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翼下

2023-11-06 04:20周建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婆婆孩子

周建,原空军政治工作部宣文中心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协会员,全国第九次作代会代表,荣立过二等功、三等功。著有《鹰族》《苍穹之恋》《苏北往事》《太阳掠过桑田》《在爱的尽头等你来》《谁偷走了我们的爱情》《说好我们不结婚》《呼啸天疆》《芬芳满天》《从天而降》《紫英藤》等十余部长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获第四届共青团“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二、三等奖,《解放军报》第五届长征文艺奖等。

我是一束光,能照亮人生的至暗时刻。

她闭上眼睛,尽量缩小周遭嘈杂带来的不适。她觉得口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存在也成了干扰她接下来要发生的,自己也全然不知的一切。她跟他说口干得难受想喝水。不久前,生活才给她松了绑。她觉得无须再克制和掩饰什么了,尤其是今天,此刻,她想彻底放任一把,像个任性的女人那般,随心而去。

听女人说口渴,他犹豫了片刻,甚至下意识地望了下天空,仿佛那片清澈瓦蓝里,随时会有钢铁战鹰呼啸而至。她注意到他的反应,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后的表情。他会去找水的。而且还是不热不冷的温水。他可能到离这儿最近的展厅,在那自动饮水机给她接一大杯。她像只饱经风霜,谙此世今生,却无回天之力再去劳顿,只能在回忆中眷恋自家阳台安全感的老猫。她往椅背上又靠了靠,好像那儿能被弯曲的脊背拱出一处洞穴,一个可以歇息终老的巢穴。

他起身了。像棵移动的树,在她眼前留下片刻阴凉后,融入了旁边的嘈杂中。

她闭上眼睛,将那身影收进心里。“他还那么结实,完全看不出是60多岁的人呢。”她听到有个声音对她赞叹道,让她觉着今天格外不同。

“结实?你看看他那腋下——还有腰带那块儿——不都是汗啊!”她对那个声音有点儿自得地抱怨着。

下午有他喜欢的勇士飞行表演队。这支在1991年便向世人展示航空表演的战斗机飞行员表演队是他的偶像。“勇士队”飞的机型是他和战友们相当一段时间内,向往改装的机型。退役前,他驾驶的国产新机早已超越曾经的梦想,他也如愿飞到最高年限。将飞行视为第二生命的他,退休后将其继续延展。她就跟着他奔波于各种航空表演和飞行俱乐部的活动。她知道自己远达不到他那种痴情与执着。可又觉着只有跟他在一起,生活才算是完整的。她不想再过那种耗费心神,终日被等待沉浸的日子。

她想睁开眼睛再看看天空,看看取水的人回来没有。一道道强光没容她睁开眼,就生生将她那点儿欲望卡顿在某个地方。这种卡顿感对她来说不陌生。跟在自家小院葡萄架下,透过葡萄藤蔓的遮挡,仰望天空时,被穿过枝叶的强光截获,将其折回心里的那种感觉一样。

那时他们刚结婚,住在飞行团空勤家属楼一层的把东头。正午时分,飞行团被直射的阳光笼罩着,像海,像无人之地,又像一个能孕育出蓬勃四射生命来的钢铁襁褓。当最后一批飞行员落地后,四周瞬间静了下来。大自然与阳光交相辉映蒸腾出的懒洋洋的气息,就撩拨得她心痒,她就会情不自禁朝那个方向眺望,就幻想着他这会儿能回家来歇个晌该有多好。哪怕就在这葡萄架下喝杯茶。

若即若离的青草气息,与温煦的慵懒一起涌向她。微弱的意识提醒她,那是席地而坐的人们碾压草坪后散出的味道。同时,另一个模糊的念头也在暗示她,告诉她这种气味是能贯穿生命始末,通往任何時空的载体。这看似随处可见的气息,没有花的芬芳娇艳,没有参天雪杉森林带来的高贵清凛,却能升腾生命里层的柔情,带你抵达任何一处你想要去的时间点。

春夏时节的青草与眼下青草的气味不同。春夏时节草丛充满生机,给人蓬勃向上的冲击力。此时草皮被碾压后,散发出的是晚秋凋零的衰败气。温暾暾、甜腻腻的缕缕草香,像茧丝般慢慢包笼住她,让她恍然自己被卷进一个豪华的秋之墓地。

漫长的等待,神的,人的——逝去的青春和岁月似乎在暗示她,就是这一刻。

阵阵喧嚣从另一个世界挤了进来,它们像针一般钻进耳管,冲撞神经,刺破血管,让她万般不适。她想排除这些杂音,却又依稀觉得这是离不了的参照。如幸福衬托的不幸,快乐衬托的悲哀。她发现眼下很像她曾有过的无数孤寂日子中的某个瞬间——深秋雨夜的凝眸,春晨朝辉里的呆望,分不出黄昏和黎明的冬日傍晚的茫然,抑或绝望中看到希望灯盏之时,心里涌动的“天助我也”的庆幸。

由喧嚣拼凑出的现实镜头,让她在虚无缥缈中感到恐惧。她仿佛感觉到自己将要失去什么,那种再也不能复得的东西。她强迫自己清醒些,提醒那些声音的制造者就在身边。在这众多的人中,有一个依稀可辨,曾让她视为梦想和荣光的男人。

依然干渴万分,口腔、咽部,乃至整个肺都像在烈日下暴晒了几天。她渴望雨露,渴望浇灌,她知道她还是得等,等这么一个人为她取水来。

遗憾的是,漫长的等待似乎从没体恤过她。无力、松弛、困顿渐渐弥盖了她——她感觉到自己在变轻,以至于能腾空而去——

眼前越来越亮。一道道柔韧无比、穿透力极强的光束,逐渐连成一片,将昏暗的大地点亮如昼。那些拼命往耳鼓挤塞的嘈杂像阳光下的雨丝,淅淅沥沥地飘散开,不知隐匿到哪里。一个崭新的世界静静地降临了,毫不费力地将她融化。

豌豆大小的葡萄披着夏日午后金色的斗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恐惧吞噬。奶茶浓郁香气营造出的浪漫惬意,顿时烟消云散。那声沉闷的巨响后,救护车、消防车不绝于耳的警笛声就连成了片,将空勤家属楼所有人的心都一同收了去,奔了那声响的源头。有风拂过,却像别处的风,有清爽的植物新香,却无法带动她丝毫的情绪。天还是瓦蓝如洗,觅食的麻雀依然是群起群落,那些馋嘴的喜鹊仍在小院围栏边逡巡,觊觎熟透的葡萄。可她整个人却像给挂在空中,无依无着,如待宰的羔羊。

能看到这一切的她却仍觉得自己像个盲人。投向外场的视线,被天空更强的光拦截了,原封不动折回心里。那些机械发出的单调刺耳的声响,毫不留情地撞击着她的神经。折回心里的视线,野草似的在那儿疯长——就在这时,一股鲜活诱人味道把她从窒息中解脱出来。笼统地说,那气味是自然界才能散发出的生命的气息。那气息是众生依托的通往任何一处的载体,让生命在危难时得以解脱的灵丹妙药。因此,当她准确分辨出那诱人的香味儿,来自土地匀称呼吸散发出的体香时,她便毫不费力得到意念浮现即能抵达的权利了。

她想到他曾经的刻骨铭心的初恋,一个跳芭蕾的女孩。不过,女孩在他到部队后就与他分手,远赴海外深造。她是从他的日记中知道他的情感经历中有这样一个女孩先她光顾过。

“在国内就不行吗?”

“你知道的,我就是能跳出更难的技巧,也无法抵达芭蕾艺术魅力的深邃。”

“中国的飞行员在这片土地上,照样能飞出高精尖的水平。”

“光凭勇气是达不到艺术的更高水准的,你说过的空中芭蕾跟真正的舞蹈艺术是不一样的——”

“你最好别这样比。”

“我不知道自己待几年能回来,能获得全额奖学金对我来说太不容易了。”

“你要去待几年?”

“不知道——”

“你希望我怎么做? ”

“我希望你幸福。”

他向她口述了他与芭蕾女孩分手时的最后对白。不过,他日记中写下的就比口述来得抒情和浪漫:

“坦荡些——如果你是個君子,你是个男人,就痛快地放手,让她在艺术的海洋里翩跹起舞,完成她的尘世梦想吧!我有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的志向在蓝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他能转出这些词儿来。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否则,这些“罪证”也不会被她看到。他平生那些美好的文字和情话,基本上记录在日记里。

初恋会让人变得敏感、感性。那会儿,他的雄才大略中还处处透着温情。

“你是聚光灯下的白衣舞者,我是翱翔天空的雄鹰,为了人民,为了祖国,我们都需要精准的技艺和胆识,需要练就过硬的真本领——”

再往下看,又有:“文书说,今天有鸿雁传书,是她寄来的吗?期待。取后,方知是母亲寄来的毛衣。也很好,很温暖。”

“今天跟她通电话了,感觉她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冬天女生宿舍的暖气可能不暖和。忘了问她,下次一定记得问。”

“等她毕业后一定要带她出去旅行!!!!!!”

日记中,他从不回避自己的真实感受。日记成了他诉说生活的另一张嘴。只是,看到这一条有六个感叹号的内容时,她加快了速度,想知道那趟旅行最终成行没有。查询未果,平时旁敲侧击地追问,才知那芭蕾女孩参加完全国大学生舞蹈比赛,获得名次后就出国了。

她竟然有点儿失落,虽说那芭蕾女孩还在国内的话,她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但她仍像失去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似的,为他感到遗憾。

“飞行员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觉得最好的女孩都该嫁给你们飞行员。”她曾借着酒力,跟他豪迈地表达过自己的感情。

当然了,她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写他俩的,是否也像写他跟芭蕾女孩那样充满温情。待翻到他们恋爱的部分时,她发现文风变了,成了写实加简约了。就连他们第一次见面后,他在日记中写下的也不过一行字:“她是好女人,就她了。”

还有更短的:“你真好。”

起先,这三个字让她还有些恍惚。细想,这话似曾相识。时隔不久的一天夜里,他们完事后,他趴在她的耳边,嘟囔出的就是这三个字。她希望他再多说几句,哪怕几个字。然而,没有,嘟囔完这三个字后,他就像没事人似的去了卫生间。

再往后,日记基本上就成了记事本了。

“下周六是她的生日!!!”

