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后半叶至今,随着空间由单一物质性向融合性发展以及“空间媒介性”的理论转向,公共阅读空间参与乡村文化创新的角色也日益清晰。从媒介视角重审公共阅读空间价值可见,以公共图书馆、实体书店、农家书屋等为主要构成要素的公共阅读空间在参与乡村文化创新的历史演进中,呈现以空间为媒介传承乡土文脉,以新乡土美学激活区域文化,进而唤醒村民身份认同的新型文化生产机制。同时,重新梳理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实践史也为我们探索新时期“城乡文化再造”的创新路径提供了新思路。
【关 键 词】公共阅读空间;空间媒介性;乡村文化创新
【作者单位】张萱,湖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中图分类号】G258.2【文献标识码】A【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3.17.012
21世纪以来,我国在全民阅读和书香社会的推进中,一种由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共建共享的公共阅读空间进入探索和发展新阶段。公共阅读空间是政府、企业、社会组织或个人在图书馆、文化馆、实体书店、街道、社区等空间独办或合办的个性化、公益性读书类公共文化服务平台。城市书房、智慧书屋、现代书局这些名称各异的文化空间,如今已成为城市文化的新地标与学术研究的新热点。那么,在推进城乡公共文化服务一体化的建设中,作为物质性空间存在的公共阅读空间在乡村文化创新进程中发挥了怎样的功能?它是城市公共阅读空间的一种扩张和移植,还是作为一种现代性符号介入乡村文化的“点缀”?
笔者以媒介空间理论为视角,通过梳理我国近百年来乡村中公共阅读空间的发展轨迹,以图书馆、实体书店、民营书店和农家书屋4种类型的公共阅读空间为研究对象,针对其中具有较高社会影响力的典型个案进行分析,提出我国乡村公共阅读空间可划分为三个发展阶段:前萌芽期以空间赋形历史、萌芽期以文艺定义空间、发展期以空间标识地方,由此本研究认为“空间的媒介性”是重拾与重构公共阅读空间参与乡村文化创新的理论新视角。
一、前萌芽阶段(20世纪初—2013年):空间赋形乡史,延续乡土文脉
从书肆到书院、书局、图书馆、书店……公共阅读空间在名称上的变动是社会商业化程度不断提升的结果。清末民初时,我国乡村市场化尚未形成,诞生于乡村中的书店主要是村民牵头捐赠的公益性图书馆形态。20世纪至21世纪初,百年时间里公共阅读空间的地域分布极为零散,以云南和顺图书馆、无锡天上市村前图书馆以及北京柴舍公益图书馆(2014年改名为“篱苑书屋”,下文仍称为“柴舍公益图书馆”)等最为典型,其文化辐射范围多为本地区,故称为“前萌芽阶段”。
1.图书馆形态的公共阅读空间:百年建筑与现代教育的交汇处
诞生在云南一座古镇中的和顺图书馆被称为“中国农村第一座书店”“中国最大乡村图书馆”。百年来,和顺小镇作为茶马古道的一部分,留下了8万多平方米明清时期的建筑群和民国时代的民居,和顺图书馆的发展史就是当地文化交流与文明碰撞的产物。该图书馆旧址为汉景殿,建于明代隆庆时,1905年村里同盟会成员聚集成咸新社创办了面向公众的阅览室。1924年和顺本地青年成立了和顺阅书报社,1928年和顺阅书报社与咸新社合并成当地第一家书店和顺图书馆[1]。这段历史见证了乡村图书馆与平民教育之间的交汇,既是文明进步的社会性选择,也是空间发挥媒介性勾连历史的文化性选择。时间因空间而“凝固”,百年建筑与现代教育的交汇处体现了“空间赋形乡史”的最初功能,空间的媒介性价值因此发挥了乡土文脉的历史传承功能。和顺图书馆在文化传播、知识教育、进步文明的传递中发挥的积极作用,使它成为我国早期公共阅读空间的雏形。20世纪初,普通村民面对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碰撞,和顺图书馆帮助他们消除了不确定性,由此成为帮助村民形成自身认同与外界想象的重要媒介。
