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飞 徐东日
[关键词]蓬莱阁;朝鲜使臣;纪行诗;《海市诗》;华夷观
蓬莱阁坐落于山东烟台,镶嵌在黄海和渤海交界之滨,始建于宋嘉祐年间(1061),被誉为“中国四大名楼”之一。蓬莱阁以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悠久的仙道传说备受文人墨客青睐,引得中国历代文人留下许多吟咏诗篇。朝鲜半岛与山东隔海相望,自古以来中朝交往频繁,烟台成为中朝交往中重要的节点城市。朝鲜朝与明朝确立宗藩关系并称臣纳贡后,派出众多朝贡使行团赴明,这些使臣汉文修养深厚,他们根据沿途见闻创作出数量庞大的汉文纪行作品“朝天录”。朝鲜古代使臣路经素有“落帆山东第一州”之称的登州a时,也留下不少書写蓬莱阁的纪行诗。高丽王朝末期大儒郑梦周(1337—1392)是明初出使中国且留下较完整“朝天录”的第一人,他路经山东登州留下吟咏蓬莱阁的诗作,拉开了明代朝鲜使臣数百年来赓续吟咏蓬莱阁的序幕。郑梦周首次登临蓬莱阁的体验与书写别具一格,深刻影响着后世朝鲜使臣的蓬莱阁书写。朝鲜使臣的“蓬莱阁诗”不仅为实体性文学景观蓬莱阁本身增添了异样的文学色彩、人文内涵及多维形象,更成为朝鲜使臣借此抒发情感,映射作者思想与价值观的“镜像”他者。
21世纪初,伴随着《燕行录全集》《燕行录续集》等文献的发掘与整理,朝鲜古代使臣路经登州的使行线路和纪行诗作研究开始兴起。尤其是2004年,由山东大学韩国研究中心与蓬莱市旅游度假区管理委员会合作举办的“登州港与中韩交流国际学术讨论会”推出不少有价值的关于登州与明代朝鲜使臣作品的研究a。但专门针对朝鲜古代使臣的蓬莱阁诗作的研究较少,部分内容在朝鲜古代使臣山东或胶东纪行诗歌艺术特色研究中有所涉及和解读b,研究总体上呈现出零散、缺少历时性与体系化之状态。随着东亚汉文学研究的纵深发展及研究方法的推陈出新,在东亚视域下开拓与深化对人文景观蓬莱阁及与之相关的纪行诗的研究大有必要。鉴于此,本文采用文学地理学与比较文学形象学相结合的理论方法,在梳理朝鲜古代使臣留下的“蓬莱阁诗”的基础上,结合时代背景、作者经历、生命体验与民族文化来探析“蓬莱阁诗”的思想内涵及历史文化内蕴,尝试从不同视角来阐释朝鲜古代使臣书写蓬莱阁的多元空间及多维形象。
一、“蓬莱”的文化渊源及蓬莱阁的“以形破影”
“蓬莱”作为中国仙道文化的代名词,深嵌于中国文化之中,提到“蓬莱”人们自然联想到仙境与神仙。蓬莱无论作为一个区域地理概念,还是中国文化符号,皆有悠久的历史渊源,且逐渐演化为具有多重意义的符号象征。
就地理意义而言,蓬莱源于神山仙岛的名字。“蓬莱”二字最早见于《山海经·海内北经》之中,其文曰“蓬莱山在海中”[1](325)。“蓬莱”又称蓬岛、蓬台、蓬壶等,其与瀛洲、方丈共称为“三神山”。《史记·封禅书》中有较早记载:“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2]( 1369-1370)可见,关于三神山的传说早在战国时期就已存在。“蓬莱”在地理上处于渤海之中,并能沉浮变幻,难识“庐山真面目”,其位置正指向山东半岛之地。当然,蓬莱作为行政区划已是唐贞观八年(634)之事,起初始设蓬莱镇,后成为登州治所,自唐朝到明代千余年间,其一直作为登州的府署所在地,发挥着胶东地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的作用。