现实中却是,三个感叹号也没用。飞行员靠天吃饭,作战任务一来,飞得天昏地暗,生日早抛脑后十万八千里了。好在有时候,十万八千里后他也能找回来。休息日回家,还不忘从路边花坛摘几朵月季啥的表表歉意。让她感激亲妈得亏6月把她生下来,要是生在寒冬腊月,他还不好办呢。他在日记里就说过,有一回去看芭蕾女孩,出发前想着去买花的,结果半道闻到糖炒栗子的甜香味儿……

等等——为什么今天总是想起芭蕾女孩呢?那些过往怎么那般真实地出现了呢?

阵阵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因为路途遥远有些失真地穿插进来,像耳鸣般不舒服。她摆了下头,想拼命抓住意识里日记上的那些日子。

喜欢吃酸的,好事!柠檬、山楂糕、杏干……

酸儿辣女,其实闺女、儿子我都喜欢。

休息日去市里买马桶垫,走前记得量尺寸。

走前想着把阳台窗户封好,北面窗户也得封,回来估计得12月中旬了——这次疗养时间不理想,放在秋天就好了。附近也没啥玩的地方,以后要是有了儿子,倒是可以带他进山里转转。男孩子应该泼辣些,可不能培养出个公子哥儿来,山里空气好,爬山还能强身健体,到时候把她也拉上,省得整天闷在家里。

那次任务时间长,离家要几个月,想必是心里牵挂的事情多,写得也长。临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将她拥进怀里,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像啥事儿没似的走了。她却因他突如其来的情调,胡思乱想了好几天。后来,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太了解他,别看他整天跟钢铁打交道,其时他的心比发丝都细呢。

有一次回家过休息日,晚上干那事前他突然犹豫了,搞得她摸不着头脑,也不好意思问,就闭眼装睡。他却从后面抱住自己,抵着她的肩膀咕哝道:“你是不是有了?”

“有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爬起来转向他。

他倒不好意思了,目光往她肚子上一扫,嘟嘟嚷嚷道:“你、你每月这时好像大姨妈要来吧,要是这样的话——我寻思你没有,那是不是有了——我发现你大姨——这回大姨好像没来——”

她真想甩他一句“还你老舅呢!”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她咬破嘴唇忍着不让自己“破口大笑”。这家伙磨磨叽叽竟是因为这个!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连这种日子都记着。

“看吧,看吧,我说没错吧?”他又腻歪地抱住她,只是那笑得乱颤的身体还是出卖了她。等他发现不对劲,扳过她来时,笑声已经满屋子都是了。就是那天晚上,他们种下了孩子。

有了身孕,生活充实了许多。他飞行的日子,她再也不用凭空对他喃喃自语了。她可以跟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生命一起聊天儿,听音乐,看电视,一同在阳光下漫步,甚至一块儿看他写的日记。

“媳妇有了吧?挺明显的了。今天李队开门见山地问。李队这么问,队里的兄弟们肯定都知道了,哈哈,我要当爸爸啦。

“要是个小子,也当飞行员,子承父业!

“不飞的时候,多陪陪她吧,一人在家太孤独了。她的性格要是再开朗些就好了,可以跟其他媳妇一起玩。不过,这事不能强求,这次走前还得再找几盘录像带备份上。

“上次去西北,又错过结婚纪念日了,时间赶巧的话,一定补上。”

其实说归说,写归写,婚后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们从没过过纪念日。不知道是不是怀了孩子的缘故,那一年,他竟会提前准备礼物,把一条锆石手链藏在结婚照相框的后面。那天,她接到飞行团留守值班员的电话,说他有礼物送她,让她去照片后面寻宝。她寻思着照片后面那点儿地方,能放什么东西。到家后,看到客厅沙发后面的结婚照,她顿时明白了。也就是这天,她头一次插足他的日记本,在上面写下:“这是我今生最浪漫的日子,谢谢你。”字迹旁,还有她见证幸福的泪滴。

任务归建后,回家看到迎接他的鲜花,他红了眼眶。多冷的天啊,也不知道这傻老婆挺个肚子跑哪儿弄的。“老公,谢谢你。”她孩子般地迎过来拥住他,晃着腕上的手链。他则虚抱着她的身体,生怕压着肚里的孩子。

到了晚上,他们头一回把日记里的内容搬到了床上。她蜷在他温暖的怀里,感叹他也会玩浪漫,让她幸福得猝不及防。

“浪漫谁不会,关键是肩上的责任重啊。老板的办公桌最贵不过十几万、几十万,可我们一进座舱,那就是带着几个亿,飞得不行,不好意思拿薪水是小事儿,刚上去,让对手给揍下来——”

她捂住他的嘴,这是他头一回跟她谈与飞行有关的事儿。这让她觉得夫妻间的内容里又多了战友和知己的成分。

“你就好好飞你的,我没事儿。真的。”

他往后挪了挪,轻轻揽了她,她却紧紧贴上去抱住:“你以为这是纸糊的肚子,纸糊的孩子吗?”说着她将唇贴在那干裂的唇上。

生活总是在你尝到甜蜜时,给你些苦涩,像有意均衡一下才肯罢休。怀孕四个多月后的一天,她突然有了先兆流产的迹象。她没敢告诉他,她相信医生的话,只要好好静养,调整好心态,一定能安全生下健康的宝宝。

立春后的一天上午,她按约定去县医院做检查。她觉得孕情稳定了,就没再向团里要车,准备坐公交车去。前段时间打保胎针,让飞行卫生队忙活了好一阵子。副队长怕卫生员有闪失,每回都是亲自上门巡诊打针。

飞行团进城的公交车上午两班,下午两班。检查完身体,觉着体力还行,她就去超市逛了逛。对一个许久没进城逛商场的女人,见到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东西,脚就挪不动步了。忘我地逛了一气,拎了大包小包走出来,才发现下午第一班车赶不上了。怕误了最后一班公交,她在车站附近的各个小店转悠,结果到家后,脚肿得跟馒头似的。怕感冒孕期不好服药,她拿了刚买的火烧放微波炉里转着,又切了几片火腿,用开水冲了碗紫菜蛋花汤,便上床盘腿享用起来。没吃几口,他回来了。见这情景,脸都变了,进厨房拿了盆,把她面前的东西全搂到里面,就出门了。再进家时,手里的大包小包提溜的全是好吃的。说有从营院服务中心买的,有让嫂子们现炒的,待伺候公主般地侍奉了她吃完饭,歇息了半小时后,才郑重其事地告诫她以后啥事也别做,就一条,把母子二人的饭做好,保证营养和健康。

她生性内向。怕她一人在家寂寞,婚后,他把门前的小院改造成了花园,还依着栅栏种了些蔬菜,让她有点儿事儿做,省得天天记挂着他。他托人从附近集上买的一棵葡萄当年就结了果。他就在葡萄根下埋了些豆饼、芝麻饼,说这样来年的葡萄会结得更多,果子也会更甜。第二年春天,葡萄长势果真很好,他便买了户外桌椅,放在葡萄架下,让她在这儿读书、喝茶,吹吹风,看看风景。

他出任务的时候,她就侍弄小院,看他的日记,回忆过往。那些生活琐事,就像修复生活中不如意的安慰剂,喝一口不怎么甜,却能勾起许多甜美的瞬间。瞬间短暂,但无数个瞬间便是永恒。

他把真实的自己写进日记,保存下来留给她。有时候,她甚至为那个芭蕾女孩感到遗憾。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怎么就舍得放手呢?他对她也有失公平。他完全可以再耐心些,等等她。或许,他们还是有结合的希望。如若那样,此刻坐在葡萄架下享受美好时光的女人就是芭蕾女孩了。

她感觉嘴角挂满了这些沉甸甸的往事,笑一笑,都能碰掉它们似的。她想留住这些回忆,想留住属于她的男人。可卡顿感依然在,恐惧让她的神经紧绷,让她觉得软弱无力,恐惧这只巨兽想将她的身心变成透明的标本,变成一片苍白的混沌——就在这万般惶恐中,芭蕾女孩从天而降。

芭蕾女孩果然美得让人心颤,美得让她自愧不如。芭蕾女孩像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穿过包裹她的重重屏障,亭亭玉立地站在她的面前。这种对比更让她有种挫败感。召唤了芭蕾女孩,等于承认芭蕾女孩在丈夫心中的分量超过自己。好像不好问丈夫的一些事儿,都从丈夫对那段恋情的美好追忆中获得了。

“飞行员不能带着思想问题升空。”教导员在空勤家属大会上多次强调过。

言外之意,飞行团的空勤家属,谁都不能因为家中任何事情影响丈夫飞行。芭蕾女孩则不然。她不是空勤家属,她是个特例,是存于丈夫灵魂深处的一缕温柔。她的作为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她也不需要担负“空勤家属”那份责任。所以,她双膝跪地,冲那完美的女孩祈祷说:“只要他回来,你想怎样都可以,哪怕你俩重归于好,哪怕我借寿与你——只要他能回来,活着回来——”她像个执拗的孩子,一遍遍重复,仿佛多说一遍,谎言就会变成真理。

宁静的苍穹,她的声音显得有点儿虚无缥缈,那慷慨大度给出的条件,也似乎有些不堪一击。都说飞行员职业有风险,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结婚才一年多,自己就真遇上这样的事儿,这叫她怎么能接受?