和顺图书馆以“空间即媒介”的存在方式呼应了当下媒介空间理论的两种进路:一是从文化研究和符号学理论,延伸空间的社会文化意义;二是从哲学社会学理论对空间形态从实体到关系转型的发现[2]。这两个维度的共性在于认同“媒介空间是在一定社会范围内,由人们共同参与的媒介活动所形成的公共传播情境,以及在该情境中聚合的公共传播网络。其功能主要是信息分享、社会交往、情感维系、文化认同”[3]。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媒介性空间可被理解为一种社会关系。因此,鄉村公共阅读空间的空间意义在于构建了更为持久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在这些早期乡村图书馆的代际传承中有所体现。最初的村民多从受惠者成长为地方文化的反馈者、施惠者,以反哺形成了乡土文化的良性循环。就像云南边陲的村民们第一次通过和顺图书馆里的书报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抗战时期,当地华侨捐赠给图书馆的收音机成为创办《和顺图书馆无线电三日刊》的契机,基于此,村民成为整个云南乡村地区中最早了解战局战况的民众。1937年,许多已经走出乡村的先生捐款捐物帮助图书馆渡过战时困境。在和顺图书馆和村民的共同维护下,村民们对知识的渴望与阅读习性逐渐内化为一种地方精神。20世纪末,这个不足8000人的乡村中有近3000人在和顺图书馆中办理了借书证。2021年,和顺图书馆馆长在央视《开讲啦》节目中被问及:“一个乡村图书馆想要吸引更多的读者,最关键的是什么?”馆长回答:“阅读是需要触发和触动的,当很多人离书或远或近时,只要给他机会接触到书籍,他就可能终生爱上书籍。”
2.公益性公共阅读空间:乡土文脉地方感的新表达
2011年,诞生于北京市怀柔区雁栖镇智慧谷交界河乡村的柴舍公益图书馆是21世纪延续“空间赋形乡史、传承地方文脉”特征的当代样本,并且开拓了乡土文脉转化为地方感的表达方式。
一方面,柴舍公益图书馆跳出了乡土文脉依托原有历史建筑的空间范式,创造性地以就地取材作为地方感的空间符号方式。2011年10月,柴舍公益图书馆竣工并交付使用,它由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李晓东设计并捐建,香港陆谦受信托基金和清华大学教育基金出资修建,海外华侨出资捐书。与和顺图书馆空间再造的差异在于,柴舍公益图书馆以本地木柴作为乡史的重要象征元素,如外墙取材于当地村民的柴火,店内装修用料为本地杉木,店前的水面、水边栈道、卵石平展的铺排以及篱笆取自漫山的劈柴,当地村民常用的柴禾也被布置在玻璃幕墙后,围合成书屋的外围空间[4]。读者进入书屋需脱鞋着袜,通过身体感受木质书架、木墙、地板和台阶的材质,木质感由此成为读者与乡土联结的一种身体性媒介。在这个媒介空间中,充满了以木质感官体验为主的符号运作与象征性实践,柴舍公益图书馆塑造的符号空间是乡村公共阅读空间从地方汲取文化养分形成地方感的最初范本。
另一方面,柴舍公益图书馆的地方感还体现在其运营服务中,读者与空间的关联越密切,在地性就越强。图书馆规定,管理者中必须有1—2名常驻村民,让村民参与其日常运营。这条规定将地方感建立在空间与人的关系中,联结起村民与周边市民、大学生、公司白领的人际关系,家庭阅读活动、北京周末一日游以及企事业团建活动等以空间联结人的关系思维在柴舍公益图书馆最初的运营目标中就已明确。如柴舍公益图书馆早期采用“图书漂流活动”丰富店内图书,即建议读者带三本书来,离开时可任选一本书带走。如此既保证了藏书量有所增加,也以书为媒带动了读者交流。这一方案在后续书籍运作中虽然面临所获图书为盗版图书、珍藏图书流失等现实问题,但柴舍公益图书馆在发挥20世纪公共阅读空间对乡土文脉延续的功能上,创造了空间赋形乡史的在地性,更具本乡本土的地方元素逐渐成为延续乡土文脉的符号,构成了人与乡村的连接。
