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博物馆

2023-11-06 04:20汤成难
芙蓉 2023年1期
关键词:马洛继父阿里

汤成难,1979年生人,现居扬州 。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清明》《钟山》《上海文学》《作家》等,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小说年度选本及文学排行榜。著有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月光宝盒》《寻找张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曾获第五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

1

第三个黄昏。屏幕显示。

马洛坐在椅子上,戴上耳麦,将探头传感器夹在左手拇指上。屏幕是黑的,显得十分深邃,屏幕下方有一些按钮和指示灯,有点儿像电台主持。这是第二次坐在这儿,马洛已有经验,他将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支在扶手上。他喜欢这个姿势,有点儿推心置腹或促膝长谈的意思。而后,他抬起手,轻咳了下,屏幕上立即出现几粒光斑,当进入叙述状态时,光斑便变得密集、闪烁、流动。由于屏幕的透视效果,眼前如同一条向前跑动的履带,又像是银河,星星点点。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的织布机,梭子左右来回,花纹随布匹一点点出现。

他觉得自己也是织布机,每说一句话,都变成向前伸展的布匹。

光斑在布匹上跳动,如同无数的小蝌蚪。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光斑发呆,有一瞬间,他突然停止叙述,恍惚又回到1991年秋天的黄昏,沙丘延绵,重重叠叠。这是他进入沙漠的第三天,体力消耗太大,整个人处于虚脱状态,沙丘上歪歪斜斜的脚印,恍如水波。他弯下腰,用手舀“水”,“水”从指缝窸窸窣窣溜走,于是他干脆趴在地上,直到嘴里糊满热烫烫的沙子,才觉醒过来。烈日炙烤,大地灼烫,在黄昏中沉睡的沙丘,永恒與无限般宁静。

马洛长长舒了口气,觉得刚刚的叙述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有点儿颠三倒四。这没关系。第三个黄昏录入完,他瘫坐在椅子上,筋疲力尽,光斑还在跳动,慢慢向远处跑去,淡出屏幕。

从椅子上起来,工作人员送来水和毛巾,他擦了擦汗,走出门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对开门,出了门,便是马路。

他没有坐车,而是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刚刚的叙述似乎搜刮尽了所有力气。

2

1981年之前的马洛叫王之源,1991年后,改名马洛。1981年至1991年,马洛只有代号。

1981年,马洛20岁,和他母亲住在离仙城不远的汉镇上,他们是11年前搬来的,准确地说,他是随母亲改嫁而来的。继父比母亲大18岁,是个跛子,也是酒鬼,在玩具福利厂做流水线工人。马洛不知道母亲看中继父什么,大概是他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吧。

继父长得丑,眼睛大而外凸,给人一副对什么都很惊讶又不屑的表情。嘴唇长年是黑色,像刚吃完桑葚,牙也是黑的,年轻时磕掉了两颗,一直没有补上,露出一小截罩着口水的亮盈盈舌头。马洛小时候最讨厌继父的这张嘴,除了睡觉时它从不闲着,吃饭、喝酒,以及咒骂。缺牙并不影响继父喝酒和骂人,对于相貌,他似乎已经放弃采取任何补救措施。而母亲长得很周正,甚至可以用如花似玉来形容。继父比母亲矮一个头,并且越来越矮,好像地心引力在他一个人身上加重了。母亲很害怕继父,至少马洛这么认为,每次被父亲辱骂时,她从不还嘴,躲到一边捂着脸哭。

母亲和继父一直没有孩子,不知道是母亲不愿生还是生不出,有几年,继父酗酒很凶,每次醉醺醺回来都要对母亲拳打脚踢,一开始,马洛只会抱着母亲哭,或者用身体护着母亲,后来有一次,他突然从地上操起一块板砖堵到继父跟前。两个人都被这一举动吓住了,包括马洛自己。短暂的沉默后,继父问道,你想干吗?你要干吗?

我要杀了你。马洛喘着粗气,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来,说完,他并未真的动手,而是被母亲拉到了一边。

这一年马洛14岁,蹿了个儿,像个小大人了。那之后,继父在外喝酒时总要把马洛要杀他的话搬出来,妈的,小野种,小赤佬,继父张着缺牙的黑嘴逢人便说,嘿,他要杀我呢!

18岁那年,马洛高中毕业,没有继续读书,而是跟镇上的人去建筑工地,他学的是瓦工,墙砌得好,不需要弹线也能横平竖直。三年后第一次回来,俨然是个小伙子了,他身子颀长,皮肤黝黑,胳膊上有两块红薯一样结实的肌肉。

那年春节前,马洛从窑厂买来一车红砖,想赶在小年夜前给家里砌上院墙。院墙很高,有两个大门垛,据说门垛有一米见方。

十年后,也就是1991年,马洛再次回到汉镇,那时母亲和继父早就不在了,房顶塌了个大洞,椽子和屋脊成了鸟的栖居地,但院墙还在,除了一米见方的门垛被敲掉了,其他墙体都完好如初,牢固地逶迤在屋子四周。

门垛只剩下根基,敲掉的乱砖散落着,未被人偷走,砖缝里长出一簇簇巴泥草和风信子,很招摇。马洛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砌两个如此粗壮的门垛,是显得阔气、霸道,还是什么?他记得村里人谈论这个门垛时,打了个比方,马洛至今记得自己听到那句话时的战栗。人们说,真像两口竖起的棺材。

3

第四个黄昏。屏幕显示。

马洛在椅子上坐好,一切就绪,他吐了口气,光斑在屏幕上一闪,像黑暗河面上的鱼跃。他像往常那样将身体前倾着,仿佛黑暗中有个人要开始聆听。

沙漠里的第四个黄昏。关于落日。很圆。这是马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广博的圆,他的目光沿着圆周划过一圈。太阳失去白天的热度,不再是白炽的,而是红润,这是目之所及除沙漠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太阳慢慢下坠,像薄薄的纸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甚至毫无察觉地插入远处的沙丘之中。

马洛越发感到精疲力竭,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需要从身体里剥脱出来。他调整了坐姿,身体像被什么牵引着弓向前方,有一刻,马洛觉得自己是一只蜘蛛,或一只蚕,慢慢吐丝,在前方织成布匹。他的语速、情绪、脑波、心律,以及身体里瞬间的细胞分裂和重组都会转化成眼前的光斑,再通过一部叫AKCI的机器,提炼出场景数字代码,利用光波干涉法同时记录物光波的振幅和相位的原理,在三维空间里投射出黄昏的三维立体影像。

——这些是黄昏博物馆的人对他说的,他并不太懂,也不需要懂,他只关心自己那七个已经过去30多年的“黄昏”,当然,很多东西已经忘记,他的记忆越来越差,像沙漏一样慢慢流失。不过,这没关系,在录入过程中会进行修复,像对待拼图缺失的那一小片,对四周的线条、图像以及色彩进行计算,填补上最准确的过渡部分。或许,这一点正是马洛此刻坐在这儿的原因之一。

