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尉婷
我不承想过,有这么一天,父亲的手会端不稳一杯水。手捧着杯子,颤颤巍巍的样子,显得滑稽,也成為我感伤的理由。
回想从前,父亲的酒盅,其实就是一个搪瓷缸子,缸子原本印有一个双喜图案,如今只能看得到双喜的一边。缸口足够塞得进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别人都是用缸子喝水,父亲不一样,他用缸子直接装酒。
那缸子不值钱,这是我们跟收废旧的大伯求证过的。在一毛钱一根雪条的年代里,我和弟弟曾经打过那缸子的主意,并且成功地换得两根雪条。雪条在我们的狼吞虎咽下,很快就只剩下棍子了,我们也不躲不藏,心想着如果挨打,那就忍着吧。
神奇的是,到了饭点,那个缸子竟然像变魔术般出现在父亲的跟前,仿佛偷缸子换雪条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一切风平浪静。吃饭的时候,我不敢抬头,但还是忍不住用余光注视着父亲的神情,他和往常一样,就着几颗花生米,嘬着他的“土茅台”。
收拾碗筷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和母亲坦白了白天的事,并且让她替我保密。母亲听完之后笑了,我更纳闷了,到底怎么回事?原来,父亲早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就是想看看我们什么时候去承认错误。母亲说,你应该去跟你父亲坦白,你们的小伎俩,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错了,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其实早被父亲看透了,我利用了他对我们的大度,还当作是他无知。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对父亲说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但是笑着笑着,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眶泛红了,白炽灯映照下也能看得出的红。他说不怪我们,但是不允许有下次。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不责备我们,是因为他自责,他怪自己没本事,小孩儿想吃根雪条都买不起,想到这儿,他早已没有怪我们的勇气。
说不怪我们时,他的话很短,但足以令我们牢记。父亲平常很幽默,但严肃起来,我们大气都不敢出。
母亲说我们那次没挨打是罕见,因为在父亲眼里,那个缸子,是他养家糊口的动力来源。他常把酒说得神气。他说喝点酒才有精气神,干活儿时才来劲,我们一家,包括母亲在内,都不敢反驳,因为没有任何特长和手艺的父亲,的确是靠着一身蛮力养活了一家五口。
这是他一日三餐不离酒的正当理由。
至于那个缸子何以如此重要,用父亲的话说,那里面,曾经装过救命的水。
父亲十五岁那年,和村里人一起挑鸭蛋去卖,经过一天的辛劳,终于把鸭蛋换成了家人的口粮,当时的父亲,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当时正值盛夏,炎热的天气让人动不动就口干舌燥,薄汗衫上泛起汗渍被吹干后留下的白色线路,俗称“出盐”。为了省那几毛钱,父亲没有在外面喝过一碗茶水。父亲回忆说,那天他的手心总是莫名其妙地出汗,卖鸭蛋的钱感觉放在哪儿都不安全,先是把钱使劲攥在手上,然后又从手上小心翼翼地塞到裤子的口袋里,放进去之前,他还把裤子口袋翻出来看了又看,再三确认没有破洞后,才又把钱慢慢塞进去。过了不久,他又把钱掏了出来,思索了很久,又把钱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还使劲拍了又拍,摁了又摁。
然而,意料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当时我们的村子还不通路,四周环水,外出都得渡船,因此被称为“孤岛”。
那天天气实在太热了,回去的时候,父亲并不打算渡船,他想游过江去,顺便解解暑。但是转念一想,钱该怎么办呢?于是,父亲还是打消了游泳的念头。这时,有个阿叔向他走过来,和气地对他说:“小子,天热了想游泳吧?”“你怎么知道?”听到那个阿叔这样说,父亲有点惊讶。经过一番交谈,那位阿叔说可以帮父亲看管衣服和担子,父亲也没有多想,就把衣服脱了下来。把衣服交给那位阿叔时,父亲还使劲摁了一下上衣口袋,摸着那个钱,他才安心地下水了。
等他游过对岸才发现,那个所谓的阿叔早就不见踪影了,不仅担子不见了,衣服没了,钱也没了。
脑袋嗡的一下,双腿一下子就没了力气,瘫坐在了地上。四下张望搜寻那个阿叔的身影,然而,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那时候,正值盛夏。
奶奶说,那天晚上,她是在江堤路边的草堆里找到父亲的,因为怕挨打,父亲硬是忍着饥饿和蚊虫的叮咬,蜷缩在草丛里不敢回家。奶奶担心,所以找了出来,并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拽回去。那天晚上,奶奶手上就端着那个搪瓷缸子,缸子里,装着大半杯开水。
见到奶奶那一刻,父亲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哭声越来越大,好像哭完了,钱就能回来了。那天晚上,十五岁的父亲哭得像个小孩儿。
哭完之后,父亲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奶奶没有一味责骂,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把缸子递给他,让他喝水,接着带他回家。
父亲记得很清楚,当时奶奶跟他说,一个小鸡,永远防不住一头对它虎视眈眈的饿狼。相对于坑人的,我更庆幸你是吃亏的那个。
令父亲没想到的是,从未读过一天书的奶奶,说起道理来,也可以如此深沉。
父亲后来说,他很感激奶奶那天晚上没有再骂他,并且让他明白什么叫作脚踏实地。也许他当时还不懂得“吃亏是福”这样的老话,但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奶奶,以实际行动教会他不能因为被贫穷羁绊而歪了脊梁。