“我不能没有他,你看我现在怀了他的孩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辦呢——至少,你看在孩子的分上,帮帮他,让他回家——”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那女孩真是她唤来拯救她命运的天使。

外场那边鸦雀无声,救护车、消防车的警笛声却仍在她心里响彻,撞出一个又一个洞——等等,这是哪儿的声音?一种完全不同于此的喜庆旋律蛮横地插进来。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肚子,那团实心的东西还在,这会儿正抓着肠子往下扯。

他必须回来,否则,她无法面对这个孩子,无法面对未来那些个孤独的日子——遗憾的是,现实世界不会因她丰富的追忆减少丝毫的痛苦。那个喜庆的旋律又起波澜,像要降伏她内心的绝望,这让她难以分辨身处的世界了。

或许这是一场梦。要想打破噩梦符咒,必须把自己喊醒。

“帮帮我——只要他能回来——”她不甘心地喊着。

芭蕾女孩一声没吭,只是用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瞟了她几眼,便飘然而去。

芭蕾女孩有没有发挥作用,她不清楚。但这场事故的不幸,由二门洞的陕南女人承受下来却是铁打的事实。陕南女人的丈夫遇到空中特情后,为避开村舍,保护老百姓生命和财产安全,放弃跳伞生还的最后机会。

初夏接连的几场雨把小院滋润得丰盈茂盛,疯长的葡萄藤把架子织成一方天然的绿色帐篷,悬下一串串宝石般的果子。坐在其下,视线透不出厚密的叶蔓。风吹过,有阵阵清凉携了花草清香汩汩而来。这看似温情的惬意里,她的心却深沉如海。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喊了狼来了,却安然无恙,独自躲在角落里自责害臊的孩子。

她梦到自己飞到空中,万般紧急的情况下,又找不到身上的伞具,听任飞机毫无章法地坠落。或许意识里他说的那个亿万身价的“办公飞机”过于深刻,她甚至连呼救的念头都没敢动。待黎明到来,恐惧隐退,她问自己要是他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他会像陕南女人的丈夫一样,舍弃黄金之身(有数据统计,培养一个战斗机飞行员需要等身高的黄金),去拯救他人的生命和财产吗?每每这时,她就觉得自己嫁的男人不仅是个开飞机的,还是一个肩负使命、灵魂和肉体完全属于党,属于国家和人民的战士。这让她有了想了解其他空勤家属的想法,动了想改变自己,拓展自己生命境界的念头。

她的小院里,渐渐有了客人,她们聊天儿,喝茶,吃水果,讲现在城里流行的衣着和美妆。起初,大家说着说着,就会转到她的小院上来。

“你这小院真就像人体肺脏的清洁地,每回来都觉得以往吃下去的粉笔末都给呼出来了,心情格外好。”在城一中教生物的于老师感叹道。她爱人是飞行大队的大队长,她随军后并没有在团里随便找个离家近的活儿干,而是去一中应聘当老师,干原来的老本行。去年当了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每天起得比鸡都早,晚上伴着星星回。

她佩服于老师对事业的执着和热爱。于老师自强自立的精神也鼓舞着她,让她经常联想到自己。将来孩子大了,是不是也去城里找份工作,可一进了绿色丰盈、花香弥漫的小院,那急于走出去的脚步又犹豫了。当看到那些幼小的生命破土出芽,开花结果,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存在着许多期待和美好。她非常享受与她们相聚葡萄架下的氛围。看她们说,看她们笑。轮到她了,她就给她们读一段手里的书,啥书都读,从不刻意准备。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读的大部分书都是园艺方面的,大家议论内容也转向她的小院。

“你这小院被你弄得有模有样,你不输专业的园艺师呢。”夏末的一天黄昏,于老师路过这里,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唤她出来说了这番话。

“你看我那院子,花开得就没你家这么好,你看你这小院花开得,不比飞行员楼前的小花园差多少。”邻家嫂子没事总趴在墙头往这边看。

她被夸得脸通红,心里却想着这么美的小院都没吸引到那个人呢。在诸多造访的姐妹中,她最想看到的陕南女人始终没来。

入秋一天,男人照例腾空而去。她把那位陕南女人请到了小院。

葡萄架下的桌上,有卤的鸡爪、剁的樟茶鸭和她特意为陕南女人做的臊子面。不知是内心的惴惴不安乱了宴请的步骤,还是陕南女人的赴约,仅是为了安慰她的不安才来的,现实中的两个女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陕南女人的目光总是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某一处,仿佛牺牲的丈夫随时能从那儿走出来。她不好再劝对方吃什么,就安静地陪坐,看着陕南女人眸中那望不到底的悲哀,如宁静的海水般地在她面前漫延。

“吃几口面吧?”她欠身把碗朝陕南女人跟前推了推。略显笨重的身子差点儿把旁边的盘子碰掉。

“几个月了?”陕南女人终于将视线转向她。

“五个多月了。”

“听说前一阵不稳定?一个人在家受罪了吧?”

“还行。打了一阵儿黄体酮,现在没事了。”她拦住陕南女人的话,她不想在这位刚失去丈夫的女人面前说自己的事儿。

“嫂子,我知道现在说啥也没用,可女儿现在是关键时期,还得指着你呢。”她生硬地把话题扯回来,“孩子学习那么优秀,为了她的前途,你也得调整好心情,别影响到她,现在的孩子不容易,参加一回高考就像脱层皮。”

说到自己女儿,陕南女人的眼睛忽闪了几下,像听进去了。“是啊,哪家有高考生都不会轻松。”她叹了口气,冲着方才凝视的那个点,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像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对丈夫做出承诺。

“这棵葡萄长得真好,结了这么多果。”陕南女人似乎也想换个话题,伸出手碰了碰旁边的一串葡萄,“你家东边那片蔷薇开得也好,春天的时候开得满栅栏上全是。”陕南女人渐渐有温柔的神色,看来她也关注过这个小院,关注过里面的女人。“从楼上看,你家这边就是一道花墙。春天里别提有多美,看着真是一种享受。”陕南女人喃喃地说,仿佛那情景就在昨天。

陕南女人的话让她突然想到,空勤楼的这帮女人,或许谁都拿自己与别人比较过,可能不知道某一天谁就成了谁不如意时的安慰,甚至是生活的动力和精神支撑。她们可能干不了丈夫那种叱咤风云的大事,却也能将自己新建的小家,像根那般堅韧地扎向泥土的深处,开出自己的芬芳来。

“我也不在行。你要喜欢常过来坐坐。”她禁不住有点儿激动。

“自然就是最美的。我要是你,就再种棵橘树。”陕南女人说着,看着西南角的那几棵葵花。

“橘树?”她嗫嚅地看着对方。

“是呢,我们老家那儿几乎家家都有橘树。”

葡萄叶在晨光中泛现了黛色的幽绿时,陕南女人走了,随考上大学的女儿一同去了南方。

陕南女人走的那一天,营区里静悄悄的,为母女送行的队伍从家属区延伸到大门外。飞行员们列队在空勤楼前恭候。当母女二人乘坐的吉普车经过时,丈夫他们像致敬英雄般给她们母女行军礼。她头一回看见陕南女人的女儿。那孩子是家属日常念叨的好孩子。比如:“你看你这成绩,一个老师教的,人家怎么就那么好?”于老师也常夸那孩子,感叹她排除种种干扰,苦下高中这三年,终于考上了好大学。总之,那女孩是飞行团众孩儿的榜样。眼下,那位榜样揽着母亲的肩膀,凝视着窗外,在同从小长大的军营,同父亲生活战斗过的部队,做最后的告别呢。

她的思绪追随了母女很久。她想到肚里的孩子,想到腹中孩子日后的命运。

飞行团的训练如常,丈夫还像以往那样,很少回家。即便休息日回到家里,下午也照常去操场跑步,搞得大汗淋漓才回家,仿佛不保持这种状态,每天不进行体能训练就会输掉什么。表面上,战友牺牲这件事对他似乎没有造成多大影响,他偶尔还能跟她开个玩笑,敲下她的肚皮,问“瓜”熟了没有。只是平日里,那骤然降临在二人世界的沉默,会让她备感压抑和窒息。

她知道这需要时间,她也同样需要时间。这跟胎儿经过十个月的成长,才能将女人历练为母亲一样。初冬的一个傍晚,他说要带她去疗养。她看了眼肚子,显然没想到这时候还能跟他去疗养。跟他谈恋爱的那年冬天,她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正在杭州疗养,西湖大雪的景色太美了,要是你能来就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疗养”二字。

她美滋滋地想啊,给飞行员当老婆还不错,就冲着手机撒起娇来,说:“好啊,好啊,啥时候能轮着我疗回养——”

“嫁给我。”他打断她。

这三字可不得了,就像淋了油的火把,彻底把她点着了。来年春天,她就追随他去了他的现实世界——离西湖美景十万八千里,离县城几十公里,地处山洼的飞行团。结婚当年,也没实现一同疗养的小期盼。到了来年,他说现在任务多、时间紧,不像以前那么宽松啥的。这回突然说带她去疗养,欣喜之余,她总有点儿小忐忑。她想到陕南女人丈夫的事儿,可这种事儿又不便问。

到了桂林,才知道是上级落实休假制度,要求能安排休假尽量安排。他带她去了好多地方,像要把所有的景点都逛遍。疗养院组织的项目他们一个没落,只是,她感觉不到他乐在其中的状态。曾经他在西湖大雪天给她打电话时的那种欣喜,就像从来没发生过。沿江游览时,他要么久久凝望着岸边的山峦,要么俯视缓缓而去的江水,到了标志性景点,导游开始讲解了,他才如梦方醒般拉她一下,指给她看,还经常搞错地方,指了别处。到了象鼻山,当她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叹不已之时,他照旧坐观不语,视线投向远方。无处不在的沉默,像巨大的网笼罩着他们。疗养院不安排游玩的时候,他们就去附近的村子散步。渐渐地,她发现那些村路、田野、池塘、村落,成了舒缓心情的怡人风景。宁静的村路,她感到沉默的时间明显缩短了,裹罩他俩的冰层,在热带温暖的季风中,款款松动了。