他从椅子上下来,大汗淋漓,在窗口站了会儿。外面什么也看不清,这是由高标号混凝土和净化板建成的房子,圆形顶棚是用驳接爪固定的双层夹胶钢化玻璃,如果在夜晚,透过玻璃顶可以看见月亮或星星;如果是在黄昏,玻璃则具有镜面作用,将夕阳以及四周的树影反射在弧形顶棚上,马洛好几次在叙述过程中停顿下来,仰着脑袋出神地看着夕阳。

完成录入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像一名游客一样在黄昏博物馆里慢慢观看。

黄昏博物馆,这是一个新鲜的词,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下。他曾去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那些被称为商场的大楼却不见购物店,倒是有各种体验馆、互动展厅、沉浸式影院等,这一切对他来说多么陌生,世界在飞速前进,日新月异,而他却像个逆行的人。

他住在城市之郊的一个小角落里,生活俭朴,如果不是必要的添置食物,他很少出门。黄昏博物馆也建在仙城郊区,好像有意要避开嘈杂的人群。他记得第一次看见黄昏博物馆时,也正是在黄昏,鹅黄的光在墙壁上如水般流淌,马洛好像受了什么蛊惑,走了进来。

黄昏是对白日的救赎!——他记得贴在墙上的那句标语。他久久地立在那儿,好像被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打动了,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地铺陈出一片水光。他逐漸喜欢这里,尽管回忆有时令他格外痛苦。

海上的黄昏,草原上的黄昏,山顶上的黄昏,海底的黄昏……每个黄昏下面都有捐赠者的名字,马洛的除外。到目前为止,博物馆共收藏了180块黄昏——工作人员用了一个量词“块”,这是采用最先进的沉浸式交互感知技术——马洛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如此迷恋黄昏这一时刻和这一时刻的光影构成的特定场景。用他们的话说,是对黄昏重要价值的重塑。那些在黄昏光线里移动的尘屑,在金色的光线中舞蹈,它们的舞蹈就是我们的舞蹈,而我们鲜少用心倾听我们内在的音乐,鲜少随它起舞。黄昏总是被赋予了迟暮或者行将就木的含义,而被我们略过了黄昏里固有的意境与将会带来的感受。当然,黄昏也是一天中非常奇妙的部分,它连接着白天和黑夜,却不同于白天黑夜,更不同于清晨,黄昏充满诗意却稍纵即逝,它是生命的某种隐喻——

他走到自己的“第一个黄昏”前,“黄昏”早已修复完好,正在展出。

参观者在“沙漠黄昏”里慢慢走动,沙漠的辽阔不同于草原,也不同于大海,它的无边无际带着一种绝望。沉浸在“沙漠黄昏”中的人有时蹲下来,似乎要触摸地上的细沙,手指轻轻捻着,又合拢,宛若要将沙子努力握进手心;也有人将两只手抬起来,在眉骨的地方搭成凉棚,一定是黄昏的阳光刺到他们眼睛了,虽然光线柔和了很多,但是突然面对时,仍被低垂的阳光撞个满怀。人们怔怔地立着,仿佛感知到什么,又或者受到某种启发,他们的神情黯淡抑或嘴角上扬,每个动作都因为黄昏这一时刻而变得神圣和哀恸。

马洛也戴上功能眼镜,顿时,眼睛潮湿了,虽然展览出的黄昏只有场景,没有人物,但马洛知道在这场景下发生的细节。他触景生情了,仿佛又回到1991年,塔克拉玛干的黄昏,沙漠的辽远和苍凉让他感到自由与恐慌。泪水沿着镜框流出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更不会知道这个离他们不远的花甲老人,正是这块黄昏的捐赠者。

4

1981年至1991年的马洛,代号是D191,为莎车监狱D区囚犯。罪行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法官在判决书上说他罪行重大,死有余辜。的确如此,他杀死了他的继父,手段凶残,并将尸体砌进了墙中,也就是那个如同站立棺材的门垛里。如果谁还能记得那一天的《仙城日报》,有关马洛的判决当时是地方报纸的头条新闻,与美国第40任总统里根遇刺、世界最大的巡洋战舰“基洛夫号”试航、南斯拉夫一客机撞山坠毁178人丧生等新闻出现在同一版面上。不过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

马洛没料到自己那么快被捕,在仙城监狱服刑一年半后,1983年冬天,马洛和另外600名囚犯一起,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押送登上专列,一路西去,前往莎车监狱。

莎车监狱位于西南边陲,昆仑山北麓,帕米尔高原南侧,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西部地带。服刑的前三年,马洛一直为自己申诉。说实话,监狱里每个犯人都声称自己是无辜的,被冤枉的,他们只是碰上了铁石心肠的法官、无能的律师和刑讯逼供的警察。

马洛内向,乖僻,不苟言笑,喜欢读书,即使同一个监区的人都很少听到他说话。和别的囚犯相比,马洛显得过于文静了。刚来的那两年也没少挨揍,但马洛从不还手,像个文弱书生一样隐忍着。后来,他三番五次写申请,希望调到伙房和储藏室干活儿,那里接触的人少,劳动也少,当然,最主要的是,可以腾出更多时间用来看书。

莎车监狱每年都有囚犯逃跑的事发生,一般利用去戈壁开荒伺机逃脱,但周围分布着武警站岗,戈壁平坦辽阔,一览无余。逃犯几乎是昼伏夜出,天黑之后又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死多活少,还有的囚犯跑出去一两个礼拜了,以为跑了很远很远,结果天亮以后居然又听到犯人的出操声和口令声,原来又跑回监狱门口了。

也不是说没有更好的逃跑机会了,比如去巴扎购物。

马洛的文静和安分守己获得了狱警们一致的信任,他常常得到和狱警去100公里外的巴扎购物的机会,但他却老老实实回来了,从没有逃跑。当所有人都认定马洛已经心甘情愿在监狱度过自己后半辈子时,马洛却越狱了。

那是1991年秋天,马洛入狱第十年,他越狱的方式是挖地道,与几年后一部被人津津乐道的电影里描述的一样,只是电影里的主人公用了20年,而马洛只用了10年。他从伙房的柴堆下打洞进入隔壁空监舍,再挖800多米地道直通监区围墙外。

马洛是在第二天凌晨逃出莎车监狱的,当然,他没有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对着天空张开手臂,而是在一堆梭梭柴里一动不动藏了两夜三天。以他打探来的信息,一旦有囚犯逃跑,立即会有狱警和武警进行追捕,武警们会在深入沙漠两三公里处停止,守上两三天便撤岗,因为再往沙漠里走就会十分危险,极大程度是迷路、饿死或渴死。