纵览20世纪至21世纪初,处于前萌芽阶段的公共阅读空间依托的空间载体——建筑,使本地历史的呈现、再现和传递有了具体介质,并逐渐形成以地方感为要义的空间营造思路。这一时期的公共阅读空间以空间为媒介,将建筑、书籍与人的联结作为呈现本地文化的生产动力,被城市隔绝在外的乡村文脉在其间悄然生成并代代传递。
二、萌芽阶段(2013—2017年):文艺定义空间,再现新乡土美学
2013年,以先锋书店进驻乡村为标志,知名民营书店再现乡土美学成为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鲜明符号。相较于前萌芽阶段,萌芽阶段的重要特征是空间从依赖实物的地方感转向虚实交融的场景感。虚拟与现实空间边界日渐模糊是21世纪数字化技术迭代发展的产物[5],当具身与拟像、在场与离场、城市与乡村的二元结构皆因技术而抹平成为社会常态时,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内涵重点便从边界的讨论让渡给内容本身。
1.民营书店:首创文艺范儿的新乡土美学
2014年,南京先锋书店首次进入拥有100多座明清时期民居和祠堂的安徽黟县碧山村,将一座拥有200多年历史的祠堂启泰堂改造成先锋书店·碧山书局。祠堂的木质架构、天井格局和老牌匾都被保留下来,废弃的木材被改造为书架、书桌。当它们重新被组合在同一空间中,就像一个沉寂了多年无法言说的古老躯壳,以现代话语方式又开始进行自我展现与表达。先锋书店将长期以来对实体书店“文艺范儿”的执着表达延伸到乡村景观中,公共阅读空间的美因此有了新标准。
先锋书店·碧山书局开业一年后,2015年10月,浙江省杭州市桐庐县莪山乡戴家山村先锋书店·云夕图书馆开业。此图书馆的主体由两座比邻的畲族民居改造而成,改造后的图书馆保留了老民居的木石结构,一幢为艺术咖啡馆,一幢为书店和活动空间。图书馆内书架和桌椅的材料几乎都由施工团队就地取材而来,施工团队通过做旧的手法既还原了畲乡古老器物的原貌,又恢复其实用价值。在书店中,村民既能感受到熟悉的土坯墙、瓦屋顶、老屋架,又能在书籍或地方民俗专题图书陈列、乡土历史摄影展等主题活动中被唤醒某种集体记忆。现代美学理念成为再现村民日常文化的载体,新乡土美学由此形成。
传统意义中的乡土美学,因根植于中国千年的乡土文明,并在中国城市化高速发展的现代美学体系中诞生,便形成了城市文明对农业文明的一种力夺、反观[6],这是一种他者视角下促使落后美学向文明美学进步的逻辑。相较而言,先锋书店的新乡土美学实践,则以空间为媒介展示了两种文化状态的并存与互动,其核心在于跳出了二元逻辑中的取代、推倒和重建。作为一种新的乡土文化美学观,它强调建筑是乡土文化的重要载体,因其凝结了当地劳动人民千百年的智慧与劳作痕迹,故而成为乡村传统美学可延续的重要载体。先锋书店在对建筑空间的改造中,创新了一种可被称为回归与重塑的新乡土美学范式。回归意味着对历史时间留下的痕迹进行凝固性再现。先锋书店以抢救性方式保护了很多废弃的明清建筑,空间的建筑结构、材料、物件都是“凝固”历史的重要存在,时间在此“休止”,书店就像一个重启按钮,让历史得以再现,而非被取代。值得重视的是,先锋书店在依托建筑空间进行文化创新的过程中,还发掘出乡村与城市不同的美学价值,即将美的范畴超越建筑的物质性空间,最大程度发挥乡村自然风光的泛地理空间价值,是一种重塑。麦克卢汉的感知空间理论曾提出,视觉空间和听觉空间是基于主体的视听感官,都属于感知空间,它们可用来阐释空间的偏向性,成为人完整审美的基石。就像这些坐落在山谷田野间的书店,大自然中一切能够被感官获取的信息,都可成为书店再造审美的部分,风声与雨声、山林的绿与天空的蓝、不同时节和气象中的色彩和渐变,呼应着以书籍为主要内容和氛围的民营书店。
这种以回归与重塑为新乡土美学的公共阅读空间改造理念,随着之后先锋书店的每一家分店深扎于乡村文化土壤中,以千店千面的乡土展现着每一个村庄特有文化,城乡二元对立的美学逻辑依托互联网的传播被广泛分享并成为新共识。
2.艺术乡建:共筑场景感的新乡土美学
