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百花开

2023-11-06 06:19莫永忠
南方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大妹大姐甘蔗

莫永忠

年边了,一向骄横跋扈的大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连续阴冷了好些日子。从早到晚,天空昏黄,让人难以分辨晨昏,就连准时啼鸣的大鸡公,也出现了乱啼。体弱多病的母亲,每天总要拄着拐棍出门仰望一会儿天空,然后满怀期盼地自言自语:难道是要酝酿一场大雪吗?要是真能下一场铺坪大雪,那该多好。

大雪意味着丰收,谁不盼望呢。

这样的日子,人们都不愿意出门,连牛也可以不放,让它安逸地待在牛栏里咀嚼干稻草。一大家子守着一盆木薯根火,母亲缝补衫裤的针线似琴弦般拉出岁月悠扬的琴声,父亲和我则争抢着埋头阅读《隋唐英雄传》《杨家将演义》《山林支队》一类的通俗小说或者连环画,火灰落了满头也浑然不觉。除了大姐,另外几个姊妹总是一声不吭地学着母亲织布刺绣或者做别的针线活。

父亲本来是极不愿意出门的,他是生产队的会计,没人能够顶替的会计。队长伯伯硬是将他拽走了,几个生产队里的人,在冷飕飕的田野里弯腰撅臀地丈量,听说很快就要分田到户了。

大姐十八岁了,婚恋的事搅扰得她像一只即将生蛋的母鸡一样焦躁不安,一会儿笑靥如花春风拂面,一会儿眉头紧皱冷若冰霜,一会儿对我这个唯一的弟弟关爱有加,一会儿又对我流露出嗔恨和不满,脾气时好时坏,令人难以捉摸。不知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一只刺猬。

这么冷的天,大姐非要挑甘蔗上街卖。

从我们村到县城街上有五六里路,空手走没什么,若是挑上百多斤甘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了。大姐计算过了,甘蔗能卖一毛钱一斤的话,她要卖掉一百斤甘蔗才能凑够钱换成一张大团结。

分手是她先提出的,她的未婚夫要她还回那十块钱,钱是两人恋爱期间,未婚夫在她身上花掉的。大姐要强,心想还清了他,互不相欠,从此一刀两断,见面已成路人,各自嫁娶,各为各小家,各奔各前程。除了卖甘蔗,再也没有能弄到钱的办法。甘蔗是自留田里出产的,我们生产队给每家每户的自留田不过几分。自留田就是一大家子整存零取的银行,平时的油盐酱醋牙膏肥皂,过年的压岁钱都指望它。

大姐主動提出分手的起因,是认为未婚夫软弱没主见,他家几兄弟不团结,下不了决心争取承包下他们村里上百亩的花果山。大姐当初跟他通过对歌确定恋爱关系,主要是看中了他们村那片集体果园,各村各寨都在传言要分田到户了,听说他们村集体果园打算给个别家庭承包。

头一天,大姐自己挑了一百斤甘蔗,还让我也扛了几根跟在她身后。大姐用卖了甘蔗给我买铅笔作业本另外加一本连环画做诱饵,让我像一条小鱼儿一般乖乖上钩。那年我八岁,读小学三年级。可是头一天一无所获,甘蔗十分之一都没卖出去,其实就是无人问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种有几分田甘蔗,县城里领工资的人少,大冷的天,谁舍得花钱买甘蔗呢?满怀希望进县城,垂头丧气转回家。

第二天,大姐又拉我跟她上街卖甘蔗。我颇有些不愿意了。挨冷受饿不说,还得承受路过的熟人异样的眼光。大姐提出只要一卖出一根或者半根甘蔗,立即给我买两个热腾腾香喷喷的汤圆吃。我又被诱惑了,管不了自己的两条腿,像条小狗一样跟着大姐出门。大姐担心我路上反悔,不敢再让我扛甘蔗了,她全部挑上。我又有些心疼她。谁能想到,第二天的遭遇,跟头一天一样。

第三天,大姐仍然要拉我出门,陪她上街继续卖那毫无希望卖掉的甘蔗。我悟出大冷的天卖甘蔗,比卖梳子给和尚还要困难十倍的道理,大姐却比牛还要犟,她跟甘蔗杠上了,好像我们家的甘蔗都是跟她争抢口粮的牲口,不卖掉一部分,人就要挨饿。

