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亲密：跨文化传播个体叙事的特征及框架研究

范 明

（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89）

个体叙事常被当作细碎的生活体验和情感抒发。这种具有私人性、个人化的非专业写作在社交媒体的公开曝光下展现出无比的活力和影响力。普通人在公共平台上获得前所未有讲述个人故事的机会。［1］展现中国文化的李子柒火到了海外社交平台优兔（YouTube）上，记录美国疫情的外国人郭杰瑞登上了微博热搜。伴随社交媒体的发达，个人登上国际传播舞台，跨越地域和国界的文化流动不断加强，个体叙事下的跨文化传播影响力日益凸显。然而，当前跨文化叙事研究主要集中在媒介机构层面，尤以提升国家形象和话语权的媒体叙事内容及策略为着眼点，从微观个体层面进行的研究还未引起足够重视。随着视频文化的流行，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涌现出一批讲着不太流利汉语、长着外国人面孔的“洋网红”。他们从各自生活体验出发，向公众讲述对中国的理解和看法。在“作为现代性标志的‘大叙事’开始受到质疑”［2］之时，个体叙事呈现一片繁荣，看似顺理成章的自然转换，离不开媒介平台和传播主体推动下的叙事框架变化。本文以美国人郭杰瑞的微博视频为代表案例，分析跨文化传播中的个体叙事有哪些特征，以及如何形成个体表达和公共传播双重逻辑下的叙事框架，从而促进对社交媒体跨文化传播叙事的理解。

一、数字技术影响下的视频叙事转向

传统上，主流媒体是跨文化传播中媒介内容生产的主体。然而，伴随社交媒体平台的影响力扩大，传播主体变得多元，不仅新华社、人民日报和中国国际广播电视台（CGTN）等媒体机构建立起社交媒体账号，而且以普通网民个体参与的跨文化媒介叙事也蔚然成风。在数字技术的影响下，个体叙事呈现出诉诸视觉表达的视频叙事风格。微博视频号于2020年7月正式上线，重点扶持粉丝规模达百万级的头部个人创作者。类似地，超过40%的优兔热门频道属于“个性驱动型”，也就是来自拥有大量粉丝的个人视频主［3］。截止2023年8月，李子柒官方优兔频道拥有1770万订阅者。尽管近两年李子柒频道停止更新，但一则关于中国年货小零食的特辑视频仍达到1.2 亿次观看量，成为其频道最热门的视频。在国内热门短视频平台——抖音上，以“#外国人在中国”为话题的视频总播放量达135.6 亿次，呈现出丰富的外国人个体视角下的中国故事。这些普通个体参与创作的内容（UGC），借助网络视频社交媒体平台，形成中外文化的广泛交流与碰撞。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个体叙事甚至可以超越媒体叙事对跨文化传播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

尽管社交媒体起步于文字表达，但越来越多地利用视觉表达满足人们的感官需求。长视频、短视频、视频日记（vlog）、互动直播等视觉资源成为人们主要的信息来源。德拉赫沙（Derakhsha）指出，互联网与社交媒体正在经历内容领域的视频转向，包括移动互联网在内的网络媒体平台将逐渐成为基于视频内容驱动的收视平台。［4］叙事文本从文字为主的载体转向诉诸视觉的影像文本，既源于媒体技术的发展，也体现出人们对“视觉真相”的需求。重新思量麦克卢汉对冷热媒介的划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视觉转向的根源。麦克卢汉认为，具有更高清晰度的视频“热媒介”对受众注意力要求更低［5］。也就是说，在付出同等注意力情况下，相比文字，人们通过视觉可以获得更多信息量。因此，社交媒体平台的视觉转向顺应了海量信息传播中对稀缺注意力的需求。近年来，专注视频内容的平台不断增多，如优兔（YouTube）、照片墙（Instagram）、色拉布（Snapchat）、抖音、快手、西瓜视频等。传统社交平台也不甘示弱，腾讯、微信、微博先后推出视频号，推特（Twitter or X）整合了谷歌的潜望镜（Periscope）视频流媒体，脸书（Facebook）为视频聊天推出专门的电子设备入口（Portal）。在这场视频叙事转向的潮流中，视频平台播放新闻的流量远超新闻网站，脸书和优兔平台的视频新闻观看次数可达1亿，“人民日报”和“央视新闻”在抖音平台的粉丝量也早早破亿。视频叙事的转向进一步加深了海德格尔所指的“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6］。在以视觉为主的叙事文本中，视频是主导画面，文字、音乐、解说辅以配合。看似记录客观现实的摄影、摄像技术在镜头运用和后期制作中创造出新的视觉语言和审美逻辑，滤镜、剪辑、特效等后期制作拓展了人们的视觉体验和想象。随着5G和Web3.0技术的普及，网速和带宽将进一步提升，在可预期的未来视频将会以更加丰满的形态充斥媒介平台。

