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静 中国艺术研究院
苏浩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1]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求是》2023年第17期。。连续性应是我们理解与把握中华文明诸多特性中最鲜明且最直观的一个,也是中华文明最基础的特征。世界历史上曾产生过诸多文明体,如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等,但这些文明后来都因各种原因而中断,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未能延续下来。唯有中华文明始终一脉相承,从未中断,绵延至今,这在世界历史上独树一帜,彰显了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
在世界各种文明中,中华文明起源时间甚早。目前所知,中华大地上早在200 万年前就已出现人类活动的迹象,这些早期人类后来不断演化,并与早期现代人相融合,形成中华民族的共同先祖。在距今一万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稻作和粟作在我国的南北方分别出现,并逐步形成“南稻北粟”的二元农业体系,从而奠定了中华文明起源和其后几千年农业文明的基础。然而文明起源的标志是什么?怎么才算进入文明时代?学术界曾流行将文字、青铜器和城市等要素的出现作为文明起源的标志,这是从物质层面所作的界定;亦有学者提出一些“软性”标准作为补充。无论从物质层面还是从“软性”标准看,中华民族都在较早的历史时期进入了文明时代。
在文明起源的物质要素方面,中华文明走在世界前列。中国已发现最古老的铜制品是陕西姜寨遗址出土的黄铜残片,经检测该残片为冶炼所得,距今6700 至6500 年。甘肃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单刃青铜刀是已知的中国最古老的青铜器,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青铜刀,经碳-14 鉴定距今约5000 年,在世界青铜史上具有典型的代表意义。就铜器的使用规模、铸造工艺、造型艺术及其品种而言,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铜器可以与中国古代铜器相比拟。这也是中国古代铜器在世界艺术史上占有独特地位并引起普遍重视的原因之一。
目前所知,中国最古老的成熟文字是商代的甲骨文,由于甲骨文已经形成相当成熟的文字体系,可以推断汉字的产生一定远在比目前所见甲骨文更早的时代。其实在甲骨文之前,还有刻于器物、岩壁上的符号或绘画,比如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彩陶钵,口沿上的符号多达二三十种;再如青海乐都柳湾马家窑文化墓葬出土的彩陶器,其上的刻划符号多达五十余种。这些符号排列规整,有的像是对现实中某些具体事物的描摹,虽不能被视为成熟的文字,但应当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并非胡乱为之,可以视为刻划者对信息的记录,已具备文字雏形。
在城市方面,中国发现了诸多规模宏大的史前古城。距今5300 至4300 年的良渚古城遗址,有近300 万平方米的内城,古城外围有发达的水利工程,是目前所知中国最古老的大型水利工程遗址。古城出土的诸多精美玉器,见证了史前的阶层分化;而埋藏地下、储量可观的炭化稻米,则反映了稻作农业的发达,它与手工业遗存共同成为社会分工复杂化的写照。良渚古城为实证中华文明起源提供了重要的实物依据,说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国长江下游环太湖流域曾经存在过一个以稻作农业为经济支撑的、出现明显社会分化和具有统一信仰的区域性早期文明。陕西榆林神木县的石峁遗址,其时代为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代早期,繁盛期距今4300 至3800 年左右,面积达到400万平方米,是目前所知中华大地乃至东亚地区最大的史前城址,有专家称之为“华夏第一城”。
除此之外,彩陶文化是文明产生之初黄河流域极具代表性的史前文化。距今六七千年前,黄河流域上、中、下游先后进入彩陶文化时期,其中马家窑文化、仰韶文化和大汶口文化最具代表性。诸彩陶文化,各有地域特色,但彼此之间相互影响的痕迹也十分明显。有学者研究指出:“距今8000 多年前中国大部地区的考古学遗存,可根据陶器等物质文化的差异性分为四个文化系统,黄河、长江和西辽河流域的重要地位已经初次凸显出来。其中黄河中游地区属于‘探腹罐—双耳壶—钵文化系统’的裴李岗文化,位置居中、实力强劲,和周围地区发生交流并对外施加影响,将四大文化系统初步联结为一个雏形的‘早期中国文化圈’,从而有了文化上‘早期中国’的萌芽。”[1]韩建业:《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2年第4期。
以上论及的均为物质要素层面,在文明的“软性”标志方面,如上文提及的良渚遗址,除了具有规模宏大的内外城以及完善发达的水利设施,内城中还有30 万平方米的“台城”,上有大型宫殿式建筑[1]参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良渚古城综合研究报告》,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在城内还发现了随葬600 多件玉器的高级别大墓[2]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反山》上册,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有学者指出,良渚古城大规模城址、水利设施以及墓地的建造都需调动广阔空间范围内的大量人力和物力,而遗址中的神徽、鸟纹、龙首形纹的普遍发现,可能意味着整个太湖周围良渚文化区已出现统一的权力和高度一致的原始宗教信仰体系[3]张弛:《良渚文化大墓试析》,《考古学研究》(三),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7—67页;韩建业:《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2年第4期。