一天傍晚,他们踏上疗养院南边最宽的那条柏油路。同来疗养的战友说那边有卖水果的。他说她需要补充维生素。走了快一小时了还没看见水果摊,她觉得脚下沉得不行,想到回去还得走同样长的路,压力便不自觉地爬上心头。可他仍是一副埋头向前的样儿,她知道离此行目的地还早,就此中断又于心不忍,便打起精神,想着在飞行团,每到黃昏,每到春暖花开,每到淅沥而落的第一场雨,洋洋洒洒的第一场雪,抑或秋日艳阳下葡萄架下的阴凉里闻到一抹茶香——以及每个想念他、渴望与他一起品味生活、感受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时候,就觉得应该珍惜眼下这难得的“远行”。那些渴望中的美好想象,曾给过她多大的安慰啊。眼下,她想借助那些渴望再给自己点儿力量。她紧了紧挽着他的胳膊,看向前方,仿佛那儿确实有一个美妙的世界在等着他们。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们终于走到一个紧临悬崖的空地——这条路的终点。空地表面是一块平整的柏油路面,能停放车辆甚至可以聚集不少人活动。场地东边有一排围墙,中间有个双扇的大铁门。门上有把生锈的锁。门内有条通向山谷的柏油路,路面还不错,只是路两边全是杂草丛生的荒野。能看出来,这块空地是个山顶开拓而成的。空地的北侧和南侧有两面崖壁。南侧的悬崖壁下有个很高的洞穴,洞穴前被铁丝和砖头拦上了。北侧的崖壁下,有两排水泥板搭成的水果摊位。这会儿,那些小商小贩撤下了白天的遮阳伞,让货物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夕阳也慷慨地给这些人间的果实,涂抹上诱人的色泽。不过,她的心仿佛被这门里的世界吸引了。

“以前,这儿肯定是个营院,你看这下面的马路都能走大卡车——”她站在门前,踮起脚往下面瞅着,“不知道住在山谷里的人会不会觉得这儿偏僻,觉得日子寂寞和孤独。”喃喃自语的她,突然发觉身后少了什么。她赶紧回过头去找他,看见他正在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上买桂圆。

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来。她放下心思跟过去,心里那双眼睛却仍看着通向山谷的路。于是,她忍不住问:“你说这儿以前是部队的营院吗?”

“不是。”他肯定地说。

“那、那这里会是什么单位呢?你说里面有人吗?你看这大门白天都锁着,锁上都有锈了,可这外边还有这么多摊位。”

“附近还有人住吧。”

“可这儿也太偏僻了,比咱们飞行团那儿还偏呢。在这儿玩玩,短期旅行还成,要是长期生活的话太不方便了。”

“这种地方还有很多吧?那年月,多少年轻人听从祖国召唤,到了祖国建设最需要的地方,搞建设,抓生产。哪像现在,人们都想着往大城市跑,当然了,你除外。”他机敏地改了口,冲她微微一笑,轻轻揽了她。

“爱情的力量呀。”她自嘲地撇了下嘴,“不过说真的,能在这儿坚守的人真不得了!你说他们的家人呢?一块儿来呢,还是在城市?”

“我哪知道。”

“我想啊,肯定跟你们飞行团一样。有随军的,也有没随军的。”

“累吗?”他轻轻揽了她一下,更像是转移这个话题。

“不累,再往前走我也行呢。”她逞强道。

返回时,她看到有一条岔路,通向一处僻静的院落。那院子被一片葱翠树林完全遮挡了,不仔细看很容易就擦肩而过了。日落黄昏,林子上空有成群的鸟在盘旋,它们忽起忽落,鸟鸣啁啾,像在商议晚上的栖息地。往前走了走,竟然是座军营。营门口有哨兵把守。营门口不远的树林里的一块空阔地上还有家“兵哥小吃店”。小店两边接出了两间耳屋,像是店家和店面一同安扎在此。看到小吃店,他来了情绪,仿佛这儿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他疾步走到门前,朝里面瞅了瞅,然后招呼她:“快过来,想吃啥,我请客。”

“俗话说人间的美味就在路边摊,今天咱们体验一下。”她想吃什么倒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行。来这儿几天了,他一直在疗养院的空勤灶上吃,她跟非空勤疗养人员在另外的灶上用餐,眼下两人能一块儿吃饭,聊聊天儿,放松一下他紧绷的神经,那再好不过了。

“想吃啥,单儿上没得的,你们说,我能做就给你们做哈。”老板娘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皮肤白皙,长相水灵,一口浓郁的四川话。老板娘把贴着菜单的一张纸板放到桌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她隆起的肚子。

“你觉得啥好吃,做好了端过来就行。”他像见了老熟人,一点儿都不客气。

老板娘也实在,说:“我家炖土鸡人人都晓得好,今天下午才炖的,一会儿给你们端过来哈,还想吃啥子,不要客气尽管说。”

“哟,这儿还有螺蛳粉——”他像发现了新大陆。

“哎哟,你也欢喜吃这个东西哦!这是今年刚加的,那院里头有几个兵哥特别欢喜吃,我这个方子就是他们给的,你要想吃,我给你做。”说着,想起什么,轻轻拍了下她,问,“你能吃不?那个味儿,你能受得起不?”

“他能吃,我就能吃。”她挑战般地看向他,“死都不怕,还怕吃碗螺蛳粉。”

“呸呸呸呸——要做妈的人喽,可不能乱讲!”老板娘瞪了她一眼,收了单子,“我再配些青菜,等下放到鸡汤里,就差不多了。对喽,我上午做了些洗澡泡菜,本来自己吃的,也给你弄点儿尝尝。”

她并不知道螺蛳粉啥味,只是不想扫他的兴而已。等店里飘出那股奇异的臭味儿时,她意识到这口夸大发了。他察觉出她的不安,安慰她说可以不吃。

“我吃。”她努力给他一个镇定自若的表情。

老板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螺蛳粉走过来,那浓郁的臭味很快弥漫了店内。老板娘把她那碗缓缓放在离她一尺来远的地方,怕太近了会让她产生强烈的胃肠反应。看着能让丈夫兴奋的特色小吃,她忽然觉得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她轻轻拉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粉,像被什么附了体,颇为满足地把那碗米粉吃个精光。

“怀孕的女人胃口真是怪得很。”老板娘赞叹,更像被她的勇气所撼动。

这时,神奇的事情上演了,他怔在那儿,竟一口也吃不下,刚要接近碗,就干呕个不停。老板娘见状,说:“你莫逞强,吃不了我就撤喽。”

“哪个讲的吃不了。”他学着老板娘的腔调,搛起一筷子送进嘴里。人家吃粉是享受,他简直是在受刑。一碗粉吃得泪流满面,面红耳赤,才见了碗底儿。

老板娘拿了瓶啤酒给他倒上,端了半碗肉末炒雪里蕻,说他们自己吃的,让他别嫌弃吃点儿压一压。老板娘善解人意的样子,让她觉着就像在家里一样,就请老板娘过来一块儿坐坐。

老板娘拒绝了,说“不能没得规矩,开店的咋能跟客人坐到一起”。

与老板娘热情地告别后,他们上了路又陷入沉默。她挽起他的胳膊安静地依着他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说那四川女人在这儿开店有年头了,疗养院那边的人都知道这个店,来这儿疗养的兄弟们,也都来小吃店捧过场。四川女人的未婚夫就在旁边那个军营里服役,几年前在一场事故中牺牲了,她来奔丧就留这儿了。她说他未婚夫是个孤儿,家里没旁人,既然他留在这里,她就守这儿陪他吧。

四川女人的故事让她想到方才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呸”她说的“死”字,想到他强迫自己吃螺蛳粉的样子,当然,她也想到日后的生活和将要出世的孩子——她似乎明白这趟疗养是如何降临的了。那个曾让她百般纠结的芭蕾女孩,那个让她自愧不如的女孩,在身上袅绕不散的螺蛳粉的气味,渐渐消失在夜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厚重的、带着生活温度的内容。每天一起飞行训练的战友犧牲了,活下来的人怎会没有变化?!他只是不想让她感觉到罢了。仔细想想,战友牺牲后,他好长时间没写日记了。

“他是担心他在日记中的真实流露,影响到你的心情——”猛然间,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冒了出来。她心知肚明笑了笑,这些年来那个声音早已成了她的知己。长年累月一人的家里,那声音一直陪伴着她。她经常同她理论,漫长的孤寂中她成了她聊以慰藉随叫随到的朋友。即便现在,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也是这样。有时他看到了,会非常纳闷,问她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些啥。每当他这样问她,她都一脸蒙。因为她从没意识到,曾几何时自己有了自问自答的习惯。这时,沮丧就会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咂咂嘴,万般感慨地看着她,说:“你得注意啊,才多大年纪啊——该不会这么早就老年痴呆了吧?”

“我要真痴呆了,绝不祸害你。”她大度地笑笑。

“打住。别说了。再说,更年期又犯了。”

“所以说啊,女人这一辈子过不上几天舒坦日子,你就少找我麻烦——”说到这儿,她觉着嗓子里着火似的疼,回头去找他,哪还有他的影子。

“他能去哪儿,不在家就在天上飞呗。”那个声音体恤地安慰道。她乐了,嘟囔说:“咋还没老,就糊涂了呢。”

那些模糊的气味和影像碎片,在独特的界面中闪回,如梦如幻。

恢复写日记是他去西北前的那几天吧。可能要做的事儿太多,他逐一把需要做的事情记下来。下载电视剧,准备紧急情况下的方便食品,与各小吃店打招呼,交换订菜电话,还进城买了好多棉布做尿布。她说准备早了,离预产期还有三个多月,不到生他就回来了。“早总比晚好,任务时间万一延迟了呢。”他做事总是要万无一失。

她知道他的话在理。春节临近,家家都忙着团聚过大年,可越是这种时候,他们备战就越紧张,任务就越多。他的这种状态,让她常联想到春晚上插播的那些边防官兵。他们站在雪山哨卡、海疆小岛以及边防线上,举着五星红旗向祖国人民拜年的情景。每每看到那些画面,她都会想这些人里面其实还有自己的丈夫,还有左邻右舍许多空勤家属的丈夫。

等把一切准备好,他又给母亲打电话,说万一这边有啥事,请母亲务必过来帮忙。见他这样央求母亲,她打断他,接过电话说自己不会有事,让婆婆放心。同时还叮嘱婆婆别老一人在家,多去老朋友、老姊妹家串串门。婆婆说清静惯了,没事儿读读书,看会儿电视喝喝茶,一人也挺好。婆婆这么说,让她很不好意思。前年,公公去世丈夫都没及时赶回去,过了头七,才匆忙赶回家把父亲的骨灰安葬了。那会儿她还没过门,知道这事后,想先过去看看老人,替他做些什么,可又怕惹出些闲言碎语,对他不利。其实,还是自己多想了,要是那时能过去,陪婆婆度过那段悲伤的日子,或许能加深了解,增进彼此的感情,婆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

“妈,要是他春节还在外面,我就去您那儿,咱们一起过年。”她突然说。

他怔怔看着她,觉得她不该夸下这样的海口。

“不用。你一人在家也不容易,如果需要,我随时过去——”婆婆提高了声音。

他赶紧接过电话:“啥时来我去接你,抱孙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缺了您这漂亮奶奶呢,反正你一人在家也挺冷清的,干脆过来跟我们一起过,人多了热闹。”他一直动员母亲过来跟他们同住,母亲总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回绝了。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母亲会不会记恨当年父亲去世,他没有及时赶回去呢?

