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国文学走出的过程中,各个译者的翻译处理决定着文本的接受度和呈现效果。《棋王》作为中国文学走出去的第一批文学作品,其译本也呈现出相当浓厚的译者个性。本文结合阐释翻译学的理论,通过对《棋王》詹纳尔英译本中语言、文化、叙事三个层面的分析,看译者的个性化翻译对准确传达原作意义和价值的影响。研究发现,詹纳尔译本中译者的个性化阐释对文本的意义把握产生了一定的偏差,牺牲了一定的原文本价值。
【关键词】阐释翻译学;《棋王》;詹纳尔;个性化翻译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0-010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32
一、前言
20世纪80年代,中西文学文化的交流逐渐频繁,中国为向世界表现积极开放的姿态,主动进行了一系列的中国文化文学作品外译。作家阿城为代表的寻根文学流派,以其作品中展现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反思,最先通过翻译走向海外文学市场,获得大众读者的目光。
《棋王》是作家阿城创作于1984年的短篇小说,故事取自知青下乡的背景,在下乡的过程中,主人公“我”偶遇小有名气的“棋呆子”王一生,并因二人相似的遭遇成为好友。之后王一生来探望“我”,又结识了象棋世家出身的倪斌,并在最后的区象棋比赛结束后一人力挑九位高手,赢得了九位正式比赛决出的选手以及观棋者们的尊重和掌声,实现了以象棋赢得一席成就的心愿。小说语言清逸隽永、自然质朴,叙事上以明暗两条线交织,明线叙述王一生从平凡人成为“棋王”的坎坷,暗线则描述主人公“我”作为旁观者目睹王一生棋局内外的反差与成长,而悟出人生真理的过程。《棋王》回归世俗主题,聚焦小人物的时代心理,从象棋这一传统文化心理找到立身之处。詹纳尔的英译本名为The Master of Chess,是《棋王》最早的一个译本。本文将在阐释学翻译观的视阈下,探究在《棋王》这本兼具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以及传统美学价值特点的作品中,詹纳尔如何对其中的中国传统民族文化的处理。
二、阐释翻译观与译者
在斯坦納的阐释翻译过程描述中,“信赖”是译者开启翻译活动的第一步。斯坦纳认为,译者对文本的信赖,是基于译者对世界的认知和自身的经验基础之上的信赖。只有当译者认为世界是一个统一连贯的意义整体,有着丰富的可表达的内容符号,他才会认为文本是可译的。
斯坦纳的阐释翻译观第二步是侵入。译者在信任文本的基础上进行的理解,是一种侵入式的过程,是主动以自己的知识体系解构原文的“暴力”过程。第三步是合并,是指译者通过自身的理解,基于目的语语境对原文的意义进行自己的阐释。在这一步里既包含了原文的意思,也包含了译者的意思,更包含了两种语境下语言的对峙和融合,而这些都是译者阐释的结果。
第四步则是补偿,其目的是让翻译过程中所损失的原文意义和目的语语境更好地实现均衡,达到意义通顺的同时保留原文的精彩原貌。斯坦纳提到,如果没有最后一步补偿,整个翻译过程就是不平衡的,因此最后一步也是最能体现译者翻译技艺的一步。
在斯坦纳的阐释学视角下,译者不再是传统翻译环节中的作为意义中转站的“他者”,根据意义自主生成新的意义的主体。更具体地说,译者在译作中呈现的是解离后的原作意义,这其中包含了译者自身的创作和原作的灵魂。在阐释翻译观中,“补偿”是十分重要的一步,但也是最能体现出译者处理个性的一步。“补偿”与否、“补偿”的方式如何,都决定着译本呈现的模样,而这也影响着译本的接受程度。
三、《棋王》詹纳尔英译本中译者的个性化阐释
(一)语言层面
小说原文的语言十分有明清小说的特色,语言凝练、生动诙谐。对于译者而言,如何处理这种文白兼具、以小见大、笔调平实的语言风格,是一大难点。詹纳尔在语言层面上的阐释,则多少有些偏向目的语,损失了一部分语言上的生动飘逸。
从阐释学视角来看,詹纳尔在文本中的“补偿”处理略微逊色,这一点在语言层面上尤为明显。在翻译一些诗句化用短语时,詹纳尔通常会选择直译或意译,忽略了原文中语言结构上的对称美。比如:
例1
原文:“‘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The Chess Master 23)
译文:“Melancholy’s a delicacy for bloody gentlemen of letters. People like us aren’t melancholy. At most we get a bit fed up. How may being fed up be dispelled save through chess.” (The Chess Master 22)
“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是化用自曹操的短歌行里的一句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诗句简短凝练,对仗工整。在结构上,詹纳尔为了实现语义的通顺,采用了主句和动词短语的结合,使句子结构变成了前长后短,失去了原文前后对称的美感。原文语境中,王一生并不了解这句话的出处,他只是从跟他下棋的捡烂纸的老人口里学到这一句。在语义上,詹纳尔在处理这一句诗句化用时,在语义上将“忧”翻译成“melancholy”,是译者基于对以往西方文艺作品中忧愁的认知和上下文语境做出的理解。在他的理解中,“忧”正如西方文艺作品中的角色们,通过独白中透露出自身的苦闷与彷徨。所以在翻译时他认为选择用“melancholy”更符合语义。此处王一生的表述可以看出,“忧”对于挣扎求生上的他来说是一种多余的奢侈,是文人专属的故作姿态,所以詹纳尔对于“忧”阐释较为贴切。而后面的“不痛快”,詹纳尔将其翻译为名词化短语“being fed up”,去掉了“save through chess”前的逗号,使后半部分失去了独立结构。因而译文呈现出不中不英的奇怪结构,成分混杂,句子冗长,这也是译者在尝试合并之后可能出现的典型现象。在阐释翻译这一段时,詹纳尔并没有对语言结构进行调整,导致译文呈现明显的不平衡状态。
