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米
前情提要
因为意外,修理机器人E5791-7来到“我”的小行星上,“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赛文。赛文救了被困在控制室的“我”,“我”为它过生日……两人的关系逐渐变得亲近。
按照事情发展的一般规律,你给人献唱一首歌,他要么会给你钱,要么会跟你谈感情。
赛文就跟我谈起关于感情的话题来。我已经坚信他是个有丰富感情的非生物体了(唱歌那件事,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不过我也知道,他谈论感情,无非还是书看多了的缘故。他没有什么生活体验,之前一直跟机器人同胞待在一起,想必不懂得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你能指望一个毕生都在漂泊而不是做学问的老家伙说清“感情”这么深奥的概念吗?我灵机一动,给了他一个循环解释。“感情就是你心里的感受,它来自你的心。”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
“不是心脏,也不是大脑,是心。”我说。
他忽然间沮丧起来——或者说,做出沮丧的样子来显示他情绪的低落。跟他相处久了,我已经能从他的模拟表情中看出许多微妙的心理变化。
“怎么啦?”我问。
“我没有心。我的核心部件包括一个光参量处理器芯片和一个二锂电池,”他说,“另外还有一组量子级联飞秒脉冲①工作控制模块,让我的动作可以精确到皮米级,它们都不是心。”
“不,每个人都有心。你能思考,你就有心。”我说。
赛文很聪明,卓越的理解力是修理机器人的基本功能。他很快就明白了,告诉我:“对,我有心。我有一颗铅做的心。”
“真不错。”我说,“你是看了《快乐王子》吗?”
“其实快乐王子不快乐。”他侃侃而谈。
真聪明。
“我的心又变成泥土啦,它是大地的一部分。”
哦,你看了《战争与和平》。
“我的心像风一样,它想周游世界,一刻也安分不了!”
你看了《柳林风声》。
“我的心是水晶做的!”
你看了《雾都孤儿》。
而我的心是冻肉做的。这没什么不好,一颗坚强的心需要比石头还冷,比钢铁还硬,这是生活给我的启示之一。真正不妙的是,它化冻了。这绝不是好事。肉化冻时会产生许多水,水里面含有细菌,它们流向身体的各个地方,流到四肢,钻进大脑,让人变得懒散,麻木,不愿思考。
我对赛文产生了依赖,就是化冻的副作用。我在田间忙碌的时候,会时不时张望一下他在不在附近,如果看到了,我就喊他来打下手,递个工具,替我挖个坑栽个胡萝卜什么的。这是极其无聊的行为,因为我的耕种车什么都能干,我只要动动手指就行。现在我更乐于动嘴。
如果他不在田地里,我甚至要扯着嗓子嘁几声,想拉他来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有时候他应声而来,有时也无动于衷,装作没听见。这很自然,他毕竟像个孩子一样。
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却愈发明显,我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还没到腿脚不利索的程度,但是软弱无力,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变得无聊起来。肉一旦化了冻,它的保鲜期就不长了。当你过分依赖别人的时候,灾难就会降临,或早或迟。
吃饭的时候我也希望他陪着我,虽然我独自吃饭已经有十年……不,不能这么说,那时我有毛豆,无论吃饭干活它都会陪着我。再往前,我跟老伴一起生活,陪着我的不仅是她无处不在的眼神,还有无数个童心未泯的惊吓与惊喜。而现在,我有了赛文。
我吃饭,他坐在桌子对面陪着。他不需要吃饭,不过他有嘴巴,他经常用它破坏我的食物。
他的嘴巴是一臺精密的冲压机床,可以把一般强度的材料压制成他想要的形状——有一定限度,它无法创造一个艺术品,它只能用来制造简单的小零件,维修时应急使用。
做不出艺术品,造一些幼儿园水平的手工作品是绰绰有佘的,他也确实这么干了。他舍不得用我储备的零件,因为我几年都不出门,储备不多,他专门糟蹋食物。
胡萝卜,萝卜,土豆(即使做成了土豆泥),笋子,菜帮子,肉蛋白,他都要放在嘴里嚼一嚼,还给我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怪东西。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顺着嘴角流下来的油和调料,笑得像个小傻瓜。
