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姗姗
一
谭琦硕士毕业后被分配到市教育局工作,她来单位报到的那天,在楼梯上遇到一人不错眼地打量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停下脚步,说,你是……谭琦吧?谭琦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她马上拉住谭琦的胳膊说,我是陈利呀,小琦。
陈利?谭琦吃了一惊。这人皮肤很白,细长眼,元宝嘴,面颊两旁分布着浅浅的雀斑,目测比自己矮一点儿。她怎么可能是陈利!记忆中的陈利是个细高挑,全班女孩子数她个子高,而且那时陈利不戴眼镜。不过,镜片后面那特有的眼神和爽朗笑声,依稀唤醒了谭琦脑海里的印象。尤其是那一声小琦,很有年代感。
陈利还是像以前一样开朗热情,一番感慨之后,两人仿佛都立刻回到了曾经相互熟悉的时光。
谭琦家是从上海下放到皖城来的,她转学的那年是小学三年级。当年皖城的小孩对上海的基本认知来自于两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和《南京路上好八连》,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繁华大都市上海除了十里洋场就是灯红酒绿,除了高楼大厦就是外滩江畔,还有摸不着头脑的风云际会。而且人们口口相传,在上海人的眼里除了他们自己是城市人,全国人民都是“乡屋宁(乡下人)”。自然,当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孩突然走进了皖城孩子的中间,大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违和的疏离感。
谭琦刚来到这个陌生的生活学习环境,同学奉送给她的“礼物”,是带有贬意的绰号“上海佬”。
第一堂课下课,谭琦落寞地坐在座位上,她的耳朵尖,隐隐地听到后面有嘀嘀咕咕“上海佬、上海佬”的声音,她噘了一下嘴,起身出去,一个人无趣地站在走廊边,看那些同学在操场上肆意奔跑追逐玩耍。
谭琦站了一会儿便返回教室。教室的门半掩半合,她刚要推门进去,后面忽然有人喊,谭琦,等一下!并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
——是陈利,谭琦的同桌。
原来, 班里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打算让新来的“上海佬”出一次洋相,谭琦出去之后,他们立即麻溜地在教室门的顶上放置了一把扫帚,门一开扫帚就会掉到推门者的头上。消息悄悄地在同学中传开,只瞒着谭琦一个人,等陈利得知门端上方扫帚的密谋时,谭琦正要回教室去。
陈利和谭琦的友谊从消解了一场恶作剧而开始,那几年两人的关系,用今天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闺蜜。
有个闺蜜真好!
当时的学校,每年都要安排学生学工、学农。学农一般在春天,星期日或者放学后的业余时间,低年级学生的任务是去郊外的乡村田野打秧草,回来上缴班级,再由学校集中转运到“社校挂钩”的生产队用于沤绿肥。
谭琦从未到过农村,每次打秧草陈利都约她结伴同行。谭琦喜欢学农,春光明媚微风熏人,田野里阡陌纵横草长莺飞,河水明亮花红树翠,她和陈利像刚出笼的小鸟一样跑着跳着,恨不得也嘀啾嘀啾展开翅膀快乐地飞上枝头;不过她又实在不喜欢打秧草,可能她真的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走进火热的劳动生活实践中就会闹出不少笑话。比如镰刀,她只在课本上见过图片,镰刀在握她有些小兴奋,挥舞着冲向地中,那里长有一大片整齐划一的青草,她急不可耐地挥镰开割。
小琦,你干吗?陈利尖声叫道。
你看这里的野草多茂盛。她快活地说。
陈利大笑,你真是上海佬,那是韭菜!
什么,你说是什么?说话间谭琦“哎哟”一声,镰刀把手指拉了一道口子。陈利捏了一撮泥土就按到她的伤口上。谭琦抗拒地想缩回手,说,脏死了。陈利不放手,严肃地说,以前听忆苦思甜报告,农民伯伯说解放前没钱看病,手弄伤了就用土止血。伤口不大,血很快止住了,然而谭琦就此害怕起了她使唤不好的镰刀。所以后来她每次打秧草都免不了感到气馁,担心不能按时按量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
这时谭琦才明白什么叫做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她面对田地菜畦犹如两眼一抹黑,陈利却能分得清大多数庄稼蔬菜种类;她像没头苍蝇乱跑,而陈利总能找到野草丛生的角落。陈利几乎每次都早早地就割满了一篮子草,然后不声不响地继续低头割,直到帮助将谭琦的篮子也装满为止。
六一儿童节是小学最隆重的节日,每年学校都要组织文娱汇演,舞台上既是师生风貌的宣扬和展示,也是各个年级、班级风采的一种角逐与竞赛,所以全校上上下下都分外重视。
到了这一年,谭琦她们班报的节目是演唱《在北京的金山上》。班主任老师要求女孩统一穿白衬衫红裙子白球鞋,谭琦作为领唱领舞者,头上还得戴一朵大红蝴蝶花。红裙子和白衬衫谭琦有,大红蝴蝶妈妈也为她备下了,只是小白鞋一直没有着落,她急得要发疯,又不敢跟老师说,怕万一因此老师找别的同学替换她,还怕自己因此影响班级的整体演出效果。另一个领唱领舞的是陈利,那时她的身材已经开始抽条子了,在同学中显得细高出挑,她的衬衫、球鞋和蝴蝶花都已妥妥地准备好了,成天走路都像花蝴蝶一样喜悦得飞来飞去。谭琦既为陈利高兴,又替自己犯愁。她穿32码的鞋子,可百货商店柜台里这一阵子小白鞋断码,只有36、37码的。妈妈空手回家对她解释,鞋不差码,衣不差寸,你没法儿穿,穿了也跳不好舞。
买不到合脚的小白鞋,愁得谭琦几番夜里做梦都是挨老师批评。眼见着汇演的日期愈来愈逼近了,妈妈安慰她,实在不行就用白布将她的小蓝鞋围一圈缝上,可蒙了一层白布的鞋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她心里总归不舒服。
演出前一天的晚上,谭琦在既紧张又沮丧的心情中靠着床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乡……恍惚中音乐悠扬地蔓延开来,幕布里的金山上放射出金色光芒,她伸展手臂扭转腰肢,踩着欢快的脚步,腾跳,踢腿,遽然一片白布飘过眼前,原来蒙在小蓝鞋上的白布松线了,白布掉落下来,台下爆发出喧哗的嘲笑声……谭琦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气,额头上冒出一圈冷汗。
篤笃笃。不是鼓点的声音,是有人敲她家的窗子。月华似水,桂花树的影子宛若水墨濡染,月宫里那只皎白的玉兔隔着窗户玻璃晃动。谁啊?谭琦揉揉眼睑,恍恍惚惚间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窗前,一个圆圆的脑袋冒了出来说,小琦,你出来一下。是陈利。谭琦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陈利迎面将手里的东西往谭琦怀里一塞,不无得意地说,你看,这是什么?谭琦仿佛霍然固化了,瞬间转过神来后,一蹦老高,激动地抱着陈利转了好几个圈圈。原来,窗前晃动的哪是什么皎白的玉兔,而是一双谭琦梦寐以求的小白鞋!
