声,何云凤,你开口不说我家青松,是不是就不会说话呀?你个苕婆娘,活苕!
生不出一儿半女,这是6-14家中唯一的缺憾。男的不能生?女的不能生?当事人不讲,大家就只能猜。猜了一两年,偃旗息鼓了。人家何云凤和刘青松该搂着腰上清宁城,照样搂着腰上清宁城,刘青松的中山装该笔挺的,还是笔挺。曾经有一段时间,大伙儿听不到何云凤哈哈哈的笑声,但不出一个月,笑声又起。何云凤又用铁勺子磕我们的铝制饭盒,哐哐地响,你们这些鬼,嫌咸嫌淡,你们是哪家的大爷?
云云立起身子,蹿到门外,回身冲刘青松叫。刘青松跟着出了红砖屋。云云瘸腿,跑得却是快,三跑两跑,隐在蒿草中不见踪影。云云,云云,刘青松唤它。云云站住了,蹲在原地等。我和刘青松快走到它跟前时,它又往前跑。云云跑一跑,等一等。工友告诉过我,何云凤死了两年后,刘青松养了一只狗,叫云云。
云云跑过矿区原来的斜井井口,径自向紧挨着矿区的翟家村跑去。井口果然向下坠低了很多,旁边的磅房和值班室叫两把铁锁锁住了。不远处的地面运输线上,十几辆翻斗车锈迹斑斑倾倒在地。2014年3月,正是忙春耕的时候,翟家湾的几亩水稻田一夜之间往下坠了两米多深,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坑。村支书找时任矿业公司老总的邱红兵理论。邱红兵说,地要往下陷,我拉得住?村支书说,你们不斩尽杀绝地挖,地会掏空?地不掏空,我们的田会往下面陷?邱红兵说,照你翟支书这样说,地震又是哪个掏空的呢?邱红兵尽管话说得强硬,但付给翟家湾赔偿费后不到一年,就废弃了五矿。矿成了废矿,矿上人家便陆陆续续地搬走了。有搬到一矿二矿的,有搬到清宁城的,有搬到附近翟家村的。2015年底,“好再来”餐馆的刘富有也搬走了。一天到晚,做不了两拨生意。再不搬走,他只能去喝西北风。
云云把我带回了翟家村村后那片坟地。坟地埋翟家村的人,也埋我们矿上的人。坟地四周长着上百棵毛竹。风吹竹林,簌簌地响,仿佛睡在地下的人诉着万千心事。我深吸了一口气,想靠在某个坟堆边,哪个坟堆都可以。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我打赌,靠着任何一个坟堆,我都可以安然入睡。
就在前不久,我获了一个年度文学奖。奖有点儿大,新华网、腾讯网、人民网、今日头条,铺天盖地报道,还有花团锦簇的个人专访。我辗转于庆功宴,辗转于酒杯。酒前酒后,还有讲座会、分享会、研讨会。又是掌声,又是鲜花。紧接着,我就不能睡觉了。喝再多的酒,也不能睡。有个声音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你以为这就是你所得,你以为这就是你所得。这声音,寒意彻骨,纠缠我,攫取我。我认出了它,这条名叫抑郁的黑狗。它即将把我收归它有,盖印封存。
一个月零三天,我睡不着。我去找相识的心理医生。他十万分地同情,你看你,还写个啥,命都要写没了。我不写,我干什么?我无助地望着他。干什么?干吃,干喝,哪儿不能干。你出门去,找个地方转转,从书桌前逃开。医生朋友恨恨不已。
逃,逃到哪里?