(二)文化层面
在翻译过程中如何对不同的文化传统进行处理也是译者阐释翻译的一大重点。在小说中,王一生的母亲对儿子下棋的态度是矛盾的。反对王一生下棋,是因为家中贫困,无以致“棋”,因此她反对儿子下棋,并时刻耳提面命让他学一门技术谋生。说支持,也是因为王一生的母亲始终记得儿子对象棋的执着,在家庭生计的重负之外还偷偷捡废弃的牙刷把,自己磨了一副棋,在临终时托付给儿子,在棋赛大获全胜之后,再看到母亲磨的那副棋子时,王一生免不了情绪激动,难以言语。对此詹纳尔的处理也很耐人寻味:
例2
原文: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声响,猛然“哇”地一声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 (The Chess Master 129)
译文:At first he gazed at it stupidly, appearing not to recognise it, but then there was a noise in his throat and he brought up something viscous with a violent retching sound. He started weeping and saying through his sobs, “Mum, I've understood now. You've got to have something before you can really live. Mum—”(The Chess Master 128)
从上下文语境可以看出,王一生凭借着自己的实力同时挑战并赢过了9位象棋高手,获得包括高傲的棋赛冠军老者的尊重和致意。而当他看到那副凝聚了母亲心血的棋子时,他终于可以不辜负母亲的期待和殷殷嘱托,在象棋中寻得出路,终于获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而从译文可以看出,詹纳尔对王一生的话语进行了増译,増译部分的第一句,可以理解为王一生对母亲临终嘱托的回应,而第二句则更像是译者自己对母亲嘱托内容的解读。由于原文这里王一生的话语十分模糊,所以増译部分于译者而言有更大的自由解读空间,于是译者的“暴力侵入”就显得尤为明显。但第二句的指称不明,语义也很模糊,在阅读时容易造成歧义,在丧失“补偿”的前提下,这一句的阐释并沒有实现源语和目的语的平衡,从而破坏了整个阐释翻译过程的平衡。
(三)叙事层面
隐性进程(covert progression)是由学者申丹提出的概念。她指出,隐性进程可能与主线叙事有着截然不同的主题,描绘出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从而丰富叙事的多样化和文本的深度。关注文本叙事中的隐性进程,也是为文学翻译更好地把握文本复杂内涵的一条途径。
从叙事上看,《棋王》是一本出色的双线叙事并进的小说。明线上是讲述王一生成长为棋王的故事,而隐性叙事进程则是作为旁观者的“我”在王一生身上寻找和领悟到时代洪流之下立身之道的故事。隐性进程的情节推进主要集中在“我”对于王一生的几次对话和对其的认知不断深入。初识王一生,“我”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下乡寻找出路,无奈苦闷。王一生的处境与“我”相似,因而对他亲近。但进一步相知,“我”发现两人间的根本差别——他在生活上是低物欲的状态,更容易因饱腹满足;而“我”却总想追求物质外的满足,感叹下乡生活沉闷乏味,认为王一生更像是个不懂精神追求的俗人。而随着与王一生的相交渐深,“我”也逐渐发现,正是这种 “无欲无为”给了王一生在艰苦环境中坚持自我的力量,也正是这种力量促使他最终打败了所谓的棋道世家,正所谓“无为”胜“有为”。棋赛之后,赢得比赛获得众人青睐的王一生,依然选择与朋友们一道回归灰尘扑扑的现实生活里,继续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俗人”,“我”突然就领悟到了这种“无为”俗人的乐趣。
从主题深度而言,《棋王》的隐性进程才应该是作者更想要表达的主题——即回溯传统文化的“根”,寻找那个迷茫年代下普通人的出路。对此,文本中许多看似无关情节叙事,恰恰是作为角色的“我”和作为叙事者的“我”的距离在不断缩小,最后达到认知上的统一。然而在詹纳尔的阐释之中,呈现出更多的是王一生的故事,而作为参与者的“我”则被隐藏在了大量的客观叙事话语中,隐性进程得不到凸显,主题的深意在某种程度上被弱化成了一个“棋王”英雄成长史。这一点在两个地方清晰可见。其一是在“我”的叙述中,王一生所遇到过的棋手中的形象的不断改变,而“我”也在王一生不断对战的过程中意识到小人物的力量;其二是随着情节发展,作为参与者的“我”对王一生形象认知的不断改变。
例3
原文: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的折书页。(The Chess Master 117)