“嗯——我会小心,放心吧——正常情况——我春节前应该能回来,好,妈自己定,我不强求您——好。”他放下电话。很长时间,心思仍在母亲那头。

“以后,咱还是别给妈提这样的要求了。”她轻声说。

“其实我觉着她是想过来的,可能怕影响咱俩的二人世界。唉,随她吧,反正她现在什么还都能自理——”

“这跟能不能自理没有关系。我觉着妈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过于沉寂是悲伤的一种延续。一人在家是个啥滋味我可深有体会。只有亲妈才对孩子什么都无条件服从。她不愿意过来,你刚才说的只是一个方面,从另一层意义上讲,我觉得妈是孤独到了极致,不愿意掺和任何生活的热闹了啊。”

他微微一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她拥进怀里,藏起脸来,嗫嚅道:“或许正因为她是我亲妈吧。不过我觉得你比我还要了解她。谢谢你。”

平心而论,他是好男人。对妻子体贴,对孩子关心,心思细腻,悟性就更不用说了。只是他那强大的自控力,又将这些优势遮掩得不那么夺目。他善于控制情绪,从不任其泛滥。他和他的兄弟们每天调整到最棒的状态,绝大部分用于完成肩负的使命和责任,那克制的情感有一天在她心里愈加神圣高尚起来。她曾坚信的爱情是人类最神圣的情感的想法,渐渐地也有了转变。她看到在生活之上,还有高于人类天性的爱。这样想着,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身披战袍的勇士,每天巡航于云巅之上,而她则像翅翼下的小鸟,随之左右,时而温暖,时而凛冽——甜蜜的过往,岁月留下的气味,令她着迷、沉醉——从未有过的安逸感,像母亲温柔的胎衣包裹着她。她能感觉到自己与那胎衣正在融合,成为血液,向躯干、四肢、筋脉深处扩散。

一个人的承受力,取决于这个人对某种信念的追求。有人说这种追求是弱势群体的精神寄托。其实,人在相信自己是神的时候,本身就成了神,就具备了神的力量。这不,自己都能让自己改变,成为肆意奔腾的大江大河了。

三口之家多了些忙乱,却比独自守着小院的日子充实多了。休息日,他以往傍晚必去踢的那场球也停了。兄弟们揶揄他已经实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奋斗目标了,要取消他足球队员的资格。他表面上不在乎,可一到那个点,还是馋得心痒痒。她就抱上孩子,拉着他去操场散步,要么干脆当观众,为他创造一切“蹭踢”的机会。他果真原形毕露,见谁踢了臭球,恨不得把鞋子都扔上去。兄弟们就时不时让他上来踢一会儿。不过,他的儿子可就辛苦了,但凡去球场“出镜”,他那帮兄弟献上亲吻和抚摸,瞬间就把那张小脸变成小花猫。

那段时间也怪了,飞行团一直沒有外驻任务。“这是上天的恩赐呢。”她每回这样感慨,他都佯装生气地回道:“提前退休的话,上天会天天恩赐你,到家帮你忙呢!”她用脚轻轻踹他一下,意思是从没那样想过。她支持丈夫工作,也知道他很上进,是那种很有想法的男人。有时候她也纠结不急着找工作,等孩子上小学再说,让他彻底安下心来飞行。只是,这样的想法,往往又会因为某一天,儿子睡后,独自在葡萄架下的一次小憩改变了。有个声音总是理性、沉着地劝诫她:“你不能总把孩子推出来,当作自己懈怠不前的理由。”

日后多年,她都在感谢他为她打造的小院,一个能沉寂心神、舒缓生活的情绪、让浮躁紧绷的神经慢慢柔软的地方。要不是有这么一个能让她冷静下来、理性考虑自我处境和未来的小院,她可能真会像其他女人那样,满足现状,裹足不前,慢慢懈怠下去,最终被生活甩到局外。

月子里婆婆就来了。她像一位严谨苛刻而又敏感细腻的高三班主任,又像梦中裹着神秘长袍叫卖紫罗兰的女巫,即便在复杂困顿的环境里,亦能神情若定,俨然怀揣了战无不胜的法宝。令她诧异的是,婆婆的到来并没有增加生活的密度和氛围的喧嚣。婆婆安静得像家里养了多年、不动声色却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老猫。有时,只在凝视自己初降人世的孙子时,才会流露一丝长辈该有的表情。言语中,仍透着人生历练的精髓。

“他是来还债的。”婆婆说这话,比平时嗫嚅的声音要大,她是想让那个初为人母的女人听到。

她心道:“还债,还谁的?”

一天夜里,她从梦中醒来,看到婴儿床边站着一个人,吓得差点儿喊出声来。她知道那人一定是婆婆,可这不等于她不被深更半夜看到的这一幕给吓到。婆婆经常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熟睡的孙子,白天也这样。她重新躺下,不想这时候打扰婆婆。假如婆婆是因为睡不着觉过来看孩子,那么,搭话的结局只能是两人一块儿失眠到天亮。

“这么乖的孩子,真是来还债的。”婆婆说着,朝她床边走过来,“快去解吧,憋尿对身体不好。”

从卫生间回来,屋里寂静如海,婆婆仿佛没来过,甚至连一丝她的气息、一丝体味都没留下。婆婆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像空气一样,看不到,摸不着。婆婆丝毫没影响到她的生活,却又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安全依托感。

后来,她从娘家妈那儿知道婆婆所说的“还债”是怎么回事。娘家妈说:“‘佛言夫妻是缘,有善缘,有恶缘,儿女是债,有来还债的,有来讨债的。你婆婆的意思是孩子这么乖,月子里不闹妈,是来还债的。”娘家妈还叮嘱她善待失去老伴儿的婆婆,对婆婆好一点儿。

她知道婆婆腰不好,丈夫曾跟她说,婆婆犯病的时候扫地都困难。可这事儿,婆婆却从没跟她说起过。有一天,她去卫生间,刚好婆婆从里面出来,她闻到一股浓浓的膏药味儿,寻思婆婆累着了,赶紧托于老师找了个白班保姆。婆婆对她请保姆的事儿没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这事儿跟平常遇到的洗衣做饭没什么两样。她又从卫生队要了些壮骨止疼膏药放在婆婆房间。婆婆知道了也不吭声,贴完了自己带的,就享用媳妇提供的。这种默契的处事方式,让婆媳二人都觉得轻松。

保姆小梅早8点来,晚6点走。婆婆很会与人相处,她都不知道婆婆用什么方式引导的,那保姆没几天就完全上路。喂奶,消毒奶瓶,洗尿布,打扫卫生,有条不紊。有时候,她觉得是自己的孩子乖巧懂事,晚上都能让当妈的睡个好觉。转念又想,会不会正是因为婆婆经常不期而至地来查看孩子,做了本该由她这当娘的做的事儿,才这么省心了呢?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她打算晚上留意一下,只是每回头一挨枕头上就睡了过去。有时,夜里看到的总是寂静安逸的家,让她分不出是梦还是现实。

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在睡眠中,屋里静悄悄的,完全不像刚生了孩子的家庭。有时候她担心儿子不喊叫,会影响肺的发育,故意弄他哭几声。打预防针的时候,孩子哭婆婆哄她也不让,任孩子多哭一会儿。可那孩子却像是知道为娘的心思,反倒很快止住不哭了。

婆婆就笑:“你看看,人家天生就是男子漢,你这当妈的瞎操心。”

她就笑,说:“是呢。”

孩子会坐了,她的活动空间就大了。阳光好的时候,她让小梅把孩子抱到葡萄架下的婴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儿,一边望风景。因孩子走到一起的三个女人都喜欢这种时光。婆婆一向话少,喜悦时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梅平时话也不多,可到了这时候就像开了闸的龙头,说她出来打工遇到的那些事儿。印象最深的是给一家上海人带孩子,做饭时男主人要求多么严格,油瓶、酱油瓶、盐瓶上都要按他标记的刻度用,严禁超量啥的。到了晚上,屋里再热也不能开空调,主人说空调声音太大,邻居会不高兴,邻里关系在城市怎么重要,搞不好会打官司。他们开空调也很省,小梅说他们活得真累。还说这些年在外面打工,很怀念在村里干农活儿的日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单纯,谁家吃啥都在碗里,端出来谁也不避讳谁。现如今回到村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了。婚后出去打工的,稳定些了就把孩子带出去。挣了钱也不会再回村里盖房子了,都供孩子读书,在县城买房,留着孩子结婚和自己养老用。小梅不过30多岁,讲起话来却是一副沧海桑田的样儿。婆婆偶尔会插几句,说她也挺喜欢农村的,讲自己那个年代到农村学农的趣事,确有学生看见麦苗说韭菜的。

“很享受那些美好时光吧?经过的事情,想忘也忘不掉啊,除非你放弃——”那个声音在她耳边微弱地提醒着,像猝不及防灌进耳里的一滴水,弄得她浑身不自在。放弃?我干吗要放弃自己?她似乎又十分清醒了。

