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中的南极文学制图工程

2023-11-02 20:21:25侯杰
关键词:爱伦宗教科学

摘 要:爱伦·坡在《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中开展了一项“通商”“科学”“宗教”三位一体的南极文学制图工程,涵盖了以开拓海上“通商”之路为目的的专题地图、以探索“科学”之路为名的殖民地图和象征海上“朝圣”之路的宗教地图。“通商”之路将美国人的眼球和脚步引向南极;“科学”之路表面上填补了制图学上的空白,事实上利用经纬度等制图元素对南极进行了编码,使南极对美国来说变得可到达、可分割、可占领;“朝圣”之路符合“美国例外论”“明确天命观”等美国对自身原初形象的设定,将世界地图上最后的“空白之地”建构成了神赐予美国人的“应许之地”,它们共同为美国争夺南极构建了有利的地图话语。爱伦·坡虽然参与了该话语的建构,但他对此并非完全乐观,文字中隐藏着对美国海外扩张计划失败的担忧。

关键词:爱伦·坡;皮姆;文学制图;科学;宗教

中图分类号: I712.07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3)04-0070-08

一、引言

《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以下簡称《皮姆》)是爱伦·坡写作生涯唯一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皮姆在海上历尽艰辛,最终到达南极展开探险的传奇故事。由于坡在文中记录了大量精确数据,如日期、经纬度、水温、气温、风向、海流方向、流速、地平经磁偏角等,研究者们可以依据该作品绘制出皮姆精确的航海路线图。除了这些航海数据,坡还对南极洲神秘小岛的地形地貌、植被类型、物产资源、人口分布、土地利用等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并对南极洲神秘岛屿上的四座峡谷进行了地图绘制,这些由语言构成的“文字地图”和由图形构成的“实体地图”共同组成了坡的南极“文学地图”。

“作为地图的一个分支,文学地图也承袭了地图的政治属性”[1]142,坡绘制的南极“文学地图”貌似科学精确,却也深深植根于意识形态,“具有明显的政治象征意义……从而成为政治无意识和国家身份发展的晴雨表”[1]217,《皮姆》反映的正是19世纪美国国家发展的扩张倾向。《皮姆》发表于1838年,当时盛行的“地球中空说”(1)刺激着美国人去南极探险的神经,美国政府资助的“美国探险之旅”(the U.S. Exploring Expedition,1838-1842年)开始启动,意在以科考为名在世界上重新树立自身的国际形象,为帝国扩张铺路。为了迎合美国这股探索南极并寻找海外资源的呼声,坡在《皮姆》中将南极大胆地描写成了一片物产丰富的大陆,绘制了一幅幅既客观真实又带有神圣光环的南极“文学地图”。其不仅再现了美国海外扩张倾向,而且积极参与了美国帝国身份的建构,它们不是对领土这一先于自身存在的客观参照物进行真实再现,而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现实,是领土赖以生成的模型,“领土不先于地图存在,领土也不比地图生命力更持久。如今,地图先于领土存在……地图催生了领土”[2]7。

依照从“形而下”至“形而上”的逻辑顺序,本文将从海上“通商”之路、海上“科学”之路、海上“朝圣”之路三个阶段分析坡如何利用绘制“文学地图”参与了美国帝国身份的建构:海上“通商”之路为美国人提供了南极航海图、食物补给地图、潜在商品图、自然资源图等,是美国人奔赴南极的动力和诱因;海上“科学”之路则是以科学之名行扩张之实,进一步使南极在美国人眼中变得可到达、可分割、可占领;海上“朝圣”之路则使美国人奔赴南极带有了天命色彩,为美国开展南极扩张提供了话语支撑。

