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复杂性背景下汉语逻辑关联机制的语体差异研究

汪欣欣

(南京工业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1816)

语言是一种复杂适应性系统,语言的复杂性和简单性始终处在对立统一且不平衡的状态,复杂性处于主导位置,简单性是调节复杂性的机制。语法的复杂性又可区分为形式复杂性(formal complexity)和处理复杂性(processing complexity),其中形式复杂性又可称为范式复杂性(paradigm complexity)。[1]马清华、汪欣欣[2]认为表义复杂性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种语法复杂性。范式复杂性主要指语法的客观复杂性,即针对语法的一般性、静态的描述;处理复杂性指语言使用者进行语言形义投射时所消耗的资源;表义复杂性是指所表达对象本身的意义复杂性。三者恰是对传统语义三角理论(Semantic Triangle)中“符号—概念—现实所指”的直接映射。

在汉语语法的历时发展过程中,句法结构愈加复杂,范式复杂性的提升是主流趋势。意合性虽是汉语语法的一大特点,但是在语句和语篇层面上,当意合法不能满足现代汉语的逻辑关系表达需求时,便会调用关联标记等明示性的逻辑关联手段,以增强汉语的逻辑性和精密性。在清末民初时期,汉语与印欧语的接触机会增加,汉语产生了“欧化现象”,[3]433汉语欧化加快了汉语的现代化进程,是汉语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社会变革速度。[4]各种新式关联标记的使用正是汉语欧化的重要体现之一。也就是说,在关联标记的使用上,古代汉语语法的范式复杂性较低,表义复杂性较高;现代汉语的范式复杂性有所提升,表义清晰度提升,而表义复杂性随之降低。

而语言不仅是复杂适应性系统,还是一种由人驱动的复杂适应性系统,语言的结构形式和语言演变等都受制于与人有关的因素。[5]本文认为,语言功能意图等与人相关的因素可影响语体的结构,例如,论证性功能意图有助于形成政论语体,说理性和陈述性功能意图则共同促成了科技语体。在功能意图驱动下,汉语关联标记及相关语言现象在不同语体中的数量和分布情况呈现系统性差异。研究这种差异的分布规律和系统性可深化对汉语语体动态性本质的了解,也可促进汉语的现代性研究。

一、逻辑结构标记和语料来源

基于此背景,本文主要以现代汉语中与逻辑表达相关的逻辑结构标记为观察对象。复句之间表示因果、假设、条件、让步和目的等语义关系的逻辑结构标记以及标记化程度可体现语体间的系统性差异。逻辑结构标记主要包括复句间的关联标记(连词和关联副词),以及部分仍具有逻辑连接能力的话语标记,比如常用于句首位置承担话轮转换作用的“所以”“不过”“而且”等。[6]本文主要观察这些逻辑结构标记在各种语体文本中的差异性表现,以进一步了解语言作为复杂适应性系统的“由人驱动”的机制。

汉语语体一般可先分为口语和书面语,书面语体又可分为艺术语体和实用语体,其中实用语体包括政论语体、科学语体、事务语体、报道语体等。[7]46-47以往语体研究对文学艺术语体中的欧化现象研究较多,对实用语体中的欧化关注较少。为进一步了解汉语语体作为一种动态复杂适应性系统的“弹性”与“极限”,本研究选取若干种在功能意图上差异较大的实用语体,包括指令性较强的操作说明类语体,还有说理性或陈述性较强的政论语体和科技语体。

操作说明类语体包括三个小类,各文本间存在明显差异,分别是:(1)电子产品说明书(以下简称“说明书”),以电子产品的说明书为语料主体;(2)流程指导书(以下简称“流程书”),以执行某项工作所需要的流程指导书为语料主体,如街道办事处的办事流程、手术室工作流程等;(3)正式出版的烹饪或料理指南(以下简称“烹饪指南”);(4)科技语体以自然科学类教科书的文本为主(以下简称“科技语体”);(5)政论语体以《矛盾论》《实践论》文本为主(以下简称“政论语体”)。

