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

2023-10-28 22:44:39蒋保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牛头二姐山村

蒋保林

我活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另一个呢,应该是我在二十一岁就逃离的小山村。

小山村是我的故乡,是我出生求学以及刚开始工作时所住的地方,但结婚后我就搬走了,而后越搬越远,一步步地远离故乡,从几公里,到几十公里,以后会不会搬到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

但近年来,故乡的面貌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它频繁地出现在梦境里,或一个发呆的瞬间,或一句诗,或一句话,故乡的影像无端地浮现在脑海,好像从未远离。故乡已经长在我的身体里,流淌在我血液里,潜伏在我记忆里,不休不止,随时就会像青草一样从刚淋过雨的土地里生长出来。

有句非洲谚语说:培育一个孩子需要整个村庄的帮助和支持。的确,故乡的村庄养育了我,给我无穷的欢乐,也给了我深刻难忘的记忆,夏天的酷热,冬天的严寒,泥泞的道路,割不完的青草,刨不完的地,无一不时时提醒着我,那曾经是我活过的地方,无法割舍,无法忘却。

我记不清七岁之前发生的事,好像有位专家说过,人在七岁之前的记忆会被后来的记忆覆盖,抑或清零,就像乳牙在七八岁时全部换光,抛到房顶上去。真的有一天,天下大雨,我在屋檐下捡到一颗被雨水冲下的牙齿,我不能确定那是我的牙齿,还是二哥的牙齿,它静静地躺在我手心,像过去的时光溜进了我的手掌。可是过去的光阴早已过去,徒留一颗失去生命的牙齿骨骸在手心。

七岁后进入了离家三里的学校读书,我去读书纯粹是看着村上小伙伴一个个被一座叫学校的怪物收去了,关在那个有两排平房的院子里牙牙学语。于是,被遗弃的我反复央求父亲也把我送去关起来,我好同小伙伴延续童年的友谊。

好像从那时起,我对我所居住的村庄有了记忆,一棵树,一洼池塘,一方田地,一缕炊烟,一座瓦房,它们从我的眼睛里显亮出来,活生生地勾勒出它们生动的图景。

那时,在我的眼里,这个坐落在山丘上的村庄就像迷宫,房屋横七竖八,高高低低,村路曲曲折折,宽窄蜿蜒,树木高得超过所有房屋,快爬到天上去了,仿佛云朵、星星就是它们的伙伴。而太阳却趾高气扬,炽热炫目。

我洞悉这个小山村所有的奥秘,探索过它所有隐秘的角落。村民“老虎”的瞎眼老娘总坐在堂前,睁着两只白乌珠看着我走过他家门口,看我飞速逃离。“老牛”动不动就打“牛头”,“老牛”是“牛头”的父亲,当听到“牛头”鬼哭狼嚎的声音传来,我就变得无比听话。

老肖家过几天就烧肉,香气飘出厨房窗户,丝丝从枝叶间蹿过来,比风还快,钻进我的鼻孔,爬进我的肺里,口水就沿着嘴角流出来,二姐看见了,便骂我不争气。“我是争气的,但口水不争气。”我在心里暗暗争辩道。

我知道鸟巢在门口的大树上,我曾经手脚并用上树,掏了几枚鸟蛋,却在树上看见父亲正赶回家,吓得赶紧溜进屋。我知道浆黄树的果子七月成熟,果子甜丝丝的,不比桑果差。我还知道,夏天雷雨前的早晨,树前池塘里的鱼都拼命地从水里伸出头来,呼吸空气,好像叫我救命一样。我更知道,夜晚的鬼火(磷火)从后山上升起,与萤火虫一起,活着的,死着的,一起在天边黑夜里跳舞。每当夏夜里看见磷火飞舞,父亲就警告我不要去后山——大孤山,那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其实是怕蛇虫伤害我,但父亲凝重的神情却让我坚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些可怕的事物。