二、         海上“通商”之路:南极专题地图

1828年,美国著名航海家和政治家杰里迈亚·雷诺兹提出了一项“商业基本原则”,旨在引导有眼光的商人和明智的政府对所有的海洋、大陆、岛屿进行深入了解,把握世界上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每一片平原,以及它们的产品,所有种族的自然、习惯和性格[3]259。可以说,作为“雷诺兹探险计划的公开支持者”[4]169,坡在《皮姆》中用绘制“文学地图”的方式对这条名震一时的“商业基本原则”进行了完美诠释,绘制了一系列南极专题地图,如南极航海图、南极洲生物与食物统计图、自然资源分布图、潜在商品统计图、劳动力资源分布图等。虽然这些“文学地图”主要是坡根据零星的文献记载展开的想象,但是它们却有着科学制图的外貌和功能。这些文字的图示性如此之强,它们“在头脑中产生出的空间‘深度和‘地域感完全可以与地图匹敌”[5]13,将是美国商人奔赴南极的巨大诱因。

通航是通商的前提,坡首先为这些美国商人绘制了一幅南极航海图。在这幅航海图上,他记录了大量数据,包含精确的日期、经纬度、水温、气温、风向、海流方向和流速、地平经磁偏角等,堪比一幅完美的波多兰海图(Portolan chart)。当主人公皮姆乘坐纵帆船简·盖伊号(Jane Guy)越过南极圈时,坡以日记的形式这样记述:“1月2日。天气晴朗。中午,我们所处的方位为南纬69度10分,西经42度20分,表明船只已经越过南极圈。……我们测出了海流向北,流速约为每小时四分之一英里。此时的气温为华氏33度左右。我们发现此处的地平经磁偏角为东向14度28分”[6]138。

随着船只继续向南行驶,坡记述了一系列动态变化的数据信息,一幅更完整的南极航海图徐徐展开。以《皮姆》中记录的海流方向和流速变化为例:1月14日,12天前原本“向北、流速为每小时四分之一英里”的海流变为了“一股向南涌动的暗流,流速为每小时半英里”[6]139;1月16日中午,海流仍旧朝南,但是流速变为“每小时四分之三英里”[6]140;1月18日,暗流“正以每小时一英里的速度向南极方向流去”[6]143。这些动态、规律性的变化好似航海图上波动起伏的曲线,能够为茫茫大海上的船只保驾护航。

此外,坡对许多航海因素都进行了精确的数字记录和详尽的描述,这里仅就地平经磁偏角、水温和海岛地貌变化的总体趋势进行概括:从最初的“南纬69度10分”到最终的“南纬84度以南”[6]192,地平经磁偏角由“东向14度28分”逐渐变小;随着气温由“华氏33度左右”逐步升高到“华氏51度”,水温不断升高;在海上阻挡盖伊号向南进发的巨大冰岛和冰原也变成了长着仙人掌的低矮岩石小岛,之后又是险峻峭拔的、郁郁葱葱的群岛[6]197。通过使用这些制图术语和貌似精确的数据,坡用文字绘制的南极航海图具有了科学制图的特征,表面上为制图学和航海事业作出了贡献。

除了南极航海图,坡还绘制了南极洲生物与食物统计图。对于远航者来说,和航海图同样重要的即是新鲜的食物补给。因此,坡对南极神秘海岛“沙拉尔”(Tsalal)上的生物,尤其是可食用的生物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和统计,其中包括15种鱼类、5种鸟类、3种禽类,还有加里帕戈龟、蛇、蝎子、龙虾、贝类等海洋和海岛生物,以及鲸鱼、北极熊、猪、羚羊等哺乳动物。在谈到某种生物时,坡总会详尽地记述其体貌特征,细微到皮毛的颜色和曲直,堪称一部严谨的科学笔记。此外,他还时常提及每种动物吃起来的味道:“有一种鹈鹕鸟,吃起来味道分外鲜美”[6]140,“那些鸭子的肉鲜嫩多汁,味美可口”[6]157,“一种软体动物,它看上去有点像贻贝,但吃起来却像牡蛎”[6]157等。除了动物,坡还提到了更多可以食用的东西:“算得上一种难得的美食”[6]157的芹菜,“对出现坏血病症状的船员助益良多”[6]157的辣根菜,禽类的黑壳蛋等。这些可以食用的动物和植物对于远航船上的水手来说都至关重要,能够“保证船员健康和补充燃料及新鲜食品”[6]148。可以说,这些用文字绘制的关于生物和食物的统计图为远航者提供了重要的信息,也能够为帝国舰队提供基本的食物保障。