我躲到母亲身边,像一只小鸡寻求母鸡的庇护。大姐像一只凶恶的老鹰,硬是将我捉走了,同时还将小我两岁的大妹也捉走了。我和大妹成了她的俘虏。母亲敢怒不敢言,害怕不依着她她就犯病。母亲拄着拐棍,跟出门口,脸上写满担忧,叮嘱我照顾好大妹,她不敢叮嘱大姐照顾好我们兄妹俩。母亲怕大姐,就像老弱病残的母鸡害怕飞扬跋扈的老鹰那样。

第三天出门,望到村头那条小路,就跟望见一条毒蛇一样,我实在不愿意踏上它出远门。大姐像一个老巫婆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大妹更怕她,她可怜兮兮地紧紧贴着我走,像一条鼻涕虫。

甘蔗是好甘蔗。父亲用花生麸猪栏牛栏粪下的肥料。是刚刚兴起的黑皮蔗。大人的手腕那么粗,两米多高呢,甘蔗皮黑红透亮,皮下藏着清甜的汁液,牙齿轻轻一碰就汁液四溅,这种甘蔗蔗渣很少,甜得你恨不得连渣都吞下肚。看着甘蔗一天天长粗长高,父亲的眼神像看自己的亲生崽女,更加小心伺候着,眼里全是一张张钞票,不敢对甘蔗动一下品尝的心思。哪怕一闪而过的馋嘴念头,都觉得是罪过。阿弥陀佛,那甘蔗皮里,吸纳的不正是父亲一天天挥洒到泥土里的汗水吗?

出了村子,一路上就没再碰到熟人。天气比前两天还冷,谁愿意出来啊,缩在被窝里,或者猫在柴灶边,是一年里难得的偷懒。那若有若无的阴冷北风,从高高耸立的墓碑后面刮来,好像嘲笑我们的不谙世事。那条曲里拐弯的田基路,在天气好的季节,我不知跟随父亲上街赶闹子走过多少回,放寒假前几乎每个礼拜都要跟父亲上街赶一回闹子的,自然再熟悉不过。可是被大姐驱逐着走在前头,我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常常停下脚步,回头偷看一眼大姐,总觉得大姐不像父母那样爱我,如果危险来临,父母肯定是宁可牺牲自己生命也要保护好儿子的,大姐呢,就难说了。我不停地回头,看到大姐偏着头扛着甘蔗,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汗水都濡湿了她前胸和后背的衣服,心里又不免心疼,为不能替她分担而愧疚。

总算走到了街上。大姐目标明确,一直走到百货大楼对面灯光球场高高的围墙下,才搁下甘蔗捆。因为赶路,她的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透露出少女的天真执拗。她小心翼翼地从甘蔗捆里,抽出了专门为买甘蔗的客人削皮的镰刀,满怀希望地看向南北走向的大街两头。那个时候大概已经快到晌午了,大街上行人稀少。我心里呼唤着那些吃了火锅和大鱼大肉的富贵人,都出来买我们的甘蔗。哪怕价格压得再低都卖。至少傍晚回去的时候,大姐不用扛那么重啊。

可是,姐弟仨就那么呆呆地守着甘蔗,一连站了几个钟头,除了冷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一下价格!

我真想跑去大街中央,拦住好不容易才匆匆走过的个把行人,可是那些人却像看出了姐弟仨内心深处的渴望,他们不是掉头就跑,就是低头而过,熟视无睹。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因为风吹得实在冷,我情不自禁缩到了邻近的水煮汤圆摊主的身后,想让偶尔飘过的热气驱散一下身上的风寒。可是,热腾腾的熟食的香甜气味,勾出了胃里的馋虫,又叫人羞愧难当,无脸见人。就在这个时候,终于盼到一个后生崽,他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径直驶向甘蔗摊,驶向沉默不语的大姐。我心跳得厉害,以为生意终于来了,恨不得跑上前去提醒大姐,不能对访客冷眉冷脸,应该热情大方,笑脸相迎,只要给钱就卖,管它呢,卖得钱,我们先各自吃两个汤圆,喝上半碗姜糖水,暖暖身子呀!

