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家暴阴影下的男孩——中职抑郁学生的转介个案

◎ 王若君（广东省广州市医药职业学校，广州 510430）

一、个案概况

小明（化名），男，中职二年级住校生，17 岁，家在外省，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其实为妹妹，但家中人认为女孩子应该照顾男孩子，就提前剖腹成为了姐姐）。父亲经营一家药店，酗酒，性格暴躁。据小明反映，从记事起到现在，父亲会经常殴打妈妈、姐姐、外公和外婆，自己尝试过报警和起诉，但并无改善。妈妈曾因无法忍受父亲的家暴，离家出走过，后因考虑到姐姐和他的生活，才又回来。

小明从学校心理测试中被筛选出来，他的SDS量表得分为69 分，达到预警状态，随后他在心理访谈中提到，自己从小就发现父母亲感情不和，自己曾有过跳楼的想法，当前仍旧有强烈的自杀想法和自杀计划。

心理教师希望进行转介，但班主任反映学生多次明确表示不愿意去医院做检查，父母远在甘肃也不方便来校。为让小明顺利走出心理危机，配合转介，心理教师联动学生、学校和家庭，运用多方资源，形成合力，帮助小明重拾生活的动力。

二、分析评估

（一）症状评估

根据初次心理评估了解到的信息，小明从初二开始就感觉不到开心的情绪，兴趣减退，自中职一年级下半学期之后，睡眠状况逐渐变差，易醒、醒后难入睡，一天只能睡4～5 个小时，且经常有轻生的想法。

认知方面：小明认为自己是个“拖累”，成绩不好，还不能保护好家里人，认为自己配不上“好的生活”，就适合活在糟糕的环境中。

情绪方面：经常性地感到情绪低落。小明自述会在同学面前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但其实会觉得烦躁，开心不起来，常常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躯体方面：小明自述脑中昏昏沉沉，没有精神，不想进行任何体育运动。

社会功能：学习功能明显下降，自中职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出现不及格现象，在社交中出现人际回避，不愿意与他人沟通交流。

危机情况：去年暑假与父亲吵架时，开始产生与父亲同归于尽的想法，并告诉了家里人。返校后，担心家人遭到爸爸的殴打，近半个月以来睡眠变得更差，开始频繁出现自杀意念，考虑过的自杀方式有上吊、吃药和跳楼等。

（二）资源和力量

妈妈、姐姐、外婆和外公与小明关系好，母亲对孩子非常关心，他们是小明内心的牵挂。而从小明的叙述中能看出，爸爸近年的暴力行为也减少了很多，而且特别在意小明。

在同一城市的叔叔和婶婶对小明十分关心，叔叔因考虑到小明在老家被父亲家暴，所以将他带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小明本身是一个非常有爱心和责任心的孩子，对于遭受家暴的家人非常保护，周围也有类似经历的朋友可以分享心声。

三、辅导目标

短期目标：通过提供一个安全的、支持性的环境，稳定学生情绪，保障生命安全，完成转介。

长期目标：提高学生的心理韧性和弹性，提高心理健康水平，重拾生活动力。

四、干预过程

（一）启动危机干预程序

小明在学校的心理筛选中被列为三级预警（最严重级别），有强烈的自杀意念和自杀计划。心理教师立即启动危机干预程序，向学生科汇报，与班主任沟通，班主任与家长联系。在此期间，班主任、任课教师、心理气象员和心理守门员密切关注小明的状态，留意他在学校的情况，有任何情况立即上报。

（二）家校沟通告知转介事宜

由于小明家在外省，父母不能及时赶来学校。心理教师和班主任多次在线上与家长联系，告知对方小明目前的状况，包括睡眠情况，自杀意念和自杀计划等，让父母意识到青少年情绪的爆发性和冲动性，要给予重视，并建议家长带小明去医院做相关检查，但学生的父亲对于这件事非常排斥，坚称孩子没有问题，母亲在多次沟通后对转介比较支持，愿意遵从孩子的意见，然而小明本人不愿去检查，局面僵持。