淡水资源与食物补给同样重要,不但是岛上生存的必需品,还能够帮助远航船填充淡水补给。刚刚登岛,船员就向当地土著询问了水源问题,得知海湾的尽头有三股水质很好的清泉。当船员准备择地搭建房屋时,更是选定了一处靠近淡水水源的海岸。除了对岛上淡水资源所在位置的关注,坡还在作品中用很大篇幅讨论了当地淡水资源的水质和性状:“它并非是没有颜色的,但却也不具有任何一种统一的颜色——肉眼看上去,它在流动时会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紫色,就像一块流光溢彩的丝绸”[6]169。有学者指出,坡的描写并非完全虚构,而是源于19世纪30年代颇为引人关注的美国弗吉尼亚州矿泉水,“1835年3月6日,弗吉尼亚州大会通过了一项针对该州进行地质勘察的法案,以了解该州土壤、矿物和矿泉水的化学成分”[7]399。坡虚实结合的创作手段在帮助美国读者接受和认知的同时进一步激发其对南极的兴趣。能激发读者强烈兴趣的还有坡对岛上地质资源的描写,“这里遍地都是火山熔岩,还有大块形状怪异的黑色花岗岩石,此外可见一些泥灰岩石分布其间,两种岩石的表面都有金属质感的颗粒”[6]187。利用美国读者对矿泉水和矿产资源的了解和兴趣,坡巧妙地将这座神秘南极小岛植入了美国文化体系,对遥远的异域空间进行了同一化,为殖民扩张奠定了基础。

雷诺兹所提出的“商业基本原则”还促使坡绘制了一幅潜在商品统计图。盖伊号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潜在的商品,皮姆随船长等冒险登岛后很快就与岛上的土著相遇,并且“想方设法地希望能够弄明白这个地区主要出产些什么,以及那些物产是否有利可图”[6]155。令皮姆和其他船员欣喜的是,“我们在岩礁丛间还真的看到了数不清的海参”[6]156,坡不失时机地向读者推广了海参所具有的巨大潜在商业利润。此外,皮姆和船长还发现,“这有着体积庞大的加里帕戈龟……促使船长想对该地区展开一番彻底的探索,希望能够从他的发现中大赚一笔”[6]147。除了海参、海龟、海豹皮和鲸鱼这些常规的商品之外,之前提到的其他物种在必要的时候也都可以被转化为商品。正如“鲁滨孙眼中的世界只有财产”[8]12,皮姆眼中的世界则满是商品,他们都将以资本储备为中心的资产阶级日常生活搬到了荒岛之上。

除了潜在商品,坡还记录了岛上的木材资源等。在盖伊号刚能望见陆地的时候,坡就这样写道, “岛的沿岸看上去险峻峭拔,内陆则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此情此景让我们感到由衷的开心”[6]144。很明显,作为建造船只和房屋的重要材料,木材在这些远道而来的探险者眼里代表着可被利用和占有的物资。在船长和酋长达成协议之后,“令岛上的野蛮人感到惊讶万分的是”,盖伊号上的船员“很快便砍好了足够多的树,然后将它们快速整理好,准备用来建造房屋的框架”[6]160。从之前坡对酋长的行为和当地土著岛民住所的相关描述可知,他们对树木是极为珍视的,树木对于这些土著岛民来说不但被视为同人类一样有生命的东西,甚至被视为高于人类的神明。而在这些船员眼里,繁盛的树木只是可以利用的物资。

除了这些可见的自然资源,坡绘制了一种更加隐蔽、抽象的资源——劳动力资源。内战前,美国国内种族关系紧张,南方种植园和北方工业发展都急需大量劳动力,因此,劳动力资源对当时美国国内的农场主和资本家也非常具有吸引力。坡在作品中看似不经意的叙述,却将原本生活平静的土著岛民拉进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剥削的链條之中,“岛民们表现得很友善,因此盖伊船长觉得可以让他们来帮助我们采集海参……他们加工好的每担海参都将换到一定量的蓝珠串项链、折叠小刀以及红色布料等物品”[6]158。这种交易看似是在双方平等自愿的原则下达成的,但是其中却隐藏着资本主义运行的剥削逻辑。船长用以交换的蓝珠串项链、折叠小刀以及红色布料等物品的价值远远低于土著岛民的付出,双方地位和权利的不平等也相当明显。