就神仙信仰而言,“蓬莱”信仰与人们对海洋的认知、敬畏、崇拜和海市蜃楼现象密不可分。蓬莱沿海地区常有海市蜃楼这种奇异的景观出现。在古代,这种复杂的光学现象很难被人们正确认知和理解,从而导致民众产生一些荒诞想法,并且将其神化,于是产生了对神山仙岛的追求与神灵的信仰。在春秋战国时期,山东半岛沿海地区出现的一些海上方士又助推了这种海中仙山、仙药信仰的形成,虚构出一个可以安享乐土、长寿延年的脱俗仙境,促使修仙之风大盛。等到秦汉之时,自下而上掀起一股追求长生与访仙求道的狂潮。尤其东汉道教创立之后,其主要目标是求仙、寻仙、成仙,与蓬莱的神仙文化水乳交融。时至金代,蓬莱已成为全真道教的发祥地,蓬莱至此成为古人心目中神仙仙境和实际县治之地的和谐融合体,并作为一种文化心理不断晕染和延伸。
“蓬莱”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和审美意象,也不断受到文人瞩目,且随着文人的生活体验和审美趣味被用来借以言说不同的志趣或抒发人生感悟。例如:郭璞《游仙诗》的“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为若脱蓬莱” [3](865)及鲍照《远游篇》的“凤歌出林阙,龙驾戾蓬山”[4](368),诗人借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及摆脱世俗、隐遁山林的淡泊志向。正因如此,蓬莱已经成为人们想象中的神仙惬意栖居的仙境和最终的理想归宿。然而,世传海中蓬莱为神仙居所,凡人很难到达,因此登州的城邑便成为秦汉君王心目中地理上最接近神仙和东游寻仙之地。由此,宋嘉祐年间出任登州知州的朱处约便在丹崖山上建阁,名曰“蓬莱阁”,旨在“以形破影,以迹蹈空,使登此阁者悟蓬莱亦如此阁,不必更从阁外觅蓬莱”[5]( 207)。蓬莱阁自此成为承载着仙道神话,抚今追昔和沟通仙界的现实地理空间,并占尽天时地利,将仙道崇拜汇聚丹崖山之顶,引得历代无数文人墨客驻足畅游,留下吟咏蓬莱阁的诸多诗篇。根据蔡启伦选注的《蓬莱阁诗文选注》统计,涉及历代诗人、文人描写蓬莱阁的诗154首,文21篇,内容包含颂海市的十三首,描绘大海的二十六首,咏唱仙阁的五十四首等。诗句多提及“蓬壶”“仙”“药”等词,诗歌主题主要围绕求仙、慕仙,追求长生展开,流露出文人墨客对仙道文化的钟爱与迷恋。[6]( 139-148)这些诗作大部分为宋、明文人所写,其中不乏苏轼、王世贞、袁可立、施润章等文学大家,诗歌还涉及歌咏蓬莱阁的风景、借物咏言、抚今追昔等内容。蓬莱阁作为一个文学景观“既是一个客观的物质存在,又是一个具有多义性的象征系统”[7](238),也是一个处于不断更新、叠加或交织的动态互文性“文本”。
二、郑梦周的先行书写及朝鲜朝使臣的“蓬莱阁”印象
山东半岛与朝鲜半岛自古交流密切,朝鲜古代“汉文学的鼻祖”崔致远曾作为新罗入唐留学生来中国学习,进而为官。其归国之时,因风阻羁留山东半岛近半年,他留下游历大珠山、乳山浦和巉山所作的诸多诗篇,成为两国文学交流史上的重要篇章。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对周边国家采用和平外交方式与德化政策,高丽朝和朝鲜朝便积极派出朝天使臣去明朝觐见、纳贡。郑梦周作为高丽朝末期的政治家、文学家曾四次成功出使明朝。
1386年,郑梦周为请求明朝下赐朝服、便服及蠲免高丽税贡而出使明朝,其使行路线是朱元璋批准的海上航线,返程时“即从山东半岛北部登州港(蓬莱)北行,穿过庙岛群岛,沿辽东半岛西行至鸭绿江口,再顺朝鲜半岛南下航行”。[8](73)后世朝鲜使臣也多循此路而行。郑梦周行至登州后创作了不少记录当地自然景观及风俗的诗作,也包括登览蓬莱阁的相关内容。《登州过海》一诗中的“之罘城下片帆张,便觉须臾入杳茫。云接蓬莱仙阙远,月明辽海客衣凉”[9](64),清晰传递出其曾路经登州之事;高丽朝末期、朝鲜朝初期文臣郑道传(1342—1398)曾在《圃隐先生奉使稿序》中提到“渡渤海登蓬莱阁,望辽野之广邈,观海涛之汹涌,兴怀叙言,不能自已”,[10](340)透露了其逗留期间游览过著名景观蓬莱阁的事实;郑梦周《三月十九日过海宿登州公馆,郭通事、金押马船阻风未至,因留待》中“晨登蓬莱阁,浪涌山嵯峨”[9](108)的诗句更详细交代了其登阁的具体时间为早晨。郑梦周登蓬莱阁之后,观览和感慨之余写下诗篇《蓬莱阁》:
采药未还沧海深,秦皇东望此登临。
徐生诈计非难悟,自是君王有欲心。[9](89)
诗中描写了登州的悠久历史,并涉及秦始皇求仙和徐福東渡的典故,诗文质朴,无诸多修饰。但纵览全诗,无一处涉及对蓬莱阁具体景观的描写,反而与诗题带给人的心理预设有一定距离。当然,这种期待从其他使臣诗作中能获得些许满足,他们笔下有不少对蓬莱阁的地理位置、建筑样貌或周围风景的描写。权近(1352—1409)作为朝鲜朝初期的使臣从南京回国途中登上蓬莱阁,作诗云,“蓬莱古阁在高丘,破础颓垣野草秋”,[9](204)其后李稷也留下“蓬莱高阁临沧海,海上三山若个边”[11]( 551)的诗句。通过诗句可知,蓬莱阁地处较高的位置,且临海而建。这也与史料中关于蓬莱阁建在丹崖山上,重檐歇山顶,四周绕以回廊,丹崖山自身高30多米,阁高有15米的记载相吻合。权近“破础颓垣野草秋”道出蓬莱阁周围景色的荒芜,柱石破旧,墙壁有些坍塌,秋日的野草更增加了沧桑感。的确,蓬莱阁自从建成后,历经久远岁月难免有风蚀霜打、破旧损坏的现象,所以才出现“永乐十四年(1416)都督卫青修葺蓬莱阁”[12](2)之事,因此蓬莱阁在历史的长河中久经沧桑。
朝鲜朝使臣除了对蓬莱阁地理感知的描写外,还留下不少建筑样式与色调的内容记载。根据明末李德泂(1566—1645)《航海日记》中“午后与两使登蓬莱阁,丹崖万丈飞出海头,而阁在崖上,朱栏缥缈,骋眺万里”[13](437)和李民宬(1570—1629)《次石楼游蓬莱阁韵》中“半空飞阁拂明河,画栋霏霏映落霞” [14](104)的描绘可知,蓬莱阁拥有朱红色的栏杆,且雕梁画栋,建筑富丽,并和落霞相映衬,与自然浑然一体。
由此重新回望郑梦周的诗作,他并未像其他使臣一样对蓬莱阁进行直接的具象描写,难道是郑梦周对在楼阁类题咏诗创作中的风格与习惯使然?很显然并非如此。下面通过与郑梦周在国内所作的《安东映湖楼》一诗参照可窥一斑:
阅遍东南郡县多,永嘉形胜觉尤加。
邑居最得山川势,人物纷然将相家。
场圃岁功饶菽粟,楼台春梦绕莺花。
直须酩酊终今夕,万里初回海上槎。[15](593)
这首登楼诗侧重描写了郡县城邑、山势宅居和菽粟莺花等内容,流露出对家乡景色的赞美和安适之情。诗歌同样是登临楼阁之作,但是描写山川形胜详尽,景物类型丰富,表现层次分明,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之感。郑梦周不仅对本国的楼阁有较为直观的描述,其使行南京后,曾作有《舟次白鹭洲》的诗:“白鹭洲边浪接天,凤凰台下草如烟。三山二水浑依旧,不见当年李谪仙。”[15]( 574)诗歌的颈、尾联自然化用李白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诗句,但是首、颔联也有白鹭洲波浪汹涌远接天际和凤凰台下草木旺盛的景致描绘。同样是楼阁咏怀,相比之下齐鲁大地上耸立的蓬莱阁被郑梦周赋予了更多内涵与意义,成为异域的大地上寄托作者情思与心绪的空间场所。
郑梦周作为明初使行中国的使臣首度开启吟咏蓬莱阁后,朝鲜朝的更多使臣特地登临蓬莱阁,不断对其进行吟咏与书写。由于使臣通过海路贡道赴明都朝贡才能路经登州蓬莱,所以留下相关纪行诗的时期主要集中在利用海路去南京的明初和去北京朝贡的明末。登临蓬莱阁的使臣除上述外,还有李崇仁(1347—1392)、李詹(1345—1405)、吴允谦(1559—1636)、高用厚(1577—?)、崔有海(1587—1641)等共约14人。留下《登蓬莱阁》《登蓬莱仙阁》《东坡海市碑》《次金尚宪登蓬莱阁》等相关的吟咏诗作近50首。诗歌体裁有绝句、律诗和古体诗,其中律诗占绝对数量,并且“在郑梦周的引领下,高丽和朝鲜使节歌咏蓬莱仙阁的绮丽景色,佳作不断”。[16](67)这些诗歌包含丰富的思想,具有独特的韵味和魅力。