没想到大姐竟然下意识地背过脸去,好像有意躲避那人似的,那人也不多说话,略一沉吟,只丢下一句——你只要还我一张大团结(拾元)就可以了!然后默默地转身,骑车走了。

我突然发觉那后生崽似曾相识——对,就是他!他就是大姐不顾一切恋上的对象啊。

大姐十四岁那年,为了给家里多挣些工分,争得了生产队唯一的名额,跟一队二十多岁的光棍汉李超美到遥远的鸟源山,建设鸟源水库。大姐离家一年,在工地大坝都经历了些什么,我只是从她偶尔向母亲倾述的话语里得知一星半点,我不知道回来后大姐就患上了病,跟鸟源水库那段艰辛的经历有多大关系。大姐的病让无助的父母听从了远亲近邻的主意——给大姐介绍对象。

最早给大姐介绍对象的是母亲的三姐——羊公井的三姨妈。三姨妈比母亲长得精瘦,穿着整洁利索,因为三姨妈在她们七姐妹里,生的崽最多——五个还是六个,被认为是最有福气的,她自己估计也认为在亲姐妹里最有话语权吧,所以她坚决主张将大姐尽早嫁给她丈夫的亲侄儿。相亲那天,没出日头,也没下雨,阴天,他却一直戴着个“湖南帽(小型斗笠)”,这让大姐起了疑心。就在母亲默允了三姨妈的订婚请求,他满心欢喜地转身,情不自禁地摘下湖南帽。那一瞬间,大姐瞥见了他后脑勺鸡蛋大一块发亮的疤,大姐心里打了个激灵,立刻反悔了。可是三姨妈却以为驳了她面子,气愤起来,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母亲带着大姐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三姨妈又徒步二十多里路,来到我们村大声叫骂。母亲也为三姨妈说媒时故意隐瞒她亲侄儿头上的疤生气,但想到毕竟是亲姐妹,家丑不外传,几次央求三姨妈进屋慢慢商量,但是三姨妈在大姐没改变心意同意婚事之前,就是不肯进屋,坚持在村道上高声大嗓地数落到日头落岭。母亲害怕她一个人走夜路回去有危险,又多次放下烧火棍,跑出去要拽她进屋住夜,但母亲最终拗不过三姨妈,三姨妈撂下绝交的狠话,一头钻进夜幕走了。

为了让三姨妈死心,大姐答应了跟大嫂去跟她娘家侄儿相亲。这个后生的长相,大姐倒还满意,可是看过他家的屋子后,大姐不愿意继续交往下去。

不久,大姐又顺从了嫁去新田村的大莲姐的说合,这回介绍的是她丈夫的堂弟,一个脸皮白凈长相斯文的代课教师。大姐跟代课教师交往了几个月,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是找不到共同语言,找不到那种触电的感觉,两人相处得像兄妹,不像情侣。这桩婚事不了了之。

就在村里人为大姐的挑三拣四大嚼舌根的时候,大姐突然带了她自己通过赶会期对山歌看上的后生回村。

那天傍晚放学回家,我突然发现家门口的晒谷坪上站着个陌生人,嘴里无聊地嚼着根草茎,我揣想他应该是进我们家做客的,但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所以望了他几眼就进屋去了。屋里母亲正在灶头边忙碌,准备煮夜饭吧,我叫了声妈妈,示意我放学回来了,放下书包又走出大门口。他看到走出屋子的我,身上没了书包,终于肯定我就是他追求的客姑妹子的弟弟,于是急红了脸,忸忸怩怩地,想巴结我又不知如何入手,他不断地将咬断的草茎扔向我,算是同我打招呼,挽留我陪他一起玩耍。我心里想着要不要跑去找小伙伴玩打仗游戏呢,母亲就瞥见了我,母亲走出门口,笑着大声说,崽啊,叫阿哥啊!于是我明白这个身材魁梧却腼腆的陌生人,就是大姐自己看中的对象,我决定走近他,好好观察一下他。我们两个靠近了,他很紧张的样子,不懂怎么跟我攀谈套近乎。我呢,毕竟那年才七八岁,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问他些什么话,我们俩就那么别扭地站在一起。

我猜想大姐把他带进屋,就故意躲出去了,故意让他独自面对父亲晚饭桌上的考验。

父亲面相凶,其实却是个老实善良的人,只是向来沉默寡言,不擅交际。那年头,做客姑妹子的没经过父亲同意,没有媒人引荐,就带后生进屋,被视为破天荒的败坏族规的大事,母亲很害怕父亲突然坏脾气爆发,将客人骂走,把大姐毒打一顿。母亲找机会,教我一直陪伴在他左右,避免父亲进山背杉木回来,冲客人发脾气。看得出来,他也把我当成救命稻草。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终于拖沓着脚步,扛着筒杉木回来了。他终于壮起胆子,上前跟父亲打起了招呼,给父亲敬了烟。父亲面色还算开朗,接了他的烟,招呼他回屋坐。