以上列举的南极专题地图虽然大多是坡想象的结果,但离现实并不遥远。毕竟南极就是人们在捕猎海豹和鲸鱼的过程中发现的,随着国际社会在20世纪掀起的一轮又一轮南极科考热潮,南极地区拥有丰富的矿产资源(石油、煤、金属和非金属矿产等)和生物资源(鲸、海豹、磷虾、鱼、鸟类等)已经被证实。众多国家和组织纷纷要求在南极管理方面拥有发言权,以便能够在未来对南极的开发和利用上掌握主动。可以说,坡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对此作出了预言,为美国今日在南极问题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埋下了伏笔。

三、         海上“科學”之路:南极殖民地图

这些“文学地图”的科学色彩不仅得益于坡看似客观精确的记述,还源于当时美国企图通过远洋科考进一步提高国际地位、扩张国家空间的历史因素。1938年前后,美国权威出版机构哈珀兄弟公司(Harper and Brothers)出版了一系列书籍,“大部分是纪实性的旅行类、历史类、传记类,以及自然哲学家约翰·梅森·古德的《自然之书》(The Book of Nature)”[9]16,《皮姆》也位列其中,还被出版社代理人称为“美国对地理学的贡献”[9]9。

《皮姆》出版之时,罕有探险家抵达南极深处,南极仍是地理学和世界地图上神秘的“空白之地”。坡绘制南极“文学地图”的目的正是为了弥补和占领这片空白,他写道,“南极圈海域还有差不多三百经度的范围从来没有人穿越过。当然,在我们面前,还有着广阔的海域等待着我们去探索”[6]136。从古至今,这种填补地图上“空白之地”的冲动始终鼓舞着探险者和地图绘制者踏上征程,到那不为人知的地方去,那“让男孩展开光荣梦想的一小块白色”,那地图上“令人愉快的神秘空白空间”[10]11。《皮姆》的主人公即是探险者之一,他本是一位家境优越的少年,但是偏偏选择投奔“渺无人烟、不为人知的大海”[6]12,向往“某座灰暗荒凉的小岛……尚不知名的海岸线”[6]134。正是在皮姆决绝的坚持下,他所搭乘的船只最终到达了南极,但三十多位同行船员在此次航海中不幸遇难。皮姆虽然也为此感到难过,但是他好像并不后悔当初自己的坚持,“我(皮姆)还是在悲痛之余多少感到了一丝欣慰,因为我们破解了科学界一直以来都颇为关注的奥秘之中最令人兴奋的一个,无论这多么微不足道,但是我们毕竟为科学做了一点贡献”[6]142。

然而,这种填补空白的兴奋看似为科学作了贡献,推动了制图学的发展,但实际上不过是建构了一种以科学名义为殖民主义服务的帝国主义制图学,为帝国对这种所谓的地图上的“空白”空间进行系统化编撰提供了基础。可以说制图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是帝国对空间和思想进行殖民的有力工具,创造了征服和管理原住民和殖民地的知识。越是看似科学、客观、中立,越是被自然化和常识化,就越具有压迫性和危险性,越能有效地避免遭受质疑。作为一门定位科学,制图学可以通过两个数值表示地球上的任何一点,并且可以将这一点与任何其他点进行比较,从而创建一个同质的全球空间。看似科学、中立的经纬度再现不过是将这些领土进行了编码,从而掩盖了遥远殖民地的异质性和混杂状态,变成了同一的、抽象的、工具化的空间。马修·爱德尼在谈到英国的帝国制图学时指出,“地图能够定义帝国本身,赋予帝国领土一种完整性,并且促成其基本存在”[11]2。同理,皮姆的南极探险表面上弥补了科学的“空白”,实际上不过是为帝国主义的铁蹄踏上南极打下了基础。

