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自适与虚己:《逍遥游》中“逍遥”的三层意涵

2023-10-31 08:52张天骥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逍遥游鲲鹏王夫之

张天骥

统编版语文八下课文《北冥有鱼》出自《庄子·逍遥游》,解读这一文本有助于中学生理解庄子“逍遥”的思想,提升中国传统文化素养。“逍遥”是《庄子》一书的核心概念,其含义具有丰富性与含混性,若不能清晰阐释,中学生不易理解。“逍遥”通常理解为自由,如:“浅言之,‘逍遥’ 者,自由之义;‘齐物’者,平等之旨。”(章太炎《国学演讲录》)但如果只单单解释为自由,“自由”一词又如何解释呢?是随心所欲,还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还是以赛亚·柏林所区分的积极消极的自由?我们要深入到庄子的语境,借助庄子的文本对“逍遥”一词进行细细辨析,而不能对概念进行抽象的脱离语境和文本的解释。 也有学者的阐释较为模糊,如王夫之解“逍遥”说:“逍遥,嚮于消地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王夫之《庄子解》)钟泰:“出入自在而无所沾滞。”(《庄子·发微》)逍遥解释为“自在”又是怎样的自在呢?若无学者再阐释,亦难理解。 本文认为,“逍遥”一词有三层含义,有待的逍遥、自适的逍遥,以及虚己的逍遥。

一、有待的逍遥

“有待的逍遥”指借助外力来实现意图。鲲鹏南徙的故事就是典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细读此段,大鹏之能实现自己向南的愿望,需要借助一些条件。

第一,大鹏之能逍遥,在于其身体硕大无比。“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振翅高飞时,“其翼若垂天之云”,方才有充足的体力长途飞翔。第二,大鹏之能逍遥,在于其能沉潜厚积。“化”字,如茧作缚,终于羽化。鲲鱼“化”为大鹏前,一定沉潜在深海里积蓄力量,待力量厚积,方一“化”而为大鹏。第三,大鹏之能逍遥,在于其能奋力高飞。大鹏“怒而飞”,“怒”,用力鼓动翅膀,“怒”仿佛让人看到大鹏鼓动着浑身力量,振翅欲飞的瞬间。第四,大鹏之能逍遥,在于其善借长风。“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大鹏之能万里南征,还在于能等待海运所生之九万长风,风愈强劲,愈是自由,愈有力量。第五,大鹏之能逍遥,除了外在条件,还需要内在条件志存高远。鲲鱼本生于黑暗幽冥之北海,但心怀大志,愿脱离黑暗的环境,毅然奋翮飞于光明的南海。在《周易》中,北为坎之方,南为离之方,《周易·说卦传》曰:“离也者,明也。” 离南为光明,则坎北为黑暗,大鹏有飞向光明的远大抱负。

综上,鲲要成鹏,需要沉潜厚积的“化”,鹏要徙南冥,需要远大的志向、不屈的毅力,需要伟力和善借长风。这意味着逍遥是有期待的。

二、自适的逍遥

“自适的逍遥”指将自身欲念与能力相匹配。“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鲲鹏形象常被后人引为励志的意象,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自我勉励勿要胸无大志,苟且于蓬蒿之间。如此看来,这一段似乎在讽刺蜩与鸠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其实不然。

首先,从能力上看,蜩与学鸠是不自在的。它们身体小,不能如大鹏一般展翅高飞,去往更广阔的天地。但从精神上看,蜩与学鸠是自在的,尽管飞不高跳不远,但它们也飞得很痛快。蜩与鸠的自在在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其次,庄子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庄子·秋水》)如果我们以鲲鹏的志向来要求它们,它们就不会自在,如果我们以给自然带来生机的角度来看它们,如它们能给人带来悦耳的鸣声,这就是鲲鹏所不能及的。儒者如颜回,箪食瓢饮于陋巷,未能官运亨通,心灵依然是自在的;苏轼被贬黄州,身体上不自由,志向受挫,照理也不自在,但苏轼在黄州开垦农田,倚杖听江声,说一句“吾心安处是吾乡”,因这一个“安”字,他又是自在的。庄子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认清自己的局限,安于时运而顺应自然,不作超越能力、好高骛远之想,一切哀乐之情就不能进入心怀,就能在精神上得以超脱。相反,王夫之说大鹏“为势所驱,不‘九万里’而不已;亦尝过‘枋榆’矣,而失其‘枋榆’。‘扶摇’之风,不可以翔‘枋榆’。”(王夫之《庄子通》)若如大鹏飞翔起来,这股大势会让它想停留在枋树榆树上而不得。

综上,自适的逍遥并非在于形体能力的大小,而是能力与欲念是否契合。

三、虚己的逍遥

“虚己的逍遥”指放下狭隘的自我标准。既然庄子并未在大小之辩上批评蜩与鸠,为何又说:“之二虫又何知!”问题的关键在于它们对鲲鹏的嘲讽,“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经上文分析,鲲鹏徙于南冥是自在的,但蜩与鸠又哪里懂得呢?蜩与学鸠的不自在在于他们只相信眼中所见,非但不理解大鹏的志向,而且还以自己“抢榆枋”的狭隘标准来评判大鹏,因器量、胸襟、见识过于狭窄,不理解,不能尊重和接纳他人,因而又是不自在的。

由此,庄子认为逍遥还要能“虚己”(《庄子·山木》)。“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意味一个人倘若能听任外物,不放下一己之狭隘的标准,就不会受到他人的伤害。

为什么要放下一己的标准呢? 因为庄子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提醒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并非完全真实,我们多半都受到了感官和思维的局限。庄子还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逍遥游》)庄子又讲了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秋水》)

鹓鶵是凤凰,庄子以凤凰自比,说明自己性情高洁,志向远大,哪里会在意鸱鸮嘴里的腐鼠呢?晚唐诗人李商隐还运用了庄子的寓言来讽刺当时猜测自己图功名利禄的宵小之辈:“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李商隐《安定城楼》)

是否逍遥不只取决于形体大小,能力强弱,还在于是否明白自己的渺小和局限,懂得天地的广阔,放下自大的自我。

总之,“逍遥”的三层含义,即有待的逍遥,自适的逍遥,以及虚己以游世。

这三种实现逍遥的途径都有一前提,即对自我的清晰认识。欲徙南冥,需要有大鹏之力,蜩和学鸠则不能。欲嬉游于枋树榆树,大鹏则难能,欲放下自我的狭隘标准,取决于认清自己的局限。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附属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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