母亲终于松了口气。

几个月前,大姐是让母亲躲在玉米地里,偷偷观察过他的,大姐这次突然带他回屋,算是得到过母亲的支持的。

好在家里备了些米酒,菜么,好在有一碟油炸花生米。他终于放松身心,跟父亲喝起酒来。喝过酒,他就算跟父亲混熟了,好像有没有大姐这层关系,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大姐直到第二天早上,一直没露面。晚上母亲特意安排我陪他睡地铺。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又让我送他走出村头。我估计大姐躲在村头的松树林里,俩人估计是约好了出到街上才走到一块儿。

那次之后,大姐经常在饭桌边,故意跟母亲透露一两句有关他的消息。消息是透露给父亲听的,母亲呢,只要观察到父亲脸色并不难看,就会小心赔着笑脸,算是赞赏了大姐跟他的秘密交往。母亲小心提醒过大姐几回,要大姐找福音伯娘将窗户纸挑破,充当媒婆,以便两人的婚恋走到明处,有序发展。大姐也没反对的。

我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就发展到分手这一步了。

按当年的习俗,女方提出分手的,就得给回两人交往期间,男方为女方花过的钱财。我想他要大姐给回十元钱,应该还是打了折扣的,他在大姐身上花掉的钱,应该不止十元。他比大姐大几岁,又是后生,在那年头挣钱容易些,砍柴卖啊,捕鱼卖啊,都比客姑妹子方便。客姑妹子实在是没什么挣钱门路的。

天冷,黑得也特别快,也许不是真正天黑,是浓密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的光辉。他又出现了一次。这次他距离大姐有好几米远,单脚落地,刹住了单车,也没开口,大姐头低低地,轻声说,甘蔗还没卖出一根。他听了,也不做回应,转身就走了。大姐又坚守了一会儿,看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几乎没人走动了,只好叹了口气对我说,回去吧。我早就想回去了,如果不跟大姐出来,晌午在家至少有碗热粥喝,说是来了街上,却在冷风里吹了一整天,连口热汤都没喝上,我很不甘心,甚至想砍半截甘蔗吃。大姐用凛然的目光打消了我的念頭。回到家,我悄悄跟母亲说,我再也不想跟大姐上街了。要是跟父亲上街,父亲即使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他也会找熟人,讨碗热面汤什么的给我填下肚子的。跟母亲上街呢,她不会让我饿那么久不回家的。大姐像是要故意磨炼我似的,我心里有气。我觉得不公平,我毕竟比她小八九岁,还是个小孩,没有她扛得住饿呀。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百货大楼正对面原灯光球场围墙外面,连续两天没人跟我们抢摊位——这么冷的天,谁还出来摆摊啊?就连昨天卖热气腾腾姜糖水煮汤圆的阿婆都没有出来。我真希望她出来,买不起汤圆吃,偷偷张开嘴猛吸几口冷风吹过来的姜糖水的热气,也是件奢侈的事呢,在村里不出来,是吸不到的,回去还能跟小伙伴吹下牛。

熬到下午,甘蔗还是无人问津。大姐开始要我带着大妹坚守岗位,她开始频频离开摊位,到处去找人借钱——她赌着一口气,一定要还回那人的十元钱,恢复自由身。那时我们村是有几个人在县城当干部或者工人,他们都是拿工资的,借点钱给大姐救急,应该不成问题吧?可是大姐一次次黑着脸回来,悄悄问我——那人来找过我了没?我均摇头。我想,也许那人远远地看见,只有两个小孩子,大冷的天守着一直未能开张的甘蔗摊,不忍心来惊吓两个小孩子,才没有现身的吧。但他没有收回大姐欠他的那十元钱,估计也不会甘心回家,我听大姐说过,他们村离县城四十多里地,不像我们村,离县城只有五六里路,他来一趟县城,比我们困难多了。即使他有辆单车,但全家人共用的,也不是他想骑就能骑的;班车嘛,从县城只到达他所在的公社,从公社进他们村,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啊。何况,两人闹僵后,这辈子估计都难得见面了,即使碰面,也已经是路人,错过了这次机会,他怎么还好意思提那十元钱?所以,我估计,他一定跟我们一样,还守在县城,只是不知躲在哪个角落,不好意思露面而已。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其实他是一直陪我们卖甘蔗呢。