帝国制图视角下的“空白”通常是对当地土著文明的无视与抹杀。在不了解南极地理环境和当地土著生存状况的情况下,西方文明语境中的南极即被贴上了“蛮夷之地”的标签,是不存在文明的真空地带。对于越过南极圈后发现的第一个小岛,皮姆这样描述,我们“没花很长时间便将整座小岛勘探了一遍”,除了一块好似船头的木头块,“在岛上没有发现任何人或动物居住过的痕迹”[6]141。随即,船长“为了对那位与他共同拥有这艘纵帆船的人表示敬意,便以他的名字命名此岛为贝内特岛”[6]141,迫不及待地将南极圈内的这座小岛纳入了帝国主义殖民坐标体系之内。此外,作者还将这座小岛的岩壁比喻成了“一捆捆棉花”[6]141,进一步将其植入了美国文化参照体系。棉花是带有典型美国色彩的意象,作为19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贸易商品之一,“美国南方提供了全世界棉花供应量的四分之三,无论是英国的兰开夏、法国的诺曼底还是莫斯科近郊的工厂,都有赖于美国棉花的稳定供应”[12]86。这种极具美国文化特色的棉花意象不但迎合了美国读者,也是将南极小岛放置于美国文化价值尺度中的一种投射,是对南极小岛本身风貌特征的侵蚀和抹杀。

在皮姆他们登上南极圈的沙拉尔岛后,遇到了当地土著居民,但并未给予土著文明应有的尊重。如同介绍动物一样,坡对当地土著岛民的样貌特征、衣食住行、语言习俗都进行了描述:这些土著岛民皮肤黝黑,连牙齿都为黑色,甚至整个岛上都没有任何白色的东西;他们的衣服是黑色毛皮做成的,但大部分岛民都是赤身裸体;他们的食物是一堆还在蠕动的内脏;他们的住所是窝巢和洞穴;他们在海上航行的工具只有四条独木舟;他们的武器主要是木头棒子;他们交流起来吵吵嚷嚷、震耳欲聋,语言好像也仅包含“阿拉木-木”“拉马-拉马”等一些简单的词,不断地重复和强调。这些描写都明显将土著岛民等同于野蛮原始的动物,是典型的帝国凝视下的“他者”形象。坡还在作品中直呼他们为“野蛮人”,最后几章中,“野蛮人”或类似称呼出现高达50次之多。将南极绘制成文明的“空白之地”既迎合了当时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对南极的期待,也为进一步展开南极文学制图工程打下了基础。

四、海上“朝圣”之路:南极宗教地图

坡的南极文学制图工程虽然已经有科学客观的外貌,但是不妨碍坡再为它罩上一层神圣的光环,毕竟有史以来科学与宗教就时常纠缠在一起,“无论是冲突、独立、对话和融合,都无法刻画‘科学与‘宗教的关系”[13]147。与坡相同年代的许多美国学者既是科学家又笃信上帝,他们相信可以凭借理性去认识上帝的真理和道德原则,“将大自然中存在的复杂机制和相互关联——天文学、物理学、生理学、地质学、自然史和政治经济学——解释为‘上帝的力量、智慧和善良在创世中的表现”[8]10。坡虽然不是科学家,但却是一位资深的科学爱好者,同时又“受基督教上帝观影响很深”[14]133,因此写下了一类交织着科学事实和预见性想象的富有魅力的传奇故事,《皮姆》即是其中之一。

主人公皮姆的南极之旅历经千辛万苦,屡次几乎陷入绝境,但最终还是成功地返回了美国。好像有一股神力一直指引和保佑着皮姆,帮助他完成探索和绘制南极的使命。在《皮姆》中,并非所有人都受到了神的眷顾,最终完成南极探险的只有皮姆和另外一名同伴,两人都是美国白人,而葬身大海或在南极被害的则有黑人水手、黑人厨师、英国船长、英国船员、南极土著居民等。更加明显的是,整部作品充满了与《圣经》相关的情节、人物和意象,“天意、解脱、奇迹、救赎等字眼反复出现”[15]22,为这项南极文学制图工程赋予了浓烈的天命色彩,自觉或不自觉地迎合了“美国例外论”“明确天命观”等美国对自身原初形象的设定。

