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雁叫是天上的儿歌。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孩子,手牵手,排长队从天上回家。
这时节,田里的苞米已经收完,苞谷秆也割倒在地,提镰刀的人仰头站在旷野中。拉运禾秆的牛车缓行在云朵下,坐在高高禾秆垛上的赶车人,也仰头望天。一年的农事到秋收后结束。地上沒活了,天上热闹起来,每天都有雁队南飞。雁叫声仿佛在喊地上的人,谁听见了都仰头看,都觉得自己是落在地上没飞走的那一个。
雁从天边飞来是上坡。仿佛村庄上空的天,被草垛、树和炊烟顶高,被人的喊叫和梦顶高。天一高便空了,云都躲得找不见。排成人字的雁队高高地掠过村庄,像谁家地里的两行苞谷,被鸣叫声收走了。
雁不会落到地里吃苞谷,也不落到谁家屋顶和院子。它们只从头顶过路。我们村边的天上有一条看不见的大雁回家的路。
一个月前,捉雁人便开始在荒野上挖坑。今年新挖了三个坑,南北向的长方形,一人多深。这个深度保证他在坑挖好后,能手扒坑沿爬出来。而落入坑中的大雁不会飞出来。
“坑的宽度使大雁无法展开翅膀。”他在坑里张开膀子比画。他认为自己张开膀子跟大雁展开翅膀一样长。
他挖好一个坑,爬上来,仰头看天,往前走一百步,再挖一个坑。
他挖的每个坑都在我眼皮底下。我坐在坑沿上,看他在坑里满头淌汗。我不帮他,他也不让我插手。
我帮他挖坑了,万一大雁真的落下来,就是两个人的功劳了。
他干的是独活。除了他,没人会干这个。
我啥也不干,见别人干事情,就过来看。啥也不干也是一门独活。整个村里就我一人啥也不干。
“今年就挖三个。去年挖的坑冬天掉进去野猪了,毁得不太方正,得修一下。坑必须要方正,有棱有角。”
他用铁锨铲坑角线,我从上面朝下看,角线不是太垂直,朝西偏了,但我没说。他的坑是挖给天上的雁看的,会有一群雁的眼睛在高处吊坑角线。
“让雁掉下来的,是方正。整个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我的坑是方的。雁会被方吸引住,一头栽下来。”他仰头望着天说。
“你咋知道雁会被方吸引?”我说。
他白了我一眼,挖一铁锨土猛地朝我扔过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又扔上来一锨土,我都躲过了。
“从天上看地是一堵无边的墙,你挖的坑是一扇方窗户。”我说。
“好像你在天上飞过?”他又扔上来一锨土。这锨土没扔到坑外,他的劲不够了,土原落回去,撒在他头上。
我走到他前年挖的一个坑边,确实有野猪陷进去,把坑边拱得不方正了。这片荒野上除了他挖的坑,就是一些爬地生长的矮碱蒿子,稀稀拉拉,即使刮风时也一棵拍打不到另一棵。土是虚的,我看见自己去年踩的一行脚印,绕过坑沿朝远处走了。我想不起去年我曾穿过荒野去了哪里。我往北走了几里又折回来,想我明年再看见留在虚土上的这行脚印时,或许依然不知道今年的我去了哪里。
我回来时他躺在坑里睡着了。我替他看了会儿天。这时候大雁还没有上路,他有的是时间把坑挖好,在坑里睡一觉再睡一觉。
我在坑沿挪步时,一些碎土滑落到坑里,打在他的衣服上,竟然没有惊醒他。我低头看他沉睡的样子,突然冲动地想把他埋掉。他的铁锨立在挖了一半的坑壁上,挖出的新土堆在坑沿。我俯下身,手伸下去抓住铁锨把。挖出来的土都是虚的。他往外扔土很费劲,我往下填土容易得多,只要几十分钟,我就能把这个坑填平。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赶紧转头走开。走几步又回到坑沿上,看一眼天,又看一眼他。我知道他正在做梦。我熟悉做梦人的表情,跟醒来时换了一张脸。
人在梦里有一场人生,可能他在梦里已经被我埋掉。
一个醒来人的想法很容易变成另一个睡着人的梦。
我拿起一个土块正要扔下去砸醒他,突然天上响起雁鸣声。雁群正从北边沙漠飞过来,似乎雁群有地上的方坑指引,一个一个地飞过方坑,雁的影子一只只掉进方坑。
我想,这时若真有一只雁掉下来,会落在睡在坑里的捉雁人身上。整个方坑里是他的梦。梦是虚的,雁会一直穿过他的梦,穿透厚厚的大地之墙,飞到另一个世界的光明里。
