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痕（7首）

圣章红

印痕

我送走我的衣服。送走在这个身体上

居住过的客人。送走几十年前见过

但已消失不见的朋友

我送走书本，连带思想

有什么用呢？曾热爱且深信

但现在我已写完剧本

我送走月亮，山川，星海辗转

我送走亲人，抚摸

眼泪与焦灼

厨房水缸半满，木瓢刮过缸沿

送走老人的呼喊：回来啊——

我送走惊吓，送走我认识

不认识的，无休止的苦

我送走我的姓名，文字

呈现的符号与声音

它们其实并未存在过，确切说

它们生成同时也在溃散

就像我。我送走我，每分每秒

最后只剩下印痕，来自于童年

来自于泥土的部分

太深了，我没法挪动

只好陪它一起埋入树根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天

确定有某种更值得注意的东西

在摇晃的秋风和它笼罩的街市中

即使夜深，路灯下依然人来人往

梧桐叶转着圈，围绕无形之物

生活建立在需要安静和习惯之上

红薯烤熟了，冒出甜汁。车还没来

人们盯着漩涡中的落叶

直到风歇。自然以节律之舞

让生命在细微处和解。感受多么真实

我们却无法知晓它是如何铭刻在记忆中

人生就像一团散物，一朵云

某些时刻犹如雾中之树

我们被这些独立的感受标注了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天

河道

风老了，河水摊开四肢

摩挲底部的泥土，拽住水草和岸柳

为了送走断枝，徒劳辗转于物质世界

生命应当是快乐的，我们并不知道尽头在哪

秋来时，扫把将素不相识的落叶赶到一起

尘埃越飞越高。有没有人也开白花的栀子

孤独的老人前赴后继走向河水。除了死

应该还有更值得做的事

否则解释不了这无所求的人世

人们走出村庄，爬上熙熙攘攘的车辆

野狗成疾。多年来

瞎子端坐桥头，等待天空来信

我们每天都沉没一次

从一條河到一条河。淤泥盛满灵魂

从暗沟奔向河道，只有流逝

流逝，一个接一个的流逝

结束

暮色不晚。街上人迹寥寥

从杜鹃树中捕捉夕阳，为退场打光

一根长了白须的胡萝卜。想想看

五十多天里，它吮吸自身的营养

直到身体渗出黏液。剩余都是奢望

春天。看到满地的白光

一辆接一辆车送行。泪水

拥抱。艰难的结束

应该在沿途挥舞天使的手绢

谢谢！谢谢！亲人啊

不管如何

这空空的街头还无法自由舞蹈

白鹅在湖中游荡，它失去了家族

即使樱花飘落，柳绿成林

所有人的记忆里

还澎湃着泪水和起伏的涛声

一切终将过去，但是

寒冷与温暖对每个人都不同

在武汉，春天很短

消瘦的梧桐开始提前筹备酷暑

四季将城市不断改变

没有今天，明天还会有昨天吗

残存的悲伤打开未来之门

像静水流深

同样的风吹了很久

丝瓜朝下生长，冬瓜原本躺着

今年换了新姿势，挂到院墙上

人们路过，惊叹：哎呀——

进出院门的脑袋故意撞着它

粉色的母亲早起去看它

灰色的母亲傍晚再去看它

凌晨，失眠的人在空气中默默挪动

猫和狗像两个温顺的孩子

老人带着它们去看第三个孩子

同样的风已经吹了很久

它们重复着奔跑，重复着吹

重复着轮回。为了被看见

被想念，总得有人出发

有人留下。冬瓜下霜了

浑身白毛，垂垂欲老

落叶早早守望在墙脚

带着终将结束的释然

模糊的喜悦与忧伤

立秋

一片落叶安慰这个早晨

秋天即将来临

猫咪追赶蝴蝶和鸟雀的日子

橘树捧出小小的果实

人们从院门外走过，腰脊越来越弯曲

墙壁随春夏的逝去日渐花白

晾衣绳摇荡细细的秋风

空气和晨昏，土地与河水

经历了世事并开始遗忘世事

回忆童年的时候父母很孤独

就像我此刻对父母的想念

感谢夏天即将过去

随后倾诉与聆听便会来临

关于欢乐的记忆总不如痛苦那般深沉

好在秋天雨水丰沛，一年一年的秋天

湿润万物，让执着与宽恕相融于泥土

海棠与腊梅等待着新一轮的绽放

她们努力且安静，不久后

褪色的年月会因她们变得鲜亮

如除夕的烟火，星星点点

闪烁在心灵深处

秋天是想念的时节

我们终于到了不为什么的年龄

廊檐冰柱滴答而下，渐渐融化

落叶回到种子，话语回到心里

我们在儿时的水缸边喝水

木瓢中摇晃着依稀的月光

生活通常从昨天开始

要这样描述婚姻，你可以说

窗户白天常开夜晚常关

两间房入口铺有小马图案的地垫

门上挂着红蓝两色的毛绒狐狸，造型少见

当时所求已成记忆。合影物是人非

雨季来临时，湖水的味道冲进阳台

洗后的衣服散发着无法干透的黏腻

鸟飞到对面屋脊打坐，以晨为始

到处是空，还有满

婚姻就像一块牵连不断的海绵

吸满了悲欢交织的岁月，滴答难言

灰尘在看不见的地方起舞

不知来处的印痕

被写进木椅的凹痕处，墙上挂饰替换后的钉孔

桌布上的水渍。生活通常从昨天开始

房子什么也没说。这是走进生活的

无数道路中的一条，是很多时空关系的一种

我们向死而生，被迫在硬币的两面做出选择

为关系而操劳，操劳赋予我们以形状

它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当你失眠时

你能知道自己还在某种确定之中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