“地圖与宗教看似隶属于不同的领域,实则存在天然的逻辑共同点。众所周知,空间导向既是地图的基本功用,也是其空间本质的表征。对于虔诚的信徒而言,宗教除了提供心灵的慰藉之外,还指引备受物欲迷惑煎熬的他们找到救赎的方向,以达到永生的彼岸,其引导作用与地图如出一辙,从而在两者之间建立至关重要的关联逻辑。”[1]252在《皮姆》中,皮姆先后登上了五艘不同的船只:单桅帆船“阿里尔号”、大捕鲸船“企鹅号”、双桅帆船“逆戟鲸号”、纵帆船“盖伊号”以及一条独木舟。这些船带着皮姆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如画笔一样在海面上绘制了转瞬即逝的路线图,既标志着主人公海上旅程的不同阶段,也象征了主人公宗教意义上的心路成长,记述了主人公如何从一个信仰摇摆的少年变成了神虔诚的信徒。下文将以这五艘船只为线索,分析皮姆如何在他的海上“天路历程”中几经生死,最终在南极见到了向他显现的神。

这种“死亡-重生-死亡-重生-死亡-重生”的循环模式并非机械重复,而是呈现一种螺旋上升的趋势,皮姆的每次重生都让他在心灵上更接近神,从而不断完成自身的升华和超脱。这与坡在《我发现了》(Eureka)一书中表达出的宇宙观和生命哲学是一致的,他认为自从万物被上帝创造出来,它们就一直处于不断回归的趋势之中,“随着上帝之心的每一次悸动,一个崭新的宇宙将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16]164。并且,坡相信“循环轮回是上升式的,宇宙万物凝聚消失之后会有一系列完全崭新而且不同的状态出现,即新一轮创造,新一轮辐射和新一轮回归”[13] 135。在这种宇宙循环的过程中,“人的生命遵循生-死-再生的模式,在生与死之间往复循环,使得人有限的一生超越生与死的相对有限性从而达到无限”[15]134。

早在第一章中,皮姆就经历了第一轮生死,他与朋友奥古斯特深夜乘“阿里尔号”出航,被“企鹅号”撞沉后险些葬身大海。这个故事看似独立,但对塑造人物形象、展现人物心理成长发挥着重要作用。尤其是在宗教意义上,这一章为之后皮姆的皈依奠定了基础,没有之前的信仰缺失,就无法衬托之后的皈依和虔诚。皮姆生长于富商家庭,在与出身航海世家的奥古斯特成为密友后开始向往疯狂的航海探险。终于在一个深夜,皮姆跟着表面清醒实则严重醉酒的奥古斯特偷偷驾驶着“阿里尔号”奔向了大海。奥古斯特在航行中突然晕倒,完全不会驾船的皮姆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死亡。狂风巨浪之中,“阿里尔号”被全速前进的“企鹅号”撞成了碎片,皮姆和奥古斯特也纷纷落入了大海。在《圣经》和许多西方文学经典中,离家与出海都代表着宗教信仰的动摇。皮姆偷偷出海并在狂风巨浪中落水的情节正好对应了《旧约·约拿书》(以下简称《约拿书》)的开篇,约拿因不愿按照神的旨意去规劝尼尼微人(Ninevites)而坐船出逃,神在海上掀起风浪,约拿被丢进大海(2)。“阿里尔号”上的皮姆正如落水前的约拿,妄想逃离神的旨意,结果落入了茫茫大海之中。好在“企鹅号”上的船员及时发现了水中的皮姆和奥古斯特,将他们救了上来,使他们获得了重生。事后,皮姆感叹道,“奥古斯特和我都得到了解救,一种不可思议的好运气”[6]7。显然,此刻的皮姆还只是将自身的获救归结为“好运气”,并没有意识到违抗神力的严重后果。驾驶“阿里尔号”出海的恐怖经历并没有扼杀皮姆再次出海的欲望。在第二章中,皮姆不顾外公和母亲的极力反对,再一次偷偷地跟随奥古斯特登上了远赴太平洋捕鲸的“逆戟鲸号”,即将经历第二次更加严峻的死亡考验。

