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全忠
今年5月,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给中国农业大学科技小院学生回信,寄语他们厚植爱农情怀,练就興农本领,在乡村振兴的大舞台上建功立业。
中国工程院院士张福锁是科技小院的创始人。14年前,时任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院长的张福锁和同事们在河北省曲周县白寨乡的一个农家小院创建了第一个科技小院。现在,1048个科技小院遍布全国31个省份,覆盖83.1%的农业行业产业体系。许许多多的农业专家和农科学子走出实验室、走出校园,把农业科技带到了乡间地头,也把论文写在了大地上。
为民解忧,科技不止在实验室
1960年,张福锁出生于陕西省凤翔县一个小山村里。当地交通不便,没有任何灌溉条件,百姓完全靠天吃饭。他的童年生活中,吃不饱是常事。
走出大山之后,他考入大学,赴海外留学,最后归国任教,成为全国知名的农业学者。到2017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张福锁仍旧记得生活过的小山村,记得山里的乡亲们。
张福锁带领团队先后发现小麦缺锌分泌的植物铁载体类根分泌物,改变了国际植物营养界过去公认的“缺铁专一性反应机理”的观点;证明了铁载体化合物对根际微量元素活化能力的非专一性;在国际上首次阐释了花生和玉米间作改善花生铁营养状况的现象和机理,并把这一成果运用于我国传统的间套作生产体系中……2008年,张福锁带领的团队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奖。但他一直在想,他们的研究成果对农民有没有帮助?农民看得懂论文、用得上新技术吗?
“我们应该到农村去、到生产实践中去,解决生产中的问题,为农业的增产增收作出自己的贡献。”张福锁跟团队提议,结果没人愿意去。有人说:“张老师,我这好不容易才从农村进了北京,这不是又把我‘发配’到农村了吗?”这时,张福锁的师兄李晓林说:“我愿意去农村。”李晓林是研究微生物的,本来应该是做实验室研究的,而且做得也很好。他既是全国优秀教师,又是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李晓林这么一带头,大家都愿意了。
张福锁和他的团队分三路进入乡村,进入农田,和农民一起劳动。张福锁的第一站是曲周,也是石元春等老一辈科学家改土治碱的地方。曲周位于漳河和黄河的冲积平原,整体地势低洼,水旱灾害较多。当地曾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只听耧耙响,不见粮归仓。”早在1973年,为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北京农业大学(今中国农业大学)石元春、辛德惠等教师就奔赴河北曲周,开展黄淮海平原科学治碱大会战。这是真正的薪火相传。
因为曲周实验站离村里太远,所以新技术很难推广,张福锁带着师生们干脆就搬进了村里居住。他们在村里改造了一个废弃的小院,白天和农民一起劳动,晚上和农民聊天。小院的大门天天开着,农民有事就进来,拿着苗,问有啥病了,该施啥肥,问题五花八门,学生们四处求解后再给出解决方案。乡亲们自发给这个小院起了一个名字——“科技小院”。
从那时起,张福锁就给科技小院定了规矩:科技人员常驻生产一线,进行科学研究、人才培养、社会服务,在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导下,为农户提供“零距离、零时差、零门槛、零费用”的科技指导和技术示范。
育天下之英才,硕士来村里卜学
2009年考进中国农业大学植物营养系硕士研究生的曹国鑫,遇到了一件心理落差极大的事:他被“下放”到曲周县农村。“我可是专业第四名考进来的啊!”曹国鑫来自沈阳市,奔着国内农业高等学府来的,就想在中国农业大学最好的实验室里从事科研。没想到,在他眼前的是土地、庄稼与无尽的农活。村民们“翻译”得很直白:“就是硕士们来村里上学了,自找苦吃!”
曹国鑫初到科技小院时,曾经怀疑没有时间写论文,怕毕不了业。但几年后,他把科技小院的模式、研究成果、服务故事写成文章,发表在了<自然》杂志。
学生们到了农村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烂地方”,怎么在这生活,他们想要逃跑,但是又不能逃。心理斗争之后,他们开始学着克服困难,干很多在家里和学校不会干的事,比如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他们还要学着和农民打交道,让农民信任、喜欢,不然接下来这工作没法干。慢慢地,他们学会了表达,学会了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训练了自己的吃苦能力和精神。
科技小院的研究生驻扎农村两个月左右,就发生明显变化,眼睛开始发光了,说话也充满自信。张福锁跟李晓林说:“这太神奇了,没想到在这么困难的地方,反而教好学生了。”他们总结出的经验是,不能给学生太好的条件,一定要让他们吃苦,一定要让他们了解真实的生活。
在科技小院,学生也是天天要向老百姓学习的。他们首先要花20多天做全村调研,家里种什么,多少投入,怎么种的,产量多少,收益多少。这些调研问题能帮他们了解农民的技术、家里的情况。更重要的是,他们一户一户地调研后,就能掌握这个村的“能人”是谁,就知道村里谁有威信,谁种地种得好。
有些地方种杧果,但很多学生都没见过、没吃过,这怎么指导农民?张福锁的招也很简单,让学生跟着20个能干的农民去看、去问,把他们的方法记下来,再一分析,就成了学生自己的做法。然后,学生对这些做法提几个“为什么”,再加点学过的知识。最后,这个优化过的方案肯定比这20个“能人”的平均水平更高一步。到第二阶段,学生就可以跟农民“打擂台”了,看谁种得好。第一季赢不了,第二季学生肯定干得比农民好。这就给学生很大的自信,只一两年就成了厉害的把式汉。
然后,张福锁要求学生做农民培训,这是小院学生最好的成长方式。学生第一次上课,100页幻灯片只讲了20分钟,腿都在发抖。张福锁觉得这是很正常的。等讲上几次,学生就能把20张幻灯片讲上两个小时,差不多一年多就能完成这个转变。
有一年,香港浸会大学成立了农学专业,招了15个人,邀请张福锁做人才培养的经验分享,他就讲了科技小院的故事。当时,一个老教授举手,说:“张教授,我带了一辈子学生,我怎么感觉你的硕士生比我的博士生还厉害?”