村里有个比大姐大十来岁的光棍,背有些驼,在县城建筑公司当建筑工人,在建筑公司有间单身宿舍,由于跟兄弟分了家,他很少回家,要是回家,常常在我们家一耍就是大半天,老开玩笑要母亲给他做媒,母亲看得出,其实他是看上大姐了,只是厚不起脸皮开口,只能不断地暗示。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借钱挫折后,大姐终于下了决心,皱着眉头跟我说:“我去找驼子,你看管好大妹!”她话音刚落,我突然感觉鼻头凉凉的,像有雪花在融化,抬头一看,空中果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轻很柔,刚接触人体或者地面,就消失不见了,但是看昏黄的天色,我估计这只是大雪来临的前奏,我不愿意大姐再次撇下我们,我害怕突如其来的大雪彻底将大姐同我们隔离开。但是大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果决地冲开雪花,往农贸市场旁边的建筑公司大门走去了。

我们县在桂东北桂湘交界处,小时候常听母亲唠叨,每隔两三年,都会下一场铺坪大雪,所以我担心这雪一下就是接连几天,直到大雪封门,将一大家子围困在暖烘烘的逼仄屋子里。我多么渴望大姐快点带我们回去,跟父母以及其他姐妹团聚在一起啊。看到下雪,街上不多的行人开始急急忙忙往回赶了,我心里更加焦虑起来。

不一会儿,大姐懊恼地回来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大妹,突然说,你赶快带大妹回家,要跑,要赶在天黑前、雪大前回到家!

我被大姐的话吓住了。极少有机会来过县城的大妹更是吓傻了,像一只黑夜里突然被强光照射的鹌鹑,呆头呆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哭唤妈妈又不敢。

大姐不为所动,对我们说,甘蔗一根没卖出去,明天还得接着卖,这一百来斤甘蔗,要全部卖完才凑得够十元钱哪。我又冷又饿,实在扛不回去了,你们又不能替我分担点!我只好把甘蔗扛到驼子那里,把甘蔗抵押给他,夜里再逼他先借十元钱给我!

大姐说完,真的扛起甘蔗就走。我很想跟上去,大姐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赶快牵着大妹的手,跑步回家,天很快就黑下来了!

我对大姐彻底失望了,只得鼓起勇气,牵起大妹的手,慌慌张张往电影院方向跑去。过了电影院,左拐,过富江大桥,穿过南门街,再西拐,就上了回村的路了。我害怕的是出了南门街后,要穿越一片茂密的老松树林,里面新坟老坟很多,即使大白天跟在父亲后面,我都心跳加快,老担心突然从坟墓里伸出只手,拉我进坟墓里去,再也见不到父母,要是大雪让黑夜提前降临,我实在没勇气穿过那片回家必经的松树林。我跑转头,哭喊着要求大姐给我们向驼子借只手电筒,走出十几米远的大姐停下脚步,回头冲我们喊道:“借不到电筒,你们跑快点就是了,雪下得越大,天反而越亮的,不需要电筒的!”我愣在原地,巴望着大姐发慈悲,回头带我们一起回家——她完全可以放下甘蔗,空手带领我们回家啊!要是早上她跟我说明,是要我们天快要黑了才逼迫我们自己跑回家的,打死我也不跟她出来!只是现在后悔已经没用,我们必须自救。大姐铁了心,一头钻入有门卫和狗把守的建筑公司大门,彻底消失了踪影。雪果然越下越大,地面湿漉漉的,像是盛了不少眼泪。我拉着大妹的手惊惶奔跑起来,突然不知从哪里跑出一辆手扶拖拉机,就像一头大海里饥肠辘辘的鲨鱼,一直追着我们屁股不放,不把兄妹俩一口吞下肚子决不罢休似的。我们靠左它靠左,我们靠右它靠右,就在大妹差点就被车头撞上之际,一只大手一把将她拎开了。等到手扶拖拉机趾高气扬地跑远,我心神才稍稍定下来,看到一张羞涩的笑脸。他的笑脸,在愈发昏暗的夜色里,像一盏明灯一般温暖。

是他!那个被大姐抛弃的订婚对象,我曾经叫过他阿哥的,可是这会儿他救了大妹,我心里感激他,却不能再叫他一声阿哥。

他那笨重老旧的单车,停在路边,看来他一直在暗中跟随我们,看到危险即将发生,才果断地出手相救。

他双手扶住车把,坚定地对我们说:“上来吧,我送你们回家!”

