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本名钟倩。85后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含泪的绽放》《泉畔的眺望》《金蔷薇与四叶草》《千佛山:遥望齐州九点烟》。
生死毁灭,一念之间。放下阿萨的电话,我从书橱里翻出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书,在至痛压顶的时刻,向同类寻求安慰向来是一条捷径。
20年前,当我住进省中医风湿免疫科病房的时候,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病,类风湿性关节炎、强直性脊柱炎、红斑狼疮、硬皮病、银屑病等,每个医学名词背后都是一座深不见底的迷宫,比卡夫卡的《城堡》还要复杂,比博尔赫斯的《沙之书》还要迷幻,令人几近晕眩——就像打仗找不到敌人,这些疾病至今找不到确切的病因。譬如红斑狼疮,一种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伴有多系统、多器官的损害,关节炎症、肾脏受累、心肺受损、淋巴肿大等。早在公元前,希波克拉底曾将这种疾病命名为“痛苦的被啃咬的皮炎”。后来,法国皮肤专家第一次描述了蝴蝶样红斑,20世纪初被重新命名为“系统性红斑狼疮”。或许,红斑狼疮本身就是双关语:“狼疮”源自拉丁语,是狼的意思,指脸上典型的蝴蝶斑,使人想起狼脸上的白色印记,同时又指病情反复,如狼的脾性无常;“红斑”属于希腊词,意为红色的皮肤。
我的对床6号就是这种病,她来自德州农村,家庭妇女,40多岁,鼻翼两侧对称的红斑,远看像皮癣。红斑呈蝶形,淡红,边缘很不规则,氤氲出重叠的幻影,像极了敛翅闭目的蝴蝶,不知情的会以为是皮肤过敏所致。她满脸委屈,对我说道:“都说这是富贵病,我一个农村人,把家底都花了也治不好,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当初发病比较急,在县医院误诊,当成皮肤病治,她出现腿肿、肾炎、脱发等症状。那段日子,医生给她加大激素量,导致她饭量大增。我刚入院睡眠不好,每天过了晚上12点她就起来加餐,也不開灯,动作驾轻就熟:晚饭剩下的菜汤,她斜着身子伸出一只胳膊,提起暖瓶倒入些许热水,再用手掰开个凉馒头,拿勺子搅拌几下,便吧唧吧唧大口吃了起来,比吃山珍海味还要美味。开始我捂着被子偷笑,后来怎么也笑不出来,每次听到她又起夜加餐了,便心头五味杂陈,辗转难眠。
奥康纳患有红斑狼疮,仅活了39岁,她的父亲也患此病。在临终前的最后一本书里,奥康纳透露道:“最近几年,我在思考两件事,疼痛与成功。其中单独哪件都不会给我太大影响,但是两者结合起来则对我影响巨大……”第一次读到这里,我难以理解,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和信念才能看见深陷病痛泥沼不能自拔的恩典?疾病,分明就是无力、破碎、绝望、暴力的代名词,怎么能与恩典挂上钩?直到后来,我也成为风湿免疫科的常客,经历生死之劫,才幡然醒悟:我这条命还活着,还能每天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在文字的王国里指点江山,谁能说这不是恩典?于我而言,读与写并非单纯的精神劳作,而是背向世界的自我修行,使我保持某种平衡。生活处处充满希望,比起死神偷袭,我的手指关节变形都不值一提。
阿萨是我以前的病友,比我小5岁,我俩同患类风湿。她关节变形后,无法下地走路,反复考虑好长时间,最终放弃了人工关节置换手术,选择保守治疗。当我得知她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难过了好几天,一个字也没写。这次在电话里,她说起另一位病友婷婷的遭遇。婷婷是狼疮患者,没得病前,她爱打扮,也爱笑,生活顺风顺水,在单位一路晋升到部门经理。儿子五岁那年她确诊,一度濒临崩溃,全国各地治疗,从大医院到小偏方,病情终于得到控制。从那以后,她辞职在家,安心静养,但病情反复发作,她患上了抑郁症,断绝与外界一切来往。后来,老公的公司摊上官司破产,她偷偷减药,病情再度发作,关节肿痛、肠胃出血、肌肉抽搐、血尿、肾炎集中暴发,一个深夜休克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康复出院后,婷婷找到我,她说了很多悔恨的话,我记住了一句,至今刻骨铭心:
活着的时候要好好珍惜,因为我们要死很久很久。
生与死,仅隔一张纸。或者说,疾病就是埋藏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死神,它永远沉睡和假寐,永远若无其事。我们无所畏惧地向前走,殊不知是在生死边缘徘徊;当顽疾突袭,不过是一次死亡的彩排,但没有人能够保持从容淡定。
病房里的狼疮患者,占科室住院一半人数,且都是女患者。那位家庭妇女很快就出院了,其实是被“撵”出院的,从县医院转过来一个重病号,床位紧张,住院医生一趟趟做动员工作,她当天查完房就办理出院手续回老家了。临近下班,重病号住了进来,成为新6号床。她27岁,头戴遮阳大草帽,身着碎花连衣裙,穿白大褂的实习医生用轮椅把她推进病房,我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她的脸上、脖颈布满蝶斑,后背成片成势蔓延开来,几乎覆盖住了皮肤本来的样子。事后才知道,实习医生是她的小老乡。入院第二天,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她的老公脸色发青。“激素用量小,发展太快,来得有些晚了!”最后两个字,医生拖着长音。女子几乎是整个身体陷在白床单里,一天到晚24小时不间断地输液,吃很少的饭,说话更少,可以忽略不计。中途去厕所,男人举着吊瓶,我瞥见她上眼睑的浮肿消退。男人一看就当过兵,退役后在家务农,守在床边也是腰板坐得笔直,好像体内始终酝酿着一股子力量。有天晚上,主任医师过来查房,主要看6号床这位经常在各大媒体上出镜的女教授,似乎见过太多与死神的博弈,她说话不疾不徐,一站就是半个多钟头,她上来没有谈病情,与男子唠家常,从老家的麦子、未满三岁的孩子说到如何照顾病人,“她喜欢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这样不留遗憾,两个人相爱一场,就要好好对她”。那段时间,我的病情反复,激素药副作用又暴发,爱发脾气,心也烦躁,所以也没听出什么不对劲儿。
从那以后,男人变着花样买饭,红烧排骨、糖醋里脊、油焖大虾等,反正都是硬菜,外加每天中午一份营养鸡汤。他从医院食堂预订,饭点准时有人送过来。丰盛的伙食,消耗的是日渐薄弱的家底。几天后,男人的父亲从老家过来送住院费,老人年过七旬,身着对襟开衫,脚蹬老头鞋,他第一次来省城,不知道住院部有电梯,十楼病房一步步爬上来,累得脸都变了色,比揉皱成团的卫生纸还难看。女人从床上欠欠身子,挪动半天,直到额头上逼出豆大的汗珠,最终还是没能坐起来。
又过了一周,女人的病情加重了,夜里高烧不退,使用大剂量激素也收效甚微。或许是她的心愿,男人的大哥把他们的孩子带了过来,女人精神焕发,瞬间换了个人,把女儿搂在怀里亲来亲去,女儿的两只小手在她身上来回抚摸,像是在仔细辨认什么,她咿咿呀呀,那一声声“妈妈”,喊得让人心里生疼,病房里的人忍不住背过身去。孩子在的这两天里,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笑容,拥有乡下女人的纯朴,两个小酒窝很是好看,像极了碎冰糖似的星星,再加上蝶斑跨过鼻翼覆面,使她更加楚楚动人。病态美也是一种美。谁能想到,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光。孩子被大哥带回老家,临走时留下了一沓并不厚的钱。离开后的第三天,那个深夜,女人突然昏迷不醒,各种抢救机器轮番上阵,点滴换了一瓶又一瓶,值班女医生抢救到天亮,最终没能挽留住她的生命。当她盖上白布被推走,男人再也憋不住了,那哭声穿过长长的黑夜,穿越从老家到省城的道路,从胸腔里冲决而出,叫人浑身震颤,只有输液铁架子上方悬挂的那袋营养鸡汤,黄澄澄的,寒了人间。