三、咏史之地:批判求仙行为,期许理想君王
上文提到郑梦周创作的《蓬莱阁》一诗未涉及人文景观的具象描写,更多是娴熟使用中国典故来感怀历史的咏史之作,作者通过秦始皇求仙和徐福东渡之事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具有丰富的文化想象力和隐喻能力。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17](247)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伟大功业,便希望能长生不老,让大秦帝国永固,所以数次派徐福去仙山采药,最终不见徐福踪影。郑梦周所指的“诈计”主要是指徐福没采到仙药,便谎称仙山有大鱼佑护,人不能靠近,并诈称要采仙药需备童男童女献祭神仙。但在郑梦周看来,这并不是最重要或应该苛责的事情,接着笔锋直转,直言“自是君王有欲心”。[9](89)作者认为徐福只是一位方士,虽然多次欺瞒秦始皇,但是其计谋并非难以识破,关键在于秦始皇一心想长生不老,让欲望蒙蔽了双眼。郑梦周与多数文人称赞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书同文,车同轨”的伟大功绩的视角不同,其笔下的秦始皇表现出一种负面形象。
当然,关于秦始皇求仙之事郑梦周并非只在中国使行诗中提及,郑梦周曾因解决倭寇侵扰高丽朝问题出使日本,其《奉使日本作》中有“山川井邑古今同,地近扶桑晓日红。但道神仙居海上,谁知民社在天东。斑衣想自秦童化,染齿曾将越俗通。回首三韩应不远,千年箕子有遗风”[15](581)的诗句。诗中流露出郑梦周首肯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的普化之功,认为秦始皇派出的远行航队求仙这一壮举,传播了中华文化,并对东亚的文明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郑梦周眼中的秦始皇和徐福的形象此时较为积极正面。
上述蓬莱阁诗中塑造秦始皇负面形象的动因在于:郑梦周崇尚儒家思想,研究性理学,心系国家兴亡,被尊奉为“东方理学之祖”,其心中理想的君王应该是勤勉为政,兼济天下,不应追求虚妄和私欲的贤王明君。但是当他来到中国这个儒家正统思想的发祥地,一个拥有悠久历史与灿烂文化、贤君辈出的国度,当秦始皇的行为与作者的期待和想象不符合之时,便给予无情批判。当然,其在对秦始皇负面形象塑造和批判之时应有所意指,即“一人中建极,万国此朝政”[15](573)的大明新政权和“尺剑龙飞定四维” [15](573)的朱元璋。在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高丽朝儒臣郑梦周看来,新生的明政权正是其理想的国度,出身草莽、南征北战的朱元璋是其心目中的明君,作者在此暗含的更是一种对“他者”明朝的仰慕和“乌托邦”的想象。
郑梦周对秦始皇形象的塑造影响了路经蓬莱阁后世使臣的描写与看法,权近出使明朝在《登蓬莱阁》诗中也提到,“秦汉到头何事业,白云千载使人愁”。[9](204)权近将蓬莱阁作为使行途中观光之地和承载情感的独特空间,表达出强烈的个人情感,“使人愁”流露出作者的批判态度,以及对君王的这种行为感到惋惜和忧愁,情感认知上也表现出一种负面的价值取向。另外,权近在郑梦周诗作意象选取基础上,又将汉武帝的求仙行为连带进行批判。后世的使臣大多都延续这种观念,借秦始皇或汉武帝求仙之事抒发感慨,施展想象。如明末朝鲜朝使臣申悦道《归路登蓬莱阁诗》云:
杰构巍然碧海头,秦皇当日创斯楼。
波连河汉通真界,地接蓬瀛认别区。
一去仙童终不返,三神灵药竟难求。
登临优觉尘襟爽,自诧男儿辨壮游。[18](14)
诗中提到秦始皇派给徐福随行的三千童男童女早已没有行踪,最后也未采到三仙山的灵药。李稷的《次蓬莱阁韵,次章寺丞韵》中“徐生肯采瀛洲草,秦帝徒闻冰壑荷。尚想当年枉行幸,至今遗迹警人多”[11](545)和李民宬《登蓬莱阁》诗中“秦皇何所得,汉帝亦无成”[14](104)也表达了类似的慨叹与抒怀。
朝鲜古代使臣登上蓬莱阁并非只为观赏这里的奇绝景色,对此空间的认知交织着历史与现实的复杂关系。他们凭借对山东半岛地理环境的了解及中国文化的熟知,思绪飘向历史的天空,对秦皇汉武求仙之事融入了更多的情感因素,他们的空间认知并非仅仅来自对蓬莱阁实体空间的观看和感知,也包含使臣基于本国政治状况和个人思想经历而产生的情感,这种由异域空间而催生的情感经朝鲜古代使臣的书写、历史叠加与沉淀后进入朝鲜文化传统之中,进而成为一种无意识的集体记忆。明初和明末使臣对这一空间的不断叙述、感慨及赋予价值,即对秦皇汉武求仙行为的连续而一贯的否定及批判,展现出朝鲜古代使臣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秉持人臣为国尽忠、为君效力的信念,并对君王的德行和施政怀有更高的期待和希冀。因而,蓬莱阁凝聚了朝鲜古代使臣这种对勤政为民、社稷为重的理想君王的“乌托邦”想象。
四、追思之所:仰慕中华文化,固守华夷秩序
蓬莱阁作为一个综合性人文景观,其上还有苏轼诗刻石碑。朝鲜古代使臣登临高阁,观看石碑,留下“蓬莱阁诗”。其中流露出朝鲜古代使臣在文化上的仰慕与接受,特别是对北宋大文豪苏轼的赞美及推崇。加之,中华文化的巨大影响力和向心力,强化了朝鲜古代使臣对明朝的认同,使之愈发自觉坚守华夷秩序,诚心事大。
郑梦周在登州时除作《蓬莱阁》一诗,还有另一首与蓬莱阁相关的诗《登州蓬莱阁感怀诗》:“何处登临慰我思?之罘城下古仙祠。只嫌汲汲南归疾,未和坡翁海市诗。”[9](108)诗中提到的“海市诗”是指蓬莱阁上面遗留的一代文豪苏轼的《海市诗》石碑。
据记载,苏轼曾在登州做过知州,并写下20多首与登州相关的诗,《海市诗》为其中的名篇,当地人在他离开后为表纪念而刻《海市诗》碑。但后来石碑被毁,当地官员又根据拓本重新篆刻诗文勒碑立于蓬莱阁上,至少明末还仍存续,这从天启三年(1623),李民宬《癸亥朝天录》中有“观所谓蓬莱阁……阁中诗牌无数,唯东坡《观海市题蓬莱阁诗》、陈抟额‘福、寿二字为古物”[14](331)的记载也可以得到印证。郑梦周诗中深表遗憾的是虽饱览石碑,却未来得及和诗,这是因为1372年其作为书状官随正使洪师范第一次使行明朝,回国途中遭遇海难,洪师范溺亡,他漂流数日得救,后返明都补办公文重新返国,但碍于回国时间、行程之紧迫,遭遇不幸心境之复杂,终未能和坡翁《海市诗》,于是只表达了对苏轼的敬仰之情和遗憾之意。
同样,后来出使明朝的李詹在其《二十八日,下船留登州有作》中有“明朝奉节匆匆去,未见坡仙海市诗” [19](16)的诗句,也表达了崇拜和遗憾之情。而后,吴允谦登上蓬莱阁特意作了一首《东坡海市碑》诗,抒发内心感怀:
手拂苔纹石,沉吟海市诗。
银没复见,琼韵得还疑。
異事今何在,仙踪杳莫追。
空余数点岛,荡漾碧琉璃。[20](112)
吴允谦不仅瞻仰了斑驳不全的石碑,欣赏了书法和诗文,还亲作五言诗而记,这对于作者来说应该是值得欣喜和留念的事情。同样,崇祯四年(1631),晚于吴允谦八年出使明朝的冬至使高用厚,路经登州返回朝鲜半岛之时,还依照《海市诗》的诗韵写成七言排律《蓬莱阁见东坡海市诗次韵示郑壶亭》,并将诗歌给在此停留的本国陈慰使郑斗源鉴赏。其诗如下:
登州城下水连空,三山遥指沧溟中。
我与去年朝帝京,令节献表乾清宫。
今来更上蓬莱阁,倚栏却惭诗不工。
洪波浩荡岛屿微,云气往往随飞龙。