为了躲避外公和母亲的阻拦,皮姆决定在“逆戟鲸号”驶离港口的最初几天躲在底舱的隐秘处,待船行至不能返航的深海后再现身。但是,一场哗变扰乱了他的计划,奥古斯特和他的船长父亲都被哗变者抓了起来,不知情的皮姆被困在船底,在黑暗中忍受饥饿和恐惧。皮姆被困于底舱狭小空间的情节与《约拿书》中的情节相吻合:约拿被投入大海后,神差来一条大鱼,把约拿吞进了肚子里。约拿知错,在大鱼的肚子里向神祷告,并献上虔诚的心(3)。被困底舱的皮姆正如鱼腹中的约拿,“逆戟鲸号”是神派去吞下皮姆的大鱼。被困11天后,皮姆终于从令人窒息的底舱被解救了出来。那一刻,他没有再将自己的被救归功于好运,而是“真诚地感谢神将我们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6]51。

在脱离底舱重返甲板后,等待皮姆的是更加残酷的考验。皮姆和奥古斯特等人虽然成功地将“逆戟鲸号”从哗变者手中夺了回来,但很快就陷入了几乎没有食物和淡水的绝境。为了对抗逐渐模糊的神志,皮姆想到的有效办法是将身体“在海水中浸泡”(immersion),并坦言“从突然被海水浸泡这一行为中获益不少”[6]91。“浸泡”一词的反复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宗教中的“洗礼”仪式。此外,在饥饿的驱使下,抓阄食人的建议被提了出来,而“抓阄”也正是《约拿书》中的情节。在《约拿书》中,约拿在船上抓阄后被抛入大海,神才平息了海上的暴风雨(4)。《皮姆》中一位同伴抓阄后被“献祭”,皮姆等人才通过分食他的尸体存活下来,并迎来了盖伊号的搭救。

被盖伊号搭救的皮姆好像重新登上陆地的约拿。被大鱼吐在陆地上的约拿顺服了神的旨意,成为神的使者,奔赴尼尼微城,对尼尼微人进行规劝(5);盖伊号上的皮姆则正式开启了奔赴南极的旅程。也正是在皮姆的坚持下,原本想返航的盖伊号船长带领船员一直越过南极圈到达了南极洲的神秘小岛——沙拉尔岛。在岛上,皮姆和另一位同伴皮特斯侥幸逃过了土著人制造的山体滑坡,但在顺着绝壁向外逃亡的过程中,皮姆突然“开始想象自己即将坠落深渊时的感觉——开始在心里描绘那种恶心、眩晕、垂死挣扎、半昏迷状态以及最后脑袋朝下急速坠落的痛苦……我叹了口气便向下坠落,心神似乎已经飞离了身体之外”[6]186-187。虽然皮特斯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皮姆,但他已经又一次经历了死亡。

此后不久,皮姆和皮特斯终于摆脱了当地土著人的围堵,乘着一条象征重生的独木舟继续向南漂流,最终来到了一处由大量密集的白色粉末构成的“瀑布”。“我们的船冲进了那道瀑布,迎面一条缝隙豁然裂开,缝隙中显现出了一个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其身材远比任何普通人的身材要高大许多,皮肤的颜色是像雪一样的纯白色。”[6]197这“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出现在《皮姆》故事的高潮也是结尾部分。在他出现之前,坡对四周的情景作了浓墨重彩的渲染,“时不时的,我们可以看见水帘上裂开一道道宽宽的裂口,但却转瞬即逝,豁口中能看见许多飘忽不定、隐约朦胧的幻影,一阵猛烈得异乎寻常但却无声无息的狂风从豁口袭来,狂风将闪光的海面生生撕裂”[6]197。这描写不禁让人联想起圣经中描写神将要降临并预言未来时的非凡景象,“好像一阵猛烈的疾风,从天上传来了声音”(6),预示着隐藏其中的圣灵。此外,“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在坡笔下有着“像雪一样的纯白色”[6]197的皮肤,《启示录》(Revelation)里也可以找到类似关于神的描写,“他的头和头发是白色的,像羊毛一样白,像雪一样白”(7)。这纯白的身影显然是向皮姆显现的神,正如《启示录》中,神在七个烛台的幻象中出现在帕特莫斯约翰面前(8)。虽然坡在那“披着裹尸布的人影”出现后就戛然结束了整个故事,但读者不难凭借《启示录》中神关于“新耶路撒冷”的预言展开合理的推断。那“披着裹尸布的人影”也向皮姆预言了一个“新耶路撒冷”的来临,南极大陆即是神赋予美国人的一片崭新的“应许之地”。坡在《皮姆》中用众多圣经中的人物、情节和意象为最后神的显现做了充实的铺垫,将南极变成了一片新的“应许之地”,为自己绘制南极“文学地图”和美国官方即将成行的南极探险赋予了一种天命色彩,为之后美国对南极部分地区的占领提供了话语支撑。