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正式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在2013年先鋒书店加速布局江浙沪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同时,一批先锋艺术家也在安徽、贵州等地开始了艺术乡建的实践,且形成了较成熟的模式。2015年,在贵州乡村诞生的“茅贡计划”是艺术家依托项目构建的一种“空间+文化+产品文化生产”组合模型,开创出具有新乡土美学的文化经济模式。该模式在跳出城乡二元逻辑的美学表达基础上尤其强调空间与人的关系,因此与民营书店共同筑造出客观存在与主观感受交融程度更强的“人场合一”场景感。
从客观存在的空间营造来看,艺术乡建与民营书店都擅长构建空间与物的关系,“茅贡计划”的第一个项目“粮库艺术中心”就选择茅贡镇一个旧粮库为改造对象,设计师用传统侗族的木构形式增加庭院的空间,将旧粮库改造为能最大程度包容当地村民和游客的开放性艺术中心。就像艺术家们将现代艺术内容和展演方式带入乡村广袤的田野或建筑空间中,以民居、祠堂甚至猪圈、牛栏等为“画布”一样,书店设计师也以建筑为基础,利用本地自然和人文资源,如木材、方位、气候等将书店尽量融入周围的环境。
从体验者主观感受的空间营造来看,艺术乡建与民营书店在构建空间与人共生的关系上如出一辙。粮库艺术中心有两个常规展览:1980年的侗族乡土建筑与百里侗寨风貌志。负责日常工作的馆长吴章仕认为:“乡镇文化建设的难点和关键是怎么能够真正把文化保育和改善村民生活统一起来。从目前已经影响的对象来看,受乡镇文化建设影响最大的也许是茅贡中学的学生。”
与此同时,民营书店在空间与人的关系营造上也表现类似的思路,书店与艺术乡建融合与互构的创新性尤为值得关注。如,2015年,浙江湖州市德清县首座乡村文创园“庾村1932”项目,设计了包括青年旅社茧舍、竹棚自行车主题餐厅、萱草书屋等多个文艺性公共空间,书店与艺术乡建基于文化气质上的同源性,成为空间组合中的最佳拍档。再如,“大南坡计划”负责人左靖曾说:“做乡建,书店是首选。”不仅因为书店与文化天然契合,更重要的是乡村教育永远是最重要的[7]。秉持着修复乡村而非创造新村理念的先锋书店艺术家与乡村书店的经营者,如百年来中国乡建的实践者们一样,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与使命感,以探路者的身份主动参与乡土美学实践,其审美表达的背后蕴含着一种执着、朴素的家国情怀。
纵观2013—2017年萌芽阶段,文艺定义空间成为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基本革新范式,在国家政策与政府的支持下,实践主体逐渐从地方政府、民营组织和民间力量的单打独斗走向多元合作。乡村中多样化的公共阅读空间开始呈现文艺之美,在深耕乡土美学与文化服务的基础上,激活了相对匮乏的乡村文化。随着新乡土美学成型,新时期乡村文旅融合发展的路径也逐渐清晰。
三、发展阶段(2017年至今):空间标识地方,重建文化生产力
2017年至今,国家政策性扶持和全民阅读工作力度持续加大,新华书店与农家书屋联合地方图书馆、地方政府党群服务部门加速乡村网点建设,相较于萌芽阶段地理上散点分布状态,进入发展阶段的乡村公共阅读空间在数量上显著增长。2022年6月,我国已有农家书屋58.7万家,数字农家书屋16.7万家[8]。公共阅读空间进入全国地域均衡发展的新阶段,“一村一店”的格局使乡村公共阅读空间成为所在地方的空间标识乃至文化创新的生产媒介。
1.“新华书店+”:“小连锁”模式点亮地方标识
2017年以来,全国各省各地方新华书店进入乡村门店拓展和建设新时期,随着数量的激增,模式化需求开始显现,浙江新华书店探索出的“小连锁”便成为一种可全国复制的新模式。该模式在服务和补充地方文化的同时,以“新华”这一主流文化符号为标志将现代性审美与地方性文化结合,在提升新华书店品牌与乡村文化振兴的关联度同时,提高了当地村民对本地文化的认同度。