从入院到离世,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流过一次眼泪,我不知道她已经麻痹还是习惯隐忍——在病痛面前,隐忍的确是一种美德,让所有人放心,但是在爱她的人心中,隐忍就是强大到滴水不漏,不留缝隙,连给别人“做点事情”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不是另一种残忍?当然,我毫无谴责之意,然而,当隐忍走向极致,不啻于一种自虐,生物圈子里人与动物,概莫
能外。
女人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做梦梦见她,她还是那身小碎花连衣裙,蝶斑却荡然无存,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秀发,纤细的胳臂,她与其他乡下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头上有个蝴蝶结发带,闪着金色的光。她告诉我,自己住的地方叫蝴蝶谷,有数以万计的蝴蝶,只有在秋天才能看得到。她还对我说,这里的姐妹都是被蝴蝶吻过的女人,她们穿着缤纷多彩的衣裳,只要天空不下雨,就能变成蝴蝶飞来飞去。醒来时分,我惊出一身冷汗。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它有它的规矩、苦修项目、缄默和感应。”疾病,它拿走人最宝贵的东西,同时又赋予极致的哀愁与痛苦——爱情、孤独,以及死亡的面孔。哀愁也是美,一种稀有物质,一种灰烬光辉。奥康纳与母亲生活在乡下农庄,以写作为生,与禽鸟为伴,最严重的时候拄着手杖行走,从她致友人的信中可以看出她的哀愁与痛苦,加大药量后的副作用,饱受煎熬中仍坚持写作,出现跛脚征兆,走路像酒鬼……死神的每一次偷袭,似乎都不会空手而来,她在与病魔殊死搏斗中了悟。
起初,我不喜欢奥康纳的小说,她的笔下没有一个好人,要么逃不掉死亡的结局,要么充满自私、愚昧、欺骗、冷漠,反正都是无恶不作,让人几乎厌弃,便把书束之高阁,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然而,减激素药量的那一年,疼得我死去活来,恍若地狱与人间换了位置,每一分钟都散发着煎熬的味道。小拇指肚大小般的白药片,医生让用刀片刮着吃,从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再到六分之一,切得不能再小了,几乎沦为一小撮粉末,每天早晚切药片成为我的生物钟。这期间,我重新找她的书,竟读出孤掌难鸣的快感。印象最深刻的是《善良的乡下人》,主人公胡尔加俨然有奥康纳的影子。胡尔加与母亲生活在乡下农场,32岁的她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儿时跟着大人外出打猎发生意外,不得不装一条木制假腿。一天,家里来了个小伙子,自称是善良的乡下人,或许是情欲趋势,她有意勾引他,两人频繁约会,小伙子露出狐狸尾巴,在草地上接吻后抢走了她的假腿,她的身心遭到重创。他抢走的哪是假腿,分明是她的尊严和灵魂。奥康纳的悲悯心幻化为一轮明月,照亮了多舛的人世间。她以人性之恶凸显生命的恩典,用至暗时刻诠释生死的真谛,这个过程就是生命对生命的救赎。正是因为有了死,一切苦难才变得价值连城。这个价值,就是忍受的限度、活着的尊严、精神的强度。
6號床去世后,病房里一连几天都异常安静。隔壁病房有两位狼疮患者,一位中等身材,体形偏胖,不合人群,手上的戒指和脖子上周大福的粗项链,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只是白皙的皮肤上飞泛着朵朵蝶斑,又像是偶然绽放的春日桃花,氲出一片浅粉痕迹。每个周末的晚上,她照例回家洗澡,老公安排专车接送,回来换上一身旗袍;每天送来的饭,不是海参鲍鱼就是各种煲汤,令人啧啧艳羡。每有狼疮患者进来,她都会旁若无人地自我介绍:“我是这里面病情最轻的,得这种病的女人有福气,就是享福的。”多少有点炫耀,传递出不动声色的优越感。然而,6号床去世后的第二天,她不见了,去护士站一问才知道,她已经出院了,听说是家属事后过来结账和补办手续。很多人纳闷:“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怎么就出院了?”10楼的清洁工大姐,矮个、精干,一说话就龇出两颗门牙,她一语道出真相:“看到病友走了一个,她害怕。