鞋,是陈利找她表姐借的。因为表姐出差在外,那时节人在外地通讯联系不方便,不能肯定汇演之前她能否回来,所以陈利没敢提前告诉谭琦。
也许是受到这种惊喜过望的刺激作用,第二天谭琦的领舞、领唱都超水平发挥,在舞台上大放异彩,排练时勉力而为的高难度动作做得梦幻般的行云流水,童聲唱得有如一群洁白的羽鸽飞翔上了一览无云的晴空。她们班演唱的《在北京的金山上》受到一致好评,谭琦获得了表演奖的第一名。在后来的颁奖表彰大会上,谭琦代表班级上台领奖和发言,合影留念的时候,她捧着奖状和鲜花站在校长和班主任之间,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她的笑脸像玫瑰一样鲜艳,挂满了喜悦。那一刻谭琦的视线往台下寻找着陈利,想自己的这份荣誉,有一半是属于她的。
二
谭琦的父亲以前是上海金笔厂的技术大拿,核心骨干,一个响当当的八级工。那年头不需要专门地大力提倡工匠精神,技术工种自带光芒,工厂里的七八级工人师傅,别说车间干部会礼让三分,即便是厂领导见了也都尊重有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支援内地建设,有不少工厂内迁,或者抽调技术骨干下放到内地来。皖城金笔厂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扩建起来的。谭琦的妈妈原是上海金笔厂的厂医,自然跟着丈夫来到了皖城金笔厂。
当时,人们对上海人大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好像上海人个个是洁癖,超级爱干净,家里永远一尘不染。大人常常会叮嘱小孩,不要去把人家搞脏啦。
陈利第一次到谭琦家玩时,她妈妈也在家,对小琦的同学表示了热情的欢迎,准备了水果招待小客人,那是一盘码放整齐的苹果切片。
小琦,带你同学去用香皂洗个手。谭琦妈妈亲切地说。
陈利被这句话震撼到了,她从来没有为吃东西特地洗手并且是用香皂!除此之外,谭琦妈妈温文尔雅的气质及口吻,是她作为一名小学生在别人家不曾看到过的。如此正规的接待,似乎只有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她心里不禁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感觉。陈利慢慢地洗手,打了一遍香皂,又打一遍。洗手时她抬头打量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担心会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谭琦父母在皖城金笔厂工作,却在市机械局大院分到了房子,这是市里的优待政策——对上海内援皖城的一部分技术人才给予福利。陈利家住在巷子曲里拐弯的老居民区,房子拥挤陈旧,几家合用一个不用时被一只颜色发黑的木盒子锁着的自来水龙头;在巷口处还有一口水井,平时左邻右舍的洗涮之用一般都是井水。陈利一边暗暗地自言自语,自来水有什么好,井水还冬暖夏凉呢。一边在水龙头下反复淋着手。谭琦等急了,在客厅大声喊她:小利,你还没洗好呀,快来吃苹果。陈利才恋恋不舍地拧上了水龙头。
苹果一片一片地在碟子里叠放着,犹如绽开了一张张诱人的笑靥。陈利在家极少吃到苹果,但吃的话要不一整个,要不半个,偶尔也会你啃一口我啃一口,就是绝不会被细致地切成片。谭琦递给陈利一把小叉子,说,这是我爸做的,好看吧?叉子做得十分精巧,陈利是第一次使用叉子,她下意识地在手上转来转去,动作生硬不太自然。
也许苹果不是原因,叉子不是原因,这种不自然更可能来自于心理。谭琦妈妈举止优雅,一口吴侬软语的上海普通话,只要她一张口,陈利就感觉自己仿佛没在屋子里,而在楼房外,千真万确有这么远的距离。
事后陈利宛若丢失了若干回忆的片断,脑子晕乎乎的,竟然想不起来谭琦家里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是套间,不是那种常见的筒子楼的格局,还有就是房间里晃荡着涟漪一般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那天告别回家已经走出了老远,她还莫名地回头望一眼。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陈利没有再去过谭琦家,有两次后者邀约,她都找借口推辞了。尽管她很想再去打着香皂洗一遍手,使用一下精巧的小叉子,却都抑制住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六一儿童节文娱汇演表彰大会,从每个班级提起一名表演最出色的学生进行表彰,陈利无比羡慕地凝眸着捧着奖状和鲜花站在台上的谭琦,由衷地为好朋友感到高兴。她记不得自己是在当时还是在谭琦走下台以后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如果这次谭琦没有借到小白鞋,那么站在台上的会不会是我陈利呢?她脸上的笑颜消退了,为这个始料不及的念头感到些许羞赧。
文艺汇演以及表彰大会的翌日,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演唱《在北京的金山上》的同学们都到谭琦家去玩了,这是陈利在散会时即兴提出的。产生那个念头后陈利有一种霍然松弛的感觉,为什么不去她家闹一闹呢?没有大家互相帮助,谭琦也站不到台上去。
陈利对谭琦家丢失的记忆片断又奇异地恢复了,一点一点地在脑海里重新连接起来,是的,她家是木地板,还有整面墙的壁橱,橱门把手是木头雕的海鸥,翅膀伸展栩栩如生,貌似很想从门上飞出去。谭琦说本来没有壁橱,是她父亲自己打的,海鸥也是他做的,似乎那位八级工匠有一双无所不能的机械手。当然,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儿童节大人不放假,谭琦的父母要上班,哥哥下放农村也不在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今天完全是他们的天下。
得知同学们要到家里来玩,谭琦的妈妈昨晚准备好了五香蚕豆、爆米花和大白兔奶糖。同学们喜出望外,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和城隍庙五香蚕豆当年口口相传,吃到一样便可以炫耀好一阵子。不过最令他们快活和激动的还不是这些,是地板平滑、锃亮、干净,吃饱喝足了,懒散地躺在地板上,胳膊腿摊了一地,甚至可以自由自在地打滚。
其实第一次到谭琦家来时,陈利有些抗拒进门要脱鞋,她的袜跟破了个口子,心里像被揉搓了一下似的,皱巴巴的。今天她特意没穿袜子。
哎,小琦,陈利指着床头柜上一个圆圆的疙瘩说,你家的床头柜跟我家的怎么不一样?
谭琦调皮地眨眨眼,没有马上回答,她攀越过那些胳膊和腿,够到那个圆圆的按钮轻轻一按,床头柜里冒出来一个老爷爷的声音: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声音很突然,大家不免一呆,谭琦莞尔一笑,它还是个落地收音机。
有两个同学马上听出是中央广播电台孙敬修爷爷的声音,显然她们家也有收音机。陈利不甘示弱:我也听出来了,我每天都听小喇叭。同学们越说越发疯,模仿播音员说话,打打闹闹乱作一团,不知是谁的脚踢到壁橱的推拉门,门被推开了,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大家一股脑坐了起来,好奇地瞅着壁橱。
谭琦说,这里都是我妈妈的东西。陈利上上下下打量着,眼睛放光地说,有影集吗?你妈妈好漂亮,我想看阿姨年轻时的照片。谭琦取出了妈妈的影集。哇!女孩子们立马发出了一片艳羡声,一个人竟然能有这么多相片,那她要用多少时间去打扮和照相啊?你妈妈太漂亮了,跟电影演员一样!相片上大上海的繁华背景使她们大开眼界,女孩子们惊讶极了,不停地感叹。大家欢畅的情绪一浪一浪地往上涌,每个人都着了魔似的兴奋,包括谭琦,抑制不住地快乐和得意,看完影集,她又趁兴打开了妈妈的百宝箱。
屋子里安静下来,仿佛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蓦然间飞去了窗外,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盯着箱子。谁也想不到居然是——钢笔,色彩斑斓的、争奇斗艳的、千形百样的钢笔!百货大楼学习用品柜台里面的钢笔当然比这要多,但是品种不外乎就是英雄、金星、新农村、永生、青年等几样。而这里……陈利的脑子好像有点儿不够用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稀罕的钢笔,如同大清早走到春雨之后的草地上,陡然看见令人眼花瞭乱的菇子,每一个都鲜亮得要人深吸一口气。
她们这才知道,世界上除了古董收藏癖、邮票收藏癖、书画收藏癖,原来还有钢笔收藏癖。谭琦的外公就是一位钢笔收藏爱好者,后来这份爱好又被谭琦的妈妈继承了。谭琦小声小气儿地说:平时我妈妈并不大开这个箱子,而且拿里面的钢笔是要戴手套的。
陈利的眼睛顿时粘到了那双白手套上,说,我好想摸一摸。谭琦犹豫了一下,瞧瞧陈利一脸恳切央求的样子,迟疑片刻便转而大方地将手套递给了她。陈利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支通体闪光发亮的宝蓝色钢笔。谭琦粲然一笑:你的眼睛真厉害,这支笔可不是一般的钢笔。陈利转过头,好奇地望着她。
它是一支万年历钢笔。
万年历钢笔?没人听说过。它是干什么用的?陈利问道。
所谓万年历,就是它可以算出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几。谭琦解释,你们看它的笔帽。几个脑袋哗啦一声凑了过来。谭琦继续说,这支笔的笔帽上刻的是英文,分别是星期一到星期天的缩写,笔杆上刻的是阿拉伯数字,1到31。说着转动笔杆,示范给大家看。
哦,原来这个笔杆有转轮,上面的数字可以随意转动和调节。陈利领悟了。
在谭琦的指导下,陈利演示了自己生日的那天是星期几、阴历多少,一转一个准,果然不同凡响,同学们都欢叫起来,给我转一个,给我转一个。陈利举着笔嚷,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
其实万年历钢笔就是在笔杆和笔帽上增加了一个日历的功能,它的价值主要是体现在材料的甄选、设计的精妙、工艺的难度和造型的美观上面,但在同学的脑海里,首先它明明是写字的钢笔,却偏偏又是一“本”万年日历,超出了小学生思维的逻辑规律,大家感到神奇得不得了!