2018年,浙江省萧山区新华书店与萧山区河上镇政府的合作项目绿野书舍建成,近700平方米的书店成为河上镇的第一家书店。该书店采用“新华书店+”的基本模式,由新华书店提供书籍(与培训管理),镇政府补贴一半资金,同时免除书店首期五年房租,允许书店经营方在书卖出去之后再结款,避免书店拥有囤货、进货、配送、压仓等负担[9]。此后,浙江新华书店集团在构建全省公共阅读服务网络一体化的过程中,将城乡文化同步发展构建全省文化地标作为整体布局,“小连锁”经验很快遍布全省。据统计,2018年“小连锁”书店在浙江省乡村中达到514家,营业面积6万余平方米,居全国首位。通过“浙江经验”的输出管理,目前该模式已成为全国新华书店深入基层,特别是深入乡村的基本方式,促使许多乡村开设了当地第一家新华书店。2019年,由湖南省益阳市黄家湖新区与湖南新华书店集团共同打造的湖南益阳首家紫薇村乡镇书店开业;2020年,江苏省首个村级新华书店云雾书房落地江苏省通安镇树山村6组大石坞10号,“新华书店+文化+旅游”的文化赋值探索,迅速提升通安镇“书香树山”的文旅品牌价值。“小连锁”模式的成功从表面上看是新华书店经营模式上的创新,实则为空间与地方关系的重塑。
一个建筑空间一旦成为一家书店,它就变成一个有序且具有意义的“地方”。文化地理学者段义孚认为,地方依赖于人的经验、感知而形成,如果说空间意味着自由,那么地方则意味着熟悉[10]。将空间的地理属性转向地方的人文属性,是“新华+”小连锁模式通过大量复制在全国乡村的一场以空间标识地方的乡土文化实践。在这一进程中,地方意识被激发,各乡村中的新华书店与所在村的历史文化、民俗民生紧密关联。空间媒介性价值中地方感的突出,和而不同的书店风格,让每一家乡村新华书店都以村民熟悉的内容和异质的形式唤醒村庄的文化活力。山东、江西、青海等地新华书店均在不同程度上以“小连锁”模式为基础,陆续发展为当地将村民再度聚合起来的新型公共文化中心。2020年,云南新华书店集团在全省开始打造“云上乡愁书院”品牌,第一个落户乡村的云南省临沧市沧源佤族自治县勐角傣族翁丁云上乡愁书院被评为“年度公共阅读空间”,到2022年,云南省已建成了168家“云上乡愁书院”。“一店一景”的鄉村书店不仅具有提供阅读服务的空间功能,更植根于村民的感知体验与文化认同心理,成为激活乡村文化自信的一个“地方”。
2.“农家书屋+”:微地标创新空间文化生产
农家书屋工程自2005年试点至今已有18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由国家组织实施的参建部门最多、投入最大、下沉最深、覆盖最广、规模最大的一项国家级基础公共文化设施工程,在服务中国乡村文化、农业现代化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但随着中国现代乡村文化发展和治理新需求,由于农家书屋与村民密切关联度、传播效果等局限性逐渐显现,农家书屋曾一度陷入无人进屋的困境。2017年,海南省在“农家书屋+”新华书店的合作基础上,探索更具开放性的“海南模式”,以“农家书屋+”为基础,以“空间即地方”的文化赋值方式,使书屋逐渐成为乡村文化的微地标。一店一特色的“微地标”意味着见微而知著,空间成为个人与地方的关系纽带,通过连接村民与本地文化呈现地方的可见性,书屋在其中表现高度的创造力与整合能力。
一方面,书屋定位为本地文化的生产空间,极大提升了农家书屋作为主体性角色进行创新的可能性。如凤凰海南书坊火山口阅读分享中心根据当地种植火山石斛、菠萝蜜,养殖黑山羊较多的实际情况,主动协调新华书店增加相关农业科技类图书的投入,以服务村民切实的信息需求。2018年在荒废7年的岭西小学原址上改建的火山书吧,命名就取自其地理位置为马鞍岭火山口脚下,书吧重点推出集旅游、自行车运动、农业、教育于一体的创新性经营项目“人民骑兵营”,成为海南“农家书屋+”创新活动营的典型代表。在吸引村民重新走进书屋、构建村民身份标识的过程中,人的流动丰富书屋在文化生产方面的多元性。