本文以微博认证为海外资讯博主的“我是郭杰瑞”的视频日记为主要研究个案进行考察。尽管郭杰瑞于2022年8月之后停止更新微博，但其视频对本研究主题仍具典型性和代表性，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郭杰瑞是互联网平台中最早走红的海外博主之一；第二，其多数视频主题基于跨文化语境，尤其关注中美之间的文化比较；第三，其内容主要依靠个人创作而非团队制作，仅有一位中国同事协助完成拍摄等工作，符合本文研究的个人叙事范畴。郭杰瑞自2017 年5 月发布第一条微博视频以来，在最初3 年半的时间内，共发布视频465 个，平均不到3 天更新一次，获得481 万粉丝量。截止2023年8月，其视频累计播放量达7.51亿。身为美国人的郭杰瑞，在工作之余，用视频记录下了在中国的体验，早期内容多以美食为主，随着用户关注度的增加，话题不断拓展，涵盖房产、教育、科技、购物、酒店、住宿、交通、烹饪、约会、节日、就医、汽车等日常生活各方面。由于博主的外国人身份，跨文化视角成为贯穿全部视频的核心脉络，外国人对中国的理解和向中国人介绍国外情况构成其叙事文本两大主题。有些内容就中西不同文化进行直接比较，如“在中国挑战通宵卖烧烤，差点把自己烤熟了！为啥美国没有这个？”“对比中美神车，美国人最爱的皮卡为什么中国人不买？”“对比中国和美国的中学教育，我演的中国中学老师像不像？”有的内容以一方文化体验或介绍为主，另一方文化作为隐性话语而存在，如“美国父母真的不能打孩子吗？熊孩子怎么管教不犯法？”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使郭杰瑞无法回到中国，但他并未减少视频发布，这期间的叙事主题聚焦于向中国受众展示真实美国，并增加对热点事件的追踪。网民尤其对美国疫情、总统大选、街头抗议背景下的普通民众生活等话题感兴趣，相关视频播放量超过千万，极大提高了郭杰瑞的网络人气，他也因此多次与央视新闻频道的《相对论》节目进行连线采访。

在跨文化个体叙事中，视频文本拥有文字和语言无法超越的优越性。尤其对于海外博主来说，使用非母语表达往往是跨文化交际的天然障碍。尽管使用中文可以吸引更多的国内网民，但多数博主无法具备流畅地道的汉语表达能力，很多时候会词不达意，甚至表达出错误的意思。然而，诉诸感官系统的视频文本，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这道语言障碍，用更加生动、形象、清晰的方式传递信息。这也是视频日记率先成为跨文化个体叙事主要形式的关键原因之一。视觉的优点“不仅在于它是一种高度清晰的媒介，而且还在于这一媒介会提供出关于外部世界中的各种物体和事件的无穷无尽的丰富信息。”［7］这场互联网个体叙事盛宴以诉诸视觉的方式铺开，满足人们通过“视觉真相”来获知信息和理解世界的需求。