二、基本统计数据

本研究将前述五种语料切分成平均2 000词的文本,然后进行等距抽样,从每种语体中抽取约2万词的语料,对文本中的逻辑结构标记进行标注和分析,语料规模如表1所示:

表1 语料规模表

以下为各文本中逻辑结构标记的数量和分布情况:

如图1所示,在五个语体中,从逻辑结构标记的总量上看,操作说明类语体中逻辑结构标记总量明显低于其他两类语体。烹饪指南中标记数量较少,仅为124个,且类别较为单一,详见表2。每万词包含逻辑结构标记最多的是政论语体,科技语体所含标记数量次之。

图1 逻辑结构标记频数(每万词)

表2 各语体逻辑结构标记基本情况统计表(总量:个;占比:百分比)

三、语体内部逻辑关联方式差异分析

本研究将16类逻辑结构标记归入广义并列、广义转折和广义因果三大类别中,[8]38并计算逻辑结构标记在各文本中的比例,详见图2:

图2 各语体内部逻辑结构标记占比图

如图2所示,各语体不仅在逻辑结构标记频数上有区别,内部的逻辑关联方式也存在较大差异。从逻辑结构标记类别来看,说明书以广义因果为优势,广义并列次之;流程书中则是以广义并列为优势,广义因果略少于广义并列,但是两类逻辑标记总量差异并不悬殊;烹饪指南中逻辑结构标记全部属于广义并列。科技语体和政论语体中标记量最多的也均为广义并列大类。

1.说明书中的因果大类优势分布

从具体的逻辑结构标记分类来看,说明书中占比最高的是假设标记,其次是目的标记、承接标记,均不足20%。其中假设关系主要是用来说明各种电子产品在使用中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如例(1)和(2)中就使用了假设关系的标记“如果……”“若……”。

(1)<如果>加入大量的清洁溶液,使用时会产生较多的泡沫,可能会渗透到电机导致危险。(某品牌洗地机说明书)

(2)<若>要拆卸,请用坚硬物体伸进机身背面的孔内按压住弹片。(某品牌洗地机说明书)

目的标记也可说明产品使用过程中的种种情况,如例(3):

(3)<为了>防止绊跌,机器使用后,应靠墙放置。(某品牌洗地机说明书)

除成熟的逻辑结构标记之外,说明书中还使用了一定数量的表示假设或条件关系的结构,如例(4)(5)中的“……时,……”“满足……条件”,这也进一步增加了说明书中假设和条件关系的比重。

(4)使用时传感器累计检测到轻污时,自清洁灯闪烁10秒后关闭。(某品牌洗地机说明书)

(5)满足自清洁条件,自清洁灯持续闪烁。(某品牌洗地机说明书)

2.流程书中的并列关系优势分布

从逻辑大类上看,流程书中占比最多的是广义并列标记,共占总标记数的52.73%,其中最多小类的是递进标记,占比37.82%,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由连词“并”和“同时”连接,如例(6)和(7):

(6)对出现的破损件、短缺件等问题,要当场与提货处人员进行核对登记,<并>要求其开具破损证明(有条件可当场拍照),<并>通知发货方。(某货场装卸流程)

(7)装车完毕后,做发车扫描操作,<同时>手工输入车牌号码。(某货场装卸流程)

在流程书中,除了使用逻辑结构标记表征逻辑关系外,还使用了大量的箭头、流程图等方式展开语篇,这些手段进一步增加了广义并列关系的比例,如:

(8)所在学院写出报告→学院院长签署意见→学生工作处、教务处会同审核→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学校行文→学院通知学生本人及家长→在退学决定书规定的时间内到教务处学籍科办理相关手续。