放弃那些美好的回忆,不跟死了一样吗?她自傲地笑了笑,感觉嘴角正往两边延伸而去。

孩子过周岁后,婆婆说要回去了。那天,她在厨房做排骨炖豆角,那是婆婆喜欢吃的一道菜。锅刚开,她站在那儿撇里面的浮沫。婆婆进来了,站旁边静静看着。风携着春日的暖流和从林间穿行时弄出的声响,从半开的北窗涌进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包裹了她。她想就这样站在这儿,任岁月从耳边的风声中走远了也没什么。就在这时,婆婆自语般地说:“我得回去了。”

她一愣,汤勺悬在了空中。转身看向婆婆。婆婆接了她手里的勺子,低下头继续往外撇。“我得回去了。”婆婆稍稍提高了嗓音,进一步明确自己去意已定,不容改变。

她突然嘤嘤地哭起来,任婆婆怎么劝也止不住。泪眼蒙眬中,她看到婆婆张开的双臂不安地晃了几下,像是不知怎么应对眼前的情景。或许婆婆清楚那哭声止住后,还会有让她更加无法挣脱的缠绵挽留。但身为一个母亲,她舍不得媳妇,最终还是将那哭泣的年轻母亲拥入怀中。

“需要,我再来。”婆婆用媳妇能听到的声音,吐出这几个字。

临行前的那天下午,婆婆把做午饭收拾准备丢掉的鸡肠、鱼肠和血水一并埋到葡萄架下。

“夏天会招——”她虽然惊讶,还是没说出“蛆”这个字眼。

“不会的。”婆婆不以为然地笑笑,“当初,他说要种葡萄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了,葡萄喜荤。”

“对了,你知道蔷薇为什么能长得那么高吗?”婆婆平完最后一锹土,仰起头看向天空。

“为啥?”

“下次来再告诉你哦。”婆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婆婆走后很长时间,她都无法恢复平静。毫无休止地干家务,看孩子,带上孩子跟小梅一块儿去踏青——累了也不睡,歪在沙发上看小梅擦地做饭。小梅给孩子洗衣服洗尿布,她也凑到跟前一块儿弄,她害怕一个人待着。有时候,她会产生错觉,冲着小梅的背影脱口喊出“妈”来。为了掩盖这种思念,她动用一切能麻木自己的办法。她想忘记那个闷声不响却无时不在她心里走动的婆婆。

“妈,你看他又长高了……妈,我还以为你真就能在我这儿住下了。妈,你说的是呢,他是个来还债的孩子……妈,我老公明天就回来了,你放心吧。他飞行技术好着呢……对了,妈,他小时候闹不闹,折不折腾你……要不咱不说他了,反正他在外面你什么都不用愁,空勤灶伙食好着呢,你看他壮得跟个牛似的……妈,在我家待着不好吗?咱俩还能做个伴,说说话……妈,你知道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往家走的时候,想到家里有你在,想到小院里有你在剪花修枝,我心里就别提有多激动多温暖……”

她常跟自己这样念叨。有一阵子,她怀疑自己疯了,总在心里不停地跟婆婆说话。早上一睁眼就开始说,到了晚上睡觉还在说。接下来,她开始录儿子的各种声音。笑声、哭声、咿呀学语甚至放屁打嗝的声音都不落下,等他回来放给他听。她认为这样能减少他不能目睹孩子成长的些许遗憾,也想用这些事来分散喋喋不休跟自己说话的恶习。然而,让她吃惊的是,这些事的功效竟不如她跟婆婆坐在葡萄架下,喝一次下午茶的功效。

现在想,那时就应该往周遭景致的细处看,而不因其表面的夺目,失去对细节的探究和关怀。比如,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葡萄叶儿,要是进去翻开一下,也会看到两寸多长的大豆虫,桌旁的砖地上黑色颗粒状的粪便昭示了它们的存在。只不过,她对那些能将她带入现实中的东西不感兴趣。她喜欢轻松的,能让她心怀憧憬的视角。

她喜欢和婆婆相处的日子。她能很好地将生活中的琐碎屏蔽掉,让其变得简单轻松。她喜欢那种灵魂相依,又从不点破,用寂静来安抚嘈杂的人。婆婆就是这类人。这世上很难说谁堪称生活的大师。但是,用沉默抵抗外部世界的冲撞,确是心神回返安宁的一条不错的途径。当然,沉默的魅力取决于人心是否有海一样的广阔和深邃。与之相比,说出来的那些声音,再动听也显得轻飘了。

娘家妈来帮了一段时间的忙,搞得家里整天炸开锅似的。奶瓶掉地上叫,孩子尿了、拉了也像触了雷般嚷嚷。小梅被母亲动辄的指令,弄得碎步连连、心惊肉跳。她的情绪也随了母亲更年期的阴晴圆缺,坐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渐渐地,她终于感到不安起来。母亲从她日常琐碎的家事里,发现女儿婚姻的种种不如意。因此,她趁母亲还没完全颠覆她的生活时,便委婉地将母亲劝上回返的火车。

孩子终于会走路了,她就想着自己快熬到出头之日了。儿子上幼儿园后,白天的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了。琢磨着日后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不能总在飞行团里打转转。在家门口上班固然舒服,但长此以往,这辈子也就给舒服没啦。大张媳妇不就是吗?本来在老家有工作的,随军后在飞行团幼儿园当老师,等大张转业回地方,她竟成了吃闲饭的家属。大张转业回乡安排了个公务员职位,有了稳定的收入。可大张媳妇每月只有千把块钱的养老保险,供孩子又要养老人,生活水平一下子就拉下来了。大张后来回飞行团,一帮徒儿徒孙请他们夫妇吃饭,她那会儿刚随军不久,也跟丈夫去了。

席上,大张夫妇回忆绵延不断,大张媳妇说到委屈处泪流满面。大张就火了,说:“你看你弄得人家新媳妇陪你抹了一晚上的泪,你不能控制一下吗?白当这些年的空勤家属了。”大张媳妇便闭了嘴,可禁不住还是抽搭,说:“我这不是嫌自己赚钱少,我这个人呢还是有点儿政治觉悟的,我这些年觉着委屈的是,转正资格是我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要不是你从中捣鬼,我今天坐这儿也是个‘老干部了。”

大张或许觉着在这事儿上确实对不住媳妇,一把将媳妇的脑袋撸到怀里,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不提那事了,咱不提了,你还有我呢嘛——”

那天晚上,大张夫妇弄得她心酸啊。回到家,问团里为啥不给大张媳妇发工资。他说在团里的时候是发工资的,但辞退了就没钱领了,没转正的都是临时工。她又问那么些年了为啥不给人家转正。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結。那时的空勤家属也可以安排到城里的,不过那会儿大门外没公交车,骑自行车上下班太辛苦了,像她这样能在团幼儿园安排的都算不错了。离家近,能照顾上家。大张那会儿是副团长,怕人家说闲话,就把转正名额让给了别人。”

大张媳妇常让她想到自己的处境,警醒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要贪图轻松,到老了没有保障。将来孩子入园了,自己一定重新入职。大不了每天晚点儿接孩子,实在不行,请在团里工作的嫂子们帮着领回家去,下班自己再去接。反正不能拿孩子当借口,失去进取心,放弃人生追求。她开始收集自学考试的信息,她想利用孩子进园前这段时间拿下个本科文凭,选专业时,她竟然想到自家小院的葡萄和蔷薇。

于是,她给婆婆写了封长信,讲了分别后的种种感想和自己对未来的打算。随信还寄了几张孩子的近照。婆婆回复神速,信不长,对她来说却如得至宝。 “花永远开在枝头。它的娇艳和美丽离不开根、秆、枝不断汲取的养分,离不开风和日丽的滋养,也离不开风霜雨雪的历练。人也一样。一生都需要学习。这是一个漫长的征程,也是一个动人的,能让人感到安全、温暖、最终达到平静的过程。人的心回归了平静,幸福就会常伴于你了。努力吧,妈相信你。”

人一有了想法,就有了动力。园林设计专业比她想象的难。要画大量的图,要把自己的思路完美地呈现在纸上。吃苦她倒不怕,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她有一个随时可以拿来实践的小院。

她开始有计划地实施自己的学习计划。合理分配时间,第二门自学考试后的一个晚上,她哄儿子睡下后,披上羽绒服去院子想清醒一下,再接着学。外场还有飞行,时不时的轰鸣声,让小院显得愈加宁静。楼上大部分窗口都亮着灯,仿佛有意呼应外场那边的喧嚣。右边三层于老师家的灯熄了,她得天天赶头班班车去学校,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可不好当。“送一个高考班得脱层皮”,于老师隔着围栏欣赏她的小院时,常这般自嘲,她却觉得那自嘲中满是自豪和得意。

昨天突降一场大雪,视线里银装素裹。因屋顶被雪覆盖后变矮的空勤楼,楼前花园那些顶着雪的花树,此刻成了大小不一的褐色斑点,只有道路两旁与飞行团同龄的那些高大白树,以其独特的姿态矗立在洁白之上,将营地画出一条条棋盘般的线条来。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后,她看到拖着一道烈焰的战机飞向夜空。冲撞而来的凛冽空气,仿佛挟裹了他的气息,让她感到兴奋。她甚至幻想此刻他也会想到她,想到她会站在自家小院仰望他的飞行。他的视线会光顾到小院,看到她在院里忙碌。有一年中秋,刚好赶上他归建。她特意在小院挂了几个红灯笼。因她听有位嫂子说,他们结婚第二天丈夫就去外地执行任务。回来那天,就看到自家窗户上贴的红喜字呢。

红灯笼远比一个喜字容易看到吧?想着他在空中能看到她挂上的红灯笼,她一整天都像喝了蜜似的,走路都摇摆不定。等他进门一问,他却说能看到也不能去看。她才知道这话是真的。从此以后,管他看不看,但凡知道他归建,就挂上红灯笼。最后干脆就挂上不摘了。楼上嫂子们就拿她开玩笑,说:“妹子,你是最受宠的那位,大红灯笼一直高高挂哦。”