二、“他者”身份下的个体叙事

跨文化传播离不开两种及以上文化之间的互动，对这种互动过程的把握不能仅凭“自我”感知，“他者”视角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维度。“他者”视角可以把文化以及体现文化的具体活动放在离身距离之外进行考察，有一种抽身而出的旁观视野。脱胎于人类学研究的“他者”概念，从一开始就站到了“自我”的对立面，跳脱出深陷其中的“自我”主观与狭隘。但“他者”并不是一个全然的客观立场，仍然具有其自身所处文化实践中的固有认知与偏见。詹姆逊特别强调在文化研究中坚持“他者”视域，因为“任何一个群体都不可能独自拥有一种文化：文化是一个群体接触并观察另一个群体时所发现的氛围，它是那个群体陌生奇异之处的外化。”［8］从“他者”视野重新审视自身文化并理解媒介大众化过程是跨文化研究的重要方法，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用“外媒”报道来审视自身。不过，跨国媒体报道常聚焦于国际政治、外交意义上的重大事件。受国际地位不平等和跨国信息流动不平衡等多种因素制约，西方媒体对中国的报道经常出现不公允的刻板印象和媒介偏见等问题。随着新媒体带来多元传播主体的范式转变，以个人体验和情感记录为主的个体叙事借由社交媒体平台迅速获得大量社会关注。在讲述中国故事时，个体身份具有媒介机构无法比拟的天然优势，能够较容易地摆脱污名化标签，通过共情的方式唤起人们的理解和认同。

在此背景下，一批“洋网红”们利用“他者”身份通过微博等社交平台直接走进跨文化场域。郭杰瑞的微博视频便如此讲述了“他者”视域下的跨文化叙事。“他者”叙事既体现了美国人视角下的中国，如老外对皮蛋、鱼皮、鸡爪、中式披萨等中国特色美食的尝试和看法，也体现了中国人视角下的美国文化，如美国人为什么没有午睡习惯、美国学生不上补习班、中国网红脸在美国是否流行等话题。可以说，“他者”身份成为跨文化个体叙事的直接动机。在回答央视的采访报道中，郭杰瑞坦言通过在中国的视频拍摄，加深了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这与未踏足中国前仅知道熊猫和功夫的中国认知完全不同。借用霍米·巴巴的观点来看，“他者”总是处于“‘居间’（in-between）和‘之外’（beyond）的立足点”［9］上。通过“居间”脱离传统的身份类别来重新寻找主体位置，“之外”揭示“他者”身份处于不断滑动的变化当中。亲历本土文化的“他者”，既是局外观察者，也是局内体验者，同时在两种文化中穿梭和驻足。作为局外人，“他者”身份促使个体对异域文化产生憧憬和美好的想象，会用对方的闪光点比较自身文化中的不足，容易对异质文化形成更多美誉。但弊端在于，局外个体很难获得局内人的认可和信赖，因此获取一手资料就会变得相对困难。而作为进入局内的外来体验者，仍然具有强烈的“他者”文化意识和敏感度，善于捕捉生活的细微特征，从而挖掘出很多“自我”视域下被忽略的要素和细节。跨文化传播个体经过长期的亲历体验，不断调适对异质文化的理解和认同，逐步走向局内人身份。格里菲斯（Griffith）认为局内人就是对所研究的群体具有实际熟悉度的个体［10］。郭杰瑞主要通过三种方式完成从“他者”身份到局内人身份转换：首先是亲身实践，他不断尝试多种场景下的异质文化生活体验；其次是大量使用汉语，用本土语言贴近当地文化；最后是与本地人合作，不出镜的拍摄者是一位中国“小姐姐”，为视频提供大量局内人帮助。跨文化传播的理想效果便从“他者”身份转向理解本土文化的局内人。

三、跨文化传播中个体叙事的两个框架

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自媒体平台为个体叙事提供绝佳舞台，用故事打动受众成为自媒体运行的有效手段。谢因·波曼和克里斯·威理斯认为，自媒体是普通大众经由数字科技强化、与全球知识体系相连之后，一种开始理解普通大众如何提供与分享他们自身的事实与新闻的途径［11］。尤其在2010年之后，社交网站转向“平台范式”发展［12］。与之前网民共同体模式下的社交网站不同，平台为原创内容创造者和广告商分配提供渠道［13］。网络使用者不再关心网站的运营架构，专注于内容生产。从信息生产角度看，自媒体的运营实力薄弱，团队规模小、可调用资源有限、制作专业程度不足，无法与传统媒体机构相抗衡。但从实际传播效果看，自媒体却展现出惊人的传播力，微博粉丝群超过千万的自媒体账号比比皆是。在平台范式下发展起来的自媒体使个体叙事同时具有媒体功能和名人放大效应，在这两种机制的作用下，个体叙事文本的百万次乃至千万次的“现象级”传播量便成为平常之事。