我望一眼大妹,心里想,我们两个孩子,怎么好坐呢——他示意我们坐在他两只臂弯保护里的单车横梁上。

他不容我们犹疑,伸出一只大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就把大妹拎了上去,然后示意我靠近,又一伸手,把我也拎了上去。横梁上坐得肯定不舒服,但是有他双臂保护,让我感觉安全,最要紧的是,天真的快要黑了,一些店面以及住户,已经提前亮起了灯,那时候,街上是没有什么路灯的,那些屋子里亮起的昏黄灯火,更催促起我回到父母身边的念头。他于是双脚快速地蹬起脚踏板,车子快得我不太敢睁眼。可是,他车头一扭,把车停了,示意我们下车。我以为他突然改变主意,不送我们回家了。我心里惶恐却又无奈,谁叫我们大姐抛弃他呢?

他看穿我的心思,憨憨地笑了,说:“有我送,你们不用着急,我带你们进工农兵食堂,炒两个菜,要两碗米饭,让你们吃饱吃暖和了再送你们回去。你们回去还有五六里路,等下我车子踩得快,你们又穿得单薄,担心你们饿着肚子,被冷出病来呢。”

他这番话,感动得我差点流下眼泪。我从他憨厚的眼神里看出愧疚,他心里是想,如果他不是因为大姐提出分手,一时生气,要大姐给回十元钱,大姐就不会想到大冷的天卖甘蔗,就不会强迫我和大妹出来挨饿受冻,如果我和大妹因此被冻出病来,那他的罪过就大了,他会一辈子不得安宁的,而且以后跟大姐成了路人,他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于是他下了决心,要请我们好好吃一顿,也算是给他和我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吧。

我拉着大妹,跟随他走进工农兵食堂。

工农兵食堂我并不陌生。那时还是一个礼拜赶一回闹子,因为星期天不用去学校,父亲每个闹子都要带我出街赶闹子,父亲卖掉杉木或者土特产,带来准备装东西挑回去的一对箩筐或者畚箕,甚至只是一根扁担,就要存放到工农兵食堂里,好空手去采购。工农兵食堂提供地方存放,但不负责看管,父亲就得要我看守存放的东西,等他采购齐全,才一起回家。父亲每次带我进工农兵食堂,因为占了人家的地方存放东西,总觉得过意不去,每次都要带我吃碗粉——钱多点就吃两角钱一碗的肉粉,没钱就吃一角钱一碗的素粉——对于炒菜,吃香喷喷的白米飯,父亲从来没敢想,我也从来没敢提那过分的要求,因为要是母亲带我上街,就连素粉都舍不得吃,能喝上一碗五分钱的绿豆粥,母亲回去都会高兴上几天了。所以即使吃了碗素粉,我想到母亲跟几个姐妹,在家只能吃稀粥或者红薯时,心里总有些愧疚。

走到工农兵食堂辉煌的灯光里,看到还有零星的客人在吃炒菜米饭,我怯生生地对他说:“要不,我们吃碗粉得了吧?”

他笑了笑,说:“这个时候了,粉已经卖完了的。”

我紧张不安地坦白:“炒菜吃饭,要很多钱的,我们吃不起!”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有钱,你们不用担心。”他挺直腰杆,尽量装得像个阔人一样。

我没再说什么,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看得出来,他肯定也是跟父亲一样,从来没叫过炒菜的,但他下定了决心,要摆一回阔。他高声大嗓地吆喝服务员,要炒两个菜,还要打一个汤,主食要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

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了上来——但是,米饭只上了两碗,我以为,他是要我跟大妹分吃一碗,没想到,他说他吃过了,他看着我们兄妹俩吃就行。

我看得出来,他那天肯定没吃过炒菜和米饭,可能吃了碗粉,或者其他什么食物,勉强填过肚子。他不吃,大姐又不在身边,加上外面天越来越黑,又冷又饿的我却没什么胃口,只想着快点回到家,以免父母牵挂,我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到家的。

大妹跟我一样,因为想妈妈,没什么胃口。勉强吞咽了几口饭菜,大妹就停下筷头望向我。我吞吞吐吐地说:“要不,打包带回家再吃吧?我们实在吃不下了。”

他盯着还散发热气的饭菜,偷偷吞咽了几下口水,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没关系,我让服务员找东西给你们打包拿回家!”