估计追捕的武警该撤岗了,马洛才从隐秘的柴堆里小心翼翼走出来。

监狱通向外界唯一的公路在北面;西面则是边境;往南,几百公里外是哈拉斯坦河。马洛没有选择边境的方向和容易暴露目标的公路,他决定铤而走险向东南方向前进。

5

每次从黄昏博物馆回来,马洛都要在小阁楼里躺一阵,仿佛记忆是流动的液体,只有静止不动,才能不使它们流失。黄昏博物馆原本与他约定每个礼拜录入一次,七个黄昏,正好七七四十九天。但马洛觉得时间太长了,他等不了那么久。他想更快完成,所以,现在每隔四天就要过去一趟。

他记得录入第一个黄昏时,自己在椅子上瘫坐了很久,光斑闪烁,由光斑织成的“布匹”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修复的缘故,那一天的记忆变得越发清晰——他从梭梭柴里走出来,远处不再有围墙遮挡,天地辽阔,那是他10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气息。凌晨,东方露出书本上所描写的那种鱼肚白,他确定好方向,头也不回地往东南角走去。

马洛行走了很久,当他再一次回头看向监狱方向时,心里一惊——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一个小黑点。他盯着黑点琢磨半晌,一边琢磨一边倒退着前进,他不敢停下脚步。当断定那个黑点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只动物而是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由此说明,那个人与他的距离正在缩短。马洛再一次地警觉,他不能确定那个人是狱警还是附近村庄赶路的人(后一种可能性很小),抑或,是个和他一样越狱的囚犯。不过,他认为囚犯的可能性大过狱警,因为追捕他的狱警不会是形单影只。

马洛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要不要等一等,在沙漠里结伴而行是最好不过的了。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已。

整整一个下午,马洛都没有甩掉这个人,他感到精疲力竭。辽阔的沙漠,却无藏身之地,没法为自己找到遮挡物,更不可能将自己埋进沙地。

当马洛断定追赶他的是一名狱警时,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他实在太累了,两条腿早已失去知觉,机械地、一点点地向前挪移。

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吊在西边,似乎稍不留神便会跌入沙丘之中。他不知道这个狱警怎么有这么多的力气。若干年后的今天,马洛已经记不清那一天狱警是骑着马,骑着骆驼,还是步行过来的,当他的记忆再次连接上去时,已经被对方摁在沙堆里了。

马洛的脸几乎埋进灼烫的沙里。好在对方没有枪,也没有刀,有的只是所剩无几的蛮劲。

你往哪儿逃,狱警说。这不是问句,而是俘获之后的一种得意,他用膝盖抵住马洛的后背。马洛想喘气,但鼻子、嘴里、耳朵里,都塞满了细沙。

D191。他说出马洛的编号。这是要逃跑吗?呵呵,逃不掉的,他又说了几句。

马洛发现对方每个字之间会有一阵粗重的呼吸,可见力气在他身体里的荒芜。他就这样摁着马洛,没有多余力气来进行下一个动作。

马洛没有反抗,他太累了,整整一天都在赶路。他知道与对方这样耗着也并非下策,因为对方没有枪,没有办法将他押回监狱,除非干掉自己……

这时,狱警开始解马洛身上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差点儿被水里的腥味呛住,他将水壶口扣好,打算系在自己腰上。这是马洛逃跑前精心准备的,用羊肚子做成,装满水后呈水滴形,很结实,储水量大。藏在柴堆里的三天三夜,马洛只喝了一点点,考虑到沙漠里的逃亡,他必须计划喝水。

马洛趁对方给水壶打结的空当,上身猛地一挺,手臂撑住,再用力一个翻转,钩住对方右腿。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量,当他听到水顺着对方喉咙咕咕下坠的时候,无比愤怒。他等对方将壶口扣好,不至于让水流失,再进行反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像两片软当当的膏药扭抱着又支棱着,从坡上一直滚到谷底,沙地软软的,像海绵,吸走他们的力气。此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得很,最好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干掉对方!

6

狱警是一年前从皮恰卡监狱调来的,暂且叫他阿里吧。马洛见过他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两个礼拜前的中秋活动中,阿里和另外三名狱警负责维持D监区秩序。

阿里30多岁,和马洛差不多年纪,平头,国字脸,算不上英俊,却也轮廓分明。身材高挑,眉毛压得很低,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有种坚定和单纯混合的神情。他一个月前去皮恰卡监狱,在路上救了一只受伤的野骆驼,骆驼只有三四个月的样子,他把它带回监狱饲养起来。马洛从梭梭柴堆里跑出来的那天,骆驼也不见了,天微微亮,阿里在监狱方圆几里外寻找时,突然发现远处的小黑点,阿里把将要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马洛当作他的小骆驼了。

现在阿里坐在离马洛七八丈开外的沙丘上,看着西边暗沉的天空发呆,夕阳已急不可待地坠入地下,沙漠由刚刚的金色变成深灰。太阳落山前他们一直扭打在一起,像两块磁铁,一会儿被推出去,一会儿又吸到一起。马洛的牙掉了一颗,和满嘴的沙子一同被吐出来。阿里的耳朵撕开一口子,马洛咬的。他们实在没有多余力气在对方身上发挥更大作用。

一个要往监狱方向,一个要往哈拉斯坦河方向;一个要逃离,一个要将另一个押回监狱。

太阳隐去的刹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西边,身体里的那股劲泄了。他们都知道,夜晚的到来将意味着什么。

黑暗仿佛是轰然倒塌的,眼前什么也看不清。為了不至于迷路,他们都不再前进,蜷在沙丘底下。白天炙热的沙地,现在透着阵阵寒凉,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搜刮身体里残余的温度。

他们都不敢入睡,任何短暂的睡眠都带有极大危险。马洛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阿里,他想起天黑之前看见阿里独坐在沙丘上,脖颈儿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孩童般的倔强。马洛不知道还有谁才能把这两种神色统一在一张脸上。他觉得自己遇到对手了。

与此同时,阿里的目光也落在他眼皮底下的马洛身上,黑暗中虽只看得见笼统的一团,但那团浓浓黑色分明是坚硬的,好像内部支棱着无数棱角。莎车监狱里马洛大概是第一个给阿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身子瘦长,脑袋习惯性耷拉着,下巴和前胸之间形成一个锐角。打个比方吧,就像霜打过的茄子。阿里觉得马洛并不好对付,蔫茄子似的身体里藏着一股狠劲。

亥时过后,云层薄了,天上竟出现了一两颗星星,阿里觉得自己刚刚睡着了,被一个寒噤打醒,他慢慢挪移一下上半身,突然发现,几米外的那团黑色不见了,他迅速摸了摸水壶,幸好,还在。

他看看四周,黑暗一如既往。他不担心囚犯会逃走,因为在沙漠里没有水只会必死无疑。但是,这一夜,不太好对付。

阿里又打了个盹儿,当他再次醒来是在一股外力作用之下,他的脖子被勒住了。是马洛的衣服,从后面攻击,他无法还手。他挣扎着,脖子被衣服拉得越来越紧。他本能地用手抠进衣服,但这是徒劳。脚下在打滑,沙子被踢得飞散。阿里的脸鼓胀起来,力气逐渐被抽空,身子越来越软。