（三）心理咨询，推进转介

在取得母亲的支持后，小明本人是否愿意去医院就成为转介成功与否的关键，于是心理教师与小明开展了3 次心理危机干预咨询。

1.开展心理危机评估，初步建立辅导关系。在小明来到咨询室后，心理教师先进行自我介绍，在了解到这是小明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时，心理教师与其一起阅读《心理咨询知情同意书》，特别介绍了咨询中的保密原则。之前班主任反馈小明拒绝去医院检查，为了降低他的阻抗，心理教师并未直接提起转介。而是先保持微笑从他家乡的饮食聊起。在感受到他情绪松弛下来之后，教师询问近两周的情绪状态、发生事件、睡眠和身体状况、生活压力和社会支持系统等。慢慢地，他聊到父亲时提到多次家暴事件，讲述过程中情绪比较冷静。在咨询快结束时，小明主动提起转介的话题，提到自己不会去医院检查，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心理教师顺势对其进行自杀评估，了解到他最近有强烈的自杀意念，甚至初步做出了自杀计划。心理教师介绍了转介的原因和最终的目的，小明还是坚持自己对去医院的看法但表示愿意来咨询室做辅导。心理教师表示理解和尊重他的选择，与他一起签订《不自杀承诺书》，并帮他预约了一周后的咨询，叮嘱他在这期间如果出现情绪波动，可以来心理咨询室。

2.共情倾听内心世界，无条件积极关注。在第二次咨询中，心理教师继续真诚地倾听、共情和无条件性积极关注，小明逐渐打开心扉，诉说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在心理教师的安抚下，小明开始表露情绪，谈到对父亲憎恨，以及对母亲和姐姐的牵挂，以下是对话片段（其中“心理教师”简称为“师”，下同）。

师：爸爸是只打你吗？

小明：不是，妈妈、姐姐、外公和外婆他都打。

师：但你说起来的好像每次都是你在被打。

小明：我是男生，总不能放任妈妈和姐姐挨打，外公和外婆年龄也大了，肯定不能被打，所以他们被打我肯定要冲出来。

师：对于你来说，他们是特别重要的人。

小明：是的，我不在意我爸，但是他打我在意的人，我忍受不了。

师：虽然你还是个孩子，但是你也在努力撑起一片天，如果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些你在意的人会怎样？

小明沉默一会：可能会难过一阵，但我可以把我爸带走，这样他们就不用挨打了。

师：其实你有极端的想法不是为了自己，是这样吗？

小明：是的，我是无所谓了，但是他们不能被打。

师：你牵挂他们，他们同样牵挂你，如果哪一天你走了，即使带走了让他们恐惧的人，他们也会非常难过。

本次咨询持续100 分钟，在预定时间结束的时候，小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在唤起他内心对于家人的牵挂后，小明对于转介的抵触减少，心理教师当即决定延长咨询。本次咨询结束时，心理教师再次提到转介，小明并没有明确拒绝。

3.直面内心的渴望和恐惧，唤醒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第三次咨询是在医院检查之后，小明主动与班主任预约。班主任反映：回校的一个晚上小明都没有睡觉，一个人坐在宿舍的阳台上给班主任和家人发消息，提到自己“想死”。来到咨询室后，小明情绪低落，说道昨天晚上给爸爸发了微信……心理教师积极关注他的这一行为，帮助他认清自己内心对于父爱的渴望，以下是辅导片段。

师：为什么昨天晚上睡不着给爸爸发了短信？

小明：太晚了，其他人都睡了，他还没有睡。

师：你睡不着的时候，会给其他的你讨厌人发消息吗？

小明：没必要。

师：但是你给了你非常憎恨的爸爸发了消息，这不是很矛盾吗？

小明没有说话，拿出手机打开了和爸爸的聊天记录，让心理教师看。

师：看到爸爸跟你的聊天记录，你有什么感觉。

小明：不适应。

师：可以说得再具体一些吗？

小明：他假惺惺地，让我不知道怎么说。

师：你们没有好好聊过天，你没有这样跟他聊天的经验，所以这反而让你有些不自在，是这样吗？

小明点头。

师：不自在是因为以前没有类似的经验，随着次数越来越多，你会越来越适应。你其实有很多次可以伤害爸爸的，但是你没有，你忍住了，是这样吗？

小明：是的。

师：你其实发现了爸爸是在改变的，这些改变是你之前没有感受过的，可以这么说吗？

小明：是的。

随着咨询的深入，心理教师帮助小明看到他对于父爱的渴望以及多年身处家暴阴影的恐惧，泣不成声。心理教师根据咨询现场，再次延长了咨询时间。心理教师发现小明拒绝吃药的原因是错误的认知方式导致的自卑和自责：他反复提到自己“不配过好日子”，自己“成绩不好”，自己“不能保护好在老家的外公”，“没能保护好妈妈和姐姐”等。心理教师运用认知行为疗法澄清他的错误认知，帮助他看到家人对他的关心和重视，唤醒他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三次咨询后，小明愿意接受转介。

