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光
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中华文明的创新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的进取精神,决定了中华民族不惧新挑战、勇于接受新事物的无畏品格。”[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这告诉我们,中国人民在漫长的历史实践中不仅创造了具有自身规定性的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成为世界主要文明体之一,而且总能因应变化,与时俱进,不断丰富、发展、创新自我,使中华文明犹如一条奔腾不息的巨流,既源远流长,一脉相承;又容纳百川,推陈出新。这种突出的连续性和创新性决定了中华文明守正创新的禀赋和气质。
文明包括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诚如马克思、恩格斯所一再强调的,“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2]恩格斯:《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即物质文明是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基础,物质文明的发展将推动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并且是理解这种发展的最为可靠的依据。在改造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过程中,中国人民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奋斗不已,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早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先民就在南方发明了目前已知人类最早的稻作农业,在北方地区开创了世界上唯一同时种植粟和黍的旱地农业。商周时期,青铜文明达至高峰。指南针、造纸术、火药、印刷术四大发明蜚声世界,对中国乃至世界的进步与发展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马克思对此有高度评价,认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3]马克思:《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27页。。农业、四大发明、丝绸、瓷器等无不显示了中国人民在物质文明方面的创造力。中国人民经历近代的巨大顿挫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卧薪尝胆,历经革命、建设、改革三大阶段,将一个贫弱的国家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实现了涅槃,中国不仅站起来、富起来,而且强了起来。
立足于独特的经济生产方式、交换方式,中华民族探索并建立了自己的社会结构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政治文明,且吐故纳新,不断完备。禅让制反映了中国古政治文明;夏代的建立是中华大地国家起源的证明;周代的分封制构架出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模式;秦代的郡县制标志着新型中央集权国家的建立,奠定了后世国家制度的基本框架。此后,汉代建立察举制,隋唐确立科举制,人才选拔、官员任用制度日益规范,中国由此逐步建立起行之有效的文官体系,为中华民族更替绵延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而在近代,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民族更是向死而生,经过长期的浴血苦战,建立了现代的人民民主国家。改革开放后,又解放思想,锐意进取,发展市场经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为实现中华民族复兴提供了充满活力的体制保障和快速发展的物质条件。
不仅物质文明与政治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中国人民创造的精神文明也具有突出的创新性。考古发现早已证明,新石器时代出现的祭祀活动表达了对天地祖先的敬畏,是上古到三代文化的核心内容。汉字的出现,更是中华文明史上具有翻天覆地意义的大事,以至有汉字创造之时“天雨粟,鬼夜哭”之说。此后,中华民族先民制礼作乐,敬天保民,《诗》《书》《易》等古代经典问世。春秋时期,孔子周游列国,讲学修经,创立了儒家学说,为中华文明构建了礼义经纬,影响至今。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争鸣学术。汉代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魏晋时期,谈玄论道,玄学发达。隋唐时期,佛儒交融,气象盛大。宋明时期,容佛纳道,理学突起……文学艺术方面,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谓名篇迭现,异彩纷呈:《诗经》、楚辞、汉赋、《史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进入现代,又融汇新知,革故鼎新,创立了现代的“立人”的新文学,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文艺大家灿若星辰。伴随着中国革命发展起来的革命文艺更是对中国新文学的扬弃。自此,创造历史的人民在文学艺术中真正既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
中华文明之所以具有突出的创新性,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中华文明始终处于内外、上下两个层面和维度的良性互动中,从而使自身保持了充沛的活力与多样的可能性。
首先是内外互动。这一互动在史前时期就已发生了。关于中国史前文化的起源及其模式,学界虽有不同界说,如苏秉琦提出“满天星斗”说,费孝通提出中华民族发展的“多元一体格局”说,严文明提出“重瓣花朵式的格局”说,但他们都认为史前时期中华大地上各文化之间已经有初步的互动,这些互动虽然缓慢,但经历一代代先民的漫长接力,其成果不容小觑。比如,严文明就认为中原文化区及其周围的五个文化区“很像一个巨大的花朵,五个文化区是花瓣,而中原文化区是花心。各文化区都有自己的特色,同时又有不同程度的联系,中原文化区更起着联系各文化区的核心作用”,而“假如我们把中原地区的各文化类型看成第一个层次,它周围的五个文化区是第二个层次,那么最外层也还有许多别的文化区,可以算作第三个层次”,推而广之,“整个中国的新石器文化就像一个巨大的重瓣花朵”[1]严文明:《中国史前文化的统一性与多样性》,李伯谦、陈星灿主编《中国考古学经典精读》,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340—341页。,各层次间发生着徐缓而又不间断的互动,蕴蓄创新的可能。