突然,脖子上的衣服松开了,氧气像冲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涌入。他呛了几口,不住地咳嗽。马洛立在一侧,那件刚刚差点儿要了阿里命的衣服被扔在了地上。

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你。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杀过人。马洛蹲下来喃喃着。你走吧,我不想杀你。他捂着脸说。

这时阿里反扑上去,拳头重重地砸中马洛,一边揍一边骂,你怎么不杀我了?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啊!啊?你不是想杀我吗?阿里歇斯底里地叫着,马洛并不还手,身体蜷成一团。

拳打脚踢了一阵,阿里停下来,拳头杵在空中,好像一个人的表演并不能使他尽兴。他知道如果自己杀了马洛,就能立功。当然,如果是马洛杀了他,马洛就可以逃掉。

你刚刚为什么不杀了我?半晌,阿里突然问道。

就像你没有杀掉我一样,马洛回答。

风无边无际,黑暗无边无际。

7

第五个黄昏。屏幕显示。

马洛坐在椅子上,一切就绪,他习惯性地将身子前倾,然后对着前方的黑暗长长舒了口气。像开场白。

第五个黄昏很漫长,仿佛是他这辈子经历的最长的黄昏,太阳一直悬吊在西边,忘了履行它的职责。这个黄昏里,他不再赶路,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寻找水源。因为太阳的炙烤,人快虚脱了,羊肚子做的水壶早就干瘪,被烈日晒得皱缩起来。蒸腾的热气吸入身体,鼻腔、咽喉、胸腔,都是灼烫的。早在正午时分,他就不得不停止赶路,在一个沙丘的下面(太阳的直射,没有任何背阴处)用手刨出一个20厘米深、人体长度的坑,将身子躺进去,稍息,脊背逐渐有了一丝凉意。在沙漠里,这是最好的降温方法,每挖下15厘米深,温度便能下降10摄氏度。

马洛躺在沙坑里,闭上眼睛,他第一次领教到沙漠的炎热,脚踝处早已烫出燎泡,眼睛红肿,眼珠像要暴出来。有一阵,马洛发觉沙漠呈银色,一些亮闪闪的物质隐藏其间。他想到了石英石、金子,当然,即使是钻石,马洛也不会为此停留。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第二个黄昏,那是唯一没有太阳的日子。前一夜他想逃走,因为水壶又折回来,他脱下衣服勒住阿里脖子,但在紧要关头松手了,他不想杀人。

你杀了你继父?他记得平息之后阿里在黑暗中问他。

不,不是我杀的。马洛回答。

你用撬棒敲碎了他脑袋?阿里继续追问。

没有,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有做。马洛大声反驳。

又将尸体砌进了砖墙?阿里步步逼近。

不是我,这一切都不是我干的,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但是,没有人相信。马洛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继父再坏也不至于该死,小的时候看父亲极不顺眼,继父打牌,打人,满口脏话,所以,每当继父暴打母亲时,他都想杀了继父。不过,那只是一个少年说出的狠话。当自己长大,在外打工,却理解了继父的不容易,至少那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供他吃喝供他读书。

马洛缓慢地讲述着,他认为继父是被赌徒杀掉的,继父的嘴实在太坏了,再加上放高利贷给那些赌徒,要债手段心狠手辣,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但当时为了尽快结案,不管从作案手段、马洛的砌墙水平,还是继父每逢喝酒必说的那野种要杀了他,马洛都是最有嫌疑的人了。

一阵风从脑后刮来,马洛低下头,身上没有热气,他用下颌抵住膝盖。

这时,阿里将手中的水壶递给马洛,在马洛伸手接住时,水壶绳迅速绕住马洛手腕,再一个反身,绳子从马洛脖子将其手反锁。

马洛显然没有提防,眼睛上立即受了一拳。

你以为我信你了是吗?阿里吼叫着,蠢货,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怎么会信你,蠢货。

我……不……需要……你……相信,马洛断断续续地说,我……自己……

一拳又挥过来,中断了马洛说话。

绳子越勒越紧,马洛干呕着。突然,咯嗒一声,绳子断了。喘着了气的马洛并未还手,他蜷作一团,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叙述中。

拳头一次次砸来,一拳比一拳力气微薄。每一拳都用尽了阿里的力气,他分明感到,赤手空拳干掉一个人,非常不易。

你要逃跑,啊?要逃跑?啊?蠢货,挖10年地洞逃跑吗,啊,蠢货。阿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

马洛一动不动,像一堆烂泥任由对方踢打。

你为什么不还手?啊,你不是要逃跑嗎?阿里怒了,他冲着黑暗咆哮。

我不想杀人,我没有杀过人,我不想杀人。马洛的声音虚弱无力。

阿里挥着拳头骂道,你逃啊,你不是要逃跑吗?你干掉我啊——

马洛双肩抱着头,嘴里喃喃,我不会杀人的,我不会杀人的。

阿里停止挥拳,倒在沙子上,大口喘气。

你为什么不杀我?这次是马洛在问,你杀了我,至少可以立功。

如果你杀了我,你也可以逃跑。阿里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风贴着地面前行,万籁俱寂。

8

后半夜,阿里不再打盹儿,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马洛,马洛也关注着阿里。他们既不前进,也不返回,没有星月的夜空无法辨别方向,走错一步,便谬以千里。

阿里感到饿了,肚子咕咕作响,上一顿离现在已经过去30小时,而这30小时里体力消耗极大。他翻了个身,将膝盖抵在腹部。他看着茫茫黑夜,突然想念那只走失的小駱驼了。那是只野双峰驼,驼峰比家骆驼的小而尖,躯体比家骆驼的细长,脚也略小。阿里发现它时,它正困于荆棘丛中,右后腿骨折。野双峰驼喜欢成对或结成小群,他猜不透小骆驼怎么就落单了。

这时,马洛突然向阿里走来,阿里立即调整姿势,他可不想再次被对方暗袭。马洛在离他三尺远处停下,扔来个东西,又转身回到原处。

是一条风干牛肉。阿里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肉味顺着嗓子口率先到达胃囊,精神立马抖擞了。

他看看无尽的沙漠,又看看马洛。头顶乌云遮蔽,纱幔一样被风驱逐。

良久,阿里突然问马洛,家里还有人吗?

哦?马洛愣了一下,显然他正在走神。

我问家里还有人吗?

不知道。马洛回答。

没有联系吗?

之前有联系。

现在断了?

是,马洛顿了顿,补充说,最后一封信是1989年春天写来的。

谁写的?

我母亲。

她住在哪里?

镇上,镇上的疯人院,继父死后,母亲就半疯了。

疯了怎么写信?阿里问。

也有状态好的时候,马洛解释,他觉得母亲并没有疯,或许是以这样的方式逃避现实吧。他说坐牢的前几年,母亲还到处申诉,直到两年前,母亲的信断了。马洛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裹,他递给阿里。

里面都是信?