五、整合资源，共同推进转介

前几次与家长的沟通虽然没能顺利推进转介工作，但是与家长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让家长感受到学校对于小明的关心和支持，获得了家长的信任。在此基础上，我们继续开展心理健康科普和家庭教育指导工作，多次强调家长要重视小明的心理健康状况，改变家庭教育方式，特别是父亲的暴力教养方式。在不断努力下，父亲的态度慢慢发生改变。

第一次咨询结束后，小明并没有改变拒绝转介的想法。心理教师向上级领导汇报了小明的情况，并联系班主任让班级心理气象员和守门员时刻留心他在班级和宿舍的情况。保持与小明父母的联系，将学校自制的心理健康科普资料和家庭教育讲座视频发给家长，站在家长的角度去理解家长的难处，进行心理支持。在此过程中学生父亲对于过往的教养方式进行反思，但对于转介还是非常排斥，母亲提出如果小明愿意去做检查，可以让在同一个城市的叔叔带他去医院。

第二次咨询结束几天后，班主任反馈小明愿意去做检查。小明的诊断结果为抑郁、焦虑和睡眠障碍，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但小明拒绝了。在与家长的沟通中，母亲表明愿意支持孩子治疗，父亲没有表明态度，但主动提出要改变自己的教育方式。

第三次咨询结束后，小明表明愿意配合治疗。考虑到小明的父母在外省，不方便来校，心理教师、班主任和学生工作领导在小明父母的同意下邀请叔叔来校商谈，告知他小明目前的心理健康状况以及治疗的重要性，也提出父亲粗暴的教育方式对于小明的心理的影响。在取得叔叔的理解和支持后，叔叔与小明的爸爸联系，最终在叔叔的支持下，爸爸同意支持小明的治疗。心理教师为小明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并将《非暴力沟通》这本书转交给爸爸。

六、效果与反思

（一）辅导效果

在多方的努力下，小明逐步打开心扉，从最初拒绝去医院检查到愿意接受治疗。他学会了求助，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支持。家长也愿意配合孩子治疗，父亲对于自身的教育方式进行了反思。在回到家后，小明主动与班主任联系，反馈自己的治疗情况：睡眠障碍缓解了一些，跟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小明表示，治疗结束后就可以顺利返校。

（二）案例反思

近年来，中职生的心理健康问题频发，亲子关系是主要的诱因之一。家庭本应是心灵的港湾，但对于一些孩子来说却是心理伤痕的来源。心理教师和班主任需要串联起孩子和家庭，抓住时机进行家庭教育工作，增进家校沟通，形成合力，促进孩子心理健康。

在本案例中，小明生活在父亲暴力行为的阴影下，抑郁、恐惧和焦虑将他厚厚地包裹住，内心的脆弱让他将自己的渴望深深埋在自己的心里。心理教师先是共情倾听，给予他安全感，并通过自我暴露、优点轰炸和无条件性积极关注等方法建立咨询关系。接着引导他看到自己在父亲暴力行为的恐惧下掩盖的对父爱的渴望，以及与妈妈等家人形成深深的联结，唤起他对生活的向往。而小明的父亲在与学校的不断沟通中，认识到自己的暴力行为对于孩子的影响，进行了调整，最后在多方劝说下也同意孩子进行治疗。

守护孩子心理健康需要“家校社”联动，单个主体解决不了在复杂环境中形成的心理问题，心理健康教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心理健康知识科普、危机学生识别、危机处理学生转介，这些工作无一不需要学校在平时落实心理健康教育工作，保持与学生家庭，与社会资源的联系，共同守护学生的心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