张福锁说:“不是我的硕士生比你的博士生厉害,是我的科技小院这个平臺比你的实验室厉害,因为在村里,学生既可以向农民学习,也可以向企业的技术人员学习,还能向老师学习。学生在这里掌握的都是实战经验,是综合知识,能解决问题。”
“小院”虽小,却可作出科研大文章
科技小院也改变了师生们做科研创新的模式,他们学会了在生产一线、在产业需求里面来做有用的研究。几乎每个学生都在小院里学习了很多。如,张江周在小院里一待就是五年,硕士、博士都是在小院里读完的。读硕士期间,他发表了10篇论文,写了一本书,还获得了北京市优秀毕业生的称号。一个建在乡村的小院,连接的不止是学院和村庄、实验室和农田,更连接了城市和乡村。
2021年10月2日下午,张福锁正在云南大理的一家客栈大堂喝茶。这时进来一位骑行客,一看到张福锁,下意识地说:“咱们好像认识?”原来,这位先生是北京市丰台区的人大代表,而张福锁也曾是丰台区选出的北京市人大代表。骑行客上网查了张福锁的背景资料后,赶紧向州委书记杨国宗作了汇报。
见面后,杨国宗向张福锁介绍了当前洱海的保护情况。杨国宗说,大理州全面实施农业面源污染防治和化肥农药减量行动,但洱海流域面源污染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有效改善,希望张院士能牵头帮着解决这个问题。
回京后,张福锁马不停蹄地张罗了起来。组织研讨会、邀请专家、组建工作专班……一次次研讨,一次次碰撞,大家对洱海面源污染问题有了初步的印象,并着手拟定了几个攻关方向:植物营养系主任侯勇负责有机肥方向,植物营养系副主任丛汶峰、徐玖亮副教授负责绿色高值种植模式构建,植物营养系副主任许稳和博士后营浩、尹宇龙等组建小队做面源污染前期调研工作,金可默副教授负责筹建科技小院。
张福锁有早起走路的习惯。每天早上,他会沿着阳溪和洱海边观察水质。2022年2月12日早上,他一路走到龙王庙,陡然发现这里的一处入湖的出水口的水是浑浊的,而距离此处仅400米远的阳溪入海的水却是清澈的。这一发现让他豁然开朗,阳溪没有流经村庄,这个出水口是从村里出来的!这就说明,污染的源头很可能在村里和后面的农田里。之前政府一直认为村里生活污水和有机废弃物收集以后,大田种植成了唯一的污染源,村庄的影响被忽视了。张福锁带领的团队初步查明了面源污染源头,并建立起面源污染来源精准解析与系统治理模式,为下一步的综合治理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3月2日,生态环境部副部长、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第一组副组长翟青前往大理回访调研洱海保护治理工作。在古生村科技小院听完张福锁团队的介绍后,他紧紧拉着张福锁的手说:“院士啊,你这个模式能干成事儿,能解决问题!”
古生村科技小院成立一年来,师生们围绕洱海保护和农民增收,全面助力古生村生态、文化、人才振兴。他们在村里开展20余场居民用水和垃圾分类等科普培训,普及环保知识,提高村民的环保意识;开展电商直播和培训,挖掘和打造村落能人,打造古生村“头雁”带动村民致富,助力生态和产业振兴;组织村民农耕文化和文娱活动,对古生村100余户古院落、土木结构的房子进行调研,挖掘白族的“生活生态”,打造古生村文旅亮点;成立大理市湾桥镇古生村科技小院党支部,由小院负责人金可默担任支部书记,3名古生村青年党员组成,助力古生村组织振兴。
在张福锁的棋盘里,这是科技小院的升级版“乡村振兴科技小院”,有产业融合、有产教融合、有多学科交叉融合。“到那个时候,再看苍山洱海,天会更蓝,水会更清。”张福锁信心十足地说,“‘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不会只是一句诗,而将是一幅幅生动的实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