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 时光中渐次走失的字典（组诗）

墨痕

刀 镰

父亲向泥土弓成的弧已被拉直

它不再是月光里行走的铁

不再收割麦田，一刀刀割倒风霜

它停留瓦屋的房梁处，向下悬垂

我目睹父亲再一次把它取下放进怀里

仿佛，搂抱多年不再耕种的土地

如今，它倾斜成一座老去的钟

再也没有一粒麦子敲响它

芦苇帘

几乎消失了

这大地的礼物

我从江边一片寄居的苇草中目睹

那因聚集热而抵御的冷

如何拯救了一座村庄

而现在 ： 我听不到

从土墙内发出苇笛的回声

那种，因它的存在而没有被冻伤的生活

它们，比土坯和青瓦还坚硬

大野沉默

时光倒叙那些

父亲树皮般的手上捆绑的痕迹

向我逼近

——那掠过村庄的，掠过我的经久不息的

火

讲 古

文字的迷宫——

在康家湾，当讲古人落下最后一拍惊堂木

院落里，复杂的交谈声似虫鸣唧唧

所有 听客都成为戏的一部分

故事是完整的，三千年了

是讲古人在某章节高潮或低迷处

用雪上加霜的声调与凸凹的表情

让一部古传奇，成为且听下回分解的谜

此刻，讲古人抿了一口茶，燃起烟斗

琴瑟声中，月色仍是个悬念

簸箕简史

我不能不对它再一次产生凝视

那渐次消失的汉字

再也没有什么可簸之物将它还原

让我聆听：它与谷物之间

细微摩擦而产生的转折

现在，它倒立角落，内心弯曲

当你俯下身，抚摸瘦去的藤条

有一种吱嘎声从它关节处传出

像我们，在时光拐角接不住的礼物

那用铁丝穿透布匹缝补的洞

仿佛，我内心延伸的一个缺口

而藤与藤篾之间欲言又止的相拥

都搁置在，一首诗叹息的尾句之中

水 车

没有退路

这汉语中一枚古老的词

在康家湾村南

走过一茬又一茬甘蔗田

族谱里的琴键滚过脚踝

祖母驮起水车，像驮起不曾忘却的民谣

一波波被吸纳的水浸润大地根部

让我在棱木间隙的内部

取出，先民压缩的智慧

从石槽里引渡

——镶嵌村落一个不可替代的名词

向上，接近比蔚蓝更深的天空

向下，深入泥土

像深入历史的册页

油 灯

未曾和你虚度光阴

一些我难以忘却的时光

是从一根根不断膨胀而又干瘪的灯芯中汲

取的

它微弱而有力——

我不能在它消逝时隐匿自己

我有义务从氤氲的秘境之中

掏出它存在的旧址

并深深注视 ： 一次次虚空与盈满之间

那段，空白的启示

我必须以它为荣

以一截灯芯的腐蚀而带来火的意义

它就挂在仓房的阴暗处

静止成，一枚剥蚀的文字

我在梦中發现——

白炽灯照耀的瓦屋都熄灭了

只有一盏盏油灯在窗口燃起

——这短暂的相遇，掠过月色

掠过我，骨头里发酵的记忆

辘轳井

摇不上来一桶月色了

这深深的爱，废弃的旧址

绳子还在，喂养村民的恩泽还在

青苔里，我触摸到时光摩擦的痕迹

飞鸟都走了。几只南归的燕子

偶尔旋入水中

撞弯了一曲曲泛黄的童谣

我不知道，它究竟还能存活多久

我看见井中吐出一圈圈的文字

仿佛，它内心的腹语

一直沿着悬垂的绳索向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