初春的夜晚,寒气还是有点儿袭人。她紧了紧羽绒服的前襟,收回视线,却怎么也收不回心中的怀想。这点钟了,他们还在飞啊——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体内的热乎气正被春寒吸走,又像是看到心里挣扎的那点儿理想,在崇高翅翼的衬托下,显得有点儿卑微寒酸。与他相比,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过于苍白了?如果再不努力,不改变眼前这种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底的人生,这辈子就白活了。想到这儿,她搓了下手抹了下冰冷的脸,准备回屋继续苦读。谁料刚进门,两腿间呼地涌出一股热流,让她心里一惊。扪心一算,也不是生理期的日子,就想可能是着凉了,例假提前了。

三八妇女节,团里组织家属们去市里体检,做妇科检查时,她跟医生说了自己突然出血的事儿。医生说不能大意,这回好好检查一下。交谈中,旁边桌前负责记录的一位中年女大夫一直嘟嘟囔囔:“女人就是苦,生孩子,养孩子,到老,绝经了,又这事那事地往外冒——等咱院有了宫颈癌疫苗,我一定让我闺女第一个去打,省得整天提心吊胆,女人这辈子真没几天好过的时候——”

她爬上妇科检查床,四仰八叉地躺下,竟有种说不出的羞辱感。这款妇科检查床的设计者也太不考虑女人的心理了。几天后,待她再次躺在这令人尴尬的检查床上时,反倒有了安全感。有了这种变化的她,也终于弄明白那位愤愤不平的中年女大夫说的是啥了。

她被确诊为宫颈癌前病变三级。医生说要保住子宫,得先做“锥切”手术,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上次遇到的那位中年女大夫就是刚做完子宫摘除术复工不久。

“万一再不好呢?”看着那个“癌”字,她尽量表现出无畏的神情。其实,她心理早崩溃了,她不想流露出来是因为她清楚没人能帮她承受。

“那就得拿掉子宫了。”医生脱口道。或许她的镇定让医生产生了某种情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第一时间想到丈夫。可他能帮上什么忙呢?停飞——回家照顾她,还是退役?显然这都是不可能的。告诉娘家妈,除了引来大呼小叫的纷扰,不会有任何益处。她不想让婆婆知道,不想给婆婆原本不幸的人生再加上一重。她清楚自己必须面对生活的再次冲撞,她不知道这回能否赢得胜利——愁肠百结中,她总是想到他,想到疼爱她却又不能陪伴她,整日叱咤云端的丈夫。

一天傍晚,她像被什么驱使着,不知怎的就走到空勤楼前的马路上。路灯还没亮,楼内宿舍的灯都亮着。她旋即找到一层西边的第二个窗户,那是丈夫的房间。四周很静,傍晚前才下的一场雨,让天空显得比以往黯淡。从楼前花园绕到那扇窗下,能听到里面的声响。这会儿要是敲下窗,他肯定即刻会来到自己身边吧?想到这儿,一丝满足的笑意从她脸庞滑过。她靠在窗旁的墙壁上,尽量让背部贴紧水泥墙壁,她想感受屋内的温度。她知道这很荒唐,这是徒劳,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敲那扇窗。

她深吸了口气,仿佛空气中有丈夫的气息。风从树丛间逡巡而来,吹得她有些冷。她忍不住转过身来,窗内投射出的光线立马包裹了她。那温暖诱人的光,如他延伸出来的胳膊。她多想在他温暖的怀里待一会儿,静静起伏不定的心绪啊。就在这时,窗内传来一阵声响,有人进来找他。她骇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赶紧蹲下来,这时的她就像屈身在一片金色的翅羽下。

眼前是現实中的世界,初夜里静谧的花园。去年秋天,陕南女人走的时候,空勤楼里的飞行员就站在花园前的路旁,为她们母女行礼送行。如果陕南女人的丈夫还活着,一定也在身后这座灯火通明的大楼里,跟丈夫他们讨论明天的飞行吧。陕南女人的脸在她眼前活了起来。那木然的表情,那笼罩周身的疲乏,那喃喃说出的“我要有个小院,就种上一棵橘子树”——陕南女人或许因为没种下一棵寓意吉祥的橘子树,而自责内疚吧?可是,这世上哪有能挽留她丈夫生命的吉祥树啊。假如有一天战争降临,谁又能保证这些勇士个个能活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

生命是平等的,一个生命能为众多生命而舍弃,是使命,是担当,是责任,是丈夫能讲出来的种种道理。如果这样,自己也就不必成为他神圣之身的负累了。想到这儿,那波澜起伏的心竟然静了下来。积极治疗,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夏至过后,接连的阴雨天,让她觉着天花板都矮了。屋里沉闷潮湿。傍晚,有风从小院涌进客厅,她才觉得活过来似的。她给孩子洗完澡,顺手拿起自学考试的教材,打算一边哄孩子入睡,一边温习功课,这时听到有人敲门。

那温柔的声响,像藏着万般的善意,让她非但不烦,认为敲门人来得不是时候,反倒觉得暖意融融。她希望门外站着的是他。又想他有钥匙,用不着敲门的。小家伙也坐起来,转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门口。

打开门,一个被雨淋湿的女人站在那儿。雨水顺着她鼻唇沟的笑纹向下滑,那微微张着嘴,像在准备随时应承前来开门的人。是婆婆。

“妈——你怎么来啦?”她惊讶地看着婆婆,不亚于接到自己癌前三级的病理通知。

“睡不着,就来了。”婆婆说着,闪进门来。

她有点儿晕,视线也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声音拥成一团疙瘩,不知道从哪儿穿破皮肤,冒出体外。她想自己会哭着扑进那个雨淋淋的怀里,却又愕然自己的身体如此僵硬,喉咙干涩,完全糊住了。

都说更年期的女人或多或少会有冲动行为,现在看来,婆婆突然驾到未必全是激素作祟。做母亲后,她才体会到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有多深。都道夫妻之爱是后天的,母子之爱是先天的,是无法割舍的血脉亲情。她自己对丈夫都这般牵肠挂肚,更何况他的亲生母亲呢。婆婆说过,在众多的职业中,她不希望他选择飞行员这个职业。风险太大了。可哪位母亲又能赢得了孩子?公公走后,婆婆一直不肯来,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料到的,那就是希望他能尽快转业回家乡工作。可到头来,孙子都有了,儿子非但没有转业的迹象,还被提拔当了副大队长。

这是婆婆第一次不请自来。哄孩子睡下后,她给婆婆下了碗热汤面,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感涌遍全身。对方每挑起几根面,山珍海味般细嚼慢咽,都像撩拨她睡神经的前奏。她打了几个哈欠,觉得这会儿倒头就能睡过去。婆婆目光炯炯有神,一丝睡意都没有。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床,反正一觉醒来的时候,婆婆还没睡,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婆婆不怎么健谈,性子温和,属于那种处变不惊的女人。公公走后,他们怕她在家睹物伤情,一人孤独,多次邀她到部队来,换换环境。她屡屡拒绝。“一个人挺好的,少伺候一个人,反倒比以前轻松了。”当初听婆婆这么说,她还有点儿受不了呢。心想几十年婚姻下来的夫妇是不是都是这个结果,只靠亲情在维系着,爱情早就没了。把这想法告诉他,他却说也不都这样,母亲这是不想让他们分心。

她没问婆婆为啥不睡,都想些啥。她们还像上次那样,白天阳光好的时候,多半在葡萄架下度过。婆婆带孩子,她就在一边看书。按说她完全可以去屋里,或找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学习,可她偏偏覺得有婆婆和儿子守在身边,学习效果会更好。他们可是她生活的依托,也是她精神追求的源泉和动力呢。

起先她们只是坐在这儿喝喝下午茶,吃点儿小点心。再后来,早中晚饭干脆都搬到这里吃,一顿饭能用好长时间。她告诉婆婆自己通过的几门考试,说参加自学考试以来心理的变化和对未来的打算,她不知道这般诉说可能让对方觉察到她内心隐藏着的哀愁和无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不停地奔跑,在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原野上。她不知道哪一脚会踩向哪一边多一些,可坚持下去,似乎就有希望。

她也想忘记身体病变带来的茫然和孤寂。她想借助婆婆那巨大的沉默,化解那些哀愁和绝望。每当情绪低落时,她就把视线投向她的小院。那些沾着夏日朝露的藤蔓,那些承着露珠儿的花瓣,那些被她播撒后破土而出的绿色生命,会让她感到万般欣慰。她的疼会暂时缓解,可这并不妨碍现实中,她一次次按时赶往医院,爬上那张习以为常的检查床,冲着当天的某位医生,张开她的腿。

一天傍晚,她正给蔷薇梳理枝条,突然想到婆婆上次走的时候,问她“为啥蔷薇能长这么高”的事儿,就问了一句。婆婆轻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天空,喃喃道:“你可真是个实诚姑娘,长得高是因为它毫无牵挂呗。什么树分杈儿多了,向上长的力就小了。”

“人也一样。”她道。

婆婆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她脸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姑娘,你知道蔷薇花几点开吗?”

她摇了下头,觉得婆婆很不一般。

“凌晨5点。”

“妈妈对花草树木的习性很有研究呢。”

婆婆没吭声,伸手碰了碰旁边葡萄藤上悬挂的一串豌豆大小的葡萄,像触碰自家孩子的小脸那般。

“当初分房的时候,你老公还不愿意要一层呢。说脏,蚊子多。我说等你真有了院子,就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了。心里憋屈的时候,你会发现小院像你的一个肺似的,能帮你呼吸,帮你疏解种种的不如意。其实,这些花草、果树也是忠诚我们的一个个生命呢。”

听了这番话,再看小院,眼前就真的是一个崭新世界了呢。

跟婆婆一起生活是愉快的。除了彼此性格相投,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们都对家中那位肩负着崇高使命的飞行员怀着挚爱。她们能从平凡的生活中找到种种乐趣和追求,也会隐匿生活中那些令人遗憾的糟心事儿。她们把后者埋藏在心底,用快乐去填充和掩盖,减少它们冒出来的频率。

婆婆说今年葡萄结得多,到了秋天得给葡萄罩上网,防止喜鹊来偷吃。冬天再多压些芝麻饼,给它补充点儿能量。

“即便葡萄挂满了,也不会有鸟来吃的。为了保障飞行,打鸟队经常在周边赶鸟、打鸟。”

提到与飞行有关的事情,婆婆脸上就有了异样的神采。她就跟婆婆讲他们最近去哪儿训练了,大约多久能回来。如果有变动了,团里也会通知家属们。到了冬季,团里都会帮着各家拉白菜、萝卜啥的,苹果也是按各家订的报上去,一块儿拉回来送到家里——婆婆听得入神,嘴角一直荡漾着笑意。这世上,听什么事儿能跟听与儿子有关的事儿,更让一位母亲感到满足的呢?