例(8)中箭头所连接的小句间都呈现时序上的承接关系。上述方式加上文本中已有的并列关系标记,共同使得广义并列关系在流程书文本中呈现优势分布。

3.烹饪指南中的承接关系优势分布

在烹饪指南文本中,承接关系逻辑结构标记主导整个文本,详见表2。另外,此文本中的逻辑结构标记很少配对使用,经常单用,最为常用的有“再、然后、最后、并、另”等,如例(9)。在承接关系标记中,除了典型的承接义标记外,可表示承接关系的连词“并”出现次数较多,共36例。在连接分句时,“并”表示进层关系,古汉语中就有这种用法。[9]41而吕叔湘[10]86认为“并”在现代汉语中作为连词时表示的是更进一层的意思,多是事理上的进层,已有辞书对“并”作为连词的解释基本等同于“并且”,表示“进一层”。但是与此不同,烹饪指南中的“并”大多表示时间上的承接关系,如例(10),也说明“并”在强大的语体功能意图下做出了义项上的选择,承接义的义项就此显化。

(9)将白果去壳,用碱水稍泡去皮,<再>放沸水锅中稍焯,以去苦味,再入锅煮酥取出。(《中华美食大全》)

(10)将冬菇、盐笋、口蘑切成薄片,放入瓜内,加入调好的精盐和绍酒,盖上瓜盖,<并>用竹签别上,放在大瓷盆中,上笼蒸约50分钟,至瓜酥烂取出。(《中华美食大全》)

在已有研究中,“并”表示承接语义的使用语境并不十分清晰,“并”所连接前后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可分为递进、承接和并列三类。[11]对于这三类语义关系的语体分化条件,则需要进一步研究,不妨将烹饪指南文本中“并”的承接义显化视为语体功能意图选择的结果。句法有序化的功能指标是达成最大限度的表义条理性和明晰性,[12]199这也正是烹饪指南文本的最根本的功能意图,其语体目标就是清晰且有条理地指导信息接收者来执行或进行某一种操作。

上述原因促使烹饪指南倾向于以最符合时间相似性的承接关系来推进语篇。在五种语料中,烹饪指南是最遵循时间因素(事件发生的前后顺序)的一类文本。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安排语句虽说不如“变序”能提升语言的表达效果,但却是最符合烹饪指南文本意图的一种语序,对于信息接收者来说也是最简洁明了的一种语序。另外,因果、假设等偏正类逻辑关系也可能涉及“先果后因”的变式语序,都与该语体的意图相悖,因此这些逻辑关系表征手段在烹饪指南类操作语体中也很少被使用。

4.科技语体、政论语体

从逻辑关系类别上看,科技语体和政论语体呈现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广义并列标记最多,广义因果标记数量次之,广义转折标记最少。在具体的逻辑类别上,科技语体的并列小类标记最多,为157个,占比26.75%,说明性因果关系标记次之,数量为91个,占比15.5%。政论语体的说明性因果标记最多,为101个,占比为16.4%,并列小类标记次之,数量为84个,占比13.64%。

虽然科技语体中的并列小类标记最多,但是标记的具体表现与流程书和烹饪指南有明显不同,流程书和烹饪指南中的并列标记更多的是连接动词性成分,更突出动作的时序性,如前文例(9)和例(10),而科技语体中的并列小类标记则大量出现连接名词性成分、连接名词性小句的用法,如例(11)和例(12):

(11)固氮酶一般由两种蛋白质组成,<一种>蛋白质含铁,称为铁蛋白;<另一种>蛋白质<除>含有铁<外>,<还>含有钼,称为钼-铁蛋白。(《植物学》)

(12)<一方面>,寿命的长短决定于植物本身的遗传性,<同时>,<也>和种子贮藏期的条件有关。(《植物学》)

本研究中的科技语体主要选自于自然科学类教科书,主要功能意图就是知识的陈述和讲解,文本的陈述性大于说理性,该文本中对并列标记的使用恰好可以说明这一点。

政论语体与此相反,《矛盾论》《实践论》等文本是哲学思辨精神的体现,文本的说理性远大于陈述性和指令性,其大量使用说明性因果小类标记就是最有力的体现,如例(13)和例(14):