我回村子时天阴下来。路上走着一个背禾秆的人,脊背上摞着高高的禾秆垛,看不见压在下面的人,只听一堆哗哗的响声在移动。我轻脚跟在后面,在我后面不远处,捉雁人也在轻脚回家。整个荒野暗下来。我们放缓脚步,让这个背禾秆的人先进村子先回家。我和捉雁人都空着手,他的铁锨扔在挖了一半的坑里。整个夜晚,一把躺在方坑里的铁锨,面朝寥廓星空。坑里的夜更黑。我在梦里拿起他扔下的锨,像他一样往外扔土,他挖的每一个坑我都再挖一遍。我站在越挖越深的坑里,听大雁鸣叫着飞过头顶。这时候捉雁人在另外的梦中。他家的房子和我家隔了一条马路,他的梦,离我比一粒尘土到一颗星星都远。
我在梦里从来没有遇见他。有时我想,他把挖了一半的方坑扔在地上,梦中自己飞在天上,朝下看他挖的坑里站着另一个人,在仰头望天。我也从来没有在梦中看见天上飞过的大雁,只听见一阵阵的雁鸣落进坑里。
我在自己的梦里看懂捉雁人做的事情。他用梦诱捕大雁,他每挖一个坑,便在坑里睡着做一个梦,他的梦是长方形的。而在我看来,每一个躺在地上做梦的人,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长方坑。每个梦都是一扇大地之墙的窗户。一群一群的大雁,经由人的梦打开的窗户,穿过了大地之墙。
这年秋天,胡四家养的五只野雁飞走一只。雁是夏天从河湾芦苇丛掏的,五只毛茸茸的小雁,拿回来让家里的花母鸡领着。母鸡孵了十几只小鸡,刚出壳,小雁认花母鸡做妈妈,花母鸡不认,见了就叨。一只小雁翅膀叨伤了,耷拉下来。胡四家女人追打花母鸡,边追边骂:你个想挨刀的,几个没妈的小雁,你领着能累死你吗?花母鸡被追骂得咯咯叫,小鸡小雁混作一团。
花母鸡从此认了小雁,跟自己的小鸡一起带着。
母鸡把地上的土刨开,咯咯地叫小鸡小雁。小鸡吃虫子,小雁不吃虫子,吃一旁的青草。小雁长得比小鸡快,不出两个月就有花母鸡大。到秋天时已经是大雁了。这时节头顶每天有雁群排队飞过,雁叫声传到这家院子里。鸡听见雁叫没反应,雁听到了便仰头看,拍打翅膀跑,鸣叫着想飞起来。
胡四家女人怕养大的雁飞了,早早剪了翅膀上的羽毛。
有一天,一只雁还是飞了,“养不熟的东西。”胡家女人说。
“费好大劲养大,别让都飞了。”胡四说。
那只雁飞走的第三天,剩下的四只被捉住,一只一只剁了头,烫了毛。其中一只和辣子炒了一锅,一家人围在院子吃雁肉时,听见了雁叫。那只飞走的雁回来,落在院子里。花母鸡和长大的一群小鸡,都围过来看这只回来的雁。灶火旁一地雁毛。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叫着走进鸡群。胡家女人停住筷子,看男人。
“吃吧。养了就是吃的。”胡四说。
女人停住筷子,进仓房舀了鸡食,撒给鸡和雁吃,特意给回来的雁脚下多撒一把,雁仰头啊啊地叫。
第二天一早,回来的这只雁被胡四捏住脖子,提到肉墩上剁了头。
“都怨你,害得我们把那几只剁了。原想养到明年,养大了孵一群雁。都怪你,我让你飞。你飞走就走,回来干啥呢!”
胡家女人边拔雁毛边嘟囔。
雁队过来了,一队一队的雁,从方坑上面飞过。
这是雁每年必经的荒野。我们叫西戈壁。雁来回的路都在村庄西边的戈壁上空。春天雁飞来时,村庄在它的右眼睛里,回去时村庄在左眼睛里。数不清的村庄在大雁翅膀下滑过。但我们村子不一样,它在茫茫荒野中,荒野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前后左右都是他挖的坑,捉雁人站在中间,我蹲在他身后。
一队雁过去了,没一只掉下来。
又一队雁过去了,还是没一只掉下来。
第三队雁过来了,人字长队后面,有一只掉队的雁,远远地落在后面,它孤单的叫声跟在雁鸣后面。
捉雁人感到机会来了,他手卷成喇叭对在嘴上,“啊啊”地朝天上喊,声音像一只落队的雁在拼命喊叫。这是他的招数,那些失去儿女的雁,会以为自己的孩子在地上叫,然后一头栽下来,掉进方坑里。
第四队雁飞过来时,他的嗓子叫哑了,我听着吃劲,突然张嘴“啊,啊”地大叫了两声。
我被自己的叫声吓住了。我的叫声竟然比他高,直达天空。
他也惊奇地回头瞪着我。
我赶紧住嘴。要是这时候掉下一只雁来,算谁的呢?