幸亏不是真傻,我种的粮食多得吃不完,假如他嚼餐具,场面就不太愉快了。
我知道有人特意将菜雕刻出精美绝伦的样貌然后一口吞掉,似乎很愉悦,我没干过。要把赛文吐出来的菜吃掉,即使不在意润滑油的味道,心理上我也接受不了。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吃饭时有他陪在一边,即使什么也不说,这给我一种感觉:我还活着。在这之前,我是在等死,现在我很没出息地认为,既然没死,那就安心活着吧。
我曾经问过赛文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避而不谈,我也就不坚持。机器人的寿命长到无法想象,他只要换上几个零件就又是一条好汉,而我顶多还能活50年——如果赛文没把我的家庭医生升级成疯狂博士的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我的小行星上住到我的家具都化成灰。时间对他来说,只是大脑中晶体振荡器的时钟周期罢了,周而复始,可以一直延续。
我是不敢相信这样悠闲的日子可以维持下去的,虽然赛文很乖巧,而我又不再坚持继续孤僻到老。79年的人生阅历告诉我,不可能。如果生活不能随心所欲地折磨你,人又是怎么变老的呢?
赛文一连好多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少跟我聊天,也不陪我看书,只在我吃饭时露个面,有时我恰好看见他从仓库往外拖材料。我不打算管他。我知道他正在鼓捣某个新鲜玩意。小行星上生活单调,也没有什么资源,但他是个能力很强又有创意的机器人修理工,无论他把我的星球改造成什么样我也不会惊讶的。
他忙碌了一个星期,跑来兴奋地告诉我:“我终于把碎裂的火箭修好了!”
终于?这么说从他第一眼看见火箭残骸起就再没放下过它。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只觉得头脑中有一颗炸弹被引爆了,它被深埋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炸了。我被炸得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稳。
我赶紧跑到控制台终端,把雷达对准熟悉的方位。一枚火箭被渐渐放大,出现在屏幕上。火箭组装得很完整,只有从修补破裂边缘的高强度夹层泡沫才能看出它是报废火箭。这种抢修材料坚固得像合金,现在只需要重新喷上漆,装上动力和控制系统,它就可以拿去二手市场卖了。
“你……”我气得嘴唇直哆嗦,牙齿打战,什么也说不出来。
赛文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喜气洋洋地看着我,等待表扬。
我扬起手,很想给他一巴掌。可是我这辈子还没打过人,现在也没有办法对这个小家伙动手。我鼓足全身的力气,从心底发出怒吼:“滚出去!”我这辈子也没有嘁出过这种歇斯底里的声音。“滚!”
赛文吓坏了,他愣了一下,转身飞快地跑掉了。不到10秒钟,他就无影无踪。
滚吧。我的怒吼变成了嘶哑的哀号。滚,混账东西,谁给你权力来动我的东西了?我什么都给你用了,你还要动我的火箭。这是老伴给我的最后纪念,却被你毁掉了。
是爆炸的火箭要了老伴的命,但我没有理由恨它,错误是老伴自己犯下的。她一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每次发射前检查都是我的工作,她却不通知我就悄悄启动了火箭。偏偏那一次老旧的燃料阀门破裂了。她过分依赖我,却又不让我尽到该尽的责任。我恨的是自己,要不是我一心沉迷在细枝末节上,只管做好最重要的事,她仍然会陪在我身边,无论我们最后到了哪里。
过了半个月,我发的求救信号才被一艘货船收到,船员都想帮我离开这个伤心地。我謝绝了他们的好意,只向船长买了一艘二手的家用飞船,就请他们离开了。
整理老伴的遗物和过往资料时,我看到她在旅行纪念册上留下的一条日志,才明白她想瞒着我做的事。最亲爱的老家伙:
后天是我们结婚50周年的纪念日,我要去买一辆最好的耕种车作礼物。这些年我们游遍了银河系,我很幸福。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奔波,以后的50年,我们就在这里做一对开心的农民吧。