没两天,全班同学都知道谭琦家有一支带日历的特殊的钢笔了。消息传到外班还走了样,传成谭琦家有“一本”可以写字的日历,能写一万年,完全逾越了所有人的想象,惹得谁都想亲眼瞧一瞧。外班同学一般与“上海佬”谭琦不怎么熟悉,纷纷向和谭琦关系最密切的陈利打听,那一阵子陈利忽然变得引人瞩目起来,课余时间几乎成了同学们围绕的中心,不过别人所关注的不是她,而是谭琦。
这是一种陈利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异样的感觉,近似于别人在和你说话,目光却越过你注视着另外一个人。刚开始陈利还挺自得愉悦的,但很快就烦死了,别人只要再问谭琦家的万年历钢笔,她就把耳朵一捂:不要问我,问谭琦去!或者嘲讽地反问,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久,暑假到了。假期里班级规定各小组每周集中学习一次,地点由小组自己确定,谭琦他们学习小组推选学习地点时,大家无一例外都举手选她家为集中学习地点,原因不言而喻。不过,实际上那年暑假学习小组在谭琦家也只学习了一次,之后因故改換了地点,因为那天出了事故—— 一个意外差点儿引发了一场火灾。
现在回忆起来,这个暑假的小组学习,也是陈利最后一次到谭琦家来。开学后不久,陈利忽然转学了,原因是她父亲工作调动,搬家了。之所以说“忽然”转学,是因为直到陈利不再来学校的那天,同学们才得知这个消息。
谭琦尤其想不通,转学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啊,她俩不是闺蜜吗,同学都以为她早就知道了,陈利居然没有向她透露哪怕只言片语!谭琦一度失落极了,百思不得其解,抠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她俩的联系会在某一天没有任何先兆地戛然而止,而且陈利和同学之间也几乎没有来往,如一道流星闪耀着划过,突然就消失于邈远的天际,从此杳无音讯。
三
没想到多年以后,谭琦和陈利又意外地成为了同事。
后来,谭琦曾经听局里老同事们拉家常,说起陈利当年高考失利,被轻工技校录取,毕业后分配到教育局印刷厂上班。技校生的陈利业务精人也勤快,很快被作为骨干培养,谭琦来报到的那一年,她已经是厂办主任了。
谭琦的人生轨迹比较简单,她宛若走在绿草如茵的平原上,没有沟壑峰谷,一路上风平浪静,不疾不徐地从一个校门进入另一个校门,直至走进了市教育局的大楼,不曾经历过校园之外的社会生活的历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职场小白。
犹如时光又被唤回,与当年在学校时的闺蜜关系相似,谭琦作为一个不谙世故的新人在市教育局,有时还真能把“韭菜”当“野草”,亟待陈利的点拨,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又转回到过去那种谭琦“初来乍到,请多关照”的模式。
印刷厂在局大院最后面的小二楼,隶属于局行政科管理,作为厂办主任陈利经常要跑局行政科。行政工作与各个部门是一根针与千条线的关系,触一发而通全身,家门口的池塘行政科知道深浅。阳光明媚,春风吹起,倘若燕子衔泥在机关大楼的檐下做了只窝,消息也肯定最先飞进行政科。陈利腿脚勤、耳朵尖、眼睛活、嘴巴又伶俐,机关大楼犄角旮旯的事情就几乎没有她不晓得的。谭琦刚进单位,社会经验等于零,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陈利给了她不少告诫和提醒,用陈利的话说,使她少踩了一些“爆雷”,顺过了几架“桥梁”。
一次,局办老主任的儿子结婚,给大伙儿散了喜糖,因为没有直接共过事,老主任退休后才进教育局的年轻人基本上都没有随礼,谭琦犹豫,问陈利,她竭力怂恿谭琦跟她一块儿去给老主任送上一份贺礼。陈利伏在谭琦的耳边说,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张局曾是老主任最得意的学生,格外尊敬他,看到我们去张局会很高兴的。“张局”当时是副局长,不过人们称呼都习惯把副字省略掉。婚礼上张副局长还以证婚人的身份做了发言。果然,席间陈利拉着谭琦去向张副局长敬酒,张局没有平时那么矜重,格外的和蔼可亲:“哟,你们两个也来啦,好,好,我代表老主任谢谢你们俩!”
谭琦虽然觉得自己随不随礼其实在两可之间,但是老同学的热心及好意使她充满了感激。那时谭琦已经跟侯志勇谈恋爱了。侯志勇是皖城团校的辅导员,跟谭琦正在热乎劲儿上,只要下班后没有事情,他都会风雨无阻地来接她。那个年头自行车带人骑行是家常便饭,大街上随处可见。许多仲夏的傍晚,夕阳似火,皖城长街的林荫大道上常常会出现这样一幕:叮铃铃……一串铃声响起,一辆当年最时尚的崭新凤凰二八自行车行云流水地疾驰而过。车座被拔得高高的,骑车的男孩微微地翘臂伏身,白色上衣被风吹得像小帆一样鼓了起来,他神采飞扬地使劲蹬踏,拐弯时也不减速,车身倾斜地划过一道险象环生的长孤线,后座上的女孩怦怦心跳地叫一声,抱紧了男孩的腰,那闻风起舞的红色伞裙衬托得她愈发娇妍可人。
停下车后,侯志勇睨着眼睛笑,点了一下谭琦的鼻子:“吓到了吧?”
她跺了跺脚,娇嗔:“你是坏人!”
那一阶段是谭琦最幸福的快乐时光,一个新人入职不久,在单位里的人际关系相对单纯,又没有家庭事务之累,成天沉浸在那铺天盖地的温馨爱情之中。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她下班走出院門便可望见在自行车停放处,梧桐树浓密的树荫下,侯志勇正惬意地跨坐在后座上,拿着一本书边看边等着她。这时她会静静地停一下脚,远远地望着树下的那人、书本和自行车的叠影,心里沁满了蜜汁般的甘甜。
也有这样的情节——侯志勇等到的是谭琦和陈利两个人。这是满溢了幸福感的谭琦,忍不住她的欢心喜悦,想把快乐时光与最好的朋友一块儿分享。
其实一见到侯志勇,陈利内心就马上犹豫了。下午谭琦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当时以为约她逛街,正好是周末,自己在家本来就是时间多得甩不掉手,所以张口便答应了,谁料到是三人行呢?
他们两个谈恋爱,自己跟着去瞎掺和,不啻是一枚雪亮的大电灯泡,感觉总是怪怪的。心里这么想,嘴上便推辞还有事,就不去了。
谭琦当场戳穿她:“你下午说过今天没事,整个晚上都奉献给我,怎么一转眼就变卦了,是不是看着我们志勇不顺眼!”
侯志勇立即心领神会,殷切地邀请她:“谭琦说你喜欢吃烧螺蛳和小龙虾,她一直想请你亲自品尝呢,我知道皖城最劲爆最有回味感的小龙虾在哪里。”
陈利清楚这是谭琦的好意,知道她爱热闹怕冷清,下班后却又不愿早早地回家,加之平时老是得到她的照顾,担着人情要还,所以不想丢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可是陈利仍然纠结,她反复想想,说服自己,总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吧?陈利便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愉快答应,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上街去了。
又一天,中午在食堂时谭琦告诉陈利一个消息,电影《芙蓉镇》下周就要公映了。
“我上班路过光华电影院,看到了新贴的《芙蓉镇》电影海报。”
“是吗?太好啦!”陈利嚷起来。她早前在《大众电影》上看过剧情介绍,女主角是她喜欢的刘晓庆,她一直在期待中。
“你叫唤什么?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到票呢!”
“那怎么办……”陈利顿时沉不住气了。那些年电视不普及,网络还没有影子,电影院是群众文娱的热门场所,寻常都座无虚席,像《芙蓉镇》这样社会预期很高、令人翘首以盼的影片一旦公映,必然一票难求。
谭琦卖过了关子,这才伸出三根手指头说:“放心,三张票妥妥的。侯志勇有个死党,他女朋友在光华电影院票房上班,我已经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了。”
陈利激动得捅了谭琦一下,两人都开心得要死。谭琦一一描述她看到电影海报就直奔团校找侯志勇的经过,陈利看着她满溢着幸福的笑脸,慢慢地平静下来,敲了敲饭盒说:“快吃吧,菜都凉了。”
电影票是晚场的。《芙蓉镇》太火爆,混进来了不少假票或无票的观众,连走道上都挤了很多人,场内的工作人员基本上无法维持正常的秩序。当陈利好不容易穿过蜂拥嘈杂的人群走到她那一排座位的过道旁,踮起脚往中间望去,正瞧见谭琦和侯志勇头挨着头窃窃私语。他俩旁边的座位空着,是属于她的,正在虚位以待。说不出来什么原因,此时陈利内心却踟蹰起来,鬼使神差般收回了已经迈向座位的那条腿。
直到银幕上出现“全剧终”几个字,陈利也没有到属于她的座位去,她站在最后面靠墙的过道边看完了《芙蓉镇》,周围充斥着不绝于耳的叽叽喳喳声,她尽可能让自己专注于剧情不被身边的嘈杂干扰,忽明忽暗的光影宛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寂寞在幽暗的空间里也被无限地拉长和放大。男女主角终于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场内的纷扰像退潮一样突然消散,人们屏住呼吸,几乎没有人说话,偶尔传来的喁喁细语和吃零食的窸窣声也压到了最低程度。陈利频繁换着支撑身体的腿,她有点累,也有点心不在焉,她的视线有时会从银幕收回来,漫不经心地远远地瞄一眼自己座位的那个方向,她的座位直到电影开演以后还是空着的,想必一定是谭琦不让别人去坐吧,她在等她。陈利记不清是第几次斜瞄过去时,那个座位上终于有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
电影结束,场内灯光打开的那一瞬间,陈利快速地挤在散场人群的最前端,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走着,仿佛是要赶另一场约会。出了影院后,刚才还如同大堤决口一般的人流漫涣向四面八方,拐过几个四岔路口,人之河流疏散成涓涓细溪。自行车铃声蝉鸣一般此起彼伏,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飘向前方。陈利放慢了脚步,在人行道上幽幽独行,望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她心里的阴影似乎也在忽长忽短地变化着。