随着生产力发展,社会演进,中国逐步走出“中国之中国”阶段,不仅在中华各民族之间开展频繁交流,而且开始与东亚、西亚、南亚文化进行交流,进入“亚洲之中国”[2]“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是梁启超对中国史划分的三个阶段,他认为上世史自黄帝至秦统一,是中华民族自发达、自争竞、自团结之时代,是“中国之中国”;中世史自秦统一至清代乾隆末年,是中国民族与亚洲各民族交涉繁颐竞争最烈之时代,是“亚洲之中国”;近世史自乾隆末年至辛亥革命初,是中国民族合同亚洲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之时代,是“世界之中国”。参见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1—12页。阶段。比如,南北朝时期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冲突与融合,虽曾带来社会动荡与战乱,但北方民族质朴、刚健的游牧文化给中国文化带来清新的精神滋养,使隋唐成为继秦汉之后的又一文化高峰。从汉代开始,佛教文化自南亚次大陆传入中国,经过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广泛传播,渗透到中国社会各个方面,对中国人的人生观、文学艺术等都产生了深刻影响;佛教文化的逐渐中国化,还孕育、催生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占统治地位的理学。进入近代,“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3]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5页。。中国虽然被迫进入“世界之中国”阶段,但遍尝寒凉苦难的中国人民不得不睁眼看世界,上下求索,转益多师,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次飞跃。中华文明由此浴火重生,实现了最艰难也最华美、最痛苦也最有收获的一次蜕变,其意义格外深长,值得深思。
其次是雅俗,更具体地说,是官民文化之间的良性互动。实际上,了解中国文化史的人都知道,“中国文化自原始巫祭时代开始,就分化为雅与俗即官与民二途,二者一显一隐、一彰一潜,时而平行演进,时而交叉互动,呈现出发展的不平衡性,而正是因为这种不平衡性,才使得中国文化史繁复多彩。从巫史文化到官学文化,再到后来的宫廷文化、官僚士大夫文化,这是雅(官)的一条线;下层民众的风俗习惯、时尚好恶虽然在历代正史中不登堂奥,但在新的文化史观中也应当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如文学中的国风、乐府、传奇、说书,都曾经由俗入雅,在中国文化史上放过异彩。雅俗之间平行发展又互相渗透,越到中国文化史的晚近期,越是趋于合流互融”[4]冯天瑜、杨华:《中国文化史分期刍议》,《学术月刊》1998年第3期。。不仅如此,一些研究者还认为正是这种雅俗、官民文化间的互动,赋予中国文化以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在中国社会迂缓的演进过程中,民间文学始终是一股庞大的潜流,并且在雅文学遭遇危机之际为其注入新的活力”;反之,“绝妙的文学天资与普通人民紧密相联,这就促成了通俗文学的高雅化与广泛流播”[5]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文化要义》,《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9、67页。,即雅文化也能提升俗文化。这一雅俗、官民文化互动的奥义,今天而言,依然值得深入研究。
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但同时亦高度重视文化艺术能动的反作用,认为文化艺术一旦为人们所掌握,就可以转化为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就可以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对此,我国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有个形象的说法,他认为“经济是历史的骨骼,政治是历史的血肉,文化艺术是历史的灵魂”,进而指出文化史研究的重要性,强调“不要把历史写成一个无灵魂、无生命的东西”[1]翦伯赞:《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翦伯赞历史论文选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9页。。回溯历史,文化艺术形塑中华民族以至现代中国的印记触目皆是。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在《艺术、神话与祭祀》中就强调,“在古代中国,艺术、神话与政治密不可分”,“中国古代文明的性质和构成具有很强的政治倾向”[2][美]张光直:《艺术、神话与祭祀》“自序”,刘静、乌鲁木加甫译,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页。,而这一倾向的形成,离不开艺术、神话的加持。唐代是文化艺术与社会发展有机共振的典型时期。唐代经历了由盛而衰的转变,既曾风云际会、盛极一时,也曾兵连祸结、民不聊生。但无论是治世还是乱世,唐代文人、艺术家都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将个人遭际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以如椽之笔写下千秋文字,盛时以开朗文风成就开明社会,乱时以啼血之音呼唤清明世界。现代中国之建立更是文化艺术推动社会发展的明证。“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烈情怀和无畏精神,把现代精神、人文思想引入中国,唤醒中国,推动中国的现代转型。紧承其后的革命文艺,则不仅唤醒中国,而且组织中国、凝聚中国,成为中国民主革命运动最为有力的一翼,襄助了新中国的建立。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以及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文化艺术都把握时代脉搏,响应人民心声,发时代强音,展时代精神,推中国进步。
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阐明了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必要性,指出“‘结合’的结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让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现代的,让经由‘结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 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 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民日报海外版》2023年6月3日第1版。。这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进行文明创新指明了方向,需要认真学习,扎实推动,以积极有为的工作繁荣文化艺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