(假如你提前看到这条信息,请假装没看过,否则我就一天不理你。)
打算安定下来的老太婆
我泪如雨下。发神经的老太婆,总爱搞这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当她满含憧憬地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忙着勘测土壤和岩层,估算这颗小行星的改造难度。我们并没有明确要在这里定居,她却总是这么冲动。
我把自己紧紧地固定在岩芯取样钻机上,防止冲击力把我弹入太空,却没看到火箭点火,甚至也没注意到火箭爆炸。是密封屋里斯塔比嚎犬的吠叫从耳机传来,我才知道老伴悄悄开走了我们的火箭。这一次,我们似乎没有想到一起去。但我将按照她的意愿在这里定居,没有她,外面的世界不再有意义。
我当然不能把老伴发射到同步轨道上去,那是精神病人干的事,我只能把火箭残骸收集起来,让它绕着我转圈,仿佛妻子仍然坐在里面陪着我,仿佛从我们的青春年华开始,她一直坐在那儿没有离开过。现在她已经不用担心这个跟了我们50年的老火箭再背叛她了。
我把她安葬在小行星的另一边,一年只去一次,在我们结婚纪念日的前两天去扫墓。平时我从来不去,那不是我想看到的老伴。
倒是小狗毛豆偶尔会消失两天,我猜它是去看望另一个主人了。它必然有着我不具备的灵敏感觉和我猜不透的心思。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人打扰我的老伴,就跟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一样。
赛文彻底消失了。我有点担心。
我自责起来。他是个修理机器人,他只不过履行职责修好了一艘已经变成碎片的火箭。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好意,而我却粗暴地责骂他。到底谁该被骂?
我希望他能原谅我老糊涂了,用他看了很多书变得越来越聪明的头脑想明白,有时候一个人表现得不友善,并不是想冒犯别人,而是以为自己被冒犯了。
我甚至晚上都不关门,希望他能回家。虽然不会有什么人对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小行星起坏念头,可我仍然保留着人类的传统,每天晚上都锁好门。赛文能开门,但我怕他不好意思惊动我而不敢回家。
可是他没有出现。
SCR J07380851+38525493所处的恒星系很偏僻,连行星都没有,只有一个作中转的虫洞,我估计没有别的移民,赛文也没有能力跨星系飞行,我相信他走不了多远。可是,假如他被我吓坏了,无法冷静地思考,假如他以为我真的要赶他走,再也不回来了呢?
我倒不担心他的安全,他是个高智商机器人,懂得自保,不会靠近恒星或黑洞。就算他犯傻想不顾安危离开这个荒无人烟的恒星系,没有诱导程序他也开启不了虫洞。我只是感到了内疚,虽然他很聪明,心理上却只是孩子,我不该冲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能知道什么呢?
他不会有危险,可是……我越想越害怕,万一他真的被吓坏了,那会发生什么?他可能会躲起来,他可能会封闭自我。
想到这个我倍感惊恐。他不吃不喝,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他的电池足够运行一万年。他要是与世隔绝一万年,这个世界对他就不存在了,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开始咒骂自己。我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浑蛋,我随性妄为,用可鄙的粗暴言行伤害了一个幼小的心灵。
我开始寻找赛文。我把屋里屋外都找遍了,仓库,农场,深井,水循环中心,太阳能电站……除了外围的荒野,我把每一寸活动区域都找遍了,没有他的踪影。
家庭医生成天唠叨着让我注意休息,定时吃饭,不要忧思,不要紧张,不然会得大病,我被迫关掉它。我病了,是我自找的。
似乎我佘生的50年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知道,才过了一个星期而已。赛文回来了。
他“哐当哐当”跑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好了!我又把火箭还原成残骸了,跟以前一模一样!”