陈利十分忧悒。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倏然就宁肯站着看完电影,也不到自己的座位去,虽然看电影的过程中她没怎么关注那两个人,何况在黑暗中也看不清他俩,但是她能想象他俩如何给对方剥糖纸、抓瓜籽等等。有一个瞬间——电影中的胡玉音跟秦书田在黑夜里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猜测他俩的胳膊也搂在一块。陈利心里很不得劲儿,她知道自己不是怕打扰人家亲热才离得远远的,她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嫉妒,她并不眼热别人的甜蜜,她不得劲儿的是自己好像在谭琦面前莫名其妙就矮了半截。
其实陈利也带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子,里面有鱼皮花生米和大白兔奶糖。她提着牛皮纸袋子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脑海里漂浮出那年六一儿童节,她们几个女同学在谭琦家玩耍时的画面,大家尽情地闹啊跳啊唱啊。那天对于陈利来说真是十分特别的记忆,她没有告诉大家,那天她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吃到上海大白兔奶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家里有壁橱,第一次晓得收音机还有落地式的,第一次看到世上有那么多炫彩夺目的钢笔,包括一支钢笔除了用来写字的,还能用做万年历,以及收藏……嘀嘀嘀,满载乘客的末班公交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回忆。陈利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她苦笑地看了牛皮纸袋一眼,里面的零食是分了三个小信封装的,预备看电影时一人一份,可现在却显得那么多余。
路过一个垃圾箱时,陈利的心一紧,难受得差点儿扔了手里的零食袋,幸亏及时反应了过来,鱼皮花生米还好说,大白兔奶糖委实舍不得。
四
那天在看过《芙蓉镇》电影之后,陈利便若有若无地与谭琦拉开距离,尽量减少来往了,反正她不主动去找谭琦,而谭琦约她,陈利总是能有各种机缘恰巧的理由搪塞掉。有一次理由“恰巧”得过度了,搞得谭琦直叫唤:“不是吧陈利,我有没有无意中得罪你啊?”“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个谁跟谁?”陈利三言两语化解了她的疑惑。好在譚琦心眼儿浅,这些东西不太放在肚子里消化,转头便丢到了十八条街之外。
较之谭琦生活中的小温馨,陈利在婚恋情感方面多了一些消磨。
其实论家庭条件和她本人素质等等都不错,七大姑八大姨给她介绍,能够挑挑拣拣的人也很多,不承想反而落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俗套,犹犹豫豫左择右舍,不知不觉就蹉跎了岁月。本来也没什么,如今社会进步了,对待大龄未婚女越来越包容,然而那年父母相继病逝,遗留下的这套三居室由哥哥继承,陈利与哥嫂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某种角度上相当于她介入了哥嫂的私密生活空间,角色转换间看尽了哥嫂的脸色,她跟嫂子的关系虽未发展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日常生活却也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单身本来不是问题,如今变成寄人篱下,陈利的婚嫁就成了当务之急,再继续左顾右盼挑三拣四,已经很不现实。
陈利开始热衷相亲,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单身聚会。与老阮相识就是在一次相亲活动中,拿着老阮的个人资料,陈利谈不上兴奋或是不兴奋,甚至心里反而堆起一股奇怪的沉重。说起来老阮的个人条件不甜不咸但也不淡,他是工科毕业的大学讲师,站到哪里不在人前起码也不落在人后。然而那又怎么样?他个子不高,气质不潇洒,要是找这般条件的人,她用得着等到现在?说到底是嫌弃老阮太普通了。陈利想,若是老阮走在人群里自己第一眼肯定是看不见他的,这与她一直以来憧憬着那位驾白马而来的王子相去甚远。当然陈利自己也是普通人,可她至少不是郊区的普通人啊。过去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郊区就代表蔬菜队,小学时大家对郊区转学来的同学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揶揄起来往往眉稍斜挑嘴角一撇:那个人是郊区来的!
陈利第一次赴老阮的约会是患得患失的。约会在晚上,她下午就开始纠结,拿不定主意,三番五次想打退堂鼓,快到下班时间了,她站起身来回踱步,愁肠百结地向窗外看去,楼的后面有一排高大的杨树,杨树速生,哪本书上好像说过,速生的植物也最容易速朽。那是秋天,夕阳似血,秋风如诉,树叶在红色的夕阳之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犹如光线在晃动。落叶的景象使她愈加怅惘,也不知怎的,刚才还在心猿意马,忽然之间她就决定了,还是去!哪怕是走一个过场,免得事后懊悔。以前她就曾不止一次懊悔过。
老阮除了父亲还健在之外,其他的情况与她家基本相似,也是兄妹两人。介绍这些时两人坐在一家小饭店里——到这家小饭店来是陈利自己坚持的,她想这是第一次更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会,不愿破费他太多。另外她也的确喜爱这一家的烧螺蛳,自己常来。有时不想早回家门,找个角落坐下,一盘螺蛳慢慢地嗍,一面想着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地发呆,嗍着嗍着半个晚上就过去了。那天她与老阮两人面对着面,老阮不紧不慢地说,她嘘溜嘘溜地嗍着螺蛳。
家里没有婆婆,通常这样家庭大多数的时候都由嫂子当家作主,在吸溜声中陈利不由自主地情景代入,如果……如果嫁给他,这个家她是嫂子,当家作主扬眉吐气,陈利眼圈渐渐地泛红,情不自禁地想,那我绝对不会给小姑子脸色看,肯定会对她好,一百个好一千个好的。陈利出了神,无意识地放下手里的螺蛳,抬起头来,看到老阮正用一种类似悲悯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东西击中了她,瞬间眼泪差点儿涌出了眼眶。
老阮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她捂住嘴,拼命地忍住即将要挤出嗓子的哽咽。
他拽了一张抽纸递过去。她没接,怕一放手就会哭出声来。他挠了挠头,诚恳地说:“你要是不愿意处也没关系,出了这个门就当我俩没见过好吧。”
“不,不……”她使劲低下头,把已经涌到了眼睑的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有她自己明白,随着眼泪憋回去的,还有那些窝在心里的所有的不甘。
这一刻陈利下了决心,算了,就是他了。想来也怪,本来似乎千难万难的,却如同压在心头上那块大石头“扑通”落了地,一下子人便全身轻松和通透了。
——这些都是后话。说这话时谭琦和侯志勇早已领过了结婚证,建立起来家庭的小围城,两个人的世界就同外面隔开了看不见的城墙,城里城外的人渐行渐远,谭琦和陈利彼此各忙各的,不觉见面愈少,恍若她俩之间那条无形的情谊小径已经杂草蔓延,一片荒芜了。
那年,侯志勇去援藏大半年后,陈利才偶然听说此事。这一个阶段里陈利由厂办主任被提拔为副厂长。任命下达后的那个周末,她请行政科的人撮了一顿。这样锦上添花的喜事最容易把酒喝出一个个小高潮,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每人都很尽兴。席终场散,在饭店的门口送走了所有人后,陈利回头瞅瞅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那些灯红酒绿的窗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作为东道主她今晚必须尽力而为,绝对喝得一片丹心照汗青了。头晕得很,她脚步踉踉跄跄往回走,肚子里的酒都一股一股地往头顶上涌。
“陈厂长。”她自言自语地笑。印刷厂虽小但五脏俱全,以前她是厂里的中层,如今则是厂领导了。一连几天别人看到她都纷纷表示祝贺,虽是顺嘴的人之常情,但也足以令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不过她心里不踏实,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还空缺了什么。最近,作为新任副厂长她一时忙得来不及细想究竟,今天经此一场酒席,算是把眼下阶段性的忙碌翻篇了,有一种浑身放松的酣畅感,波涌般的酒劲儿冲得思维像水草一样悠悠漂荡,许多事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陈利终于想起来,对了,还缺了一个来自谭琦的祝贺。她拍了拍脑袋,可真是有一阵子没见了!不知道谭琦最近在忙啥,知道我现在是副厂长了吗?
陈利望着路灯,灯在树荫下,树上的天空有云彩,她摇摇晃晃地想,不知是树在移还是云在飞……走到她们家小区的这条街道上了,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前面有一个身影分明是谭琦,这么晚,谭琦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后座上的孩子出来,这怎么可能?
自行车被人行道的马路牙子磕碰了一下,谭琦慌得只顾得上一把抱起孩子,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陈利惊叫一声,酒醒了一半。
谭琦的女儿阿木感冒发烧,浑身滚烫得像个刚出炉的烤山芋,小脸蛋通红,而且不停地呕吐。谭琦吓坏了,没有电话打120,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带阿木去看急诊。那时街上的出租车稀少,也没有打车软件,她怕等出租车耽误病情,推上自行车就出了门。可是小孩发烧身子软得像面条,在自行车上根本坐不住,她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上了路但又不敢骑,岌岌可危地刚推了一小截。
陈利怒气冲冲地喊起来:“你家侯志勇呢?他是个男人,他为什么不来?他干吗去了!”