我逃回旧时间,逃回五矿,来找19岁的陈栋梁。那时候,陈栋梁在井下挖石膏。他夜晚经常一个人到坟地这边来,靠着一处隆起的黄土,看夜空中的星星,看埋进土里的人,正坐上一辆他叫不出名字的马车,缓缓地上升,升到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陈栋梁身边,蚂蚱、蛐蛐、草上的露珠,透着无限的欢喜。它们摇曳生姿,唱着死亡的赞歌。
正当我决意选择一个坟堆靠下来,一直走在前面的刘青松站定在一座坟边。坟头上的墓碑凹凸不平,缺了上半部分,碑上的字叫旧时间侵蚀得看不太清楚。坟边一尺见方的空地上,摆着几根已经干枯的草。横,横,撇折,点。
2006年秋,那天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矿上的消息集散地小卖部里除了店主王老二守着店,没有一个人。大伙儿早早上床睡觉。街面上湿漉漉的,闪着水光。夜里9点多钟,倾盆大雨仍没有停歇,雨滴打在屋檐上,哗哗地响。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划破了整条街。随后是混乱的脚步声,几家的男人赶紧开门,跑到街上。
刘青松光着上身,短裤,赤脚,昂着头在大雨中狂走狂叫。两只手擂鼓一样狠命地擂胸口,叫声含混不清。大伙儿说那天晚上,刘青松把他一生的泪水都哭了出来。
三天前,何云凤的骨灰坛子由邱红兵从广州送回五分矿。
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送骨灰回来的邱红兵,现任工会主席田国忠犹豫不决,去请教秦寿生。曾任清宁膏矿五分矿矿长的秦寿生现在是清宁市玉龙公司副总经理。秦副经理双脚架在茶几上,冷笑道,怎样对待?死人为大,他邱红兵还想翻个天?人家何云凤的遗愿是葬回矿区,你们到翟家村那里找一块地,好好把人家埋了。秦寿生胸中那口怒气,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烟消云散。
禽兽生,你信不信我拿刀劈了你?禽兽生,我的组长你可以撤,但你今天前一分钟扣我们组的工资,我后一分钟就拿刀劈你,你试一下!禽兽生,我不拿刀劈你,我邱红兵就被我的口水噎死,被我的眼睫毛眨死!
邱红兵一口一声禽兽生,观战的人咬紧腮帮子,想笑不敢笑。秦寿生矿长气得喉结一哽一哽的,说不出话。
这件事与刘耗子有关,他去隔壁四分矿找心仪的女孩子月下散步,惹怒了四矿一帮年轻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小子被鬼摸了头,敢到老子矿上来撒欢儿。他們打得刘耗子鼻青脸肿,铮亮的三接头皮鞋也被迫脱下,甩进了下水沟。我们老大邱红兵哪里吃过这等闷亏,他一声令下,我们操的操棍子,拿的拿砖头,杀气腾腾杀到四分矿。幸亏两个矿的派出所早有准备,才避过一场血光大战。
五矿三采区割岩组组长邱红兵无视矿区安定团结,带头闹事,聚众斗殴。现撤去其组长职务,扣去其本月工资二分之一,其余滋事者扣去本月工资四分之一,以示警诫。特此通告!
通告在墙上贴了一小时不到,邱红兵一把扯下来,撕了个粉碎。从此,邱大胆邱红兵与秦矿长秦寿生结下了梁子,邱红兵开口闭口禽兽生。
田国忠还有一事要讨教秦副经理,如果刘青松与邱红兵当场闹起来,如何处置。看秦寿生怒气未消的样子,田国忠只好作罢,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邱红兵回来了,白衬衫,黑皮夹克,黑皮鞋,拎着一个黑皮包。花婶说,皮包皮鞋,还有那个皮夹克肯定是个假货假皮子。花婶的男人说就你百事通,多管闲事。花婶眼睛一鼓,要你管!邱红兵看不出衣锦还乡的欢喜,也看不出送骨灰者隐隐的哀伤,完全是一副成熟男人的平静面色。他掏出烟发给站在街边的人。
回来了?
回来了。
田国忠接过黑皮包,一起往6-14去。贺好枝、汪翠芬、我奶奶几个妇人早已供起香案。头烫大波浪,身穿大红毛衣的何云凤挂在了墙上,一幅欢喜菩萨脸。我奶奶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了,一个成天哈哈笑的人说没就没了。贺好枝的眼睛也红了。矿上关于她的大儿子邱红兵和何云凤的闲言碎语,她也听到一些。她不相信,但她又不能找那些传闲言碎语的人理论。一理论,反倒给人捏了心虚的话柄。今天她儿子回来送骨灰,她要是不来帮忙,别人也会说她心虚。贺好枝扶着我奶奶,奶奶抬起手揾了揾眼睛,去瞅坐在藤椅上的刘青松。刘青松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涣散的。两片发青的嘴唇一直开合着抖着,发不出声音。
一个青花瓷的骨灰坛子。
邱红兵双手捧着坛子,站在藤椅旁边喊了一声,刘老师。