我哭笑不得。
我带着赛文去看望老伴。耕种车速度不快,两个小时才到达小行星的另一边。
“我来过这里。我还以为就是一个小花园。”他说。
当然,我想,他肯定顺着埋得浅浅的循环水管找到过这里。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问过我。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怯生生的。我明白了,他一直都知道这里对我有着重大的意义,他知道这里是我不愿跟人分享的秘密,忍住不问可真难为他了。
“我妻子在这底下。”我指着花园正中一块平整的岩石地面告诉他。
岩石地面对他没有吸引力,他看着周围的喷灌管道和茁壮的黄莺。墓地里只有这一种花,这是老伴最喜欢的花。那时她还是我年轻的妻子,我们去地球旅行,她头一眼看到它们就说:“我希望我们的房子外面能开满这样的花。”
黄莺真是非常好的花,很漂亮,它的花朵是明亮的黄色,密密地缀满枝条。它看起来柔弱却很强健,又耐贫瘠,基本上不用施肥,只要有水和空气就能活得很好。我很高兴妻子喜欢黄莺,如果她爱的是在肥沃土壤里精耕细作才能生存的花,我是买不起那种小行星的。
当时我只在墓地周围种了一圈黄莺,现在它们蔓延开了,连成片,像山巅的云。对赛文来说这无疑是金色的密林,如果不顺着给水管道走,他肯定会迷路。
赛文在小小的墓地转来转去。他的表情有点疑惑,看看四周,又看看我,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没有墓碑吗?”
看来他从人类的书中学到很多。我指着天空中那个小黑点,它就在墓地上空。“墓碑在那儿。”我说。
他明白了,小声说:“对不起。我破坏了墓碑。”
“什么话。”我告诉他,“没事的,那只是碎片。”
我摸摸他跟身体比起来显得有点大的脑袋,光溜溜的,很温暖。小行星的气温和暖怡人,这要归功于老伴的选择和我的改造。
赛文默不作声地看着切削得整整齐齐的岩石块,眼睛里发出灵性的光,跟他的金属脑袋不大相称。我忍不住想,他那颗由铅、水晶、土和风混合而成的心,能不能知道死亡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赛文把他的铺盖卷儿悄悄搬进了屋里。我说悄悄,是因为我没注意到这件事的发生。我忽然间就发现了他把狗窝垫子放在起居室的角落,半掩在沙发后面,依稀记起好像前两天就在那儿了。搞不好他在我气得发昏的时候已经把床铺搬进来了。
我听说有些小孩子特别狡猾,他们会在大人跟前伪装赌气,假装离家出走把你急得半死,然后悄悄溜回来吃饭睡觉。寝食难安的是你。他们用这种方式让你心生愧疚,最终自我审判不管孩子错没错,反正你过分严厉就是不对的。人类小孩天生就有这项本领,机器人大概也能从书上学到,对于聪明的赛文来说,这肯定不难掌握。不过,他的目的也许是想跟我套近乎。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迅速用一个土豆鸭①转移了我的视线。为了避免他尴尬,我也假装没看见。但我心里始终有个疙瘩,我知道有的孩子会在晚上睡不着时偷偷爬上大人的床。这实在是让人别扭,我决定还是要问清楚。
“赛文,你没进过我的房间吧?”我说。
他的眼睛眨了眨,又睁大,不明白我的意思。“没经过你允许时,没有。”
如果我还是装作没看见铺盖卷儿,那就太诡异了。“好,”我说,“那么……有一个杂物间是空的,你想住那里吗?”