五、结语

坡在《皮姆》中开展了一项“通商”“科学”“宗教”三位一体的南极文学制图工程,绘制了以开拓海上“通商”之路为目的的专题地图、以探索“科学”之路为名的殖民地图和象征海上“朝圣”之路的宗教地图,为美国参与争夺对南极的控制构建了有利的地图话语。通过分析坡的南极文学制图工程,可以揭示19世纪美国在科学探索和昭昭天命的伪装下不断进行海外扩张的野心。美国今日能够在南极发挥重要作用与其历史悠久的南极探险活动密不可分,更与相关南极档案的建立、南极地图的绘制息息相关,坡也参与了这一地图话语的建构。除了《皮姆》,坡在短篇小说《瓶中手稿》(1831年)中也建构了与《皮姆》相似的故事情节,但叙述者没能够像皮姆那样在南极原住民的顽强抵抗中死里逃生,而是淹死在了南极的漩涡当中。这说明,坡虽然试图为当时美国的海外扩张造势,但他内心对此并非完全乐观,而是敏锐地预言了帝国主义殖民侵略和种族计划的必然失败。

注释:

(1)1818年,退伍美军上尉西姆斯提出了 “地球中空说”,认为地球内部至少有五个套嵌在一起的同心圆,每两个同心圆之间存有大气层,每一层在极点之处与外界相通,同心圆的内外两侧均可居住。

(2)参见《旧约·约拿书》第一章第3-15节。本文的圣经内容皆参考《中英圣  经:和合本》(Berkeley:Hymnody and Bible House,1990)。

(3)参见《旧约·约拿书》第一章第17节和第二章第1-9节。

(4)参见《旧约·约拿书》第一章第7-16节。

(5)参见《旧约·约拿书》第二章第10节和第三章第1-3节。

(6)参见《新约·使徒行传》第二章第2节。

(7)参见《新约·启示录》第一章第14节。

(8)参见《新约·启示录》第一章第12-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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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ntarctic Literary Cartography in “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HOU Ji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China)

Abstract:In Edgar Allan Poes “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 a remarkable Antarctic literary mapping project emerges-a triad of “commerce,” “science,” and “religion.” This project encompasses thematic maps depicting the maritime “commerce” route, colonial maps masquerading as scientific exploration, and religious maps symbolizing a sea-borne “pilgrimage.” The path of “commerce” captivates American attention and leads their footsteps towards the Antarctic. The “science” route appears to fill cartographic gaps, but secretly encodes the Antarctic with longitude and latitude, rendering it accessible, divisible, and open for the United States. The road of “pilgrimage” aligns with the nations original image, encompassing notions like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Manifest Destiny,” shaping the last “terra incognita” on the world map into a God-given “Promised Land” for the United States. Together, these maps construct a favorable cartographic narrative for the United States as it contends for control over the Antarctic. Despite Poes involvement in constructing this discourse, his sentiments are not wholly optimistic, and a concealed concern looms over the potential failure of Americas overseas expansion endeavors.

Key words:  Edgar Allan Poe; Arthur Gordon Pym; Literary Cartography; Science; Religion

編辑:唐玲娜

收稿日期:2023-01-15

基金项目: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TJWW19-00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63212039)

作者简介:侯杰(1983-),女,沈阳人,讲师,博士,兼职研究员,研究方向:美国文学、文学地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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