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父亲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面,钱都找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梦醒之后,失落的情绪再次翻涌而来,父亲破天荒地拿着那个搪瓷缸子,装了小半缸“土茅台”,一饮而尽,也不觉得苦,喝完了继续倒头大睡,从那以后,那个搪瓷缸子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酒盅。从那天起,他爱上喝酒。也是从那天起,他发誓一定要做个诚实、正直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关于父亲对孩子的教诲,贯穿着整个成长过程的只有两个字——诚实。
父亲喜欢喝酒,更喜欢用那个缸子装酒喝,每到饭点,他都喜欢边吃饭边教育我们姐弟仨儿。而父亲教育我们的内容和主题,始终只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做人要诚实,要脚踏实地。
说实话,我曾经反感,甚至厌恶过这样的说教,我把这样的絮絮叨叨当成他啰嗦的证据,并且也曾敷衍式地假装认真听。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来的毅力坚持着用十几年时间,天天说一样的话。
后来外出求学、工作,离家越来越远之后,父亲的声音随着物理距离的延长,早已听不见了,耳畔边也没再响起诸如此类的言辞。
以父亲的教育理念为中心的时钟停摆之后,我才发现,日积月累的,有一颗叫作诚实的种子,早已悄悄在我心里发芽开花。
现在再腾出时间和精力回想,只读了四年书的父亲,其实当时并没有传输给他的孩子们任何与课本有关的知识,然而,他却以最正的价值观在为我们的人生底色打根基。也许他并没有能力为我们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也不能带给我们多彩的人生,但是,他把我们扶正了,他让我们不至于扭曲式地成长。
我们这一代,被称为放养式长大的一代。父母为了顾全我们的温饱,只能拼了命地干活,但往往会忽略对我们精神层面上的引导和教育,所以我们这一代,成才的很多,读不了书的更多。现在想想,真的很庆幸,一直以来,伴着父亲的酒话,我学会了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父亲有个习惯,那就是一日三餐,非酒不可。
而他和酒的故事,也早已在我们心里烙了印记。
他曾说过,可以不吃饭,但不可以不喝酒。他说一顿不喝就觉得浑身乏力。他平常话不多,但是一旦喝了酒,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关都关不住。有一次,他在饭桌上说起了关于自己的故事。
在我八岁那年,两个弟弟都还很小,母亲主要在家照顾小孩,而父亲则靠给别人打零工贴补家用。有一次,离家几十公里的村子有个鱼老板开鱼塘卖鱼,要找零工,工钱很可观,就是会比往常辛苦,因为得熬夜。因为父亲的勤劳老实,鱼塘主找到了父亲,想让他去干活,父亲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骑着一辆稍显破旧的自行车就出发了。当时刚好是冬天,虽然南方的冬天不下雪,但水还是刺骨的冷,父亲冒着严寒,硬是硬着头皮干了两天一夜,这期间没有合过眼。
双手刚触碰到水面,锥心的凉意袭来,整个人都颤抖,过了一会儿,手就没有知觉了。身上虽然穿着防水的服装,但沁骨的寒意还是阵阵袭来。父亲说,根本没有得选,只能咬紧牙关克服。而他克服疲惫和严寒的法宝,就是酒,他仿佛早就算好了一样,用一个小塑料瓶装了半瓶“土茅台”带在身上,他说一口下肚,可暖和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把那个缸子随身带在身边,他说看着那缸子,就有力气了。
八岁的年纪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记忆是存在但不完全的,父亲的自述充实并令我的那段记忆变得更完整,那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直到今天,我仍旧无法理解,酒能给予人多大的能量,但是,在当时,酒带给父亲的能量,他一定感受到了。
母亲后来偷偷跟我们讲,那一次,父亲抓完鱼在回来的路上,因为太累了,直接睡着了,连人带车一起摔到了路边,膝盖摔瘀青了一大片,他都没发现。晚上,母亲用草药煮水帮他敷,他把干活得的两百块工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像颁奖一样郑重地交给母亲,母亲注意到,他的双眼由于熬夜,已经布满血丝。
父亲有个习惯,每次出工回来,他都会把打零工挣的钱交到母亲手上,然后笑着跟我们说,他又变成穷光蛋了。
母亲属于传统农村妇女典型,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甚至,她连走出村子的机会都很少。
我曾经取笑过父亲,以为他怕老婆,才会把工钱都如数上交。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给母亲一份安全感。他说这辈子,没给过她一场隆重的婚礼,没送过一份像样的礼物,甚至,没对她说过一句动听的话。所以他得尽力让她认为自己是被重视的,把那点工钱交给她,她会踏实,他也自在。
父亲这一生,没有过多的爱好,也未曾去探索和思考过另一种活法,他的人生,几乎可以说是以家庭为中心,以村子为圆盘,在这样的空间里循環往复,而酒,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总说,那个缸子好像老师,虽然不会说话,却时刻提醒着他过去发生的事情,让他能够保持清醒。
其实这样的清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迷醉。长年累月,父亲和酒,成了切分不开的整体。
村里人能有多少趣味呢?村里人又有什么追求呢?