“想!我想!”他一个箭步蹿到我跟前,好像生怕我改变主意。
在我的帮助下他做了张小床。其实我只是说了句:“那么,我们给你做一张床吧。”他仅仅花了半天就制造了一张适合他身形的小床,却牢固得能支撑一头大象。
它的样式是一张龙床,就是古代帝王躺在上面办公或者小憩的那种,只不过小了一号,也没有精美的雕刻。
“你为什么造这样的床?我本来只想给你一张儿童床。”我费解地说。
“造就造最好的嘛,又不缺材料。”他满不在乎地说。他把一台报废的净水器拆了,材料用得干干净净。
龙床,我苦笑着摇摇头,又不知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唉,学坏可真是太容易了。
赛文又过了一个生日,这一次我坚决不给他唱歌了。我早就做了安排,出了一趟远门,给他买了不少机器零件和工程材料,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礼物。
我想带他一起去,让他自己挑选心仪的礼物,被他拒绝了。他说要是他出现在城市里,马上就会被系统侦测出是联盟走失的修理机器人,他就回不来了。
“那你不想回去吗?”我试探着问。
“不想。”他干脆地答道。
我也不希望他离开。这不算绑架,我想。他是个有自主意识的机器工人,状态良好,我没有权力替他做决定。我也没有义务向联盟汇报我收留了一个修理机器人,因为他自己都不想走。法律给了他公民权,真是一件大好事。
可惜他的机器人同伴找来了。
他们回到地球总部后才发现有一位同事不见了,于是顺着返航的路线一路往回找,找遍了沿途的每一颗行星、矮行星和小行星,穿过了3个虫洞,经过20个月的寻找,终于来到我们这里。
从E5791-1到E5791-6,这6个修理机器人一见到赛文就冲了过来,他们排着队举行了一个奇怪的仪式。他们举起一只手,从眼睛里射出淡淡的蓝色光线将赛文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赛文也跟着他们照做了一遍,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捏着我的电磁扳手。
我已经完全能够看懂修理机器人的每一种表情了,现在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是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曾经以为他们都是只会干活的机械,现在我知道他们也有自己的感情,有旁人难以窥探的内心世界。我猜这一段时间他们肯定都很煎熬。我别无选择了。
“赛文,你回去吧。”我大度地说。我能把难过的情绪隐藏得很好,我是个80岁的老家伙了,他们这群小机器人完全不可能发现。
“我不想走。”他說,面带委屈。我把他骗到了,他肯定以为我一点儿也不想留住他。
“可是你有你的工作要做呀,赛文。”我把语气缓和下来,像哄一个将要远行的孩子。“你应该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在这里。”赛文的眉毛整个耷拉下来了,鼻子也皱了起来。
这是机器人的哭吗?我收起温和的语气,平静地说:“走吧。顺路的时候你可以来看看这个小行星。我欢迎你们。”
6个修理机器人把赛文围住,叽叽咕咕地用机器语言说了起来。赛文用同样快速而没有音律的单调语言跟他们争论。他们都没有动弹,看上去很平静,但是他们说话的频率让我得知,他们每一个都很激动。
我退得远远的,不想再扯上任何跟小行星无关的事情。我早就习惯了孤独,不是吗?
他们讨论了好半天,E5791-1走过来对我说:“我们要带走E5791-7。”
“好。”我说。
“但我们现在不能走,我們要在这里待上半个月。”
“怎么?”我惊讶地问。
“我们还需要你授权我们动用你的储备零部件。”他说,“E5791-7欠了你的情,他希望我们能给你造一件临别礼物。”
“这真的不用,赛文为我做得更多o"
E5791-1坚定地说:“如果你同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工。”
我转头看看赛文,他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好吧。”我叹了口气,材料本来就是给他买的,他想用就用吧。
他们立刻飞奔到仓库,一样一样翻捡材料,把他们需要的都搬了出来,拿到农场那边我看不见的一个角落去了。
E5791-1告诉我:“还请你不要偷看,我们希望礼物能带给你惊喜。”
赛文没再跟我说话,他肯定责怪我不给他帮腔。
我这半个月受的煎熬跟他们20个月受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知道迟早会找到同伴,不确定的只是时间\地点而已。我面临的却是一定会失去同伴,时间已经确定。最糟糕的是,它一天天逼近,却又迟迟不到。
我毫无目的地远远看着他们,只能看见一群忙得热火朝天的小机器人。
赛文跑过来跟我说:“我们的材料不够,能用你的火箭残骸吗?”
他的声音有点胆怯,却也透着坚持的意味。我知道如果我不同意,他会试图说服我——用什么论点我就不知道了,他看了那么多书,也许真能说出一大堆道理来。
“用吧。为什么不用?”我温和地说。我不想争论任何事情。为什么争论?