侯志勇已援藏去了七八个月,远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南,哪能指望上他呢?谭琦抱着阿木,一只手去拉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从来没有这样的焦头烂额和极端的无助感,这个当口上陈利陡然救星般地出现,一直强装坚强的谭琦瞬间泪崩,人在风中凌乱得不行,一下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不哭,不哭。”陈利安慰谭琦,“也真有你的。”她的酒彻底清醒了,手脚麻利地一阵张罗,让谭琦抱好阿木坐在后座上,她騎车带着母子俩直奔医院。
夜半三更时分,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空旷的街道没有行人,间或有一辆汽车呼啸驶过,凛冽的风卷起萧索的落叶。陈利一边要了命地蹬着脚踏,一边一个劲地自责,她和谭琦的友情可以说是从总角之交开始,同窗加同桌,课堂之外都是陈利带着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虽然后来她转学离开了,可是那一阶段已然是她最为难忘的童年记忆,本来以为人生就此别过,不承想又再次相遇,重新成为亲近的闺蜜。“你啊你,连人家老公援藏去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还什么亲如姐妹!”她心急如焚,气喘吁吁地在心里骂自己,好像今晚谭琦的狼狈不堪全都是她造成的。
到了医院陈利大包大揽,赎罪般地忙前忙后,免了谭琦抱着孩子楼上楼下来回跑。一切都变得从容不迫起来,有条不紊地挂号、急诊、化验……谭琦的心安定了,之前那些刻骨的无奈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才感觉整个人仿佛从漂浮的云端落到了地面,由内而外的踏实了下来。
阿木吊完水,退了烧,在妈妈怀里睡得香乎乎的。陈利撩起盖在阿木脸上的纱巾瞅一眼,说:“这孩子的眉眼像你,漂亮。”
谭琦笑笑:“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呢。”
刚才那一阵忙碌,出了医院的大门冷风又吹得人激灵了,两个人都不困。陈利瞅瞅谭琦:“走走,还是骑回去?”
“走走。”
“最近太忙,也没顾得上去看你。”她自我检讨。
“当厂长了,要比以前担更多的事情。”
“副的。”
“知道是副的。”
“原来你知道啊?”
“前天听办公室的人说了一嘴。”
“知道了都不去祝贺我一声!”
“你不同情我一个人带阿木有多麻烦吗?”谭琦嘻嘻笑,“再说陈厂长这几天也肯定忙得一塌糊涂,未必有时间接见我们。”
“好啊,你敢讽刺我!”陈利说,心里恢复有过去那种亲密无隙的愉悦感。
空寂静谧的街道上荡漾起她俩的欢声笑语。情绪可以传染,对面的自行车道几个晚归的青年骑过来,他们朝着这边吹起一串含义不明的口哨,要是搁平时她俩会避之不及,但是今天陈利竟然挥手回应了一声“哈哎”。对面的口哨更来劲了,大呼小叫地呼啸着而去。
谭琦若有所思地站住:“哎,我说陈厂长……”
陈利瞥她:“怎么了?”
“你看我们阿木都三岁了,我觉得,”谭琦顿了顿,“你现在也应该敲定男朋友了。”
五
在老阮之前,陈利接触过有结婚意向的男青年并不少,挑来挑去就是没有坚持到花开蒂落的,其中有两个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又遗憾地挫退于收关的临门一脚。尤其是那个叫于文斌的,让陈利最遗憾。他不是本地人,大专毕业分配留在了皖城,文有文凭,相有相貌,个人条件在她的心里能打上八九十分了。关键是外地人好啊,简单,过起日子来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纷扰,况且他家还有个关系亲近的表姐在香港,于文斌曾考虑旅行结婚,带她到香港去玩一趟,仅此一条在当时已是许多年轻人非常羡慕的逸想了,当然陈利也不能例外。
那个年代皖城的婚嫁习俗,除了家具以及日常用品之外,男方至少还需要准备“三转一响一疙瘩”,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和照相机。当时陈利的嫂子即将要娶进门,她的父母还指望着陈利能帮哥哥的婚礼做一把贡献呢。
陈利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当然愿意为哥哥的婚礼做点贡献,不过在这个特殊阶段她无能为力,不想因为哥哥的彩礼过于逼迫于文斌,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一点吧?他俩连自己的事情都左支右绌,短时间内哪还有余力兼顾她哥哥?陈利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去香港旅游她只是放在心里想想,那份情分她心领了。再说,自己也老大不小了,结婚后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孩子的事情,两相比较生孩子更重要,香港放在那里,遲早要收回来,到时想去还不是小菜一碟?至于所谓的“三转一响一疙瘩”,自行车和缝纫机有很强的实用性,而看时间手表和钟的功能是一样的,照相机则是抹粉盖脸,中看不中用,能省就省了,但是——收音机一定得是落地的那种,另外还有要打壁橱、装地板,这些都是必须的——她童年的记忆太深刻了,当时谭琦家里的摆设筑建起了陈利关于家庭理想的美妙构图,带来的那种强烈冲击,镌刻在记忆里伴随她成长,多少年后都无法磨灭。
可是于文斌感到不理解,自己订了一套当下最流行的组合家具,其他用品在尽力置办,一个说得过去的婚礼不在话下,落地收音机也勉强算是能衬托一种居家的华丽,可是地板,有必要吗……与这单位旧宿舍楼里跑冒滴漏的环境实在不相称,况且他根本不敢揣臆朋友在暗黢黢的走廊过道里摸半天,进门之前却还要脱鞋的嫌弃脸色。他更加想不通的是就这么一间破屋子,成套家具现成的,还干吗非要节外生枝地打个占空间的壁橱。很窝心,很窝心!
每次都为此而争吵,陈利难免有些伤感了:“文斌,你要理解我。”
他摇头:“我不理解。”
她望着遐想中将要安置壁橱的那个屋角,以前她曾兴致勃勃跟他讲过落地收音机、地板和壁橱的故事,讲过壁橱里的百宝箱和那支宝蓝色万年历钢笔。当时是在皎白的月色下,她和他在护城河边漫步徜徉,天上的月亮影映着水里的月亮,草地里有秋虫鸣唱着月光小夜曲,她娓娓地回忆往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情绪备受陶染,然而如今落到具体而琐碎的油盐酱醋的现实生活中,他换了一副表情。
“文斌,你一定要理解我!”她更加伤感了。
他烦恼地捂住头:“我真的无法理解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她咬咬牙说。这句话一说出口,她不是伤感而是伤心了,伤到骨子里去了。预感非常非常的不好,她希望他会为她而改变一次。
“是的。”他说。
“不是的!”她加重了语气。
“我是说是的,不是钱的问题。”他放下手,抬起头,“而是难以理喻的不可思议的问题。”
陈利终于成功地将自己挑拣成了大龄青年以后,很注意凡是涉及到男女方面的事情就不再轻易对外人说了,回避这个话题,单位里的同事谁都不清楚她情感生活的真实状况。这年底于文斌结婚了,但新娘不是陈利。那段时间,她的心境晦涩到了极点,憋得人难受,不吐出来实在过不去。跟谁说呢,免不了又会变成飞短流长的闲话。虽然这件事情陈利并不情愿告诉谭琦,可她晓得谭琦一贯口风很紧,从不在背后传播别人的笑话和隐私。
那天她出现在谭琦她们的四楼走廊上。办公室没有其他人,谭琦坐在电脑前搞材料,一会儿手执钢笔埋头书写,一会儿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上一串数字。陈利在门框上敲了两下。谭琦扫了她一眼,继续盯着电脑敲击键盘。
“稀客呀,”谭琦开玩笑地说,“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失恋啦?”
“被你说中了。”她沮丧地说。
谭琦扭过头来,惊喜地说:“等等,你有男朋友了?”