我不去大孤山,也不敢去小孤山,小孤山是埋葬小鬼的地方。聽说有些可怜的小孩儿夭折了,就用席子一卷扔到了小孤山上。我怕得不行,而“牛头”就不怕,有一年秋夜我们玩捉迷藏,大家都找不到“牛头”,他也不知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他父母也没有找到他,我怀疑他被黑夜收走了。第二天早上“牛头”出现了,原来他在小孤山的坟堆里过了一夜,因为太累了,他睡着了——同小孤山上的无数小孩儿鬼魂一起睡着了,他们和平共处,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秋夜。自此以后,我看“牛头”,便多了丝畏惧,也可能是敬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小孤山上过夜的。

后来,我曾多次跟“牛头”探讨那夜探险的经历,“牛头”总是讳莫如深,留给我一个神秘的笑。于是,我更坚信,我们村就是一个谜,谜底就藏在村前的庄稼地里,屋后的竹林里,村后的池塘里,以及后山的某一个角落里,或者是在大人们的隐忍深沉的心思里。

大约到十来岁,我对我们村庄才有了大致了解,那是个并不很高的平缓的小山丘,现名叫“上荡山”。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个大大的问号便留在心底,“上荡”谐音是“上当”,谁上当了,还是大家都上当了,或者外村人上当了,谁也不知道,谁也解释不清。

但我却知道,我生长在小山村里,肯定不能说上当。自记事起,小山村就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了绮丽美好的画卷。春天里,山坡上野花烂漫,绿草如茵;夏日,村外池水清清,禾苗如绿色海洋般向前翻滚;秋来,后山梨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冬至,一场大雪过后,一种静谧安详的氛围笼罩着山村,老人们偎在草堆旁,抽着纸烟,脸上笑眯眯的,连天上的太阳也变得和蔼起来。

一到春夏,整个山村就是我的游乐场,我的少年宫,我的探险之旅便由此开始。

春天,村外的田野里、犄角旮旯里、沟壑田埂边便覆盖了青草,它们像秘密部队一样,冬天里都蛰伏在土地下,或隐藏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几场春雨过后,就像战士一样占据了高地,埋伏于田埂,连油菜田里也处处是它们的身影。我家养了几只羊,熬了一冬的羊瘦骨嶙峋,它们应该为上个冬天没成为人们桌上的美食而庆幸。但庆幸是它们的事,割草喂养它们这是父亲交给我的任务。于是,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割草事业中,油菜里极细的青草,刚刚生长出来的马齿苋、马兰、狗尾巴草、蒲公英、蒲草、荠菜、婆婆纳,一把把地割过,装满竹篮,投入羊圈,羊儿报我以感激的眼神,连平日里讨厌的“咩咩”叫声,听起来也变得分外温柔。

不上课的周日,更是我玩乐的时间,我和伙伴们飞奔在春天的田野,累了就躺在麦田地看云,看鸟,看虫,风轻轻地吹,菜花幽幽地香,天地静谧,我觉得山村就是我的天堂。

而夏日垂钓是我的最爱。村前的池塘靠近我家,我固执地认为那便是我的领地。有天夜晚,我偷偷把一根鱼竿放在池塘边的禾田里,第二天中午,趁着人们午睡,便去偷钓。夏日寂静,太阳宁静而又辉煌地照着,我抛下鱼钩,不一会儿,漂儿下沉,用手拎起,沉甸甸的,一道夺目的白光闪过我的眼睛,心里狂喜,一条一斤多的鳊鱼手到擒来。再下钩,又是一条。我控制住狂跳的心,偷偷将鱼放入竹篮,用草掩盖,收好渔具,慢慢回家,我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是虚飘的,像踩在云雾里一样。晚上,我品尝到鲜美的鱼汤,那滋味,我至今记得。

当然,垂钓也有失算的时候。田野深处有一处野塘,可以自由垂钓,伙伴们说,那塘里有大鱼,可是谁也钓不上来。我不信邪,周日下午便去下钩,穿好蚯蚓,抛下丝线,便低头整理钓具,再抬头,鱼竿不见了,原来鱼竿已被鱼拖到池塘中央了。我懊恼至极,今天着实被鱼调戏了一把,回家跟二姐說起,二姐笑着说:“我知道的,喂跑了的都是大鱼。”二姐的话让我的脸瞬间发热,如果照镜子的话,我估计脸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恨那条该死的鱼,它让我的脸面丢尽,让一个少年尝受了被嘲讽的滋味。