没有雁掉下来。今天再没雁队飞过来了。从荒野上一眼能望到天边,雁从天边飞来时像一些小小的羽毛,从看清人字形,听见隐约的雁鸣,到它们越飞越高到达荒野上空,得半日的功夫。白天没看见影子的雁,都会在夜里飞过人的梦。
我和捉雁人一前一后回村。这片荒野上从来没有路,我和捉雁人都是落荒而行的人,我们今天的脚步不会踩在昨天的脚印上,明天的脚步也不会落在今天的脚印上。快到村边时,太阳正好落到地平线上。
我看见捉雁人的影子长长地从荒野上伸进村子。我看见我的影子躺在捉雁人的影子里,一起伸进村子。
最后一队雁过去后,天上的云便多起来,先下秋雨,然后落雪。天有自己的事情。雁队飞过时节,秋天的暖和日子也排着队一个一个走完了。
一下雪,捉雁人便不再出门。他这个人,只关心秋天回飞的雁。5 月雁来的时候,他站在戈壁上,仰头数数字。除了他,没人管天上过去多少只雁。他把春天过去的雁数清了,然后,秋天雁飞回时再数一遍。
他干的是独活。
整个冬天只有我在大雪覆盖的戈壁上转悠,我把他挖的坑用树枝和草盖住,落一场雪,盖住的坑就看不见。隔几天我扛铁叉在戈壁转一圈,一次坑里掉进一只兔子,又跳出来跑了。这个深度的坑陷不住兔子。我想陷的是野猪。如果掉进去一头野猪,我一个冬天都会有猪肉吃。当然,我会给捉雁人送去一条野猪后腿。不过,万一他知道野猪是他挖的坑里陷住的,他会把一头猪要过去。他干的是独活,不会和我分享的。
在我想着野猪会掉进坑里的漫长冬天,村里人家喂的家猪一头头长肥。他们不知道我想象中的野猪也在雪地里长肥。只是那头唯一掉进坑里的野猪,在我做梦的夜晚,把方正的坑沿拱扁,把垂直的坑脚下拱得歪歪扭扭,然后爬出来跑了。
这个夏天捉雁人没有去戈壁上数雁。雁的影子依旧一只一只落进方坑。我帮他数人字形的雁队里飞着多少只大雁,我一只眼睛盯一队雁,我想捉雁人也是这样数雁的,我见过他数雁时的眼神。可是我没数清有多少只雁飞过了天空。我只记住了落进方坑里的雁的影子。我想捉雁人想捉的,可能就是雁的影子吧。
秋天雁队飞来时我去看望捉雁人,他躺在炕上,眼睛空空地望着房顶。
我说:“今年的雁开始回家了。你听到雁叫了吧。”
他苦笑了一下,嘴角处一边一个坑,是他得病后凹下去的。
“我挖了那么多坑,連根雁毛都没捉到,你一定笑话我呢。”他说。
“我不笑话你,你干的事他们不懂,我看得懂。”我说。
“你看懂啥了?”他说。
“我梦里飞到天上,朝下看见你在荒野挖的坑。
我还看见你躺在坑里做的梦。每个人的梦都是一个坑。”我说。
“我在梦里同样看见你站在坑中,朝上望。我知道我白天挖的是你梦里的坑。我把铁锨留在坑里,知道你梦中会用。你在坑里听见雁鸣时,我正双臂张开,飞在黑黑的雁队后面,没人看见我在飞。连飞过夜空的雁,也看不见有一个人跟在它们后面飞。”他说。
“我也经常梦见自己跟在雁队后面回家,但我从来没看见过你,我在另一个梦中的另一群雁队后面,我膀子张开,腿叉开,眼睛朝下找地上的家。那些雁像孩子一样‘啊,啊地叫,我也学着叫,在那些梦里我也是一个孩子,叫着叫着,突然看见地上的方坑,我一头栽下去,整个梦全黑了。”我说。
“我很小时母亲不在了,村里人在荒野上挖一个方坑,把我母亲的棺材放进去。后来我便经常梦见那个方坑。再后来我在荒野上挖我梦见的方坑。我夜里梦见自己跟在雁队后面,听见排在队伍前面的雁在‘啊,啊地叫,我知道有一声是我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而我排在最后面,飞不到她跟前。”他说。
不断有村民来看捉雁人,说几句好听的话,便出去。
屋里剩下我和他。他说:“今年我捉不了雁了。
你去看看。肯定有一只雁跌到坑里。那群回家的大雁队伍里最后的那只,会坠落在坑里。”
他的眼睛空空地望着屋顶。
我说:“你的眼睛是无底的坑,陷住过天空、荒野、雁及天地间所有东西。每个秋天的雁,都飞过你的眼睛,也飞过我的眼睛。我们捉到过所有的雁,连梦里的雁我们都捉到过。”
“我就去梦里去捉雁了,荒野上的坑,留给你。”
我看见他的目光从屋顶塌陷下来,收回到空空的眼睛里。这一刻,他一定看见自己的身体,落回到他挖得最方正的一个坑里。这是我给他想好的。
原载《大家》2023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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