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锨的存在方式

2024-01-22 17:28张呈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杠子河工铁锨

张呈明

农家小院里,谁家没有两三张的铁锨呢?大门口的一侧,厢房的墙角旮旯,或者猪圈墙上,这些地方都是铁锨们的家。放哪里不是关键,反正只要是摸着方便,拿起来顺手就行。

一块废铁,经过熊熊烈火、千锤百炼的洗礼,宛如千年石猴历经太上老君八卦炉的熔炼,最终,在铁匠师傅的敲敲打打中逐渐涅槃成了一张端端正正的铁锨头。

勤劳的庄稼汉子,左挑右选相中了它。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毕竟,憨厚淳朴的乡下人看重的是脚踏实地的日子,一张铁锨便被迎娶进了家门。

好马配好鞍,好柄配好锨。一张好的铁锨头,还需要有一柄韧性十足而又顺直的锨杠子,才能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和它结亲的是一根光滑顺直的洋槐木锨杠子。

锨杠子是汉子从刨倒的一棵洋槐树上取下来的,当时他看中的就是它的耿直,然后就是它的刚硬。当锨头和锨杠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汉子眯起眼睛笑了,他知道,以后的日子,就靠它支撑起门户了。

铁锨也清楚地知道,今后的岁月里,就要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共同承担起这个家琐碎的农事。

一张铁锨,一柄镢头,成就了庄稼人平凡的一生。

春天来了。

春风携带着一缕花香,悄悄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充盈了小屋里的犄角旮旯。沉睡的铁锨嗅到了春,精神猛地一振,是时候该舒展一下生锈的筋骨了。铁锨做梦都想到田野中,深深地吻一吻大地,嗅一嗅泥土的芬芳。

铁锨翻起沉睡了一冬的菜园。刚刚融化的冰冻的土地,暄软而富有韧性。锨头深深地插了下去,随即翻上来一坨黑黝黝的泥土。带着大地的余温,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这久违的气息令人嗅之欲醉。它及时拍碎了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挑出了混迹在泥土中的碎石、砖渣、瓦片、去年遗留的菜根,或许还有几小块塑料薄膜。留下了清清纯纯的沃土,为那些菜种子铺下了平展舒适的温床。

田里的庄稼需要浇水了,铁锨便肩负着修渠、改沟子的重任。看着清清的泉水汩汩流进田里,铁锨也被清凌凌的水漂洗得亮铮铮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湍急的水流把畦墙冲了个大口子。铁锨手疾眼快,瞅准了一小片没有庄稼的空地,“嚓”的一下,满满的一锨头泥土准确无误地堵在缺口上,赢得了盘旋在头顶上的小燕子的阵阵喝彩。

秋耕的日子里,铁锨不分昼夜地忙碌着。雪亮的犁铧翻出一道道泥土的波涛,铁锨跋涉在土浪中,奋力铲平一个个土岭,填平一道道深深的墒沟。这个时候,它就是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大地这块偌大的宣纸上肆意地涂抹勾画着庄稼人的希望和梦想。

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好好享受一下农闲的时光了呢?一阵高分贝广播喇叭的召唤,汉子便披上一件厚褂子去了村委会,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汉子匆匆回到了家,用化肥袋子装了一床被子,扛了铁锨就出了门。在村头爬上了一辆坐满庄稼汉子的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了冬季大干的河工工地。

呼啸的西北风夹带着雪花,没能阻止了铁锨的激情。大喇叭播放着鼓动人心的歌曲,红旗插遍了整个工地。汉子咕咚咚喝上半瓶高粱酒,索性就光了膀子。于是,肆虐的西北风退缩了,铁锨们争先恐后,一块块冻得梆梆硬的土坷垃被装上车,拉出了河道。

直到临近春节的时候,出河工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汉子肩扛着擦得一尘不染的铁锨,像一个胜利归来的将军,简单的行囊里,多了一张红彤彤的奖状和一条印着“奖”字的羊肚子毛巾。

作为庄稼人的汉子,平生对铁锨爱惜有加。每当干完农活,不管多么疲惫,总是随手薅上一把野草,将铁锨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他可能不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高深的大道理,却坚信“不怕找,不怕借,就怕在泥里过一夜”的古语。作为铁锨,今生能遇到汉子,自然感到了庆幸,便与汉子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时间久了,汉子和锨便融为了一体,这铁锨化作汉子身上的一部分,干起活来就特别的默契,真正达到了锨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于是,活儿干得更加的出色和漂亮。

庄户人家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田野里的庄稼,在春种秋收中轮回。日久年深,锨柄手握的地方便被摩挲得油光光的,木质的纹路清晰可见。浴火重生的锨头和泥土厮磨了这么多年,早已是锋薄刃利,成熟中蕴含着岁月打磨的痕迹,就连锨头的一边也被脚踏踩得锃光瓦亮。这一切,都记录着铁锨的奋斗史,也是铁锨引以为豪的地方。

慢慢地,铁锨赋闲了。

铁锨和锄头、镢头、镰刀等农具堆积在老房子里,一起回忆着曾经的辉煌和风光。由于多年的荒废,它们都已经锈迹斑斑、老态龙钟了。

秋耕的田野上,拖拉机掀起土浪,旋耕机高速运转,土地被耕耙得平平展展的。然后调畦、播种,整套农活下来,全部都是机械化作业,再也没有铁锨们的用武之地了。

河工的工地上,挖掘机、装载机虎虎生风,大货、翻斗来回穿梭。过去一冬天才能干完的工程,这些庞然大物十天半月就完成了,而且,工地上除了穿梭的机械车辆,很难看到人的踪影。

“人呢?人都上哪里去了?”岁月無情,汉子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抚摸着依然光滑如故的锨杠子,喃喃自语。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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