“他妈的,他居然娶了别人。”她爆了一句粗口。
随后,她的倾诉就像河水一般滔滔不绝了,压抑了这么多日子的糟心和沉郁一股脑地释放出来,将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与自己的往来故事细述一通,全须全尾一五一十地交代,只是隐去了地板、壁橱,以及壁橱里的百宝盒的一节。这是她心头上穿越不过去的一道深壑,删刈不去的一段秘史,跟谁都不能说。
没一会儿办公室里其他人回来了,她接下来的倾诉后来是在步行街上一间咖啡馆的卡座里完成的。谭琦小口小口地啜着猫屎咖啡,她始终想不通这个驰名的入口饮品,为何要起这样歧义丛生的名字。实际上直到离开这间光线幽柔飘荡着一股暧昧气息的咖啡馆,她也没有弄明白,陈利和那个迫不及待想要结婚的家伙,究竟怎么又忽然分道扬镳的。
六
陈利的丈夫老阮当年能够跳出农门,有一半的功劳归于他的妹妹。他的父亲是老病号,家里缺乏劳动力,长年以来经济收入就从未够用过。这个家庭在村子里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大儿子学习好,老师经常欣慰地夸奖他有希望是大学生的苗子。那年他们这所乡村学校考上县一中高中部的一共只有两人,他是其中之一。
可是老阮的大学梦差点儿在初中毕业后就中断了,作为长子眼瞅着病歪歪的父亲和消瘦羸弱的母亲,实在张不开口还要再硬着头皮去读高中,他准备和村里那几个中考失利的同学结伴出去打工,分担自己这一部分的家庭责任。父母对他的想法既难过又慰藉,难过的是大儿子以前上学拿回来的那么多奖状都白拿了,到头来还是学了一场空;慰藉的则是他好歹能当半根屋梁用了,家里的负担从此可以减轻不少。然而这事遭到老阮妹妹的激烈反对,她在学校时哥哥是经常挂在老师嘴上的未来大学生,是她们班好几个女同学崇拜的学习偶像,她初一上了半学期便没再往上读了,留下来帮助父母干活,就是为了给家里增收减支,支持哥哥的学业。现在倒好,学习偶像居然想去打工而放弃读高中了!那段日子妹妹每天要不抿着嘴赌气,要不张开嘴就跟父母也跟哥哥吵架,像一只奓着羽毛被激怒了的暗褐色的雀鹰。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不是教育的问题,而是经济问题的后遗症,即便退一步说县一中可能给予减免学费,对于这个入不敷出的农村贫困家庭来说,一名住校高中生的生活费用也是不能承受之重了。现实情况摆在面前,没有钱,老阮就不能读高中;读不了高中,就走不进大学的校门;走不进大学校门,就不可能是今天的大学老师老阮。
就是在这个决定老阮人生走向的紧要关头,老阮的妹妹把自己嫁了出去。农村姑娘紧俏,她们一进入青春期就会有托媒人上门讲亲的人家,每次老阮父母亲都推却女儿还小,想多养两年,其实就是要她留在家多帮几年的忙。然而这一回赶在了需要使钱的关节眼上,亲家是做篾匠的手艺人,一栋二层小楼显眼地垛在那里,是本村手头上比较活络的富裕户,托媒人来许诺的彩礼钱足以令老阮的父母动心,大儿子三年高中的费用来源有了着落。唯独缺憾的是男方曾患俗称小儿麻痹症的脊髓灰质炎,造成了右腿残疾——当然也正因如此彩礼许诺的数额才高。老阮的父母掂量、沉吟;再掂量、再沉吟,心下还是作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就怕委屈了闺女一辈子。可转过来想想,大儿子已经考上了别人家孩子挣死都考不进门的县一中,又实在是不甘心。
媒人走后,父亲的脊背仿佛又佝偻了一截,心事重重地到院子去抽烟。老阮妹妹从厨房间出来收桌子,母亲叫了声女儿的小名,老阮妹妹沒回应,低头擦桌子。母亲又叫一声,老阮妹妹的手有一些慌张,还是没回应。母亲最后说:“你要不愿意,娘不逼你。”
老阮妹妹仍然不说话,端着杯碗转身进了厨房。好久,隔着门扔出来一句:“你们答应他家吧。”
订了婚,亲家双方议定嫁娶的日子定在三年后——老阮高中毕业考大学了。出嫁后老阮妹妹前两胎生的都是女儿,婆婆常常拿她指桑骂槐,那时计划生育还常备不懈,超生款罚得厉害,又过几年老阮妹妹偷偷怀了第三胎,谢天谢地,托人孕检终于是男孩。这时老阮按揭买了新商品房,单位的福利房空出来他没有出租挣钱,而是瞒天过海地从乡下把妹妹家接过来住了进去。老阮想给外甥创造一个出生便有良好培养的成长环境,以弥补心中对妹妹的那份愧疚。
事前老阮没有和陈利商量,怕她不同意,不如造成既定事实后再讲。为这事他俩闹了一阵不痛快,但既定事实的好处是,人都住进去了你总不能再撵他们搬走。陈利知道老阮那个郁结不化的心病,吵两嘴冷战一阵子也就无奈地认了。
刚开始和老阮约会时,陈利不自觉地拿他和于文斌做过比较,她承认如果自己有选择权的话,她仍然会选那个姓于的。
她黯然神伤了很长时间。好在她和于文斌的交往起初就注意没有在单位里扩散,其他人基本上一无所知,她平时把情绪也掩饰得严严实实的,每天一走进印刷厂的的大门,大家便马上都能听到她那明快利索、挥斥方遒的声音,丝毫看不出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劳燕分飞的红尘故事。
只有谭琦了解,陈利身上表现出来的这些昂扬开朗都是一种表象,她用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的方式,来忘却或者对抗内心的郁闷。
陈利平时不喜欢和哥嫂大眼瞪小眼地看。在一个屋檐下,她巴不得天天能加班才好。反正侯志勇远在西藏,谭琦一个人带阿木在家,有事没事的也需要个人帮忙,陈利很惬意谭琦需要她帮忙的这种感觉。遇到休息日她就常来找谭琦,两人的走动都快赶上谭琦成家之前那么密了,直到她在一次相亲活动中撞上了老阮。
老阮犹如是一条分界线,在于文斌之前,陈利对未来的爱情还抱有一种镶了金边的憧憬,和老阮结婚后她觉得看透了生活的本质面目。人总是在生活的波折中不断成长的,如今她再回过头去看于文斌,好笑自己刚分手的时候还何苦那么留恋他?
真是一个人一个命,谭琦好像就是竖在陈利对面的一面镜子,她走到哪里都是花好月圆风和日丽,中学和大学不清楚,在小学别说老师就连同学都宠着,工作后不久从两人世界到三口之家,从来就没见她需要为岁月的消磨而费神,人们有时形容生活像花儿一样开放,在这里却是生活像花儿一样朝着谭琦开放。而陈利呢,撑死了也就是飘落几片绿叶和花瓣子,直到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外地工作,陈利拧巴的人生仿佛才有了松口气的可能,这时小姑子一家又来了,不仅打乱了她期待中的生活基调,而且从此拉开了一地鸡毛的序幕。
现在陈利自嘲自己是驴屎蛋子表面光,老阮好赖是大学老师,好那种知识分子的臭脸面,他这人还百事不操心,家里家外都是由老婆打理,也就只好摊上她陈利去跑东跑西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谭琦也闹不明白陈利家哪里来的这么多事,好像生活的大磨盘必需是并且也只能是由她去推动才能转起来,他们家一会儿是这个亲戚来看病,一会儿是那个亲戚要借钱上学,陈利一天到晚穷于应付那些缠不尽的琐务,而她偏偏又似乎乐此不疲。谭琦看着都累,替陈利叫冤,你家老阮把你搞得像家政公司的保姆一样,累死你他不心疼啊!陈利听了大笑,说我就是个老妈子命,连你的事情不都要我操心吗?
陈利愿意也得意自己能帮上谭琦,解决她生活中的烦心事,只可惜这样的机会并非很多。
七
谭琦被提拔任职是在张副局长磨正、擢升为市教育局一把手的半年后。
“张局”的称呼依旧,不过“张局”的内涵已不相同了。据说谭琦是张局亲自提名,在班子会议上通过的。张局和她谈话时不经意地提到,曾经有一次参加老主任儿子的婚礼,如今局里对不在位置上的老同志还抱有情感尊重的年轻人少了,在那之前他没有留心注意她,之后便存下了很好的印象。
一天下班后,谭琦走出办公大楼,饶有兴致地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那一抹晚霞渐渐向西深沉下去,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转身时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大楼外墙上的宣传栏——她其实有点不好意思直接走过去看,那里刚张贴了一张公示——是关于她担任基础教育科副科长的任前公示。谭琦的性格比较安静,工作踏实主动却不显山露水,不是那种带有强烈进取期望的人,被提拔走上管理岗位固然是一种令人感奋的价值存在,倒也还不至于喜形于色,外表看起来跟平时表现没有两样。下班前,她给女儿阿木打了一个电话,约好到步行街的“例外”女装专卖店碰头。谭琦逛街的理由是她发奖金了,说是要为阿木挑一件长裙,全市最牛的一中励志班班主任的服装是必需精挑细选的;其实也准备买一套秋装送给自己,暗自庆贺一下。她很喜欢“例外”品牌的做工和韵致,飘散着一种例外的魅力。
本来谭琦是想过约陈利一起逛街的,不过转念便打消了这一选项。现在凡是涉及人事方面的动态,小道消息都张开忽明忽暗的翅膀到处乱飞,谭琦的耳边就听到过说群众评议环节,与她关系最好的陈利投的居然是反对票。对此谭琦根本不相信,因为没有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提拔任用,与陈利拉她参加老主任儿子的婚礼还多少有一丝儿关联,陈利总是在帮助她,怎么会拆她的台?之所以没约陈利逛街购物,是这个时间太特殊了,担心陈利误会自己在她面前显摆、得瑟。
陈利看到谭琦时迟了一步,她的背影一闪拐出了单位大门口。假如刚才碰上了,陈利会说几句道贺的话,基础教育科暂缺科长,她这个副科长主持工作,补上科长的空位子只是时间的问题。不过没有当面碰上,陈利又不想隔得老远专门去热巴巴地叫她,没那个必要。
陈利在宣传栏边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品咂任前公示的文字。局印刷厂是归口行政科下辖管理的内设企业,谈不上级别,厂长由分管副科长兼任,副厂长不入品,陈利也是主持工作,可她的那个提拔不必公示,行政科下发一个内部文件,在厂里宣布一下就OK了。似乎感到少了点儿什么,不是不过瘾,而是缺少了那种九九归一的仪式感。
大概眼睛盯得有点累了,恍惚间公示上的文字变成了一只只正在蝉蜕拱壳的蛹虫……陈利闭一下眼睑,做个深呼吸,晓得自己走神了。
也不算走神。她自嘲地笑笑,或许这就是她和谭琦的区别,后者的提拔要公示,并且最后还要报送到组织部,而她,是地方粮票出厂无效。本来看上去她都是挺好的,可是只要与那幸运的谭琦比肩而立,便立马会被陪衬得黯然失色。
人的头脑里有些东西,就是鬼使神差似的冒出来的,陈利当时也就这么随意地想想,情绪还没来得及发酵霉变转个身便风流云散了。没几天遇到谭琦,她还拿陪衬的话头开了玩笑。
谭琦不以为然地给了她一巴掌:“矫情了吧?”
“那是,”她挽住她的胳膊,坏笑,“不矫情一下不足以平民愤!”