(13)<由于>欧洲许多国家的社会经济状况进到了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阶段,生产力、阶级斗争和科学均发展到了历史尚未有过的水平,工业无产阶级成为历史发展的最伟大的动力,<因而>产生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的宇宙观。(《矛盾论》)

(14)他们简单地从事物外部去找发展的原理,否认唯物辩证法所主张的事物因内部矛盾引起发展的学说。<因此>他们不能解释事物的质的多样性,不能解释一种质变为他种质的现象。(《矛盾论》)

5.小结

从标记的数量和分布上看,五类语体在逻辑关联方式上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广义因果和广义并列标记上,除此之外,每一种文本都使用了若干非专职标记手段来表征逻辑关系。例如在因果关系上,说明书除使用了较多的逻辑结构标记外,还使用了一些表示假设或条件关系的句法结构,两者共同决定了因果关系在说明书中的优势地位。而在烹饪指南语体中,因果类关系则只通过非专职标记去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逻辑的明晰性。以上事实均表明每种语体中的逻辑关联机制存在差异,也证明不同语体中各类型复杂性间的交互程度和方式是不同的,这些差异都取决于不同的语体功能意图。

四、逻辑关联机制的语体差异影响因素分析

基于前文分析,研究发现不同汉语实用语体内的逻辑关联机制呈现显著差异。指令性功能意图意味着对逻辑结构标记的“抑制”,说理性意味着对逻辑结构标记的“调用”,陈述性也一定程度地影响逻辑结构标记的使用,“说理性/指令性/陈述性”可以视为一组此消彼长的语体功能意图特征,不管是在操作说明类内部还是在不同语体之间,文本所使用的逻辑关联策略都受制于这一组特征的消长。刘大为[13]认为可以从三个维度去考察言语活动的行为方式以提取语体影响因素,分别是功能意图维度(如:叙述、论证、使令、宣告等);传介方式维度(如:口说、书写、纸媒、网络等);人际关系维度(权位关系、交互性、正式度)。前文分析均说明语体功能意图的变化对逻辑结构标记的使用有直接影响,功能意图中任何一点发生变化,都有可能使原语体向一个新的语体去转化。

语体的功能意图在本研究涉及的几种语料中呈现较大影响力度,但并不是唯一制约因素。指令性、说理性等的强弱也受到语体正式程度的影响,而语体的正式度又属于“人际关系维度”下的变量,这说明影响语言的语体因素是来自多个层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如以烹饪指南为例,本研究所用的是来自正式出版书籍中的语料,经过编写和审校等多个过程,是正式度较高的书面语,但是烹饪指南还有通过非正式书面语或口语传播的,也有一些是带有现场演示性质和互动性的言语活动,也具有一定的指令性,其语体所使用的逻辑关联机制也会有相应的变化。因此,在众多语体因素中,功能意图是分化语体的一个重要标准。在汉语的现代化进程中,汉语逻辑结构标记有所增加,但是在不同语体中也依然受到与人相关因素的驱动,即受到语言功能意图的影响。

五、结语

对汉语实用语体的逻辑关联机制差异进行分析有助于语体研究从理论研究走向应用研究,且有益于开展其他应用语言学研究,如语言障碍研究就多利用程序性话语等实用语体作为语料,对此类语体的逻辑关联机制进行深入研究是有必要的。另外,在“一带一路”等倡议下,汉语国际传播同时迎来机遇和挑战,对如操作说明语体等实用语体研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汉语传播与教学方面,李泉[14]指出专门用途外语教学及其研究状况,是衡量一种语言作为外语教学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准。国内学界已经逐渐重视专门汉语的各种研究,如专门用途汉语的教学研究、基于专门领域语料库进行的翻译研究,除专业词汇外,专门用途汉语同样需要注重对逻辑结构标记等功能性标记的研究,对各实用性语体中的功能性语言成分的定量研究亟待加强,以更好地服务翻译和教学等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