（一）信息生产下的“真实”叙事框架

作为生产信息的自媒体，需要不断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内容分享被视作自媒体广泛传播的核心价值。没有源源不断的信息输出，就很难维持受众的长期关注。从这点上来说，自媒体本质上仍脱离不开媒体功能，但两者的信息生产逻辑却不尽相同。传统媒体依据新闻价值筛选信息，而迎合及满足受众则是自媒体信息生产的主要驱动力。在这场“注意力经济”的拼杀中，“标题党”成为惯用伎俩，内容真实的重要性似乎在不断下降。但仅停留在批判层面，并不能解释自媒体信息生产发生这种趋势变化的原因。事实上，在媒介生态变革下，人们对真实性的理解发生变化［14］。新闻专业主义下的传统媒体把真实当作新闻的第一要义，媒体传播的信息必须经过核验才能播发。“专业新闻业通过采访、核实以提供新闻真实性的承诺，成为其专业合法性的基础。”［15］而互联网技术带来的参与式文化，使传播形式、范围及影响产生前所未有的变化，个体叙事中视频内容的流行，提供了“眼见为实”的真实感，这既是叙事策略上的使用，更具有符号象征意义上的作用。普通用户能够把信息传播掌握在自己手中，专业新闻的“核验真实”让渡到了用户的“体验真实”。在面向公众的信息发布中，对事实的客观呈现和理性判断是新闻的基本准则。从过去的受众身份转向如今的用户角色，人们对信息真实的普遍需求并没有变化，但真实的涵义却发生了变化，受众对事实的情感接受变得与媒体传递的客观事实同样重要。由此来看，在以个体参与为主的跨文化传播中，个体叙事的真实包含两个层面，分别由事实真实和情感真实组成。

事实真实：跨文化传播中自媒体叙事内容主要分两类，一类是在文化对比认知下进行的热点事件播报，另一类是在日常跨文化交际中的生活记录。前者部分上承接了媒体的角色和功能，成为受众获取新闻资讯的重要途径［16］。采用类似新闻媒体的报道方式是提供事实真实的重要途径。而在后一类型的视频内容中，传播主体直接参与并成为叙事内容的人物核心，从而以用户的具身“在场”（onsite presence）［15］提供事实真实。郭杰瑞的视频兼具热点追踪和个体参与两种语境下的事实真实取向。对美国新冠疫情期间的热点时事报道，使郭杰瑞的视频播放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本研究重点关注代表性样本，因此根据郭杰瑞视频的播放量进行筛选。排名前十的视频（见表1）全部在2020年上半年发布，其中7 个在室外实景拍摄，并通过街头采访、实地探访、个人电话采访来完成相关主题内容。其他未进行现场采访的视频，通过援引主流新闻媒体的视频、图像和数据来完成对事件真实性的背书。