他立刻欢呼着跑了。我摇摇头,毕竟是个孩子。火箭残骸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礼物又有什么了不得呢?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并不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
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清洁机器人老是企图赶我出去,我不理它,任由它挥舞着乱七八糟的棍棒在家里瞎转。反正转到最后,它还是得老老实实收拾干净,完成自己的工作。
家庭医生说话颠三倒四,我怀疑赛文已经把它折磨疯了。它早晨说我的血糖血脂比正常还正常,简直有个40岁的身体,晚上却又说我营养不良,应该多吃点肉蛋白,隔天又告诉我问题是睡眠不足,建议我立刻补觉——而我起床还不到10分钟。
这个小行星上的一切,全都疯了。疯得差不多了,半个月也就过去了。很快就没事了,我知道。很快我就会恢复过来,我知道。小行星会恢复到以往的平静,我照老样子无牵无挂地活着。不,还是有一点不同。我明白生活中仍然有许多好事情可以回味,我可以好好活着,细细品味——还有50年呢。
我送他们离开。一队编号E5791的小机器人骑上火柴棍儿般的火箭,向我告别:“再见。”
我说:“再见。”
这一次他们没有落下任何一个,载着7个机器人的火柴棍儿蹿上天际,消失不见。
“你有个礼物。”家庭医生用本该夹住手指头的传感器碰碰我的手臂。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讷讷地问。什么礼物?
“赛文对我说,给你留了个礼物。”它说,忠实地履行了传令兵的义务。
我来到他们的手工作坊,那里有一个大的塑料盒子,盒子上还绑了一条彩带,系出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这是赛文的杰作,我自叹不如,我这辈子都没打出过这么漂亮的蝴蝶结。
我扯下彩带,旋开盒子正面的两个卡扣,塑料板轻飘飘地倒在地上。盒子里面是个修理机器人模型,胸前印着标记:E5791-7。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20个月发生的事情同时涌入脑海,零零碎碎,让我眼花缭乱。鼻子忽然凉了一下,两滴眼泪落在上面。
“你怎么哭了?”模型问。
“什么哭了……咳,”我迅速抹了下鼻梁,“咳,咳……灰。这个板子扬起了好多灰。”
修理机器人模型抬脚走了出来,仰起脸看着我。“原来你也有一颗铅做的心。”他说。
“什么?你是赛文吗?”我颤抖地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赛文,你看。”他把手伸给我,那是世界上最灵巧的一双小手,只有它们能捧起我六次方祖父的藏书。我握住它们。它们有着这颗小行星一样的温度,这是20个月的热量交换带给它们的温度。
是赛文吗?当然是赛文。一个玩具没有必要自称是赛文,可是……
“你造了个假的修理机器人让他们带走了?”我困惑地问。
“不算是假的,我们严格按照自身的规格制造了所有部件,所以才用了半个月这么久。”他不无骄傲地说。
“你们可以自己制造同类吗?”我仍然很困惑,从没听过机器人什么都能造。
“我们造不了工作控制模块,那是区分机器人类型的关键部件。”他解释说,“我把自己的工作模块给了新的机器人,他将会成为合格的修理机器人。”
“那你呢?”我紧张地问。他还是他吗?
“现在我只是个普通的家用机器人了。可以说,算个半瓢水修理工。”他说,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但是知识都在这里,我还是能做许多事,放心吧。”
我想板起脸来,批评他做了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把自己从一个能工巧匠变成了跟我一样平庸的人,可是失败了。
赛文能活很久,很久,比我久得多,一想到这个,我就无比开心。
让他开心的却不是这个。他已经将家里的大小机器都升了级,给不会说话的加装了语言处理芯片,给会说话的做了增强认知编程,还说要把废铜烂铁都用完,多造几个小机器人。他甚至“请求”我,下次出远门“一定要”多买些材料回来。
随他折腾吧,我想,这是个小行星,可是足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