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祺
雪后的太阳红得让人害怕。玉立玩着水,背篓靠在旁边的树上,她甩甩手指头,抬头看见比天大的太阳被枝丫架在树上。
玉立的手指仿佛小鱼在水里游弋,直直插入水里,指尖摁在一颗生青苔的尖石子上。她的十指变成十尾僵直的红鱼,鱼尾往空中一甩,闪出两点水珠。
陶大妈来淘米,隔着河岸问她,你这样子,衣服哪会儿摆得清嘛!
声音荡过河,带些水汽往她脸上扑。
玉立说,我去找根杆杆,把衣服都穿起,搭在河上,第二天你等着看嘛,样样都给你摆干净。
陶大妈起身,甩着手过来,喊话道,我看你怕是整不成。起开,这回我来,过两天杀年猪分只腿子肉给我家。
玉立扭捏着,装作四处找寻长棍,但当陶大妈真从桥上过来了,她又双腿一蹬,像麂子样跳过去护住自己的衣服,头偏朝陶大妈,笑道,都说算了,这个是我自己的东西啊。
她笑得用力,牙龈也露在外面,嘴唇被扯起,有点泛白,即使在笑意淡去以后,唇色也总恢复不到淡红。
陶大妈回她,憨娃娃,哪个兴下雪洗衣服,回家吃饭得啦,是有哪样不想给我们见着的东西,嗯?
背篓里的衣服早被陶大妈双手掐住,她一件一件抖搂开看,才发现玉立像包腌菜一样把脏衣服揉成一个巨大的球,拎起一件,落下三件。一枚红点颤抖着,从背心后面滑进松松垮垮的衣服堆里,逃过陶大妈余光的追捕。
啊嘛!你这个娃娃,折腾啊,好端端的干净衣服给你揉成烂腌菜。陶大妈的话惊得玉立身后两只雀子飞起。
我整完了,我要回家!玉立假意拍拍屁股,找准重心,准备挎上背篓,站起身离开。
完什么完!陶大妈右手扶住玉立的肩膀,抽出左手,一件衣物就在她指尖上缠着了。陶大妈一瞥,明白了。眼前一片像火烧过的痕迹,又像被生锈的刀背劈了一下,棕褐色的枣核形图案躺在白白的布料上。
走,跟我回家烤火去,活了十二年还不会洗衣服,大妈好好教你。陶大妈让玉立走在她的身侧,自己单肩背上背篓,她抓过玉立的手,揣在自己棉衣口袋里,五根粗大的手指牢牢扣住鸡爪似的小手,又将玉立的巴掌隔着衣服贴在自己腹部,确认她的手两面都被暖和着。
一老一小留下四串脚印在雪地上,太阳下山了,雪不急着融化,混杂着细碎草叶和鞋子翻起的树根留在原地。亚热带地区本不爱下雪,白日里雪下了又停更是头一次,玉立家所在的村子三面环山,夏日里挡住热浪,春冬季节又留住暖意,一条叫江底河的长江支流顺着平原开口斜岔进来,环顾一圈又流出去。
在这一方水土里长了十二年,玉立知道河的情绪。枯水期亮悠悠,村里人来打水时就看得清深浅,知道自己如何落脚,河流遇到雨季就暴躁起来,色泽,形状都变得张扬,像是在用水声和天上的人叫板。玉立目睹了河上的桥从细细一根独木扩成摇晃的吊桥,桥上的铁环扶手被高高矮矮的人摸得锃亮。她自六岁起每周要过一趟河,周五下午从村外回来,周天下午又从村里出去。小学在镇上,路上可不敢贪玩,怕过桥时间晚了,天暗下去,届时水面上的波纹吸收了日光,扭成各种形状,被自己的想象力揉捏成神神鬼鬼,晚上还怎么安心背课文?
此时玉立被陶大妈带回家,被引着在伙房坐下。伙房里的墙壁黑黑的,因为被常年燃着的火塘炙烤,有了铁的质感。陶大妈拎起烧火棍,拨弄火堆,一个外表焦煳的洋芋滚到玉立手边。
你先吃,我去给你烤衣服。陶大妈提了一桶水过来,在玉立对面坐下,她拿出背篓里的每一件衣服,翻好正反,又闻一闻,确认是玉立之前在河边洗干净了,就挂在伙房里的竹竿上,唯独那一件白色的衣物——玉立和陶大妈四目相对,隔着跃动的火焰,两人的眼神之间多了几分拉扯,陶大妈倒是一笑,低下头揉搓着,缓缓开口:今天你出来时太阳真好,红得颜色正,但是太阳不是一直这么亮的。很久以前我们村里有三个姐妹,她们出生在夜里,她们的父母也打小在夜里生活,因为有个夜猫精出来作怪,太阳就躲了起來,村里人把火焰当太阳,过了好几代以后,三姐妹觉得不能这样,她们翻山越岭,把太阳带回我们村,村民们把夜猫精杀掉,可是太阳已经熄了,三姐妹就把太阳轮流吞进肚子里,直到太阳重新变得暖烘烘才送回天上,人们就叫她们太阳女。所以你身上的太阳在今天给你发信号,它在说,你莫怕,是我醒了。
那你的太阳呢?玉立吃洋芋吃得嘴边黑了一圈,察觉到陶大妈忍住笑意的眼光,不自觉用手背揩一下嘴角。
我的太阳走掉好几年啦。陶大妈平静地说,我都要六十岁了,太阳说,你多歇歇。
两人的视线又被火苗捻合,陶大妈看玉立吃完了洋芋,让她用木桶里剩下的干净水好好洗了手,带着她来到自己的卧室,推开门,玉立闻见一股轻盈的香气,感受到棉被棉衣在阳光里吸收的暖意。
这是我女儿带回来的,你看,就这样用。陶大妈说着从层层叠叠的环保袋里掏出一盒方方正正的东西,沿着锯齿形的虚线撕开,从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小方包,展开,又用手掌按压平整,继续说,你看,这里的两片小翅膀贴在下面就得了。小纸包被陶大妈放在背篓的最中间,上面又盖了几件烤干的衣服,她目送玉立离开。
第二天玉立家送了条腊肉过来,油珠吸饱了太阳光,又圆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