表1 郭杰瑞微博视频播放量前十名数据统计

情感真实：打动受众并获得受众情感上的接受是情感真实的关键所在。郭杰瑞本人也意识到情感真实的重要性，曾在视频中坦言自己受欢迎的原因是受众想看到他的真实评价和感受。在他的多数视频结尾，郭杰瑞都会对当期话题进行总结并会表达个人意见。“总的来说”“这个不（有点）辣”“这个真的（不）好吃”“我觉得这个（不）值”“这个真的很划算”是郭杰瑞经常给出的评价。尽管这些评价基于个人体验，并不具有广泛性或典型性，但评价反映出的情感真实得到了粉丝们的普遍认可。对于日常跨文化交际的生活记录，真实依然是个体叙事遵循的基本框架，只不过这种真实从新闻事件所注重的“事实真实”和“报道真实”转向了基于受众情感和理解的“信任性真实”［17］。这种转向的出现基于社交媒体的交往性所决定，博主必须与受众持续不断地互动和对话，建立起交往双方的信任度，受众才能从情感上接受与理解信息文本。在参与式传播中，传播者的诚意甚至比内容的准确更重要［18］。人际信任的建立需要传播一方展现出可信赖的行为［19］，博主因某些细节错误而道歉不仅不会损害信息的真实性，反而增加受众的信任，更认可这种诚意下的情感真实。信任性真实强调在经验与关系基础上的真实性建构［20］。而信任是建立在传播者的可预测性（predictability）、友善（goodwill）、承诺（commitment）和诚实（honesty）［21］基础之上。也正因如此，我们可以看到社交媒体中的许多争执并非基于事实，而是源自情感上的对抗。由于缺乏信任，观点相左的争执双方并不在乎了解全部事实真相，而只愿意接受自己相信的部分。需要指出的是，情感真实与事实真实密不可分，对情感事实的破坏，同样会影响对事实真实的判断。基于个体信任的事实叙事，当信任基础丧失，会产生对传播主体所叙述事实的否认。依托社交媒体平台建立起的博主和粉丝关系不同于传统的人际关系，双方保持一种弱关系连接下的弱信任基础，情感事实的破坏更容易让个体叙事的基础崩塌，当自媒体博主的“人设”崩塌时，无论多么客观、理性的事实陈述也于事无补。

（二）人际互动中的“亲密”叙事框架

互联网传播最初迈向社交媒体时，主要被视作用户生产内容（UGC）的平台，大众共享的“参与文化”［22］推动了社交媒体的繁荣。社交平台的用户认为自己是普通人，却把受众看作粉丝，并使用策略性的亲密手段吸引关注［23］。社交媒体不仅是提供信息的平台，更是完成博主和粉丝之间的“准社会交往”［24］平台。社交媒体用户成为不是名人的“微名人”［25］，并通过不断与粉丝的交流互动实现人际关系中的亲密感。在阿比丁（Abidin）看来，博主与受众之间达成了一种“商业化亲密”，双方通过“想象的连接性”［26］完成互联网上的言语交流和情感沟通。这种连接体现在博主和粉丝之间心照不宣的期待：一方面，粉丝期待博主定期更新内容，期待博主回复留言、回应要求；另一方面，博主期待受众持续关注和订阅，期待受到认可和支持，不断邀约粉丝进行评价。当这些期待变成现实时，一种类似人际互动之下的亲密关系得以形成。

郭杰瑞的视频选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粉丝的留言或建议，通过回应粉丝期待，代替粉丝进行各种生活体验的尝试。他住过40 元的火车站酒店、吃过2000 美元的黄金披萨、探访过美国最危险的社区、体验过零下150 度的冻疗。在2020 年10 月30 日发布的视频中，郭杰瑞讲述曾经应粉丝建议，做了关于印度汤圆、蓝纹奶酪的品尝体验视频，这些不被很多人接受的食物却得到粉丝的喜欢。该期视频继续回应粉丝要求，挑战“臭名昭著”的瑞典鲱鱼罐头，并在视频开头夸下海口，说自己找了应对天下所有难吃食物的方法。接着视频内容沿着事件进程不断推进。他联系纽约当地一家瑞典人开的小卖部，跟老板学习了最地道和正确的鲱鱼吃法。做足准备后，他买好所有食材，走出商店，对观众说这个食物可能比臭豆腐还臭100倍，需要找没人的地方食用。沿着这个故事线索，镜头来到第二日的拍摄地点——美国纽约中央公园，郭杰瑞打开罐头，闻了几次后给出评价：“好比吃了几个坏鸡蛋的大胖子在你鼻子前放出的屁”。尽管给出了很低的评价，但他还是仔细剥离出鱼肉，直接送入口中，然后露出臭到恶心、呕吐和狰狞的表情，形成与视频开头允诺截然相反的叙事张力效果。夸张和对比的故事情节仍未终结，视频中的郭杰瑞又按照瑞典人的方法精心搭配了土豆泥、洋葱并放在饼干上试吃，此时悲凉音乐响起，郭杰瑞又一次呕吐不已。最后不得不跟观众坦言，自己体验失败，并给出结论：“非常非常不好吃。”视频以其经典的个人评价方式结束。