她说刚种葡萄那会儿什么都不懂,蔷薇也不会弄,不是水浇得太勤就是肥施得太足,经常把它们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去请教生活服务中心常来送菜的老农,人家百思不得其解,说:“你们这些军官媳妇有男人挣钱养家,带孩子做饭就中,学这些脏活儿累活儿干啥嘛。”她说啥也不为就是喜欢。婆婆收了笑容,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仿佛她话中另有其意。

“妈,您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后悔嫁给他。真的——当我意识到不可能把生活都寄托在他身上时,就想着怎么让自己强大起来。其实,在掌握新知识的过程中,你会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自信。平时拾掇小院,心会很快静下来。邻居们谁家有了喜事,只要赶上花季,我都会摘些花草装饰一下送过去。这院中的花草果树,让我自自然然地就拉近跟邻里之间的距离。飞行团离市里远,鲜花、盆栽,对大家来说都是不错的礼物呢。”

婆婆听了,嘴里不时发出赞叹声,她就又忍不住搜肠刮肚,夸张地说些他和小院的趣事,逗婆婆开心。婆婆欣慰的表情,让她感到莫名自信,感到自己身体里也有一股力量。本该得到他人垂怜的抱病女人,发现自己也能给他人带来快乐,就更加坚定她独自承受命运磨砺的决心。

她借口去市里上课、购物等琐事,轻松瞒过婆婆,去医院做了宫颈癌病变前的锥切手术,下手术台的那一刻,曾有的羞辱感连同医生剥离的病变组织,一同从她的身体里清除干净,让她的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当她提着术前从超市买的东西,上了返回的出租车时,突然遗憾为啥不给自己买束花,她觉得自己就是个英雄呢。

婆婆开门看到她的那一瞬,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又像往常一样,把门全部打开,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她觉得自己很高明,能从婆婆日常流露出的话语和表情中,探查出她对这个小家的牵挂和思念。却不知婆婆也是精明的女人,那苍白的脸和一身的消毒水味,怎能瞒得了婆婆呢?从那天起,每天下午的桌上就多了一茶缸红枣桂圆炖鸡蛋。那是婆婆专门给她准备的。婆婆说女人气血足了,身体就会好。于是,每天都盯着她喝光那茶缸补品,自己却死活不肯喝一口。

她在婆婆滋补的汤水中一天天红润起来。她甚至想不起当初知道自己确诊为宫颈癌后,脑袋里骤然下的那场大雾。也记不起从哪一刻开始自己拨云见日,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但她非常清楚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

在丈夫归建返航的前一天夜里,她独自来到葡萄架下,将曾经带给她焦虑和痛苦的诸多检查化验单、手术账单统统撕碎,埋在葡萄树下。她把园艺作为沉浸田园、最终奔向原野的途径。在这种看似枯燥无聊的劳作里,她的心变得沉静如海。

蓝色的海,忽然就成了一片红色的光润,让她想到阳光透过手指显现出的血的颜色——这热烈的色彩让她的身体感受到春日的温煦,让她觉着即使沉入海底,也能感受到那金色光带来的暖意。

有人在轻唤,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被风刮过来的,但,确实是在叫她。

“苗书琴——你听到吗——你听到吗——”

苗书琴——她恍然想到这是孩提时代经常听到的称谓。当年母亲执意给她起这个名字,希望她日后成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贤淑女人,将来找到好夫君。谁承想,她最终成了一位侍弄花草果木的“高级农民”。

那声音仍在喊叫,哎呀,是他呀!他激动的喊叫让她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儿尴尬。想制止,却张不开嘴。她发现自己跟身下的泥土已经融到一块儿了,发声的器官都消失了,只有尚存的意识在回应他:“听到了,别喊了,别喊了——”

他显然听不到,仍在喊叫。他也是,喊什么不好,偏偏喊她多年不曾被人叫的名字。刚到部队的时候,比她年轻的叫她“嫂子”,后来就是“大姐”,再往后就成了“奶奶”——当她意识到“奶奶”这个称谓的时候,有股力量从地下猛地撑了她一下,让她的身体从泥土里往上拱出一点儿来,像春天艰难破土而出的芽儿。

几时又成一棵嫩芽了?她笑起来,却感觉不到嘴角向两边咧去时的牵扯。自己的身体已经像深秋时节即将沉入冬天的大地,这是要美美地睡一冬呢。

“书琴——”叫喊声忽然温柔起来,让她想到绝望时,多次呼喊的上帝——想到上帝,她幡然明白过来。这些年来,自己所欠下的那些债。人的、神的——每每绝望之时,意识里浮现的那些能救她于水火之上的神和人——想到这儿,她完全松弛下来,大限已至,该是偿还的时候了。她伸开双臂,以虔诚无比的心,准备迎接债主的分割,猛然间却又感到不對劲儿,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蓦地贴近她的脸,狠狠掴了她一掌。

“快回去——听话啊孩子,他等着你呢——”

认清那是婆婆的脸后,她心里一惊,因为她十分清楚婆婆五年前就离世了。

“妈,咱多长时间不见了——”她想哭,就像那天婆婆在厨房,冷不丁对她说要走时的感觉一样。

“快回去吧 ——好孩子——别到处乱跑了——”婆婆恢复了从前她熟悉的模样。

“来都来了,还回哪儿。”

“说你傻还不信。”婆婆露出温柔的笑意,“我这些年在你这儿白待了?你屁股一离地,我就知道你想干啥了,快回家去——”婆婆的声音有了异样,“明年你就要抱孙子啦,快回去——”婆婆说着伸手像是要拍拍她的脸,像当年告诉她蔷薇花开的时间时,轻拍架上那串半红的葡萄。这时,她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凉传遍全身。婆婆的人形便在那股凛冽的寒气里发生了改变。她不害怕,她看到婆婆眼睛里闪动的泪花,在微弱的光线中,像她的葡萄那般晶莹剔透。

“我这是在做梦吗?”她张开怀抱,想赶紧给婆婆一个拥抱。可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紧接着,她听到一阵更加清晰的呼喊:“苗书琴——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确认自己就是这个男人喊的那个苗书琴后,她感觉自己的某个器官已经焦渴得快要冒烟了。

我是一束光,消失时也会把温暖留存大地。

苗书琴大病了一场,住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院。住院期间,每每治疗结束,她就挪到窗边,将视线投向天际,仿佛那儿有什么人在等着她。儿子很不安,问母亲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说没有,说她在广场睡着了,着凉受风了。

她对他的这番说辞,从不另作解释,也没说那天她梦到了什么。出院后,她直接回了郊区的家里。城里的干休所太吵了,尤其是楼西头的广场舞,每天都跟演大戏似的。他安顿好她就跟儿子返回市里。临行前再三安慰她,说老战友聚会结束后就赶回来陪她。可聚会结束多少天了,也没见他回来。她知道他喜欢待在干休所,那儿有他的老战友。饭后他们一块儿散步,一块儿聊天儿,准时准点。不知道是不是地面练习养成的习惯,有人发现他们散步,前后左右保持的距离,跟空中梯队一样的队形。他们关心国家大事,关注军队改革的新举措,解读经济改革深层推进的一个又一个新政,就连放宽生育政策的事儿也能讨论好几天。

郊区的家与之相比,宁静、安逸,充满了自然的气息,俨然另一个世界。在这里,她经常会想起飞行团的小院。现在院子有假山,有喷泉,还有她自己培育的蔷薇花树。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它们沿着墙壁向上攀爬,仿佛要长到天上去。当然,院子里少不了葡萄。当年离开飞行团,她就从老枝上接种了几棵葡萄,住在公寓楼后便栽到阳台的大花盆里,直到有了郊区这个小院,这些年随他们东挪西迁的葡萄树,才得以回归大地。这次,她的葡萄架从家门一直延伸到院门口,绿色的长廊下,摆放着铁艺桌椅,方便她在郁郁葱葱的环境中品味生活,怀想过去。因为她坚信只要回忆,那些过往的岁月就不会消失。

她裹了下肩上的披肩。早春时,早晚的温差大得让她有点儿招架不住。这种温暖中掺杂的寒意,让她想到韶华、岁月和一切带有怀旧色彩的字眼。傍晚的余晖远不如夏日的缠绵,像老照相机的闪光灯,冲着你猛地一闪就销声匿迹了。葡萄架下很快暗淡下来,看不到夏日葡萄藤由温暖的鹅黄变成金属般的深褐的过程。眼下,它们静悄悄地盘在架子上,一动不动地等待夜晚的到来。凝视中,她被这神奇的,能活百年甚至千年的植物迷住了。她不再像初遇它时,不愿翻开枝叶探究它,生怕涌上心头的现实生活,把心里因它而滋生的那点儿闲情逸致毁灭掉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身旁的一根葡萄藤,继而握住其中的一条枝蔓。冰凉、沉寂、粗糙——却让她感受到蕴含其中的力。眼下,它们正积蓄能量,等着再一次将辉煌绽放在眼前的这个世界呢。

葡萄树将长廊重披挂上翠绿的时候,她的英雄回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他脸上的幸福神情。她泰然自若地坐在葡萄架下的茶桌旁,看着这位“失信”于她、迟迟归来的男人。

他俯下身来,凑近她耳边,像这场病让她耳朵也不好使了似的大声说:“儿子有了,他们有了,我们很快就抱孙子——”

没容他把那个“啦”字感叹出来,她就像遭雷击了似的一把抓住他,以久别重逢般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再次确定话的真假。

“你,你别激动——”他显然被她的过激反应吓到了。

“我没激动。”她望着他那张沧桑的老脸,梦呓般地喃喃道,“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看到妈了。”

责任编辑:苏日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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