一屋子的人屏住气息,紧张地看着刘青松。刘青松的嘴唇抖抖抖,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邱红兵又喊,刘老师。刘青松抬起头,面上似笑非笑地扭曲着。他接过青花瓷坛子,看了一会儿,说劳烦你了。
大伙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邱红兵没有回5-13宿舍看一眼。骨灰坛交给刘青松后,他给众人又敬了一圈烟,起身告辞。贺好枝说红兵你在家里住两天啊。邱红兵说公司里还有事。田国忠说迟一天两天回去,不碍事吧。邱红兵说时间就是金钱。
拎着失去重量的黑皮包,邱红兵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有个工人在矿区门口看见邱红兵与秦寿生相遇,邱红兵微笑地点头,并且掏出烟,递过去。工人说邱红兵的样子潇洒极了。
他还有脸回来,呸,不要脸。花婶背着贺好枝和刘先道,唾沫直喷。
何云凤和邱红兵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是不是不要脸?谁最先不要脸,最先伤害了刘青松?这是一个谜。何云凤挂在了墙上,永远不会有真正的谜底了。
2000年,何云凤去广州打工。2002年,就有了一些关于她和邱红兵的关系推测。王老二小卖部里七嘴八舌的,说有一次,邱红兵生病发高烧,何云凤给他熬生姜汤、熬稀饭。说邱红兵出门早,在广州那块站住了脚,是老乡们的头,矿里面出去的人有困难都找他。说有一 天早上天麻麻亮,邱红兵从何云凤的出租屋里出来。
2003年8月,刘青松去了一趟广州,听说和何云凤史无前例地大吵了一架。何云凤说树挪死人挪活,膏矿那个地方迟早有一天要被挖垮的,我回去等着被挖空啊。何云凤不肯跟刘青松回矿上,她要打工攒钱到清宁城买房子。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每隔三四个月,刘青松就收到何云凤寄来的一张汇款单。
在大伙儿的印象中,6-14屋里的两个人,结婚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恩恩愛爱骑自行车。只有在2000年,也就是何云凤辞掉食堂工作,打算去广州那一年,两个人有近六个星期没有搂着腰骑车去清宁城。那一年,高音喇叭里整天唱“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刘青松穿着满是油垢的工装,整天加班,不该他干的活儿,他也干。6-14堂屋的藤椅上少了一个读书秀才。何云凤和刘青松两人闹拉锯战,何云凤说你听一听,都新时代了,还不出门换个活法。刘青松说,矿上不是也在新时代?何云凤说时代是新的,但新得不一样。刘青松说广州要人做事,膏矿也要人做事。实际上,清宁市石膏矿这个省级矿业,已经不叫清宁石膏矿了,新的名字叫“清宁玉龙公司”。1998年3月20日,一个叫李玉龙的个体老板正式宣布收购五矿。在他宣布前夕,我去和翟家村的坟地,还有膏渣堆旁边的天桥做了最后的告别。
千禧年的端午节这天,何云凤蒸鱼蒸肉炖汤,做了一大桌菜。邀请花婶、刘先道、贺长庚等左邻右舍为座上宾。何云凤先给大伙儿倒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说我家青松以后要拜托大家多照顾。他这个人哪,除了修机器、读书,百无一用。何云凤说完一仰头,干了满杯酒。刘青松被何云凤托了孤。第二天清早,第一拨上早班的人看到何云凤背着一个大行李袋坐上了去清宁城的电瓶车。
何云凤从发病到死,前后不到两天,连病因都没查出来。先是身子一阵冷一阵热,头剧痛,呕吐,接着呼吸急促,血压降低,最后呼吸衰竭。何云凤埋进了坟地,大伙儿多了一双眼睛,加倍留意刘青松的一举一动。对邱红兵说“劳烦你了”后,刘青松再也没开口讲话,他茶水不进。贺好枝热菜热饭地端过来,又冷菜冷饭地端回去。刘青松坐在藤椅上,脸色灰白,眼眶下陷。大伙儿忐忑不安,不晓得刘青松身上绑了多大一颗炸弹。刘先道脸上苦兮兮的,说他要是炸了就好了,这样憋着会憋死人的。田国忠蛮有把握地说会炸的,会炸的,炸了就好,一炸百了。
倾盆大雨之夜,凄厉的号哭声中,炸弹爆炸了。刘青松又穿起中山装,坐在藤椅里,读《周易》《红楼梦》,读《浮生六记》《闲情偶寄》。后面几本书大伙儿听都没听说过。但是,看见刘青松坐在藤椅里读书,大伙儿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
不过,花婶发现了异样。这天傍晚,王老二的小卖部里,花婶发布了一个重磅消息,嗓音又大又聒噪。她说,我的个妈天哦,刘青松的脑袋怕是出了问题,昨天晚上我去他家借手电筒,发现他半天不翻一页纸。
王老二说他在思考书上的内容。
我的个妈天哦,你那是没有看到他的眼神。怪怪的,一个死眼神,还思考问题?