这则视频话题完全来自粉丝要求，发布之后，进一步引发粉丝回应，在评论区留下了如下留言：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你真的去挑战了。”“可谓有求必应了”“太宠粉了吧”。双方一来一回的互动，使叙事文本超越视频内容之外，形成了传播传受主体之间的准社会交往，一种存在于过去人际交往间的亲密叙事框架也就此展开。这种亲密关系首先由博主与粉丝之间的称呼方式确立，通过特定人称叙事建立起亲密人际互动关系。视频开头讲述话题缘起时，在不到50秒的时长内，博主共使用12 次“我”，由此建立起私人化的话语环境。同时，面对镜头前的受众，博主直接用“你”来称呼，建立起与粉丝面对面沟通的语境氛围。除了使用“你”，还使用“你们”“粉丝”“大家”等称呼，意指一对多的传播环境。在叙述过程中则不断地使用“他们”“有（的）人”“好多人”“他”等第三人称指代叙述事件中的相关方，这不仅满足故事叙述的需要，同时也拉开与其他人的身份划分，通过“你”“我”的亲密话语把作为叙事主体的博主和受众框定在同一媒介语境中。在引出本期内容的主题时，郭杰瑞说，“好，那我们今天去吃。”这里的“我们”用语，把博主和受众并置在一起，形成类似人际互动下的亲密身份关系。

在日常生活中，人际交往是传统亲密关系建立的核心渠道。印刷和广播等大众媒体造成受众和传播者之间关系的疏远。新闻媒体用专业、客观、冷静的严肃话语为受众提供生活指导，在媒介阻隔之下，受众成为被动沉默的大众。然后，进入自媒体时代后，真实的“我”却成为传播主角：他们会出现在事件现场表达“我”的视角和看法，他们会分享真实生活中“我”的故事和经历。社交媒体通过传受双向互动关系，试图重新寻找面对面的直接交往，在视频中通过在场的“我”和镜头外的“你”不断进行对话。具有鲜明特征的个体参与是互联网传播区别于传统媒介传播的关键因素，“自媒体的叙事者出场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27］不过，在媒介拟态环境中建立起的人际互动往往依赖传播者个人魅力的强大号召力，这使得传受双方的社会连接较为脆弱。粉丝对自媒体的关注和订阅，多基于“微名人”的影响力，如果这种影响力不能发挥作用，取消关注、流失粉丝就会迅速发生。

除了通过话语互动形成“亲密”框架，鲜明的个性化语言风格也体现出社交媒体叙事中的亲近感。郭杰瑞的汉语并不很流畅，有些时候不能充分表达清楚意思。在前述视频案例中，当郭杰瑞提到秃鹫，不知其准确的汉语词汇，便说它是“喜欢吃坏的肉的动物”。观众想要搞明白，需要结合叙事文本的上下文来判断。即便如此，郭杰瑞仍然坚持使用汉语拍摄视频，除非在采访外国人或者个别陌生词汇时会用英文替代。事实上，这种不流利的中文反而成为郭杰瑞的身份标签，极具个性化色彩，粉丝也常常对其进行模仿实现与博主的再次反馈和沟通。个性语言搭建起传播者联络受众的“亲密”框架，同时这种框架也反映在传播者的个性化人格特征中。博主出现在镜头前，带着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直接与粉丝对话，用日常的、即兴的语言讲述私人生活中的点滴事情，在镜头里暴露贴近真实的生活状态，甚至记录下错误、不如意、混乱的生活场景。作为社交媒体平台的网红博主，他们享受如传统明星般的地位和关注，但不同于媒体叙事框架下的名人形象，这些网红博主展现出如普通民众般的平凡、亲切形象，以拉近与受众的情感距离。不同传播主体的个性化叙事带来叙述语言风格的明显差异，但总体都在围绕“亲密”框架展开，从而使幽默、娱乐、戏剧化、个性化等贴近生活的表达成为主流。