两个菜是大蒜炒腊肉和猪肉炖粉条,汤是紫菜蛋花汤。他让服务员打好包,接过手挂到了单车车把上,然后像刚才那样安顿我和大妹坐好,就猛蹬脚踏板,让车飞一样往前冲去。那时县城没什么路灯,但好歹有些灯光,我最担心的还是出了老城之后,路两边再也没有一户人家,他怎么看得见路啊?我真担心他把我们带到河里或者水田里去。

出了老城,因为一直飘雪,路面已经积累了薄薄一层,就像灯光一样,指引着回家的方向。因为是骑车,他带我们走的是我平时跟父母极少选择的车路,这条路要比走路选择的田基路远一两里,要到村口才跟平常走的路会合。他将车子踩得像飞,两边的景物我根本看不清,我感觉就像飞在云端里一样,他用两条手臂仅仅保护住我们,将身上的温暖传递给我们,他还尽力勾下头,替我们抵挡雪花和风寒。

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黑暗中我们家的泥砖瓦房若隐若现,窗户透出母亲特意给我们留着的灯光。他却压低了声音,担心被母亲听见似的,说:“我看着你们跑进屋才走,你们要小心,别摔跤!”他将打包的食物递给我,示意我拉着大妹的手。我嗫嚅着说:“你不进屋吗?你进屋住夜,明天才走嘛!”我心里想,兴许明天大姐回家,见到他,就改变主意,不再提跟他分手的事了呢。他好像沉思了一会儿,才说:“我就不进屋了,你告诉你大姐,我不要她还那十元钱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找她了,即使偶然碰见,我也不会还认识她,我也不想她还认得出我,她会找到比我更好的。我呢,可能也会找得到更合适的吧。”

我突然想哭,想无论如何拉他进屋喝口热茶。可是他态度坚决,我又怕耽误他回家的时间,那可是还有四五十里的夜路啊。我只好拉上大妹,一路叫着“妈妈、妈妈”,跌跌撞撞跑回家。

进到屋,母亲听说大姐居然抛弃了我们,是他送回来的,急忙拄着拐棍出村口寻找,可是他早已经消逝在茫茫夜空。雪越下越大了。

因为下雪,母亲决定合铺挤暖,不然家里棉被不够。母亲腾出一床棉被,给了父亲,然后带着我和大妹、小妹,还有大我四岁的三姐,胡乱用热水泡了下脚,就爬上几块木板拼搭出的“楼上”的床铺。床铺垫了厚厚的稻草,盖了两床棉被,还是冷得像吃炒豆,上下牙磕碰得嘟嘟响。屋顶很矮,鱼眼雪落在瓦背上,奏出清脆好听的音乐。一家人很兴奋,心里却替还在奋力行进在路上的他担忧,也替不知在县城谁的宿舍过夜的大姐担心。母亲分析说,大姐看不上驼子,夜里是绝对不会在驼子宿舍过夜的,即使驼子借了钱给她,也不会,大姐有个去鸟源水库做苦工时结拜的姊妹,进了染织厂当工人,大姐肯定是找她搭铺去了。

母亲再次唠叨,大姐跟送我们回来的后生提分手,是因为他们家几兄弟不团结,不愿意承包村里的花果山。当初大姐决定跟他确定“谈婚”关系,完全是被他描绘的承包他们村里花果山一百多亩山地,种脐橙种蜜梨种桃种李发家致富鼓动了心思。母亲还在唠叨,估计十二三岁的三姐听得入迷,我却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梦乡。

我梦见纷纷扬扬的雪花,顷刻间化成了漫天飞舞的果树花瓣,桃花啊李花啊梨花啊青梅花啊橙花啊同时都怒放起来,大姐笑嘻嘻地跟着他,爬坡时就帮他推车,拉一车牛栏粪上花果山啊。

(编辑 何谓清)

1973年生于广西富川,瑶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贺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青年作家》《民族文汇》《广西文学》《滇池》《作品》《红豆》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曾获全国教师文学图书专著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贺州市文艺创作麒麟尊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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