译文:Of all the books I had read some came close to me, some moved away. Everything was muddled up. Xiang Yu and Liu Bang, those legendary generals of over two thousand years ago I so much admired, were glaring at each other in stupefied fury. But the dark-faced soldiers whose corpses littered the plain were rising from the ground and slowly moving, not making a sound. A woodcutter was holding his axe and singing wildly. Then I seemed to see the Chess Maniac's mother folding printed sheets one at a time with her feeble hands. (The Chess Master 116)
原文中,“我”借项羽、刘邦比喻那些高明的棋手。而在前文的描述中,通過每一次对王一生下棋过程的观察,王一生在“我”眼里都是一个又黑又瘦小、其貌不扬的普通人,正如这里的“黑脸士兵”和“樵夫”。因此这三个形象的处理可以看出“我”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我”开始意识到普通人的力量也可以如此气吞山河。而在詹纳尔的阐释中,他遵循了原文的语序,用直译和増译的方式对项羽、刘邦的身份进行了简单的解释,却没有明确指出后面的士兵和樵夫形象是比喻,因而在译文中,隐性进程的叙述里“我”的态度转变不明显,从而损失了深层的叙事价值。
棋赛结束后,“我”在睡前回味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车轮棋赛时,突然领悟到世俗人生的价值所在。
例4
原文: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夭,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The Chess Master 129)
译文:I smiled and thought that only by being one of the common people would one enjoy such pleasures. My family had been destroyed, I had lost my privileged status and was now having to do manual work every day, but here there was a remarkable man who I was very lucky indeed to know. Food and clothing were the basic things, and ever since the human race had existed they have been kept busy every day for them. But it was not really human to be limited to them. (The Chess Master 128)
对比原文和译文来看,詹纳尔对“我”的感悟有着自身的独特阐释,他增加了原文没有的含义,将参与者“我”从赢棋事件中体会到的王一生作为小人物的艰难、山民和其他观棋者们见证一场精彩绝伦的棋赛的兴奋等复杂体验,挪到对王一生这个人物成长单一的认知上。虽然在前后情节上更为连贯,但却遮掩了隐性进程的凸显,使主题浮于王一生这个人物之上,没有表达出其中的世俗人生哲学的深度。
四、结语
詹纳尔作为风格独特的译者,在许多译本的处理过程中都会选择不加注释而是在文内简单说明,或者少加注释的处理方式来达到他认为的源语与目的语的平衡,而这种方式在《棋王》的翻译过程中更为明显。从阐释翻译的角度而言,这种处理方式虽然做到了前面三个步骤,但是对于“补偿”机制来说,詹纳尔的个性化“补偿”无论是从语言还是文化叙事层面,显然都无法更好地传达原文本的丰富内涵。
当然,单从译本角度而言,詹纳尔的个性化处理也都是基于信赖文本的基础上,服务于更好地融入目的语语境,使文本的意义被更广泛的传播。从结果上来说,詹纳尔的阐释性翻译确实有一定的成效。正如斯坦纳而言,“翻译会强化作品,这在很多层面上都是显而易见的” ①,因此译者更应该在翻译时注意四个步骤的完善,做到更好的阐释翻译。
注释:
①斯坦纳:《巴别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01页。
参考文献:
[1]Jenner W. J. F.(trans.)The Chess Master[M].by Ah Cheng.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05.
[2]斯坦纳.巴别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
[3]高佳艳.《棋王》走向英语世界的历程——隐性进程的损伤与“寻根”的变异[J].外语研究,2022,39(02):71-77.
[4]李翼.基于语料库的《棋王》英译本翻译风格比较研究[J].山东外语教学,2020,41(01):125-135.
[5]申丹.叙事“隐性进程”对翻译提出了何种挑战? 如何应对这种挑战?[J].外语研究,2015,(01):57-63+112.
[6]闫晓.《棋王》的深层化叙事艺术[J].语文建设,2014,(26):31-32.
[7]夏天.斯坦纳阐释运作理论的应用:问题与方法[J]. 外语研究,2009,(03):81-87+112.
作者简介:
陈香琪,女,湖南永州人,广东财经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