另一方面,“农家书屋+”探索出多种组合,以书屋为中心将微地标进一步“活化”,拓展了地域文化的可见性。2017年溪边书屋首创“农家书屋+”旅游景点的新组合,同年,海南省定安县将全县108家农家书屋改建为文化村邮服务站,打造“农家书屋+”村邮站的组合[11]。2018年,三亚市天涯区西岛渔村将废弃渔船改建为海上书房,在“农家书屋+”旅游景点组合的基础上,场景化构建渔乡文化成为吸引外地游客的新样本。海南地方文化的多元与丰富首次以农家书屋为撬点,超越了曾经仅以风景为地方文化标志的单一性。
以农家书屋作为乡村文化微地标的支点,已被实践证明其推广的可操作性。在这一过程中,不少农家书屋在连接人与地方的亲密关系中创新了书店空间的文化生产力。如雅安市天全县新华乡永安村农家书屋管理员淡青、巴中市平昌县镇龙镇万家村农家书屋管理员刘秀娟,均入选2023年“乡村阅读推广人”[12]。她们以书屋为媒介,发挥空间媒介性更具人情味的文化生产意义。随着书店管理员与书店故事的传播,“农家书屋+”在四川省内各农家书屋的全局建设上已开始探索更多创新,省内联动就是其典型产物。2022年,四川省率先升级了全省运行管理系统,将省内农家书屋进行数字化管理,进一步整合资源,加强分散在省内各个乡村书屋资源的共享,将“农家书屋+”的服务试点延伸至妇女之家、乡村学校少年宫、图书馆等,实践了农家书屋由新闻出版行业运维管理向公共文化服务空间的转变路径。
2017年至今,全国新华书店和农家书屋以公共文化服务主体全面参与乡村文化振兴,无论在数量、体量还是质量上,公共阅读空间都已经成为我国乡村中具有地方标识文化的新型空间主体,在重塑当代中国乡村文化内涵的进程中发挥了奠基性与标杆性的价值。
四、公共阅读空间的乡村文化创新路径:双向奔赴的文化创新机制
公共阅读空间在乡村中的实践历史,伴随着现代数字化技术的持续发展与更新,空间的边界感在物质与虚拟范畴中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当人们越过乡村与城市的地理区隔,空间漫游一般的双向流通成为新的表征,乡村公共阅读空间便逐渐从城市与乡村以平行且单向的路径关系,转向两条路径的重叠且多向度流通,由此也成为“城乡文化再造”的孵化场,双向奔赴的文化创新機制由此显现。
1.乡村公共阅读空间以“历史”为核心价值,促进城乡流动方式的转变
纵观我国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百年多的实践历程,空间媒介性价值贯穿其中,并高度体现在空间的历史价值上。从公共阅读空间建筑的实体角度看,20世纪初公共阅读空间多为明清建筑再利用,建筑精湛的工艺及其曾经作为文化中心象征的精神价值借由书店形态再生时,村民对故乡的熟悉与亲切,便自然地移情到旧有的建筑实体中。卡斯特认为,空间是一个物质产物,相关于其他物质产物(包括人类)而牵涉于“历史地”决定的社会关系之中。该观点指出物质性空间的核心在于历史,历史价值则在于社会关系而非空间属性,因此无论是早期的和顺图书馆,还是21世纪以后涌现的先锋书店、方所书店等民营书店、新华乡村分店,都不无例外地首选乡村中颇有年代和历史价值的建筑作为书店主体,并将其延伸为对乡村中更多历史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再利用。
在这一实践进程中,公共阅读空间以建筑体为历史要素展演方式,逐渐从早期的直接使用转向符号利用。规划者和设计师最初多以现代乡村美学观念改造传统历史建筑,之后便不再局限于对建筑的直接利用,而是将废旧民居、祠堂作为公共阅读空间对接城市和全球,公共阅读空间成为乡土美学与现代美学的媒介。历史符号通过其文化象征意义,包括民俗元素转化、村民参与方式等对乡土元素予以保留和再现。当历史价值依托空间的物质性向融合性发展时,一个公共阅读空间就成为一个活化的历史。