半个月后,教育局召开中考前全体人员动员大会,这样的大会听起来十分隆重,但是在实际工作中一般却是规模愈大重要性愈低,规模愈小重要性愈高,局领导班子会议只有五人参加,但是决定令行禁止,牵一发而动全身,至关重要。而全体人员的大会,就是群众性的了,重在鼓劲造势,大伙儿参会也就都松弛一些,自由找座,平时关系近一些的都踅摸到了一块。进会场时陈利眼睛扫扫,便往谭琦那边过去。
领导动员完了,主持人宣布副科以上的留下,部署下一步的工作,其他人散会。会场嗡的一声,大部分人快活地出去了。
陈利和谭琦在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没有注意听主持人的话。留下来的人往前面集中重新坐好时,行政科长发现了陈利还在会场没离开,他连忙提示她,留下来开会的是副科以上干部。
陈利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感觉全场的人好像都在看她,恨不能椅子底下裂开一条地缝钻进去。
谭琦也站了起来,挽了陈利的胳膊一把,有意说给别人听:“走,我们要去方便一下。”
陈利和谭琦俩挽着胳膊,款款地走向会场的后面大门,她自然明白实际上别人未必真会注意她,但就是摆脱不掉那种背后一双双眼睛的想象。她也晓得谭琦的用意是帮她打马虎眼,在众人的面前化解她的难堪。然而,她的心里还是不舒服,五味杂陈,味味相冲。她禁不住想这几步路看似短短的,其实却长得如同人生的阶梯,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是愈发显得谭琦优越和大方,而她则低微到了尘埃里去。
刚才领导动员结束的时候,她和谭琦还在兴冲冲地聊韩再芬黄梅剧院近日要来皖城演出的事情。老阮的妹妹早年辍学,书读得不多,但是黄梅戏的许多折子戏本却倒背如流,像《打猪草》《送绫罗》《小辞店》《戏牡丹》《夫妻观灯》等等如数家珍,就没有她不会唱的,天生一个有戏必追的迷妹,只要听说哪个村子有戏班子唱戏,十几二十里地都要撵去看。自从她来到皖城以后,凡是遇到有黄梅戏的演出,陈利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小姑子那戏瘾的。所以,只要光华影剧院有黄梅戏演出,谭琦都会主动让侯志勇找他那个老婆已经当上了票房主任的死党,搞来几张戏票送给陈利。何况这一次是大名鼎鼎的韩再芬领衔主演,任何一个戏迷都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过了几天谭琦给陈利电话,叫她下班前别忘了来拿韩再芬黄梅剧院演出的戏票。电话那头的陈利很高兴,谢谢她,每次都让她费心费力,只不过这次的戏票请谭琦送给别人吧,老阮的妹妹——她的小姑子回乡下去了,这些日子不在市里。
真是不巧,谭琦有点儿惋惜,演戏与电影不同,戏院里是一个存在有剧情氛围互动的整体环境,过程中不但需要演员的出色表演,也需要像老阮妹妹这样戏迷的情绪呼应,台下台上的氛围越融合,演员就越来劲,浑身拿龙捉虎,一举一动都是戏,观众会被感染,一出深入人心的好戏便在这样的共情里呼之欲出。虽然好戏不可胜数,但韩再芬的戏以后看到机会不会太多,听说她已经较少亲自上台演出了,你说陈利小姑子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错过了这一遭,等回来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懊悔不迭呢!
这天晚上侯志勇有个同学聚会,约定各位都带夫人出场。市教育局和团校都在14路公交的站点上,乘公交貌似比开车更方便,谭琦在后半车厢找了一个座位,公交的冷气打得很足,就和影劇院里一样,人一进去便十分凉爽,观众等待戏剧开演,她等着到达下车的站点。
在车到团校的前一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老阮上车了,他刷公交卡语音提醒缴费成功后,举着公交卡又嘟了一次,谭琦刚想扬手打一个招呼,陡然发现跟在老阮身后上车的是他妹妹——陈利的小姑子!
谭琦以为自己看错了,眯了一下眼睛,是她!怎么回事?谭琦愕然地收回手,一瞬间思维有些短路,仿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不知等会儿跟他们说什么和怎么说,趁车子还没有离站,赶在他们俩没看到她之前,她做贼一样急急忙忙起身从后门下了车。
谭琦沿着树荫慢慢地往前走,阳光穿过叶间的间隙,地上布满了边缘含糊的光斑。谭琦脑子里恍若也有许多光斑在扑闪,陈利的小姑子不是回乡下去了吗,怎么又在这里?她仔细地回想电话里陈利的话,难道自己听错了?一直走到团校大门跟前了都没整理出个头绪。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想了!谭琦生气地皱了皱眉头,陈利的小姑子就是回乡下了,不过她听说韩再芬来,又一刻不歇脚地返回了。
谭琦失笑一下,十分满意自己的解释。
八
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阮家难念的经就是老阮的外甥。所谓“难念”不是他叛逆、调皮捣蛋、不求上进,令家长头疼万分;而是他太懂事、太上进,学习成绩始终保持在班级里的前几名,从来不给老师惹麻烦……老阮的外甥小时候也异常淘气,从意识到他和别的同学都不一样,是一个借读在城市里的农村超生的孩子后蓦然变了,老阮曾经最怕这种心理的落差将会使他彷徨迷茫,没想到他变是变了,却意外地变往了另外一个方向——变得既勤奋努力又伶俐乖巧了。特别是伶俐乖巧的转变,老阮想通其间的道理后不由更加心疼这个孩子,发誓要尽最大的可能,让外甥享受到他理应享受的教育资源及成长环境,不受一点点的委屈。
借读生,一听名字,就不是理直气壮上的学,所以经难念。亏得陈利有在教育系统工作的人脉,老阮外甥小学、初中借读的学校都是市重点,这一方面是老阮的外甥争气,成绩够得上借读的重点线,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陈利的人头子熟,在局里托关系疏通下去学校总会给面子的。
可这一次是中升高,情况有所不同了。过去多少年来的说法是高考定乾坤,你未来的前景取决于你能否上大学和上什么大学,意思高考是人生的四岔路口。到近些年这个四岔路口又被提前了,提前成了中考决定论,关于你的大学首先要看你能读什么样的高中,人生的歧路在走进不同的高中校门时,就已经见了分晓。
在人们普遍的印象里,市一中的高中生简直就约等于被收入了高考保险箱,很少有落榜的,每年中考后想进去的人都挤破了头。所以一中的门槛也高,压根就没有借读生的份,借读近似于真要沿着蜀道上青天,想都不要想。
然而老阮拼命地想了,这些天他和陈利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他带着妹妹跑学校博同情,陈利在局里腆着脸皮托关系找后门,最终是陈利的锲而不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过事情还没结束,这得怪陈利,她回来时也不知是表功还是发牢骚,说太不公平了,按照外甥的成绩连励志班差不多都能进,借读却要花一大笔钱上普通班,可就这多少人想花钱还花不上呢!
老阮的心里一下翻不过那道坎了。当初妹妹一再牺牲自己辍学和嫁给残疾的妹夫,都为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能够继续学业,倘若是妹妹一路念书考上大学,难说今天他的外甥还会是一个乡下来的借读生。老阮的脾性倔,一旦钻起了牛角尖,他就真的是一头撞破南墙不拐弯的犟头牤牛,他知道外甥能进一中借读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励志班几乎就是天方夜谭,但只要前面还有一线的路,不攀援到山穷水尽处,他就仍然宽恕不了自己。
励志班,老阮一拍大腿,这是必须的!
陈利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儿喷了出来。真是可笑,励志班是学校确保高考一本录取率的禁区,没有人能开得出后门,你外甥又不是校长或者励志班班主任的亲儿子!
陈利戳中了老阮的心瓣子,这个外甥不亚于他的亲儿子。
老阮和陈利大吵了一通,实际上他也明白老婆的话占着理,然而他更了解自己性格的破毛病,如果不挣扎一下便放弃掉对励志班的期冀,在随后外甥的高中三年内,他的心情肯定都无法抻直,绝不原谅自己。
只是他没想到陈利那么坚决干脆地拒绝去找谭琦。谭琦的女儿阿木不是一中励志班的班主任吗?她是外甥进励志班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我们就去试一试都不行吗?他从未这样低声下气地央求她,可她依然无动于衷,生硬地丢给他一个后颈脖。
老阮一夜没睡好,枕头里的蚕砂仿佛都变成了快要结茧的蚕,无休止地吃了半宿的桑叶,他困得逼命就是睡不着,头脑里一片可恶的沙沙沙的声音。最后他像钻进了茧壳里一般窒息地想,陈利不肯求谭琦,因为外甥是他阮家而不是陈家的,陈利不去他自己也要去,成与不成将来都不至于后悔。
九
侯志勇在猫眼里看到老阮,开门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往他的后面瞅。
老阮说:“就我一个,陈利没来。”
谭琦陈利的关系虽近,但两家男人相互上门却很少,老阮上一次来好像还是谭琦家乔迁的时候,那也是和陈利一道。侯志勇一边招呼老阮进屋,一边奇怪他怎么突然来访。
老阮戴着一副玳瑁边框眼镜,皮鞋,西裤,长袖衬衫扎进皮带内,大热天还扣着袖扣,这是他上课时的全副武装,特别正式。谭琦和陈利是闺蜜,现在上门求人,礼数怎么把握让他很是踌躇,反正起码要郑重其事,正装登门,把恭敬的态度突显出来。所以不管两家的情谊多深,礼都肯定是要送的,至于送什么送多少有讲究,按说充值卡最适用也最应景,可是对谭琦嘛则说不定,她会怎么想,钱收了以后朋友如何处?然而不收卡又怎么办,这年头除了送卡还能送什么就难死了老阮,送东西便宜了不行,打动不了人,人家不要是嫌你拿不出手;太贵了又要考虑隐蔽,不显山露水,还得符合人家的心意……一切要恰如其分,远不得也近不得,俗不得也雅不得,譚琦清高,他们这种关系最不好办,假如一旦感觉有了生分,反而就拌凉了黄花菜。
老阮挠着头皮,从卡到字画,从包到服装,按照自己对礼物的诠释列举了一排名单,最后自己又思虑着一一删除了,真是多此一举,衣服人家不晓得买自己喜欢的啊!想到这时老阮恍然大悟,无论是谭琦、谭琦女儿阿木,甚至包括侯志勇在内他都完全不了解,怎么能送出投其所好的礼物呢?
