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征
一
故乡的河流沉静安稳
每个夜晚被月光荒芜地照着
她干净淳朴
躲在芦苇荡厚厚的屏风后
一次次探出好奇的脑袋
最终被未知打回原形
她的孩子向往大海
被大地托举着推向远方
她常常用祈祷安慰自己
白天的怯懦夜晚的软弱
在鱼儿的低语中愈发苍白
小心翼翼守护着祖祖辈辈的承诺
时代巨变令她恓惶得不知所措
固执地认为自己还是无所不能的母亲
贡献着仍旧新鲜但不再甘甜的乳汁
几千年来赤裸裸的伤痕是她的底气
羊群苍凉的咩叫羸弱不堪
历史经验不再可靠
她依然坚定地说
哦,孩子,请相信
腊月仍是一年的尾声
二
曾经,她是我的母亲
现在,她是我的孩子
世界积聚厚厚乌云
没有月亮的夜晚早被世人所接受
习惯安逸的浪花不得不学会奔跑
土地的呼唤逐渐减弱
麦子习惯乘坐卡车奔向远方
高楼大厦的魔咒常被热议
闪烁生命之火的眼睛缺乏信仰
请不要试图拯救什么
迷失的灵魂不相信永恒
湮没滚滚红尘的历史期待被重新解读
理想、热血一朝成了背信弃义的借口
这样的天空还会永续下去
蓝天下的人们是否依旧蹒跚追寻
出卖灵魂走向荆棘丛生之路
真理不需要敬畏
子弹的呼啸更具力量
三
一颗浪花撞击河岸
一瓣春天在岸边破碎
谁都难以读懂
被浪花推搡撞击堤岸时的无奈
被农民抚弄过的每一棵芦苇
初夏来临从头顶吐出一尖鹅黄
伸出泛青的手指
昨夜的满腹哀伤
随着流水的方向走向沉默
曾经腰肢柔软手臂圆润
攀附过杨柳粗圆的腰身
朝着劳动的身影祝福光阴
憧憬美好图案的眼睛
载着白天鹅的倒影
醒来看到飞旋的浪花
如瞬息昙花绽放之美
青春的枝丫遗忘来时路旁
呼呼风声席卷鸽哨
霎时间了无影踪
祭奠飞光为过往送行
苍鹭于岸边哭泣
悲伤像流浪的溪流细腻
四
秋风送走最后一个秘密
光秃秃的树干像河流一样瘦削
岂能忘记曾经的微笑
将童年的快乐一一捡拾
守着长长的发丝
河流为故乡土地奉献一生
比时光还长的回望
撑起日渐憔悴的日子
星星璀璨照耀夜空
一盏灯是一个守望
每灭一盏,故乡便走出一位少年
眼神坚毅,月光暗淡
奉献甘甜乳汁让乡村日益丰盈
低矮的茅屋变成三层洋楼
机械纵横在温热的土地上
庄稼地里打滚成为遥远回忆
村口黄牛,冷峻的眼神让夜晚不敢走近
每次反刍让青草呓语在舌尖苏醒
犹如一首忘却的诗
长大的少年以失落怅然的姿态返回
耳朵塞满繁华
河流清洗三天三夜都無法通透
五
浪花喧哗着无限索取
无声无息的责备像花瓣
充满美和隐忍的力量
归来的游子再次收拾行囊
将最后一个泉眼带走
河流腰身渐细
像一句断断续续的诗
每个结巴的词汇
都藏着感伤与痛苦
我知道,她最终会屈从命运
接受杂草堆积 淤泥阻滞
会在钢筋水泥和厂房的强迫下
拱出不甘心的战栗
每朵浪花都渴望暴风雨的蹂躏
哪怕电闪雷鸣狠狠抽她的脊背
在乌云朦胧的犬吠声中
呻吟顺着根须向下扎去
无力的反抗多么苍白
但她坚信深埋于地下的水系
会封锁这段苦难的经历
终有一天,那些做过乡村叛徒的孩子中
会出现一个记录隐秘史的诗人
顺着瘦弱的足迹 归拢凌乱不堪的头发
解密暗语
六
因过去的恩惠,大雁哭诉涨潮之美
在年华无情的冬日逝去
变成一只发簪将满头秀发
塑造成无尽梦幻
时间之火焚烧古老的爱情
被激情折磨的脸庞泛着微红的光
每条河流的每个拐角都有明媚的花朵静静开放
每次开放都燃烧着漂浮不定的岁月
匆匆回来又走的人在拐角踯躅良久
脚印为荒芜的河滩缀上花边
在浪花的奔腾声中
一瓣爱情寄存在芦苇荡里
在星汉灿烂的夜晚
感受河水上涨同频的呼吸
美好的事物梦里存放
想念的时候拿出来默默欣赏
最终关上身后那扇窗子
将河流的热忱关在昨夜
挂在额前流苏上的露水
在天亮前接受命运的安排
七
远方的河流追逐白云
乡间河流在众鸟哀歌中走向绝境
大江大河在大海里欢享汇聚的澎湃
小沟细流生存之地被挤压得不敢愤怒
看看坚强的幸存者吧
像个落伍的勇士
无法表达 却又
借助大地之口 借助愚人呐喊
说出无关痛痒的牢骚
故乡的河流在回望中越来越远
如同逐渐模糊瘦弱的丝带
透明的风轻轻一吹破碎成飞扬的丝絮
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夕阳下涂上悲壮色彩
漫长的诞生与死亡一样值得尊敬
八
把老鸹的歌声留住
把残酷的蛙鸣记录
把浓雾中抬起头的虫子的悲歌一一搜集
送给你千百年的温柔
神通广大的仙子无法拯救你死
迷人的河妖无法阻拦你瘦
干脆瘦下去吧 瘦就瘦成一团火焰
把村庄烧成发黄照片
把童年烧成记忆深远
把民俗烧成裸露的苦涩
把亲情烧成冷却的灰烬
最后大地天空都熊熊燃烧
天地之间充盈着瘦的愤懑
沿着古老的河道 沿着光阴的锋芒
呼唤一个个亲切而又遥远的名字
他们在四面八方听见这呼唤
顺着健硕的马蹄 乘着鹰的翅膀
一滴滴泪光带着云雾与露水的潮湿
朝着嘶哑的喉咙汇聚
由远及近 由模糊到清晰
奔腾着汹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