蜃楼波尽碧天高,安得羽翼逢仙翁。
东坡杰句留石刻,笔夺造化争其雄。
兹游奇绝壮心目,圣恩到处还无穷。
是时当夏霁景新,海氛霞彩光融融。
谁家玉遂唤愁生,沽酒且倾琉璃钟。
扁舟那日舣东岸,归国但愿歌年丰。
回看万落炊烟平,军门夕鼓声笼铜。
焚香默祷广德王,明日挂席乘长风。[21]( 145-146)
诗中也提到刻有东坡诗句的石碑,认为东坡无论是诗作还是书法都堪称“夺造化”的佳品。作者还认为自己才疏学浅,诗体不工,次韵诗无法与苏轼之诗相比,但是能见到东坡诗并作次韵诗,对于一个饱读中国诗书的域外文人来说也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因为并不是所有使臣都有机会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东坡的书法,或有闲适的心境去次韵其诗,其有幸弥补了当年郑梦周等人留下的遗憾。
朝鲜古代使臣路经登州为何汲汲登临蓬莱阁,观赏、吟咏或次韵《海市诗》,有的还因未能唱和诗作而惋惜慨叹,甚至还有朝鲜古代使臣发出“坡仙绝唱谁能和,岛客幽魂每欲迷”[22](564)之叹。苏轼作为一代文豪,诗词文皆精通,书画艺术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在朝鲜半岛亦是盛名远播,广受推崇,可谓中华文化的优秀典范。崔滋《补闲集》和徐居正《东人诗话》中曾分别有“近世尚东坡,盖爱其气韵豪迈,意深言富,用事恢博”[23](第1卷,112)和“高丽文士专尚东坡,每及第榜出,则人曰‘三十三东坡出矣”[23](第1卷,185)的评价,足以看出苏轼诗文在高丽朝的盛行和深受崇仰,高丽朝末期对宋诗的推崇达到高峰,苏轼更是备受偏爱。而到了朝鲜朝初期,文人诗作主要学习宋诗,苏、黄成为学习的主要对象,尤其海东江西诗派独树一帜。朝鲜朝文人李睟光曾在《芝峰类说》中指出:“我东诗人多尚苏、黄,二百年间皆袭一套。” [23](第2卷,1051)即使到了朝鲜朝中期诗坛风气有由宋诗向唐诗转变的倾向,宋代苏轼的诗风影响仍旧很大。加之,苏轼坎坷的仕途与其高洁的品格,让诸如郑梦周、权近、李崇仁等因政治原因而遭贬谪的朝鲜古代使臣感同身受,产生共鸣。所以,当朝鲜古代使臣路经苏轼曾经为官和治理的地方登州,踏上苏轼登临吟咏的地方蓬莱阁,虽然“海市与人俱变灭” [14](99),但“苏仙诗笔洒千春”[14](99)。这个缥缈而又充满仙境之地,成为朝鲜古代使臣和文豪苏轼心灵融通、思想交汇的空间,也是表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仰慕之地。
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强大的重要表现,“以文化人”和“以礼服人”才是一个国家保持向心力的重要手段。朝鲜半岛近邻中国,久浴中华文化,多师法中国,素有“君子国”之称。1392年,李成桂建立朝鲜朝后便积极向明朝表明事大之心,国号也由朱元璋赐选,可谓世代恭顺,谨守藩国之礼,朝鲜古代使臣路经登州所作的“蓬莱阁诗”中也流露出这种夷夏观念。
朝鲜朝仁祖时期的政治家吴允谦出使明朝,在其作品集《楸滩朝天日录》里记载了天启二年(1622)六月六日游蓬莱阁之事,并作有七律《登蓬莱仙阁》诗,其中“蓬莱仙山昔闻名,今日登临眼忽明。大浸亘中夷夏阔,长风搴远斗箕平”[20](116)的诗句提到“夷夏”一词。“夷”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东方之人也,从大从弓”,[24](213)一般泛指东方各种族,在这里指朝鲜,“夏”也就是华夏,此处指代中国。