都是我母亲的信,马洛补充道。

两年后就不再写信来了?

两年后,不再收到她的信。

这就是你逃亡的原因?阿里问。

马洛没回答,他说入狱的前几年自己一直在申诉,但毫无结果,在找到真正凶手之前,所有人都希望他坐牢,除了他母亲。继父的死亡和他的入狱,对母亲打击太大了。他没有机会见到母亲,没有机会亲口告诉她,她的儿子不是杀人犯。

马洛说母亲去县里申诉,无人受理,又去省里申诉,仍然被拒之门外。有人劝母亲去信访办,或者去政府大院……能出的主意都出了一遍,母亲跑了很多地方,人家问一句,证据呢?你要提供证据。这句话把母亲问蒙了,因为她申诉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相信儿子是杀人犯。

马洛躺在沙丘上,看着头顶的无尽虚空——10年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他们总喜欢问一句话,你改过自新了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有人愿意听真话,因为真话会让很多事情变得复杂,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你是第一个。

那一刻马洛没有将阿里当作一名狱警,这里没有围墙,没有制度,没有等级,在茫茫沙漠中,他们是两个相同的渺小生命而已。

沉默半晌,阿里开始说话,他说自己是一个孤儿,父母去世后就给邻居家放牛,白天躺在草地上看牛吃草,晚上睡在牛圈里听牛反刍,他没有朋友,牛是他的朋友。后来镇上人下来征兵,在村里来回播着喇叭,他也跟在人群后面跑。他问当兵有没有吃的。跟他一起跑的人回答,当了兵,每顿可以吃到撑。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当上了兵,入伍不久就被送去北方的森林,偌大的森林就他一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每个月配送物资的车辆进来,也只停留几十分钟,卸了货就走。三年后,退伍了,被分配到皮恰卡监狱,每天站在警亭里看守,茫茫沙漠一眼望不到边,后来,再到莎车监狱,还是守着警亭,等调到D区监管时,他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于是,他又申请回到警亭,每天盯着空无一物的沙漠……阿里说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能逃脱这种荒凉的鬼地方。

夜越来越寒,风在沙丘上奔走,身体像坠入冰窖。天上出现了几颗星星,可以辨得方向。

阿里站起来,裹紧衣服。他提议继续赶路,这样待在沙漠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朝着东南方向前进,脚印在身后很快被风抚平。

我不是帮你逃跑,阿里突然说了一句,我只想活命,所以必须尽快走出沙漠,往前走,一天半就能到哈拉斯坦河。往回走,以现在的体力,至少两三天才能回到莎车。

9

次日,没有太阳,虽说少了炙热,但无法辨别方向。一开始他们试图根据风向寻找,却发现风像一个不正经的人,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后来又以沙丘的形态确定方向,但走着走着,居然看见了两串模糊的类似脚印的痕迹,以为是遇见人或动物了,很是激动,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他们陷入了某种循环之中。

没有方向,也不知道时间,约莫一天过半的时候,马洛将仅剩的一点儿水递给阿里。阿里接过喝了一小口递回去。马洛摇了摇羊肚壶,听水量忍住了,舔了舔唇,他将水壶扣好,背在肩上。

阿里说沙漠剑羚可以在130摄氏度的地方不喝水;狒狒可以116天不喝水;长颈鹿可以9天不喝水,如果在有树叶的情况下,它可以一年不喝水……而人呢,7天不喝水就会死,人在沙漠里,时间会更短,没有人在超过3天不喝水的情况下走出来。他说在沙漠腹地,阿克苏境内,还有个叫卡尔东的农场,面积不到10平方公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绿洲,在塔里木河和羌河交汇处。农场从东汉时就是关押犯人和战俘的地方,那里没有高墙和铁丝网,也没有持枪的警卫,只有四周数百公里的戈壁和沙漠,没有人能活着逃出去。管教人员要做的就是看好水和粮食。据说新中国成立之前,曾进行了一场沙漠逃亡体验赛:一声枪响,几十个囚犯顿作鸟兽散,又似无头苍蝇,向沙漠里逃去,第三天,绝大多数都折返了。场长安排人在农场附近点起狼烟,为迷途者导向,有的人跑得太远,未能找到,有的在很久以后找到时,早已被晒成了木乃伊。

他们继续前行,一整天都是昏暗的,傍晚时,忽然起了沙暴,先是万籁寂静,沙暴来临前世界出奇地宁静,慢慢地,仿佛幽灵在天空合唱,一座座沙包在风中融化,黄色沙子洪水般一波一波向前涌动,顿时,风尖叫而过,眼前瞬间变成橙黄。

卧倒,遮脸——阿里喊道,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两个人都被掀倒在地。风越来越猖狂,越来越放肆,浩浩荡荡,风卷起沙石抛向高空,头顶旋起一团黄色,不断向前延伸,变大,变宽,像一堵墙一样遮住了苍穹。

昏天暗地,天地没有了分别,浑然一体。阿里向前一个踉跄,一脚踩空,从沙梁上翻滚下去,伴随而来的是他的一声嘶叫。马洛向阿里奔去,准确地说,是滚了过去。

风张牙舞爪,沙丘在鼓胀,削平,挪移,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在里面涌动。王之源——马洛听见阿里叫唤自己的名字,却睁不开眼,他向前方伸出胳膊,希望能抓住阿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风吹着哨子逐渐远去,沙石落定。马洛从黄沙中将阿里拽出来。阿里的脚扭伤了,脚踝处明显瘀青。

妈的,这鬼天气。阿里一边倒着耳朵里的沙一边骂道。他说对生活在沙漠中的罗布泊人来说,荒芜和干渴不可怕,路途艰难和遥远也不可惧,怕的是这鬼魅的使人犹如堕入地狱的沙暴。

他们看着彼此头发、眼窝、耳朵、鼻孔里的沙子,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马洛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系在腰上装着水和食物的袋子不见了,只剩下一沓书信。环顾四周,不见踪迹,不知被沙暴埋至何处了。