回溯20世纪初,我国公共阅读空间多以图书馆为基本形态,发挥了传承地方历史与文化的基本功能,通过提供书报和新闻信息的方式传播新知,延续村民以建筑空间为中国文明象征物的认同。在这个意义上表现列斐伏尔关于“第三空间”的阐释,“第一空间关注的是具象的物质性空间,第二空间缘起于精神或认知形式中的想象空间,第三空间发端于物质和精神的二元论,同时又不同于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它是真实和想象的混合”。早期乡村图书馆作为“第三空间”极大拓宽了我国平民教育和无差别科普的范围,发挥了将本地村民“向外送”的教育功能。随着乡村公共阅读空间逐渐步入第二、三阶段,以民营书店创造“新乡土美学”的空间表达为转折,以新华书店、农家书屋在更大范围内复制并丰富了这种空间文化生产范式为条件,“向内吸”的渠道和动力因此叠加在“向外送”的基础上。城市市民特意驱车来到乡村逛书店、住宿、旅游,曾经离开的村民也回到村里担任书店负责人,参与书店管理和推广。乡村以公共阅读空间为中心使流通方式发生转变,不仅使流通方式更为畅通,而且使其互相交融。在历史符号持续强化的阅读空间中,流动的关系产生文化的创新力,包括村民参与书店的修缮,书店主动与地方文化部门、教育机构合作,以党建为中心搭建多功能的公共阅读空间等,城乡文化再造的孵化功能在此显著增强。
2.乡村公共阅读空间调节城乡文化的失衡状态,构建情境价值的文化创新动力
数字化技术从根本上颠覆了空间与地理的关系,现实地点在虚拟空间中成为无差别对象,随着人的流动与商业驱动,曾经因地理差异而导致的城乡文化失衡状态,在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参与下得以调试并互为构成。由此可见,乡村公共阅读空间首先经由地理媒介的转型,弥合了城乡文化的失衡状态,进而将人际—信息—商品三者纳入空间文化生产范畴,形成了一种具有典型情境的文化创新结构。
随着移动智能手机、定位导航技术以及社交媒体普及,地理媒介的乡村实践被纳入其中,城市与乡村的边界在虚拟与现实中被逐步弱化。斯科特·麦夸尔提出地理媒介的四个维度,包括无所不在、位置感知、实时反馈与融合传播。在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实践中,地理媒介的四个维度集中体现为中国城市与乡村在信息、人流、商业、文化全维度上的流通与再造。当媒介与特定地点的绑定关系被打破,移动和植入式设备与数字网络将地理上千里之隔的乡村与城市纳入同一层级的媒介空间中,地理位置便从一种限制变成多种资源。每一个携带着包含定位软件设备的个人都是现实社会中的移动光标,在流动的过程中,那些积蓄已久的乡史传承、民俗保护与历史记忆等,都成为乡村公共阅读空间中具有传播和经济双重价值的文化商品。社交媒体的使用者只需标注一家公共阅读空间的地理位置,附上简短文字介绍、图片或视频,这个公共阅读空间便成为一个与城市文化空间无差别存在的象征。随着大量网民在地图导航中对其定位后经社交媒体分享传播,这个地理标记便从虚拟走向现实,成为一种消除城乡隔阂的流行文化符号。伴随着人的具身行动与虚拟传播同步进行,难以计数的信息生产者在融合传播系统中多角度参与,既颠覆了传统意义上事件先行、传播在后的文化范式,也使得实践与反馈交织成为一种全新的动态且紧密联系文化生产机制。许多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品牌与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城市同类书店,它们在兼有文化生产者、信息传播者、乡村服务者多重身份的语境下,以文化媒介的角色在城市与乡村话语权的博弈中获得了某种平衡。
乡村公共阅读空间在赋予城乡文化获得平衡通路的基础上,构建出一种具有典型情境特征的空间文化生产力。传统意义上,文化创新结构由商品流通、信息传播、人际关系三者构成。公共阅读空间在这一结构范式内突出空间的媒介价值,其角色是兼具精神产物的空间再生产关系主体,由此成为改变乡村历史、人与城乡关系的空间媒介。它基于空间的生产关系,完善了人际—信息—商品的三重流动,将自身嵌入整个文化市场的流通网络,形成了一种新的空间关系再生产,并产生了乡村公共阅读空间所营造的一种典型情境。最初提出情境概念的社会学家威廉·托马斯认为,情境并非环节、场合和场景的综合整体,而是一种“现实的建构”,是“主客一体”共同作用下的态度和价值的一体两面[13]。