诚如父亲,久而久之,酒对于他而言,成了一种例如米饭般常见的东西,他开始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生活压给他的重担。
穷苦人家,养孩子也有可能成为累赘和负担吧。学杂费足以压弯一位父亲每天都在强撑的脊梁。
贩鱼虾,卖鸭蛋,种地耕田……父亲阅历算不上单调。他耗费着那些所谓的宝贵光阴,一直在以孩子为中心,轮轴转着。他用额头上逐渐爬满的皱纹,为他的孩子们,指明前程。
岁月不饶人,包括他在内。那么多年过去,酒精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岁月的痕迹也不断侵蚀着他的灵魂。曾经靠一辆自行车就能驮上百斤化肥的父亲,如今,却连走路都变得摇摇欲坠。
他端起酒盅,酒面微微摇晃,漾着他花白的发,褶皱的脸,还有他“未竟的
事业”。
他的“未竟的事业”是什么呢?我猜想,是不争气的孩子在成年后还未曾懂得他的良苦用心吧?是被泥土侵蚀出裂痕的脚板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又或是他曾经设想中的美好生活不能如期到来吧……
岁月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他就不知不觉地老了,老到失去了想象力,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他的思维,也随着他的年纪一同老去。他不能再作过多系统的思考,不能再干过重的体力活。思想的线断了,他的世界更小了。
记忆中,发生过一件至今都令我惊讶不已的事情。一天早上,父亲拖着颤巍巍的步子,端着他的搪瓷缸子来到菜园子里,找来一把铁锹挖了个坑,把缸子埋下去,又重新把土填好。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他一天的生活。那天,破天荒的,饭桌上没有飘着“土茅台”的味道,自然也没有看到缸子的影子。父亲沉默着扒拉饭,一家人也沉默。
这是我后来听母亲说的,跟了父亲大半辈子的缸子被悄无声息地埋在地下,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预兆。
年过半百的父亲变得步履蹒跚。他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每天清晨,他会早早地起来,帮着母亲生火做饭,料理家务。干不了体力活以后,父亲开始热衷烧火,哪怕只是煮沸一壶水,煮熟一锅粥。
缸子埋了之后,父亲像从来没爱过喝酒一样,一日三餐都是尽量扒饭,他总是吃得很快,无论早餐还是晚餐。
看似正常的背后其实都有缘由。果然,母亲解开了我们的困扰。
因为喝酒,父亲摔过很多次跤。
最严重的一次,医生下过病危通
知书。
那次,他照往常一樣,到隔壁村喝酒,平时做事踏实严谨的他,一遇上酒,就扛不住诱惑了。一轮酒喝下来,他开始有点意识不清,说话已经变得没有条理,走路也歪歪斜斜。偶尔又能说上一两句正常的话。他是个喜欢逞强的人。友人问他,还行吗?可以自己回去吗?他坚定地说,行!随后启动了他的破摩托车,只听见油门猛地加大的声音,车子已经冲出去了。见状,和他一起喝酒的其他人赶紧追出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村口,他的车撞上了路边的大树,车倒了,轮子还在不停地转着,而他,倒在了马路边。
救护车来了,又走了,他的朋友从医院打电话来,让我们立刻赶到医院。那时正好是夏天,我们等到了夜里十一点多,才被允许进入病房看望。母亲说,赶紧叫他,把他叫醒,然而,那一刻,我的喉咙好像被胶水黏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炎热的夏天,在医院里,也能让人感到寒气逼人。
庆幸的是,他最终醒了过来。他清醒后,奶奶跟他聊过一次,提的是关于他喝酒的事情。当时我就在旁边。奶奶的话不多,有一句我印象深刻,她说:“老话讲,一个缸子装水就不装油,别让这杯酒把你这辈子熏醉了,还搭上你那几个娃的一生。”话说完,奶奶就转身走了。奶奶耳背了,背微驼,步子很慢,她八十二了。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眼眶红了。
父亲出院后,那个摩托车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人再去提过关于摩托车的事情,仿佛父亲没有喝过酒,没有受过伤,摩托车没有出现过,缸子也没有出现过。
(编辑 黄丹阳)
女,1993年生,钦州人,目前在崇左市左江日报社工作,热爱阅读和写作。有文艺评论及散文作品等约6万字在《左江日报》《崇左文艺》《北流文艺》《甜乡》《红豆》等报刊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