不过,过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回来的,这种病就像青春期,反反复复,喜怒无常。”话音落下,走廊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望着空下来的那张病床,同病房的女教师抱着本书看到天黑。其实,她才是狼疮患者中病情最轻的,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两样,以至于不少人第一次来把她当成陪床的家属。她身材高挑,着运动装,梳马尾辫,师范毕业,来到省城当老师,刚订婚没几天,就被确诊患上红斑狼疮。或许人生本来如此,困厄与劫难,不幸与好运,从来都是如潮汐般呈现,谁也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听说她的发病处是耳后、脖颈处偶有蝶斑,特征比较隐蔽,血象指标很高,不得不入院治疗。有段时间,我遵医嘱拄双拐在走廊里锻炼,见她天天从楼梯口跑上来,头发打绺,脸色煞白,十分虚脱,一问才知道她每天爬楼梯锻炼,从1楼到10楼,也是为了减肥。我瞬间明白了,都是激素的副作用惹的祸,“满月脸”、“水牛背”、月经紊乱比疾病本身还要难以忍受,恍如魔鬼的试探,看你能否扛得住。每天爬完楼梯,再去护士站称体重,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我劝她别跟自己过不去,用力过猛,病情反弹会变本加厉。她仅点点头,低头回到病房。半个月后,她停止了爬楼梯,我以为她自己想明白了,不再折磨自己。那天下午打完针,去病房里找她玩,只见她的身体又虚又肿,大把大把地脱发,手指变色出现雷诺氏现象,双手白得没有血色。她的弟弟告诉我,男朋友正式提出了分手,她把激素药都停了。事后,她过来找我,反复问道:“他的家人因为担心这种病遗传下一代,他就和我分手,究竟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就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初减药的自己——什么暴力、恩典,什么意志、尊严、脸面,统统被现实碾成碎屑,眼前只有如同铁毡的炙热煎熬。
刚得类风湿那会儿,记得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把医生开的处方攥在手里,瞬间撕成碎片,只为抗拒使用激素,内心充满恐惧。那一年,我只有16岁,类风湿前面被医生加上了“幼年”二字。始料不及的是,医生后来把激素加进了吊瓶里,打完一个疗程后,仍旧没有摆脱激素药的困扰,这就像一个不大不小的魔咒,我今生今世怎么也逃脱不掉。那小拇指肚大小的白色药片,仿佛自带魔鬼与天使的基因,缓解病痛的同时又赋予各种日常“酷刑”,此后每天与我形影不离。我一万个不甘心,不甘被它绑架,又被它控制,副作用常常让我大发脾气。出院前我提出减量,专家教授、主任医师、住院医师开了三个多小时的会议,直到天黑了还在闭门讨论,我在门口等着,就像等待命运的一次裁决。最后,终于给出方案,从四片减至两片,其间配合每天喝中药。出院后,一年的时间里,两片激素又减至0.5片、0.25片。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接近胜利的时候,类风湿这只无影无踪的怪兽来了个回马枪,病情反复,关节肿痛,手指连笔都握不住了。人都要经历一次甚至多次涅槃重生,在被动碾压中认清真实的人生,把“生老病死”四个字体验一遍,然后勇敢进击,超越自我。哪怕有一天,年龄增长,体内雌激素减少,只要精神足够强大,自身免疫依然铜墙铁壁,灵魂也会长出翅膀,无所束缚。
新冠疫情发生后,多年中断联系的病友又有了联系,只不过,多了层口罩加持,让人见面也难以相认。狼疮患者戴上口罩,脸上的蝶斑能够很好遮掩,内心的恐惧却依然如野草般疯长,从她们那里我恍若看到另一个自己。与疾病共舞,就是体验死亡,把经历本身看成上天偷偷放入我们口袋里的珍宝,慢慢地走向成熟和豁达,直到有一天把珍宝变成岁月的痕迹。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