在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各种类型中,其文化的生发与活跃多是基于典型的情境,文化创新以情境为条件,又以情境为动力,人际、信息与商品同时在场产生的生产价值更为显著。如,先锋书店举办的“作家驻村计划”活动,在村民与村外人进行人际互动的同时,将作家驻村作为一个事件和持续状态,既是信息也是文化商品,三者在乡村文学再生产这一情境中相互作用产生了新的文化内容和形式。再如,方所书店·大南坡艺术中心每年举办的“南坡秋兴”文化节,以音乐为典型情境,实现了大南坡即将失传的地方戏剧与五条人现代音乐共同在场,催生了全新的大南坡地方文化产物。经过近十年的发展,乡村公共阅读空间在经历建设、升级、经营范围扩大、监督管理加强的一系列完善后,其对地方民俗的保护和留存,通过各类常态化的乡土文化孵化项目,为乡村提供了文化输入、精神陪伴,这些都成为乡村公共阅读空间在营造典型的乡土情境中的文化创新产物。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下,托马斯“主客一体”的情境观进一步为“媒介即情境”提供了理论基础实践契机。媒介技术渗透于人际传播、大众传播、虚拟与现实交融的多种情境叠加之中,因此,乡村公共阅读空间的情境维度更加丰富,将主流文化宣传纳入这一情境并丰富其内涵是一种文化创新方式。新华书店、农家书屋在全面进驻乡村后,在国家文化宣传方面以公共阅读空间实现了现代乡村文化的普及,在建立村民与国家关系、培育未来一代村民的现代性意识等方面探索出多种路径。如,2017年在新集村图书馆初步成功的经验上,新集村政府进一步与黄淮学院建立战略合作联盟,双方在新集村又建设了第二家书店拙匠书院,将公共阅读空间以感官审美呈现的空间体验深耕于更广泛的社会服务范畴。该书院既是黄淮学院服务新集村乡村振兴工作的一个平台,又是学院实践教学与创新的基地,在运作中持续汇集设计师、艺术家、建设者多方主体,仅一年时间就为新集村制订了“三院七坊”建设计划。拙匠书院在融入新集村乡民的文化生活的同时,让村民的收入也得以增长,有效促进了乡村第二、第三产业的发展,真正实现了国家主流文化、进步文化的宣传与提升地方经济效益的双赢。
五、结语
20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梁漱溟发起的“儒学下乡运动”、晏阳初与陶行知寄希望于教育与文化改造乡村,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对乡土文化革新的思考[14]。在乡村文化创新这个时代命题中,公共阅读空间从一束摇曳的亮光,逐渐发展为星火燎原之势。如今,那些在乡村古旧建筑原址上修旧如旧、重获新生的公共阅读空间在实现自身嬗变的同时,也映射着周边村民的房屋修缮观念,影响乡村政府对征地拆迁的方案,甚至改变了地方文旅定位和发展的思路。现代美学观念、智能科技的人文关怀也借由书店这种媒介性空间破除旧边界,建构新关系,城市与乡村的双向再造正以一种美的方式重新記忆历史和书写未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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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leshan.cn/html/6A4DEEDADC39436D/2023/04/24/view_B85EC191DF1C55A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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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钱理群. 志愿者文化丛书:梁漱溟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