微博源自博客，而博客是把个人日记向大众公开的一种新媒介形式。私人日记的曝光，不仅是记录载体的变化，更是媒介功能和属性上的重要变化。媒介改变了传统叙事的价值和意义，人们通过讲述个体故事获得广泛关注。在这个新的环境中，故事成为社会资本的主要货币［28］。受新媒介属性影响下的私人话语和个体表达，不再是过去专注于向内的自我探索，而转向了一种向外的关系寻求。社会心理学家格根（Kenneth Gergen）指出，在一个高度社会化的世界，个体更加频繁地交往和互动，社交也从过去以自我为中心逐渐转变到把关系视作永恒现实，自我成为其中的组成元素。［29］有学者认为博主和用户之间仅是弱关系连接，内容是用户关注微博的主要动力，而不是由感情、亲密程度和人际圈等强关系所驱动［30］。但随着媒介社会化和社会媒介化进程的演进，社交媒体平台使用者不断加强网络关系的粘性和强度，通过人际互动加强情感纽带在跨文化个体叙事中得以凸显。博主和粉丝双方频繁互动，为了增加博主内容的浏览量，博主们常常参与微博推荐的热门话题，积极与粉丝在评论区展开互动留言，邀请粉丝参加调查或抽奖等互动活动，向博文受众安利推荐产品。这些行为不是传播主体自言自语的内心独白或私人话语，而是在开放的公共平台与他人建立并维系关系的叙事手段。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互动看似模仿了面对面的人际交往，但依然是经由媒介中介化的互动。这种媒介化的人际往来将关系和叙事内嵌于网络平台中，在媒介化的个体叙事中，情感调动成为维系互动双方社会关系的有效手段。基于此，社交媒体平台上的网红博主们用一种“亲密”叙事框架拉近了与粉丝的连接。

结语

跨文化传播，本质上是在“他者”身份参照下进行的文明互鉴过程。过去，传统媒体叙事的宏大主题消解了对“他者”身份的具象把握，往往从对“他者”的想象中构建传播话语，基于国际关系的跨国信息流动容易造成特定的跨文化叙事偏见，甚至妖魔化、污名化倾向。当社交媒体推动个体叙事走进跨文化传播场域后，使“他者”身份有了明确的对象主体，曾经宏大的文化交流开始具象于贴近生活实践的日常叙事中。

伴随摄影摄像技术和后期编辑技术日趋低门槛化，大量视频资源涌现网络，作为信息生产者的社交媒体博主借助真实框架推动个体叙事广泛传播。这种叙事真实，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传统专业媒体报道的事实真实，通过传播个体的具身在场和可靠信息来源提供基于事实的内容。另一方面，传播个体还需要建立起与受众信任关系基础下的情感真实。传播者的诚意成为受众接受其内容的前提条件。在自媒体叙事中，真实的“我”与镜头前的“你”不断展开对话和交流，以准社会交往的方式建立起人际关系下的亲密感。社交媒体的视频博主通过第一人称叙事、个性化语言风格、不同群体身份区隔、媒介化人际互动等手段实现个体传播中的亲密叙事框架。

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自媒体博主一方面利用媒介功能生产信息，通过不断建构热点话题保持信息生产的向心力，另一方面通过与粉丝的全方位互动建立人际关系，加深情感黏着性。也正因如此，社交媒体上的跨文化个体叙事拉开与传统媒体叙事的差别。在个体主导的跨文化传播中，活跃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的海外网红博主以个体化的生活体验架起不同文化之间的新的交流模式。文化现象由特定的社会结构所构建，反过来，个体活动从细微的“感觉结构”折射文化现象。经由社交媒体平台传播的跨文化个体叙事在真实和亲密两种框架下展开。真实是个体叙事的内容诉求，亲密是个体叙事的情感召唤，只有在两者之间寻找到适当的平衡点，才能赢得广泛的受众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