阿里的脚伤严重,马洛不得不背着他前进。

你可以撒手不管的,伏在马洛背上的阿里说。

马洛不接茬儿,继续赶路。

你为什么要管我呢?阿里又问一遍,像个得不到答案不罢休的孩子。

马洛仍然低头走路,阿里却不肯向前了,拖拽着受伤的脚坐下来。

马洛说,我不会不管你的。

为什么?阿里追问。

因为,马洛抬起头,白沙反射的光晃得眼睛生疼,他微闭着眼睛说,因为你也放了我一条生路。

10

沙漠中的第三天,断了水和粮食。

他们选择黄昏和夜晚赶路,而白天尽量减少消耗,尤其是正午时候,不得不刨出沙坑,将身体躺进去,以此消暑。

头顶没有一丝云,太阳像火球,将整个天空燃烧。沙漠如翻滚的热浪,在远处虚化了。

你母亲或许还活着吧,阿里突然对马洛说。他们原本并不打算说话,都深知在沙漠里要存储能量,然而,在没有水和食物的这天,两个人却聊了很多。

马洛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他说母亲最后一封来信,地址是仙城疯人院,信是找人代写的,很短,只说了她很想回家,也很想念小官庄。她恨自己,说如果没有改嫁,如果没有搬到汉镇,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她的儿子也不会坐牢。她觉得一切责任都在自己。收到信后,马洛很久没有回信,他并非记恨母亲,怎么能怪罪母亲呢?可是,有一阵,他竟希望时间倒流,希望人生能重新来一次。那封信他拖了很久才回复,然而,他却没有收到母亲的回信,再也没有。他写信到仙城疯人院去问,信寄出去后,也杳无音信。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母亲正坐在院子里,她的膝盖上搁着一只竹匾,匾里装着豆子,母亲正在挑豆子。她的脑袋低垂着,像要把自己埋进去一样。马洛背着包从外面回来,他好像阔别很久才回来,院子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喊了一声“妈妈”,声音哑在嗓子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自己却发不出声音。这时,母亲似乎发现有人来了,迟钝地抬起头。马洛吃了一惊,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因为他看见母亲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准确地说,母亲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深深的黑洞。他惊醒了,但这个梦让他一连几天精神都萎靡不振。他把母亲的信放在一个小包裹里,那里一共有母亲的16封信。这16封信,是他的10年牢狱生活,也是母亲肝肠寸断的10年。

阿里说他没见过自己的阿妈,小时候和爷爷生活,他喜欢吃红糖,那时爷爷身体还算硬朗,他把阿里背在后背上,做事的闲当就用食指蘸点红糖伸过去,手指还没越过肩膀,一张小嘴儿就粘上了。所以,有一次,阿里问爷爷自己有没有妈妈的时候,爷爷就把那根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个,就是你阿妈呀。等阿里再大一点儿的时候,知道他的妈妈不是这根食指了。阿妈应该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就跟村里的女哑巴一样。一次,阿里站在河岸上問女哑巴,她——是不是——他的妈妈。哑巴大概是听懂了,丢下手上的背篓就过来了,她把阿里抱在怀里,还用河水把他的小脏脸洗了洗。阿里说自己从没有感受过“母爱”,但从哑巴身上感受到了,后来他悄悄去过几次哑巴家,哑巴给过他一个苹果,还为他煮过绿豆茶。不过,哑巴很快就死了,被河水淹死的,她不会水,又不会喊。尸体浮上来是三四天后,涨得衣服都破了,人们将她捞上来,埋到了小平岗上,阿里也在哑巴的坟前磕过头。他一丝不苟地跪着,眼皮低低的,他觉得四周光秃秃的土堆向远方连绵而去。

阿里和马洛分别躺在沙坑里,回忆着各自的童年、少年。风阵阵吹来,卷着沙尘舞向天空,遮住了日头。

阿里说他刚来莎车监狱时就听说了马洛这个人,那时马洛在伙房干活,做事有条理,还在墙上画了分类图。马洛说这些都是受母亲影响,母亲做事很有条理,东西总是分门别类地放着,家里特别整洁。他说母亲不光这方面胜于别人,在做菜方面也是得到赞赏的。包饺子,炸馓子,拧麻花,搓圆子,每一项都能看出她的心灵手巧来。

此时阿里闭上眼睛,将下巴抬起来,直直地对着烈日,张开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放羊,肚子饿的时候,就这样把嘴张开对着太阳,阳光像一根根炸得酥脆的糖面棍,嚼起来还能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很香。

马洛咧开唇笑了,也照阿里的样子张开嘴,阳光火辣辣的,灼烫着双唇。

什么味道?阿里偏过脑袋问,单眼皮眼睛里映着阳光。

很酥,很甜,像妈妈过年做的油馓子。

你总是把话题绕到你母亲身上。阿里说,然后继续闭着眼睛认真咀嚼。

后来,他们又聊到关于逃亡的事。马洛说A监区有个囚犯,逃亡到沙漠,饥饿难耐时,发现一只死骆驼,骆驼肚子烂了个大洞,居然从胃囊里掏出一小把还没完全腐烂的食物。咽下食物,他还想带点骆驼肉上路,没有刀,只能用牙齿一点点咬断。又跑了几天几夜,终于,看见一个村庄,他太激动了,还以为是海市蜃楼,揉揉眼,发现是真的。那是住在沙漠里的罗布泊人,世界最偏僻的村庄。不过,罗布泊人有祖先留下来的法律,谁偷了他们的骆驼,放生的野骆驼也算,就要切断一根指头,如果骆驼死了,那就要切断一只胳膊再流放到沙漠。这个囚犯怎么解释都没用,结果又不得不逃亡到监狱,而且还少了一只胳膊。

马洛和阿里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笑得两人的肚子一阵咕咕叫。

黄昏,他们开始赶路,温度下降了一些,橙黄色的晚霞在天空中均匀涂抹,太阳的余晖洒向沙漠的每个角落。低沉的天空在流逝的日光中泛着白,人也因为时间的流转而陷入某种昏沉。在翻过一道沙梁时,马洛突然叫起来,指着前方对阿里说,你看,前面有村庄。

他们停下脚步,看看,良久,再摇摇头。前面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但两个人都笑了,说我们还没遇到一只死骆驼呢。

阿里提议歇一歇,在这种环境里,人在极度疲惫下容易看见海市蜃楼。

随着阳光渐渐隐去,天空变成了柔和的淡色调,在空洞放大效应的作用下,寒风正在迫近。不过,他们已有对付寒冷的方法了,那就是最古老、最朴素的方式,找一处避风的沙梁,两个人蜷着,紧紧地挤在一起。

上半夜还能头靠头小憩一会儿,到下半夜就冻得牙齿咯咯响。为了不使彼此睡过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说说你母亲吧,阿里对马洛说。

母亲手巧,马洛打开话匣子,什么手工活儿母亲看一眼就会,有的不需要看,也能琢磨出来。她很善良,行乞的人到了我家门前,母亲会多给几把米,遇上饭点了,还会叫进屋,给他们盛上热乎乎的饭菜。母亲不识字,但是很贤良。不过,她的不识字也闹过笑话呢。

马洛情不自禁笑起来,他说母亲知道儿子爱看书,常常省吃俭用攒下零花钱给他买书,有一次,她去街上,半路捡得一本“书”,“书”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母亲很开心,她想儿子一定会喜欢,到家拿给马洛一看,原来是记账本。

马洛再次笑起来。

你——很喜欢读书?阿里问马洛。

也没什么书可看,马洛答非所问。

阿里说,自由活动的时候你都在看书,我看见过几次。阿里说以色列当兵的人,包里都有三样东西——衣物、来复枪、一本诗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喜欢读书,看见密密麻麻的字会头晕眼花,不过,倒是喜欢听书,在皮恰卡的时候可以用收音机收听一档节目,叫《夜色温柔》,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交友节目什么的,其实是读书节目。听了一晚上,居然被它吸引住了,很有意思。但到了莎车监狱,收不到电台了,收音机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还想再听听那本书,挺惦念呢。