很快,全矿人的眼睛就证明了花婶的发现接近事实。
早上,刘青松骑着那辆二八式自行车上清宁城。晚上六七点钟,刘青松骑着二八式自行车回矿。清宁城有了传言:五矿出了一个穿中山装的文疯子,每天骑着自行车满城地转,自己和自己说话。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一手扶龙头,另一只手腾出来指着远方。
刘青松摘了一朵野菊花,扯了几根狗尾巴草。在只剩下半块墓碑的坟边,他拼出横、横、撇折,野菊花放在最后一点上。他挠着头,笑微微地看着地上。两颗苍耳子果裹住了更多的头发,结成两大团,竖在头上。不过一会儿,他忽地转过身,拔腿就跑,发出呃呃的呜咽声。他在十几个坟墓间蛇行奔跑,身体折过来,扭过去,像是有人在全力追赶他。他折转来,抱住那半块碑,身子瑟瑟发抖,惊恐地大叫着“云云,云云”。
青松老师!我急忙叫他,掰开他的手,来,坐下来,坐。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他顺从地坐下来,头无力地靠在我肩上。
太阳西下,墓地里浮起一层薄薄的雾霭。我们静静地靠在这堆黄土上,老狗云云卧在刘青松脚下。
陈作家,陈作家。王主任从竹林那边钻过来。哎呀,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您……王主任看到了我身边的刘青松,他瞪大了眼睛。
你怕有地坑把我陷进去了?我笑道。
我给邱总打电话,他让我到原来的职工俱乐部那边找,又让我到竹林这边来。王主任惊诧的眼神落在刘青松身上,叹了口气,你呀,你可不可怜,你动不动就往坟地里跑,跑什么呢?跑。
你们认识?
认识,认识,老熟人了,他是刘老师。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每隔半年,我都要负责把他接到城里去,还有这条狗。王主任冲老狗云云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我带他去医院做体检,去做衣服。
他身上穿的这衣服?我指着刘青松的中山装。那支中性笔的笔芯直接戳出了胸前口袋,笔盖不晓得掉哪里去了。
现在很少有服装店卖中山装,是邱总找到的一家老字号裁缝铺。夏季是夏季的中山装,冬季是冬季的中山装。一年至少要给他做三套。
你呀?
不不不,是我们邱总交代我的任务。王主任又怜惜地看了眼刘青松,后退几步,说陈作家您也看到了,老矿区里有些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了,电不通,水不通,垮得稀烂。社区把他弄到“新膏”街上住,他偏要住在那里,听说是他原来住过的房子,邱总只好给他建了个小屋。邱总在清宁市有一套空房子,曾经把刘老师接过去住,但他住了不到五天,就跑出来了,我守都没守住。他一跑就跑到矿上来了。陈作家您说,一个疯子怎么把路记住了?
在城里,邱总和刘老师两个人交流多不多?
呃,不多吧。刘老师不和人讲话,只抱着他的一本《易经》读啊,念啊。有时邱总在外面应酬很晚了,也会去刘老师那边去坐一下。刘老师要么睡着了,要么抱着书靠在椅子上痴痴呆呆。邱总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坐在一边抽几支烟。陈作家,刘老师是邱总什么人?是他原来的老师吗,还是亲戚朋友?他对刘老师这么好。
我笑了笑,搀着刘青松往回走。晚风从竹林那边吹过来,吹动刘青松花白的头发。
在邱红兵面前,我们那帮老兄弟绝口不提他的个人生活,包括何云凤。
1995年,井下工人邱紅兵和他的幺兄弟、石膏工艺厂的设计师老六子喜欢上同一个姑娘。邱红兵憔悴了两个多月,离开矿区,去了广州。电子厂、皮鞋厂、玩具厂……南方的土地上,洒下了邱红兵吃过的苦、流过的汗、流过的泪。他被流氓地痞打掉牙齿,护住厂里的女工;他为何云凤租下出租屋,第一次在那里过夜,他扇了自己两嘴巴;他跪在银行信贷部门前,请求启动资金。
这一切,我们守口如瓶,保持沉默。只有风,在一点一点把它们吹散。不,我要写下它们,写下一个男人的个人史。想到这里,我拨通了邱红兵的手机,我说,我答应你,我写。邱红兵那边人声热闹,有劝酒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邱红兵大声说,梁子你刚才说你写什么?他忘记了昨天晚上酒局散后他给我说的话。梁子,你能不能把我当个主角,写个小说,啊?我要当个主角。他醉醺醺的,走路一步三晃,手指着大街上闪烁的霓虹灯,梁子,我要做个男一号。
凯迪拉克开出了“邱氏矿业公司”。我回头看,王老二的小卖部,“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刘青松写在地上的“云”,我搬过的石膏,全掩在黑夜里,不熄不灭。
在那里,有一些时间走得很慢,也很宁静,大风吹,也吹不走。
责任编辑: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