如果我有能力删除记忆的话,就像删除电脑里的废弃文本一样,我会选择删除记忆里关于山村故乡最忙碌的“双抢”季节。“双抢”,抢收,抢种。农活不分白天黑夜,割麦、打麦、翻田、打水、耘田、拔秧、插秧,每到此季,全村人都在村长指挥下,冒着酷热,挥汗如雨,直至村外田野一片青绿,才告一段落。每次“双抢”结束,父亲的脸更黑了,更瘦了,母亲也蓬头垢面,二姐最爱戴的栀子花也不采了。我觉得,“双抢”就是一场浩劫,一个不堪回忆的噩梦。

那时,我就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村有那么多农活。今天耕田,明天拔草,后天刨草皮,接着挖塘泥,平整场圃,开挖水渠,好像不把山村搞个底朝天,誓不罢休。农忙时,各种虫子也来凑热闹,蚊虫叮咬,蚂蟥咬人,蛇蝎横行,老鼠上梁,这日子过得揪心。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就特别心痛父母,可爱莫能助,谁让我们生来就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我们的命,也是全村人的宿命。

可父亲不信这些,也许年轻时曾经走南闯北,知道山村之外的世界大得很,比海洋更大,比天空更远。在劳作之余,他便拼命叫哥哥、姐姐读书,我也概莫能免。那年,一向读书成绩名列前茅的我,看到村子同龄人都没心思上学,也荒废了学业,想着自己读再多的书还不是要回家种地,书又有何用?于是,成绩直线下降,中考临近,看着我死猪不怕滚烫锅的样子,父亲心急如焚,果断地找到学校,为我办了休学,一把把我拎回家,狠狠训斥,第二天就下地干活。

于是,十四岁那年夏天,我荣幸地体会到一个农民的“美好”生活。

记忆犹新的干农活有两次,一次去麦田割麦。烈日当空,右手执镰刀,左手把麦,一行行,一垄垄割过,头颈瘙痒,汗湿眼眶。头晕目眩之际,不小心镰刀就招呼到了手上,小拇指指甲割成两半,鲜血直流,点点洒在麦田里。我大呼之际,二姐赶来,为我包扎了伤口。父亲也过来了,不过,仅仅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一样,划向我手,划过我的眼,直刺我的内心,我不敢直视,那眼神分别在训斥着我:“谁叫你不好好读书?”怯懦的我无地自容。

记忆深刻的还有给稻田除草。在没有普及使用除草剂的年代,稻田里的杂草全靠人工拔除。除草时,双腿跪在水中,双手奋力拔草,亦步亦趋,跪拜前行,就像这片稻田就是我祖宗似的,我有些讨厌这个祖宗。

在稻田里跪久了,腰酸膝痛,脸被禾苗刮得生疼,手臂上处处是划伤的痕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禾田,这个日子无法过了,于是也不管父亲了,起身奔向田边池塘,洗净身上污垢,便瘫软在田埂上休息。父亲过来了,我大叫着:“我不干了!我去念书!”父亲投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幽幽地说:“小伢哎,念不好书你连饭也吃不饱哦。”是的,我吃不了种田的苦,除了读书,我再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现在想来,那个十四岁的夏天,那无边的金黄麦浪,那延伸到天际的青青禾苗,那点点鲜红的血液,那生疼的膝盖,那浑身汗透的疲惫,时时像梦魇一样紧紧抓住了我,它逼着我逃离,逼着我远走他方。虽然我的肉体逃离了,但是精神和灵魂呢?

再回首,我已年过五十,故乡早已面目全非,“牛头”在一个暴雨天赶鸭时掉到水库里淹死了,终于与小孤山的童年伙伴会合了。村上的人我也不认识几个了。村前的池塘变成了良田,良田变成了虾塘,村外的坟茔也不见了,变成了开发区的厂房,或许,那些游荡的灵魂也远遁他方了。

终于,我的村庄再也不见了,只能在梦里找见。

责任编辑:杨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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