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富
中国艺术研究院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凝练地概括出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为中华文明“精准画像”。深刻领会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对于我们确立文化主体性,构建中国艺术学“三大体系”,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都具有重要的奠基意义和指导意义;对于我们深入理解和贯彻习近平文化思想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连续性作为五个突出特性之首,最为基础,也最为重要。放眼整个人类文明史,在世界诸古文明之中,唯有中华文明未中断,绵延至今,且依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体现于方方面面,如疆域、制度、文字、典籍、器物、观念等。
举例言之,隋唐确立的科举制,延续千余年,被视为在一定历史阶段最先进、最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由此演化而来的现代考试制度,至今仍为全世界普遍采用。以文字而论,自商代甲骨文出现,此后虽经过篆隶楷草行的字体演变,但汉字的字形、字义基本保持连续状态,较为稳定。全国各地的口语方言虽然有殊,甚至有时相互之间难以听懂,但识字者都能通过汉字交流,以至今人还能无障碍地阅读数千年前的古籍。中国有浓厚的历史意蕴,国史、方志、家谱等典籍蔚为大观,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最好证明。中国源远流长的艺术形式,如音乐、戏曲、歌舞、美术和曲艺等,虽递有变迁,不断演进,融汇了新的内容,发展出新的形式,但其内蕴的中华美学精神及价值观念,是一以贯之、连续而稳定的,如虚实结合、以简驭繁、形神兼备、气韵生动等美学观,以和为贵、仁爱友好、惩恶扬善、圆满自足等价值观。这些美学精神与价值观念,至今依然体现于当代艺术实践之中,很好地体现出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
为何要强调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因为它“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如果不从“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要基于连续性的内涵来理解其重要性,一要深刻领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开辟不是偶然的,而是由我国历史传承和文化传统所决定的。二要深刻领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正确性,认识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唯一适合中国的道路,要坚定不移地走这条唯一正确的道路。三要深刻领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与时俱进的,我们既然能够创造出伟大的中华文明,也就能够继续拓展和走好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
有鉴于此,中国艺术学的“三大体系”构建也应立足于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这是因为,从历史逻辑看,源远流长的连续性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独特的文化、独特的艺术;从理论逻辑看,中华文明积累了深厚而丰富的艺术经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对象体系、范畴体系和感知方式,传达着特有的艺术精神;从现实逻辑看,中国艺术从古至今有着十分丰厚的艺术传统、理论和实践,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艺术作品,以及博大精深的艺术理论和艺术思想,这是当下进行艺术学“三大体系”建设的宝贵资源,从中可以领悟到中华文明的绵延和醇厚。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中华文明是革故鼎新、辉光日新的文明,静水深流与波澜壮阔交织。”[2]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在中华文明5000 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创新意识、创新观念、创新精神无处不在,可以说,一部中华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创新史。
检索典籍,“创新”“日新”“革故鼎新”等话语频繁涌现,这表明中华民族始终保有强烈而自觉的创新意识。《礼记》所载汤之盘铭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屡被征引。《周易》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居“十三经”之首,“易”有三原则:简易、变易、不易。其中变易就是要顺应客观而多样的现实,强调灵活而辩证的思维方式,注重创新意识。《周易·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刚上而尚贤。”《周易·系辞上》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六十四卦中的革卦和鼎卦,同样突出变化与创新。中华文明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我们创造了丰富多样的制度与文化,却又不固守一隅,不因循守旧,能顺应时代的变化与需求,进行创新与发展,从而使中华文明永葆青春活力。
以文学艺术为例。《诗经》《离骚》堪称千古绝唱,汉代在此基础之上发展出五言诗,《古诗十九首》和以“三曹”为首的建安风骨是其代表;诗歌艺术在唐代达到高峰,宋代文人的诗歌成就虽不及唐代,却将词的艺术发扬光大,使其成为一代文学的标志;接下来的元曲和明清小说,都是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做了较大创新,创造了各自的辉煌。再如书法,书法史上享誉古今的人物,无不具有创新意识,各有各体,各具风格。魏晋时期书法家辈出,以东晋“二王”最为知名,王献之就曾明确地劝父亲王羲之“改体”,超越众流,他本人也积极践行此观念,据张怀瓘《书估》记载:“及其业成之后,神用独超,天姿特秀,流便简易,志在惊奇,峻险高深,起于此子。”[1]潘运告编著:《张怀瓘书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9页。王献之的行草,风流飘逸,独成一派。其他青史留名的艺术家及其经典作品,莫不如此。