北宋学者、思想家石介(1005—1045)在《中国论》中也曾说“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25](116)作者登上蓬莱阁目睹大海将两国分隔环绕,而自觉将自己纳入这种“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地域分布格局”,[26](33)说明其在宗藩关系的华夷秩序下怀有强烈的华夷观。当然,当时很多朝鲜古代使臣在东亚朝贡秩序下都持有这种世界观。崇祯二年(1629),使臣崔有海(1587—1641)在《次金尚宪登蓬莱阁》诗中同样也有所流露。其诗曰:
岧峣画阁入层空,徒倚还惊眼力穷。
地接华夷山不断,天低南北海相通。
仙居远隔微茫外,日毂飞腾指点中。
万里壮游襟抱豁,飘飘身世羽人同。[27](552)
这种将明朝视为天朝上国、华夏中心的认同感已经深入朝鲜朝统治阶层及士人的内心。不仅如此,朝鲜朝使臣还将这种华夷观内化为一种标准,以此来评判本国及他族。崔有海的两首七律也深有体现:
《次张元戎蓬阁韵二首》(其二)
城上遥临北斗平,葱葱佳气满瑶京。
风声倒海波涛壮,月色穿云宇宙明。
华表腥尘愁鹤唳,蓬莱胜日动鸾笙。
微臣恋主思归处,天外时看列岫横。[27](560)
《蓬阁有主僧玉光以扇作诗赠之因次》
东望三韩青琐班,登临蓬阁解愁颜。
日车流转云边毂,海市微茫尽里山。
长啸一声威北狄,惊波千里蹴南蛮。
雄心飞动无人会,尽日参禅石榻间。[27](603)
作者认为崛起的边疆少数民族政权后金不断在辽东骚扰滋事,攻伐明朝,使得饱受战乱的辽东之地“华表腥尘愁鹤唳”。同样,天启四年(1624),李德泂在九月四日登蓬莱阁留下的诗句“东接扶桑包贡远,北连辽蓟虏尘横” [13](437)中也提到当时北方后金部族的蛮横,尤其是萨尔浒之战(1619)后明朝实力大损,蛮夷后金愈发成为一个劲敌。
崔有海的“长啸一声威北狄,惊波千里蹴南蛮”诗句是从华夷观的立场及以“小中华”身份自居而坚决呵斥夷狄乱中华的暴行。朝鲜朝虽然也被中国称为“东夷”,但因不断吸收中国优秀的思想和文化,使其自信成为超越其他蛮夷的“通王化”者。此種观念“长期以来逐渐渗透到朝鲜民族的文化心理之中,并进而形成一种稳定的文化‘深层结构”,[28](2)所以,崔有海也秉持孟子的“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29](420)的理念,坚决表示应对侵犯大明王朝的蛮夷予以打击和驱除。朝鲜朝使臣在这些思想的支配下,更加敬奉明朝,事大思想在朝鲜朝与明朝建立宗藩关系后不断深化,至“壬辰战争”之后愈发清晰和坚定。因此,明末的朝鲜朝使臣安璥(1564—?)更是直抒胸臆地表达——“诚心事上国,朝日出东天”[30](344)。
五、情感之域:结交天涯知己,吐露思乡情怀
朝鲜古代使臣路经登州所作的“蓬莱阁诗”不少是感怀和次韵诗。朝鲜古代使臣以蓬莱阁为情感触发地,以“蓬莱阁诗”为媒介表达思乡之情,并与当地人士广泛交往,建立了深厚友谊,并表达了共同抗击后金的决心。
1384年,郑道传出使明朝,通过《蓬莱阁》诗“风急扁舟一叶轻,八仙祠下是州城。晚登高阁还南望,此去金陵复几程”[10](309),表达了使行路途遥远,到达金陵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的情感。由于当时航海交通条件有限,使臣往来中国水陆兼行,风险巨大,海难事故频发,正是由于空间的阻隔和前途未卜之感,使臣内心自然产生焦虑和担忧。朝鲜古代使臣历经艰难困苦奔赴异国,远离家乡和亲人,难免产生思乡和羁旅之情。朝鲜朝使臣高用厚曾两度出使明朝,崇祯四年(1631),第二次出使时依金尚宪的《登蓬莱阁》诗韵而作七律《蓬莱阁示郑下叔罗季郁》,赠送给同行的郑、罗两位使臣,同样表达了思乡之情。其诗曰:
平海漫漫接太空,画栏凭处地形穷。
风波谁道三韩隔,舟楫从来万里通。
竹里微茫残照外,蓬山想像彩云中。