马洛问书名是什么。

《漫长的告别》,阿里回答。

11

1991年后马洛不再叫王之源,他改成和阿里所说的书中主人翁的名字,马洛。那本书的内容,阿里断断续续讲给马洛听过,关于一个叫马洛的侦探和一个叫特里的男人之间的情谊。马洛后来也买来书仔细阅读,发现很多地方和阿里讲的不一样。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在沙漠里,马洛也被阿里的讲述深深打动过。

马洛没有住到汉镇或仙城,他四处逃亡,对一个逃犯来说,居无定所才是理所应当的。那个收留他母亲的疯人院早就搬走了,铁栅栏里一片荒芜,留下空房子等着拆建。而他的母亲也早在他越狱前两年去世,马洛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眼。

马洛再次回到仙城已是老态龙钟,身体每况愈下,他觉得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他在离疯人院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屋子,以度过剩余不多的时日。从他的窗口可以看到疯人院的旧址,有一天,突然来了两辆推土机,将残存的砖块瓦砾推平。泥土被翻上来,带着一种久违的新绿。

录入完第六个黄昏,马洛是由工作人员从椅子上搀扶下来的。每次离开黄昏博物馆,他都像病了一样,随着回忆的频繁进行,马洛越发感到身体的虚弱。

沙漠里的第六个黄昏,马洛和阿里精疲力竭,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或补充水分了,这一天,前进得很慢,沙子像无数双强劲的手,拖拽着腿和脚。身体也缺少平衡,像插在沙丘上的朽木,微风拂过,能栽倒下去。天地間一片浑茫,谁也不敢去想离沙漠尽头还有多远,他们怀疑走错了方向,或者一直在兜圈,那条呈Y形的哈拉斯坦河不知道藏在何处。两个人也试过望梅止渴,准确地说,是思梅止渴,把所有能使唾液分泌的食物都想了个遍,一开始舌下还能涌出一点儿口水,再后来,舌头都僵硬了,连最简单的伸缩都十分吃力。

马洛躺在一个斜坡上,张着嘴喘气,他觉得脑袋像被什么一击,眼前一片金花,沙漠朝他竖了起来,整个世界变得轻飘飘。

阿里也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红黑,嗓子里像有一条火龙,一直燃烧至胸腔。

马洛慢慢解开腰上的包裹,拿出一封信,展开,随即撕成两半,一半递给阿里。

吃了,马洛命令道,自己也将另一半塞进嘴里。

阿里拿着半页纸,迟迟不肯送进嘴里。这是你……阿里才说了几个字便被马洛打断,吃了吧,这也许是我母亲用这样的方式帮助我呢。

马洛又拿出一封,纸上的蓝色字迹游动起来,汇聚,分散,而此时的他,已经流不出泪来。

这些家书帮他们恢复了一丝体力,至少向东南方向又前进了几公里。

天黑之前,他们倒在沙丘上,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阿里曾说在沙漠中死亡的人,常常不是缺水少食,而是幽灵的长翱。它们在天空聚集,那种寂静震耳欲聋,即使生活在沙漠中的骆驼和其他一些动物,天生就敏感和恐惧它们,也常因为被夺走的灵魂而发狂致死。

现在,马洛觉得幽灵们已聚集在他们头顶,等着最后时刻俯冲下来。他睁开眼睛,太阳已慢慢西移,这六天来,看得最多的大概就是这日升日落了,他觉得太阳才是最邪恶的幽灵,每天都在一圈圈地写下魔咒,将他们困住,捆绑在无尽的时间里。

马洛也不止一次地想到死亡,他艰难地启动牙齿,如果,我死了……

不要说——阿里总是阻止他说下去。

我死后——

给我闭嘴——

马洛抓起一把沙子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他胃里感到难受。阿里叫道,吐出来。他见马洛不但没吐又抓起一把往嘴里塞,阿里扑了上去,两个人像两团棉花纠缠在一起,棉花轻飘飘的,在沙梁上翻滚,直到被另一道沙梁挡住才停下来。他们再也没有力气了,盯着远处连绵不断的沙丘发呆。

突然,阿里惊叫,他指着前方凹陷的沙地,快看,快看——

马洛揉着眼睛,并没有发现什么。

你看颜色、颜色,阿里说,颜色、颜色比其他地方深。

马洛不知道阿里想说什么,这些天他们睁开眼就是沙地,闭上眼脑子里还是沙地。

颜色深说明它的近处有地下水,阿里一边说着一边蹒跚地往凹地走去。

他用双手刨掉一层层黄沙,果真,越往下沙子越潮湿,阿里怀疑这也许就是消失的哈拉斯坦河,他摊开自己的衣服,将潮湿的沙子放里面,再用力绞紧衣服,舌头伸过去,便能舔到一点点湿润气味。

12

第七个黄昏。屏幕显示。

马洛自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就像被抽空了,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仿佛都被敲碎,支撑不起自己的肉身。他依旧向前倾着,整个上半身伏在屏幕上,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30多年前的往事像巨石压在身上。马洛闭上眼睛,两串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

第六个黄昏。他们在凹地里吮吸水源。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马洛这辈子品尝过最甘甜、最纯正的水。

天黑之后,他们开始赶路,不能贪恋这片沙地而停滞不前,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的衣服打湿,口渴时将衣角放在嘴里咀嚼。因为补充了水,这一夜他们走了很远。似乎逃过了一劫,两个人都不再像前一天那般沮丧,马洛也不说“如果我死了”之类的丧气话。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沙地上发现一条蛇,这种蛇善于伪装,藏在沙地里很难发现,阿里说这种蛇肉并不好吃,很老,卷在木棍上用火烤,蛇肉如同木棍一样难以咀嚼。蛇游进黄沙里就不见了,只留下地上浅浅的印迹。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两只砂鱼蜥,并捉住它们,这小东西长得像蜥蜴,耐高温。马洛清理掉内脏后,让阿里一口吞进肚里。

到中午时,他们捡到两段朽木,吃掉朽木里的几根蚯蚓一样的红树虫。这让马洛和阿里心情愉悦很多,愉悦不仅仅是因为补充了食物,更是因为朽木的出现预示离胡杨林不远了。

果真,黄昏时分,他们就看见远处的沙棘树,矮矮的,像地表上的痦子。这个黄昏,他们吃了树干里的蜜蜂、沙漠速蚁、蚂蚱、蜗牛、屎壳郎等,只要不会致死的东西都被填进了胃囊。他们慢慢恢复了体力,身子也轻松起来,有一阵,阿里竟然讲起了笑话,两个人笑得前俯后仰,几天前的濒死绝望远去了,沙漠里的风变得和煦。

离天黑还有一会儿,阳光照耀得每一株植物都泛起银白的光,沙棘树叶打着卷儿,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这是沙漠植物的生存智慧。