可以说,创新是中华文明延续不断、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动力。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自古以来,中华文明在继承创新中不断发展,在应时处变中不断升华,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2]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470—471页。中华文明所具有的突出的创新性,一方面“决定了中华民族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的进取精神”;另一方面“决定了中华民族不惧新挑战、勇于接受新事物的无畏品格”[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连续不是停滞,更不是僵化,而是以创新为支撑的历史进步过程。新时代文化艺术的发展,中国艺术学“三大体系”的构建,都需要强大的创新意识和创新精神。
《尚书·禹贡》中记载,中国的疆域“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在如此广袤的东亚大陆上,地形地貌繁复,气候多样,物产富饶,生活的族群众多,凡此种种,皆极具多样性。而这一切并没有导致中国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恰恰相反,在中国历史上,各民族相互交融,凝聚为一体,这充分体现着中华文明突出的统一性。
早在上古时期,部族林立,帝尧就提出了“协和万邦”的政治理念,力促各族群之间的合作交融。大禹开九州之说,显示出中国的核心疆域业已成型,形成了统一局势。夏、商、周三代皆为统一的王朝。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天下大乱,诸子百家蜂起,在这个所谓的轴心时期,形成了儒、墨、道、法、名等派别,尤其是儒、道两家,其学说成为中国思想的主干;诸家虽然主张各异,终极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使社会回复到和谐安定的统一状态。秦汉王朝实现了全国统一,“书同文,车同轨”,“大一统”观念深入人心。董仲舒曾言“《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23页。。“大”乃推重之意,“大一统”的观念见于各种表述,如“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四海一家以及天下大同等。之所以有这种观念,与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密不可分。
儒家所推崇的礼乐文化成为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核心。《唐律疏议》“释文”提到,“中华者,中国也。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义,故谓之中华”[1]王元亮重编:《唐律释文》,长孙无忌等撰,刘俊文点校《唐律疏议》,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26页。。所谓“夷夏之辨”,即指华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区别不在于种族,而在于文化,“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2]太炎(章太炎):《中华民国解》,《民报》第15号,1907年7月5日。。因是之故,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政权,无论是汉族政权,还是少数民族政权,在立国之初都会制礼作乐,积极践行礼乐制度,以此获得文化合法性。中国历代的文艺作品,有相当一部分与礼乐制度息息相关,其中凝聚着为全中国人民所共享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呈现出中华文明突出的统一性。
晚清以来历经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中华文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得到复兴,变得更为茁壮。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文明的统一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各民族文化融为一体、即使遭遇重大挫折也牢固凝聚,决定了国土不可分、国家不可乱、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断的共同信念,决定了国家统一永远是中国核心利益的核心,决定了一个坚强统一的国家是各族人民的命运所系。”[3]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我们要深刻领悟到,中华文明的统一性植根于悠久的历史传统,铸就了共同的理想信念,而这也昭示着我们要凝心聚力,在新的起点上创造新的辉煌。
中华文明之所以绵延不断,与其突出的包容性密不可分。如前所述,中国的地形地貌复杂多样,境内族群众多,文化极具多样性。各族群之间,尤其中原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历来多有冲突,中国历史上亦曾建立过数个少数民族政权,不同族群相互交流、交往与交融,形成多元一体的格局。自汉代凿空西域,开通丝绸之路,以迄佛教传入中国;明代郑和下西洋;晚清西方文明强势侵入;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虽然中华文明与域外文明一直有密切的交往,积极吸收外来文化,却始终保有鲜明的文化主体性,这体现了中华文明突出的包容性。
中国文化将宇宙的本源视为“气”与“道”,道家对此多有阐述。气与道“渊兮似万物之宗”,浩瀚无极,包举万物,“天地之大,四海之遥,无人不被其涵濡,无物不荷其帡幪。且听物之自生自育,而道若不知其为生为育。普护一切,包涵万有,斯诚‘衣被万物而不以为主’焉”[4]黄元吉撰,蒋门马校注:《道德经注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5页。。中国文化强调天人合一,人之立身行事应该取法于天,要像“气”与“道”一样有浩大精神。因此,道家高扬“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中国文化推重海纳百川、容纳万有、兼收并蓄的气度。帝尧提出的“协和万邦”,儒家所说的“仁者爱人”“怀柔远人”,墨家主张的“兼爱”,都展现了中华文明突出的包容性。
