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明
崔岩把他的诗集取名为《静物的声音》,我一看就觉得这名字取得好。我和崔岩认识的时间不长,交流的次数更加少,但几次见面他都是话不多,静静微笑着,仔细倾听着,微微点头,眼睛透出一种温和与令人怡然的光,让人感到很是安心。简单地说,这样的人,你一定是可以和他交朋友的,就像他的诗集名字,静物的声音,他自己也就像是一件缄默而又沉厚的静物。他其实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时间和各种生活的颠簸,但他不言,或者说,不轻易言说,他只是静静地感受着、疼痛着、沉淀着、思考着,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发出一种浑然如空气一般的声音,你只要呼吸,你就少不了这种空气的滋养。
关于这一点,崔岩自己明显也有着清晰的认识,在他这本诗集的“简单的自传”一辑中,他说:“这些年我在时间里顺流而行/作为尖锐并迟钝的物体/身上涂抹一种称作世故的油脂/绝大多数刮蹭,被衰减至有痛而无痕。”首先便是衰减至有痛而无痕的词语,似乎一句话便包含了无数的生活的艰难辛酸,有意思的是,他同时又强调了,他本来是尖锐并迟钝的物体,只是被“世故的油脂”给涂抹了、掩盖了,但是我们知道,油脂的涂抹与掩盖,对于一件真正尖锐的物体来说,又怎么可能永远存在?只要时间一到,太阳一到,油脂又怎能不融化?这种尖锐一定又会发出只属于他自己的光芒和声音,而这种尖锐,在崔岩的身上,显然是一种永远的存在。这是一种本质,就像他在一首名为《我们只可以带走一片叶子》的结尾时说,“我们沿着叶脉固有的经络/头也不回地前行”。这就似乎有些倔强了,但恰恰对于这种倔强,崔岩有着一种极为清醒的认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便是一种成熟的姿态,比如他在一首名为《时间肯定了什么》中坚定地说:“我们看不见的,时间都能看见。”就是这种对于人性、对于时间和永恒的认定,使得他的人生态度显得自然、坦然,也使得他的诗歌语言的节奏舒缓,不急不躁,娓娓道来,慢慢形成了一种自己的风格。
这样,我们终于慢慢谈到了崔岩的诗歌写作。在这本诗集中,崔岩把他的诗歌分成了四个小辑,白云记、简单的自传、另一个崔岩正在发生、我有参差不齐的句子。在这四个小辑中,简单的自传有50余首,显然是这本诗集中分量最重和最集中的一部分,我很惊讶地在这个小辑中读到了这首诗:
一念蜡梅
我见过许多种花,凋落时
一瓣、一瓣剥落自己
留住不舍的花心,留着残念
在风里,在雨里颤抖着掉下
而蜡梅,她想开
就用尽全力开。仿佛一忽儿
就挂满了枝桠。
想要落时,她就把整个儿的自己放下
蜡梅花是很苦的,她要等叶子落尽
才能开花。她要等
漫天的雪飘过,漫天的寒飘过,
才可以落下
我惊讶于这首诗的语言节奏,那些细小的描述,“在风里,在雨里颤抖着掉下”“蜡梅,她想开/就用尽全力开。仿佛一忽儿/就挂满了枝桠。/想要落时,她就把整个儿的自己放下”,这节奏里呈现出来的细致和舒缓,以及诗人观察事物的内心展开,和我以前认为的崔岩的形象很不一样,整首诗歌的沉稳、细腻与完成也都让人感受到一个成熟的诗人稳稳地站在了你的面前。虽然“蜡梅花是很苦的”稍有些主观的强调,与整首诗歌稍有些出入,但接下来的诗句依然生动而深入:“她要等叶子落尽/才能开花。她要等/漫天的雪飘过,漫天的寒飘过,/才可以落下。”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崔岩其实是一位坚实的现实主义诗人,他所有的诗歌语言都来自于他身边的社会现实。到此时我才恍然想起,崔岩还是一位媒体界的资深人士,作为与现实世界息息相关的媒体人,他的脉搏自然也会与现实社会相呼应,社会的风起云涌,现实的潮起朝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这些,对于崔岩来说,一定有着比一般人更多的深入、感受和感慨。正如我之前的认识:崔岩是诗人,但他又是一个媒体人;或者应该倒过来说,崔岩是媒体人,但他又是一位诗人。媒体是连接和影响内外两个世界的一座桥梁,关注内心以外,关注世界的动荡和变化,是媒体人本质和必然。这样一来,两种不同使命的要求和态度,汇集在崔岩这一个人的身上。下面这首诗歌便是例证:
风
风起于无端。
它带来一些运气,又吹走一点点命。
大风,不意味着能带来更多
也许微风具有饱和的满足感。
我和妻子正处于风中。这些年
我们目睹几位亲人在风里被一点点带走
直到看不出丝毫痕迹。
我的父母经历了太多的风,获得了
雪白的年龄、镌刻着铭文的皮肤。
儿子自打生下来,也被风轻轻吹着。
风吹大地,作为人类,我们无可避免,但也正因為我们是人类,我们便一定有属于人类的感知,非同于草木一任风吹的悲叹和认命。我相信崔岩一定更是这样,正因如此,我又兴致盎然地去阅读他诗集中的另一个小辑:另一个崔岩正在发生。我想看看另一个崔岩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便看到了这个:
淡 墨
…… 应遁入空山,闲坐净石
……
以草叶捆扎松针,山岩作画
饱蘸薄雾,寥寥几笔绘一纸净土
有人经过。清白如我。
恍然间,忽有一种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感觉。还有:
树的本事
有的树,最大的本事就是
懂得在合适的时候,抖掉不合适的叶子。
那么多叶子,每一片
它都了然在胸。抖掉一片,就忘掉一点。
鸟儿在枝头歇息的时候它抖一抖
有风掠过的时候也抖一抖。
到了秋天,即使没有风
它自己也会在夜晚,使劲抖一抖。
直到把浑身的叶子全都抖落
它才安心过冬。
语言的朴素沉稳和精准不说,这样的思考和态度便令人深思,特别最后两句:直到把浑身的叶子全都抖落/它才安心过冬。看完内心很是感慨,这便是东方人的生活态度?或是中国古贤人的智慧?抖掉一片,就忘掉一点。整首诗歌透出了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气象,一种经过风雨后的超然、坦然,焕然于诗中和纸上。诗歌的气息内敛,叙述节制,安宁,大方,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命运的悲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崔岩,一个隐于内心、潜在于血液的崔岩,一个平日无言、常常微笑于世界的崔岩,一个更立体鲜活、也更丰富的崔岩,相较于我从前对他的认识,这便也是一个新的崔岩。除此之外,崔岩还说:
茶是一片倔强的叶子
……
一片本可以顺从季节和土地,却偏偏要
逆时改命封存自己的叶子
一片只有被热烈与温存紧紧抱住时
才快意而舒适地漂浮起来,一次又一次
给完自己的全部,在满足中
沉沉睡去的叶子
从这几句诗中看出,还有一个崔岩,一个倔强的崔岩,一个偏偏要逆时改命的崔岩,一个给完自己的全部才沉沉睡去的崔岩。看来除了上面的两个崔岩,还有第三个崔岩,或者,还可能有第四个?很难说。但对此,我只想说一句:好!
2023年2月2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