临风忽起乡关念,归棹何时与子同。[21](143)
作者来到这仙境之地蓬莱,极目远眺,知道海的那边便是家乡所在地,微风吹起后,撩起思乡之情,期盼与同行的使臣快点回到万里之外的家乡。诗人登高远眺,面对大海带来的茫然之感,矗立蓬莱阁之上便产生一种故乡情结,一种根植于内心的强烈的依恋和满足感。作者通过“微茫残照”的凄迷景象,营造了一个“客寓”和“异乡”的意境空间,衬托出作为异乡之客的孤寂落寞。思乡之感伴隨着滞留异国的时间愈长和空间愈远而越发清晰,思乡之情和地方情结便会强烈迸发,并逐渐升华为一种对国土和家乡的热爱。因此,上文提到高用厚在回国途经登州所作《蓬莱阁见东坡〈海市诗〉次韵示郑壶亭》中“扁舟那日舣东岸,归国但愿歌年丰”的诗句便是这种感情的强烈宣泄。作者回国之时正值夏季端午节之际,由于看到登州“万落炊烟平”的祥和乐业之景,对家乡愈发的思念,因此祈愿家乡遇到一个丰收年,百姓过上安居的生活。
朝鲜古代使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历经艰险,长期漂泊,来回耗时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使臣到达登州办理通关手续或待风启程一般会逗留十天左右。在此期间除了游览本地景观,还与文人武将等交往,聊以慰藉孤寂之情。众多朝鲜朝使臣与寓居登州的文人吴大斌(晴川)的交往已传为佳话。
下面选取朝鲜朝使臣崔有海所作《次张元戎蓬阁韵二首》诗中第一首来分析,以此将聚焦在以蓬莱阁这一地理空间为媒介而展开的中朝文人之间的交往。
星槎荡漾入蓬壶,东国羁臣伴月孤。
远塞风烟看变化,列仙踪迹落处无。
层城积雪横云玉,画阁悬灯照夜珠。
手摘旄头何日是,龙泉将拭血模糊。[27](559)
这是作者次韵张元戎所作的“蓬莱阁诗”的和答之作,张元戎指的是登莱总兵张可大统帅。作者到蓬莱虽然能目睹仙境般的美景,但内心仍有孤寂之感,在此遇到良将张可大,并与之唱和交游成为人生的乐事。作者对张统帅十分钦佩并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用龙泉宝剑平复辽东战乱。另外,作者通过与张可大诗歌唱酬也能聊以慰藉其内心的孤寂和郁郁之情,因为高用厚此次出使明朝的任务主要是想与明朝抗金总指挥袁崇焕商量联合抵抗后金之事,可惜的是其到达登州后得知袁崇焕已被崇祯帝所杀,所以只能滞留登州静待新指示。
崔有海除了与张元戎有过交往外,其在登上蓬莱阁后还结识了友人玉光,并收到馈赠的礼物——题诗的扇子,作者并作《蓬阁有主僧玉光以扇作诗赠之因次》的次韵诗,根据上文提到的诗歌内容可知,作者登上蓬莱高阁,远眺故乡的方向,愁容顿解,借以向友人抒发自己的雄心,声援前方的抵抗后金斗争,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爱国之情。这种家国情的迸发源自于蓬莱这个异域空间,其唤醒了作者自我意识和自我认知,地域的分解和空间的开放性让诗人冲破思维的禁锢,利用冒险的精神来追逐心中的理想。
综上所述,从最早出使明朝留下蓬莱阁诗文的郑梦周,到后世使臣持续不断的吟咏, 朝鲜古代文人创作出许多的蓬莱阁诗篇。“蓬莱阁诗”作为东亚汉文学的华彩篇章,不断被续写、改写,并充实着人文景观蓬莱阁的意义与形象。这些因民族、信仰、情感、价值观和审美情趣差异创作而成的汉文诗歌与中国文人创作的“蓬莱阁诗”可谓遥相呼应,相得益彰。朝鲜古代使臣立足本民族立场,用“异域之眼”从不同角度注视着耸立于丹崖山上的蓬莱阁,人文景观蓬莱阁成为一个空间或坐标,是现实、历史与精神空间的融合体,也是影射朝鲜古代使臣自我与集体想象的多棱镜,必将在历史的星空熠熠生辉,光照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