到底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老阮终于脑洞大开地想起了一件掉落在遗忘边缘的往事,那还是他同陈利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两个人的情感路线都走得比较现实,一上来便确定了通往婚姻的前进大方向,排除可能造成障碍的其他因素,充分交流各自的经历,顺带吐槽一点拍案惊奇的轶事。谭琦家传收藏钢笔,就是听陈利说的。陈利的朋友不多,谭琦算比较特殊的一个,她家的情况当时老阮差不多都耳熟能详了。
记得陈利有一支形状特异从不外示的钢笔,好像十分稀罕、珍贵,不到这种时刻老阮都想不起来它。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有用没用先抓上一帖药再说。
谭琦不在家,老阮喘了两口气,呼吸平稳些许。来时老阮便做了两手思想准备,她不在也好,男人之间或许更容易沟通,而且这样循序渐进,万一不顺利也多了一层转圜的余地。有时在小区花坛闲逛遇到,他和侯志勇会散支香烟聊两句,比谭琦稍微熟那么一分半寸,谈起来人也放松。
果然是放松一些,三言两语侯志勇便明白了老阮的来意,他也很干脆,这事他和谭琦都当不了家,但是请老阮放心,就凭谭琦和陈利从小学以来的革命情谊,能帮的忙都肯定会尽心尽力。
这一趟气氛非常融洽,两个人从家庭谈到亲情,又从亲情追述旧日时光,再转回亲情的弥足珍贵,话题主要围绕着老阮妹妹的自我犧牲以及对哥哥的成全,一桩一件的相当感人。大多数内容侯志勇是第一次听说,从情绪的变化中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两个人愈说话愈密,如果不是时间不对付,出去喝几杯就更好了。
没出意料,卡送不掉,侯志勇使劲按住老阮的手。老阮挣脱着说:“不是给你们,是给阿木——小侯老师的。”
侯志勇说:“你瞧不起小侯老师!”
老阮一怔,不挣了,恳切说:“那,钢笔留下。”
侯志勇说:“留下了,回头谭琦也会还给你们,多费了一道手。”
老阮说:“既不收卡,也不收笔,我哪敢放心会真的帮忙?”
侯志勇笑了:“好吧,你不相信。”
老阮也笑了:“钢笔与励志班的事情无关。”
后来老阮是心情滚烫地告辞的,庆幸今天的机会恰到好处,无论如何比他这个大男人直接向谭琦开口相求要感觉好得多,该他和谭琦说的话下面都将由侯志勇代劳了。老阮很满意自己今晚的随机应变,要是连钢笔都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真难保出门后他不会惘然无措的,好在他终于说服了侯志勇:“在我们手上它只是一支笔,留在你们家,则是一件收藏品!”
谭琦回家后,侯志勇就是用这句话解释怎么收下了这支带日历的钢笔。
他说话的时候谭琦在换衣服,她停下手,慢慢地转过头来,说:“宝蓝色……”
他说:“是宝蓝色的。”
她继续说:“宝蓝色万年历钢笔。”
他讶异:“你见过?”
她眉梢跳动一下:“好多年没见了。”
谭琦家的宝蓝色万年历钢笔消失的准确时间谁也说不清楚,平常很少打开那只箱子,发现它不翼而飞时距上一次开箱有一截日子了,没有确切的线索,想到了各种可能的存在,便又等于什么可能都不存在。后来在家里,再也没人提过这支笔。
一切都是突如其来,谭琦走过来拿起笔,须臾间仿佛时光在倒流,她宛若看见了陈利,少年时期瘦高挑的活跃灵巧、乐于助人的陈利。她疑惑极了,是时光过去太久,陈利忘记了这支笔的来历?还是其实它就是另外一支宝蓝色万年历钢笔呢?陈利怎么回事,她自己咋不来?
这个晚上陈利到家的时间比较迟,老阮已经睡下了。她是翌日早晨才得知老阮昨晚去了谭琦家,她听着嘴里嘀咕:“你到谭琦家去了……”有一刻她失声叫道:“把我的宝蓝色万年历钢笔给了谭琦?”
“是给的侯志勇。”
“那不一样?”她说。
“你找人办事还想一毛不拔,我就怕他不要呢!”
她恼火:“可笔是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我买一支赔你好了!”
“赔我?”她呛他一句,“内地没得卖,你要托人到香港买。”
老阮今天心情不错,难得在厨房里拾掇出了早饭,然而陈利没吃便出了门,老阮在后面喊,她没理睬。天空蓝得发亮,已经晴了好久了,每天眼一睁都是万里无云,阳光猛烈得犹如要穿透人的脏腑。前面一辆公交正在进站,陈利紧撵了几步。
陈利没在意这是几路车,开往何方。她坐到后排最右侧的位子,扭过头向外望去,外面的街道店铺树木行人转眼间便远去了,恍惚如向后递嬗的岁月,一去而不可复返。在这个位置没人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陈利想就这么任由车子把自己带往一个任意的陌生地方。
那年的暑假小组学习地点安排在谭琦家,男同学们发现她家还有一只高倍率的放大镜,拿到楼下试验聚焦太阳光点燃废纸,差点儿烧着了垃圾箱。外面传来惊慌的喊叫与大人的呵斥声,正在观看谭琦妈妈百宝箱的女同学知道男同学们惹祸了,谭琦把箱盖一闭和大家跑出去,陈利这时从卫生间出来,她也不晓得怎么就鬼摸脑袋地拿了那支宝蓝色万年历钢笔,把箱子盖好,跑下楼去。
楼下虚惊一场,男同学们被院子里的大人骂了一通了事。可是陈利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是的,陈利想那天她就是被鬼摸脑袋了,脑袋里面有个鬼影子,直到转学了离开谭琦为止,鬼影子才消失。以为同谭琦再也不见了,不料竟然还会重逢到了一个单位。曾经梦想有朝一日和于文斌到香港时,专门去买一支同款的宝蓝色万年历钢笔回来送给谭琦,从此了了这桩压在心头的心结,谁知这个梦也没做成。
脸上有点儿痒,她用手抹一下,没有,不是的,什么都不是。她闭上眼睑,觉得是心窝子那儿湿润了。她既慰藉又难过,这么多年那支钢笔放在壁橱里总共没有拿出来过几次,如同不存在一般,但她一刻也没忘却,一段时间似曾开始淡忘,可是谭琦又来了……陈利慰藉的是压在心底的这块石头到底是搬掉了,难过的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谭琦见到这支钢笔不可能不追问,她感到头疼起来。
车厢里已经没有乘客,驾驶员高声提醒车到终点站了,陈利才清醒过来驾驶员是在叫她下车。陈利又上了一辆回头车,今天不是双休日,她出来得早,绕一圈散散心后还得到厂里去。
单位大门老远就映入了她的眼帘,三三两两的人急匆匆地往里走,陈利从未这样心怀忐忑,担心遇到谭琦。她逃也似的绕过办公大楼进了后院的印刷厂,她告诫自己不要慌,刚才她已经想好了,谭琦肯定要问也不要紧,就说是那一年前男友于文斌的香港表姐给买的。信不信都是这样了,这支笔反正就是于文斌的表姐给买的。
谭琦还真来了电话,陈利说是不慌,还是慌了,嘴里唔哝着。
谭琦奇怪:“你还在吃早饭?”
“没有,”陈利尽量镇定,“你有事?”
“也算有事吧。”谭琦没讲昨天看到老阮妹妹,只说戏票她实在没人送,认识的人中没有爱看戏的,强调请陈利“帮她的忙”随便给哪个人算了,“放在家里作废就太可惜了”。
陈利浑身一轻,嘴上立刻应承下来,心里说小姑子又捞到黄梅戏看了,这可是韩再芬领衔主演的呢!
两人胡乱聊一通,便收了线。陈利端着手机一动不动,屏幕暗了下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陈利忽然想起来,刚才谭琦并没有问起钢笔。她呆了一会儿,要是问就好了,问了,她就说于文斌,不问,怎么解释?
说了半天,两人只说戏票了,谁都没有提那支宝蓝色万年历钢笔。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