阿里提议连夜赶路,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凌晨就能到达有人烟的地方。

继续向东南方向前进,暮色越来越浓,他们并排走着,像猎人一样环顾着四周。突然,两人的腿一沉,脚下失去了支撑,跌进流沙之中。

马洛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阿里迅速推了出去,马洛匍匐在流沙上,往边缘快速爬去,他揪住前方的一株草,使身体放平,增加与流沙的接触面积。而与此同时,阿里的身体陷得更深,流沙掩埋到腰际。

千万别过来,阿里对马洛说。陷入流沙除了自救没有更好的办法,阿里深知如果一个人的下半身完全陷入的话,即使以每秒一厘米的速度拉出,大约需要10万牛顿的力,相当于抬起一辆10吨的汽车。

当然,也不能挣扎,那会增加流沙的黏性,只会使自己越陷越深。阿里张开嘴,深呼吸,他感到身子在继续下沉。

马洛慌了,他跪下来,一点点向阿里挪近。每靠近一点儿,阿里则怒吼一句,不要过来!没必要两个人都搭进去。他的嘶吼让他陷得更快。

暮色降临,沙地上一团团黑色如鬼魅一般。阿里的身子逐渐下沉,他屏住呼吸,变得十分冷静。他叫马洛不要救他,那只会是徒劳,保存体力,走出沙漠才是最重要的。

你看,我这一辈子,都将陷在这荒凉的地方,阿里苦笑着说,这是命。

马洛说不出话来,嗓子口被什么堵着,这比前一天濒临死亡时还让他感到绝望和恐慌,他不愿就此罢休,但每向阿里挪动一步,阿里便下沉一点儿。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就这样和我说说话吧,我这辈子还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你和我说说你的母亲。阿里的声音逐渐减弱。

马洛一遍遍地叫着阿里,眼泪狂流,直到声音喑哑,他觉得自己体内的所有水分都从眼眶里溢出。暮色中他看不清阿里的脸,只有一团黑色飘浮在白色流沙之上,渐渐地,黑色变小、变淡,直至消失。

13

黄昏博物馆里的灯光亮着,使得这半圆形的建筑像一个发光体,从远处看,犹如即将坠落的夕阳。

展厅里有人正在参观,轮廓、阴影、光线,以及光与影的作用,都十分独特。有的黄昏是雪天,天地一色,黄昏那一刻显得含混不清;有的黄昏在巷子里,巷口正对着夕阳,欲言又止,仿佛给人某种启示……人们像站在一幅幅名画前那样安静,沉思。

沙漠黄昏,吸引很多人的到来,仿佛地平线上是白天,地平线下则是黑夜,而黄昏的作用,是将白天黑夜进行翻转。有人忍不住念出那句古老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参观者身临其境地感受这种壮阔场景,黄沙莽莽,无边无际。沙丘像被无穷复制,形状相近,有时鼓起一阵风,风裹挟着黃沙,抽打在脸上。这时,人们弯下腰,捂住脸。等风停了,大漠寂静,太阳红艳艳的,像被沙石磨薄了,几近透明,无可奈何地向地平线下滑落而去。

一个小男孩突然哭起来,他的声音有些短促、沙哑,又似乎十分无助。他站在“黄昏”前面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施了魔法,或许是看到了什么令他伤感的画面。他的母亲赶紧走上前,帮他摘下眼镜,然后轻轻地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男孩抽噎着,也搂着他母亲,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悲伤之中,除了哭泣,他已说不出话来,眼泪和鼻涕肆虐地流着。没有人知道男孩为什么哭泣。马洛站在一侧,眼睛里漫出泪来,那一刻仿佛自己与那个男孩相通了,他觉得哭泣的男孩正是自己,他正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母亲。

从黄昏博物馆出来,马洛沿着一条不太宽的石子路往前走,他的动作缓慢,近乎蹒跚。如果把一生用一天来比画,马洛想,此时自己不正处黄昏吗?

他向城市的边缘走去,穿过四个十字路口、一个广场、两个巷子,还经过自己的住处,经过那个废弃的疯人院,他曾想象,那些年母亲坐在窗口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四季轮回。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城并不大,沿着一条直线走下去,很快就能看见一片荒地。一路上他遇见若干的人,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镶了一道金光,黄昏的光线铺洒在每一张脸上,显得格外庄重和神圣。黄昏博物馆的建立,让这个城市里的人变得有些与众不同,对时间和自然充满了敬畏。他们更珍惜黄昏,庄重地度过这一刻,每个黄昏都显得弥足珍贵,人们在行走、奔忙,或坐在黄昏里若有所思。

马洛感到那个叫死亡的幽灵正紧随其后,有时快触碰到他肩膀了,有时在他耳边发出低语。他像一个风化的土块,随时都有倒塌和粉碎的可能。他挪着双腿,脚越来越沉,喘着气,一步也不想停。

他没有明确目标,只有不停行走,穿越黄昏,才感到某种安慰。有一阵,他很恍惚,此刻、刚刚坐在黄昏博物馆椅子上的叙述,以及1991年在沙漠里的最后一个黄昏,越来越分不清了。

关于黄昏的记忆变得孱弱,没有比这更好的告别方式了。

他记得最后一次录入时,屏幕上一遍遍提示,是否确认修改?马洛不假思索地摁下确认按钮,他调整呼吸,将探头传感器重新夹紧。

第七个黄昏。他对着黑暗說话,光斑闪闪烁烁,像鱼群游弋——第七个黄昏,马洛和阿里到达了胡杨林,他们在一棵树下休息。此时他们都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们已经能在荒漠里找到一点儿食物和水了。

马洛给阿里讲了关于他和母亲的一段经历,那是和母亲从小官庄搬到汉镇的那天,母亲将所有的东西装进一个蛇皮袋,母亲背着蛇皮袋走在前面,他在后面用手托着。蛇皮袋差不多有母亲两个大小。下坡的时候,母亲身体向后倾着,猛一看,像是被蛇皮袋给劫持了似的。

阿里也给马洛讲了一段经历,还讲了个笑话,马洛记不清是什么笑话了,总之,两人笑了很久,直至笑出泪来。他们离得很近,只有一棵树的距离,还能看到彼此眼里闪烁的阳光。

夕阳正浓,涂抹在他们脸上,耳边很安静,只听见风吹过草尖的声音。

太阳快要隐没时,他们又有了精神,再次出发,但改变了方向,不再是东南角度。所以,他们并没有经过那片沼泽,而是向着东方。

是的,没错,是正东方,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能看见亮着灯火的村子了,以及远处路上一个个移动的亮点,他们伏在柴草上,像孩子一样数着,每一颗明亮的点都代表着那条路上正在行走的生命。

黄昏快要被黑夜代替,昼夜即将翻转,马洛转身看向阿里,最后一抹琥珀色阳光永恒般地照在阿里的脸上。

责任编辑: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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