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风
2023年的夏天,值得纪念。
转眼三年。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2022年12月26日,国家卫健委宣布从2023年1月8日起,解除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采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的甲类传染病预防、控制措施,实施“乙类乙管”方案,老百姓的大白话是:疫情结束了。在我个人经验里,强烈地感觉到“疫情结束”,是这个夏天。
上一回细读阿袁小说还是2019年12月。12月中旬发第二年第二期稿子,头条是她的《烟花》。杂志本该在2020年春节假期以前印刷完,实际上我看到刊物已经是五月了吧。12月底我自告奋勇写了读后感,开头引用了北大校友骆一禾的诗:“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五月读到还暗自心惊。今天再次读到阿袁小说《亲爱的苏图》,仿佛听到作者对每一个朋友说: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还在,在一起,真好。漫长的“疫情期间”,许多艰难沉重的时刻,作者在三万多字的作品中,只是在快结尾时轻轻感叹道:“如果我知道接下来这个世界要发生什么,我怎么会没空呢?怎么能没空呢?”
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时刻经历了什么而顿悟。亦舒在《我的前半生》中讲:我原以为感情的崩塌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事实上可能是几天,一天,甚至是一瞬间。苏图称之为“偶然的伤感”。
阿袁在苏图身上倾注了极大热情。她热爱这个虚拟人物。苏图这个名字读音不太爽利,比起余鸿禧显得简单粗暴。苏格拉底,柏拉图嘛。要的就是简单粗暴。我看到第一稿的题目是《苏图女士》,定稿为《亲爱的苏图》,作者对人物有偏爱。小说仍然是她一贯的叙事策略、修辞手段,所有的策略与手段都是为了展示一种理想人格。不求复杂变化,也不想问从何处来向何处去,苏图就是苏图。她不可改变。苏图是阿袁的理想吧,也是我的。
这一次阿袁选择一个“哲学女”作主角,别开生面。16岁上北大哲学系,我对这个人是有点面熟的。她走过我的湖,看过我的塔,吹过我的穿过合欢树的风,吃过我的食堂,洗过我的大澡堂,听过我的讲座,没准儿抢过我的图书馆座位。苏图是我的同学。我和她隔着岁月遥遥相望。是熟悉的味道啊。但是哲学系女生,还是有点别致的。我上学那年代,考试成绩最好的女生一般不会选哲学系,若是自主选择,那就是爱好了,难怪阿袁一再说起苏图的“智力优越感”。正经的哲学书,我连前二十个P都读不完。苏图是一个被理性指引的人。她做事是要选择的,选择是要经过大脑思考的,思考是要讲逻辑的,真的讲逻辑是要经过学习训练的。学习,特别是学哲学,是要哲学脑子的,说到这里,我好像看到阿袁长叹一口气,我确定自己没有哲学脑,她也不一定有哦。
这还不够,阿袁赞美的是“另一套价值体系”。“学校里的人有另一套价值体系,在这套价值体系里,普鲁斯特就是比香奈儿高级。”苏图把这种价值观体现到极致。不争不抢,不是没有本事,是选择以何种方式做事。这个重要吗?很多人奉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大部分人会讲究方式方法,钱理群老师多年前就说大学培养了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吃是要吃的,还要讲究吃相,这当然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选择。苏图选择“不作”。她的“懒”,小说全篇有详细的描述。在另外三个女教授的闲言碎语中,一览无余的是作者的赞美。作者以微微夸张的黑与自黑赞美她的姿态,赞美她过的“不正确的生活”。
这还不够,作者强调苏图的“傻气”,她也称之为“女孩子的气质”,也许可以说是天真。这就难了,我在生活中没见过这样的人,阿袁就是这么不讲理地,把苏图推到我们面前。这个女的,穷也穷得理直气壮,独身也独得心平气和,交友也友得如鱼得水。男性之间的友情经常被描绘得深刻动人,而女性之间的友谊,阿袁这一次写得清新脱俗,情深意长。那都是因为有苏图这个人物。这个人物,生活中虽然没见过,但我认识两个姐姐,是我的偶像,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比如李清照,她是富家女,看看她写的青春岁月有多么华美:“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一旦香车宝马撚金雪柳影响了她热爱的“金石”事业,“余性不耐,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杨绛译英国诗人兰德的诗也常常在我耳边回响:“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姿态,多好看。我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心向往之。
选择一个哲学女作主角,可能也有一定社会背景和流行因素影响。疫情这几年,哲学课很火。在喜马拉雅和B站上都有不少哲学公开课,讲课的有大学教授,也有文化学者(文化学者这个名词,我一直不太明白确切含义,太泛泛了,用得有点滥,我隐隐觉得有贬义,但有人喜欢用,就这么叫吧),现在甚至还开直播。是哲学啊,看排名前几的课程点击率几百万是平常,几千万也是有的,但点击率这个东西算不得数,要看有多少人掏钱买课,买了课的又有几个能听完,这就不知道了。我是试听过几门课的,说实话,我没有买课,网上这点好,学习不是强迫的。付费是自愿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苏图是不要付费的。她啥都不要。阿袁这一次强调了“师性”。按照阿袁的设定,苏图是网红了,她的一本书至少可以卖十几万册,以目前年轻人社会压力之大,群众精神之脆弱,她要是开个直播,那是什么流量。可是,她是苏图啊。
苏图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很好奇,阿袁不写,好故事不要大结局。一结就俗了。但我是俗人,我想象了一下:苏图有版税,不上班也活得不错,她不会耐烦当“名人”,可能會早早退休,在江西北部,就婺源吧,某个偏僻寂寞的村子里租下一栋或明或清反正宋元是不太可能的破旧宅子,极简极简地改造改造,呼朋唤友,种花种菜。七十五岁以后,还是回到学校来,买个校园里的老破小,有图书馆,有医务室,有大操场,有后勤处,有老干处,有大礼堂,还有年轻人和老朋友——这两样确乎是人生良药。最后老死在自家床上。有朋友有学生为她送终。中国人,老百姓,纷纷放弃了“养儿防老”“老有所养”(指的是被别人养)的美好愿景,决定自己靠自己养。唯有对送终这件事,还是没有放下。可以丢到水里山里,但总得有人去丢吧。放心吧,以苏图的为人,多的是人怀念她。阿袁会,我也会,怀念苏图,就是怀念我们的青春、理想,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美好事物。
有个问题我想问作者的:柏拉图死后,苏图是怎么埋葬它的呢?当时封校那么严,怎么出门?埋在山边,还是湖边?一棵老樟树下面,还是一棵桂花树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