再以艺术为例。早在商代就有了各民族交流、交往以及交融的证据。据考古学家研究,殷墟时期的商朝与周边文化明显已有较大范围的交流。殷墟出土器物中,有些明显留有外来文化影响的印迹,如虎首刀、马首刀、鹿首刀、铃首锥状器等青铜工具,就体现出典型的北方草原青铜文化的特征;还有一些器物则包含混合性的文化元素,“混合型特征的遗物,是殷人主动引进并再加工的产物。这些器物明显具有外来文化因素的特征,但在改造过程中,加入了殷墟文化的元素,如牛首刀、羊首刀可能是学习北方马首刀的形制铸造的;管銎刀与铜角杯分别加了殷墟特有的夔龙纹;王陵M1500 铜镜使用了殷墟特有的龙鳞纹;金箔被用于镶嵌饕餮图案;戣的内部用绿松石镶嵌等,诸如此类的情形,无疑是引进、吸收、再融合的结果”[1]何毓灵:《殷墟“外来文化因素”研究》,《中原文物》2020年第2期。。正是由于不断与周边青铜文化交流互鉴,殷墟文化才达到了中国青铜时代的顶峰。
再如唐代国势强盛,文化开放,“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呈现出兼容并包的大气派。统治者尊道、礼佛、崇儒,三教并行不悖。“南亚的佛学、医学、历法、语言学、音乐、美术;中亚的音乐、舞蹈;西亚世界的祆教、景教、摩尼教、伊斯兰教、医术、建筑艺术乃至马球运动等等,如同‘八面来风’,从唐帝国开启的国门中一拥而入。”[2]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459页。正是这种海纳百川的胸襟气魄,方才铸就了唐王朝的辉煌,铸就了中华文明的辉煌。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化之所以如此精彩纷呈、博大精深,就在于它兼收并蓄的包容特性。展开历史长卷,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到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从‘洛阳家家学胡乐’到‘万里羌人尽汉歌’;从边疆民族习用‘上衣下裳’、‘雅歌儒服’到中原盛行‘上衣下裤’、胡衣胡帽,以及今天随处可见的舞狮、胡琴、旗袍等,展现了各民族文化的互鉴融通。”[3]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光明日报》2019年9月28日第2版。中华文明正是在不断吸取各民族之长的过程中,形成了多民族的大家庭,形成了多元一体的国家。各种文化交相辉映,中华文化历久弥新,这是今天我们强大文化自信的根源。
中华文明根植于农耕文明,农耕生产方式决定了和平性是其内在要求。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指出:“农业生活所依赖,曰气候,曰雨泽,曰土壤,此三者,皆非由人类自力安排,而若冥冥中已有为之布置妥帖而惟待人类之信任与忍耐以为顺应,乃无所用其战胜与克服。故农耕文化之最内感曰‘天人相应’、‘物我一体’,曰‘顺’曰‘和’。其自勉则曰‘安分’而‘守己’。故此种文化之特性常见为‘和平的’。”[4]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弁言”,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3页。农耕之人过着定居生活,作物生长仰赖天时地利,劳动过程需要家庭协作,天人合一、安时处顺、和谐共处、天下太平等观念由此得以逐渐衍化而成。
“和”是中国文化最为核心的价值观。《中庸》将“和”视为“天下之达道”。帝尧“协和万邦”,希望各部族和平共处。先秦诸子生于乱世,皆反对战争,希望通过推行各自的政治主张,达到天下稳定的状态。儒家主张重建礼乐秩序,“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将带有本体意味的“仁”视为礼乐的内核。“仁者爱人”“克己复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强调对自我的节制与约束,对他人的尊重与爱护,以促成和睦安定、天下大同的状态。道家主张个体内在心灵的舒展,清静无为,与世无争,颇为契合艺术精神。墨家倡导兼爱、非攻。“止戈为武”,兵家提出战争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自古知兵非好战”,反对以强凌弱、穷兵黩武,反对不合道义的征伐。中国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都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在处理国际问题上,一直坚持和平主义,主张怀柔远人,厚往薄来,为世界和平作出了巨大贡献。
中国有大量的文学艺术作品展现了对战争的控诉、对和平的向往。唐诗如李白的《关山月》、杜甫的《兵车行》、曹松的《己亥岁》、陈陶的《陇西行》,都是这方面的名篇。“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字字血泪,读来凄怆悲慨,让人生出对战争的无限厌恶。中国的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所描绘的皆为静谧、和平、安定的场景。民间的文艺作品,追求喜庆热闹、吉祥如意,浸透着中华文明对和平的向往与追求。
可以说,和平性已经深深地刻进中华文明的基因之中,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和平、和睦、和谐是中华民族5000 多年来一直追求和传承的理念。”[1]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6页。和平性是中华文明的底色,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且日益迸发出无限生机的根本特性,必将为人类文明发展持续贡献智慧与力量。
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共同构成中华文明的内涵和精髓,中国艺术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深深含蕴着这五个特性,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艺术思想、艺术理论、艺术体系。中国艺术学“三大体系”的构建应立足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更有力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