,存在一种对整个社会的控制网络[4]赵辉:《良渚文化的若干特殊性—论一处中国史前文明的衰落原因》,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良渚文化研究—纪念良渚文化发现六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117页。。在黄河流域,石峁遗址、庆阳南佐遗址均发现规模宏大的宫城建筑,巩义双槐树遗址和秦安大地湾遗址亦发现100 多万平方米的中心聚落,这意味着区域性的王权和古国已经出现。以上说明,在距今5000 年左右,黄河和长江流域已经进入了文明时代。
中华文明自产生之后,便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强大的传播力,饱经几千年风霜而绵延不绝,生生不息。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具有诸多突出表征,可以从这些表征中深刻理解和把握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
礼乐文明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特质,也是中华文明迥异于其他文明的鲜明特征。在中华文明起源之初,先民们便创造了发达的礼乐文化。出土于河南省舞阳县贾湖遗址的骨笛距今9000至7800 年,是目前中国考古发现的最早的乐器,这些骨笛多为七孔,有两个八度的音域,并且音域内半音阶齐全,反映了我国史前音乐的高度发达。可以说,这些骨笛开启了其后华夏礼乐文明的先声。而在良渚遗址、红山遗址、石峁遗址等处,均发现了大量的玉礼器,这些玉器或用于祭祀,或用于某种仪式。商周时期创造了发达的青铜文化,目前所见大量的青铜礼器、乐器无不反映中国历史早期礼乐文化的丰富内涵。中国历史早期的两位圣人周公和孔子,均强调礼乐的教化作用,其后历代均十分重视礼乐,通过礼乐制度达到凝聚族群、强化认同、规范秩序的目的。礼乐文明塑造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时至今日仍具有重要的影响。
文字是文明产生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文明传承和传播的重要载体和媒介。汉字在中华文明几千年传承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是中华文明连续性的重要保证。汉字中藏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传达出中国人特有的人格风范与性情志趣。目前所知,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成熟的文字系统,距今至少3600 年;此后根据书写载体的不同,又有金文和简帛文字;根据书体的不同,有籀文、六国文字、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的区别。汉字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但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汉字几千年来始终是记录和传承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沿用至今,从未中断。从南到北、由西而东,尽管“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各地风俗大相径庭,南腔北调千差万别,但最终大家书写下来的文字是统一的。汉字在中国广大的疆域内甚至在东亚地区都展现出极强的文化承载力和传播力。最明显的对比,就是面积与中国差不多的欧洲,由于宗教、血缘等各种原因,分为数十个国家、数十种语言文字。从这个角度来说,汉字所具有的突出的连续性,对于中华文明的延绵不绝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文化精神是一个民族长期坚持、代代传承的意识和观念,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整体风貌和独特精神气质。为什么中华民族能够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顽强生存、不断发展呢?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总结道:“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华民族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1]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页。中华文明产生之初即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主张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大自然是一个统一的和谐体,人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敬畏自然。中华文明还强调社会和谐,主张讲信修睦、亲仁善邻。同时,中华文明还注重个人精神品质的锻造,主张自强不息、厚德载物,道德理想高于物质利益,提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中华文明的文化精神富于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既追求天人合一,社会和谐;也追求自我修养,力图通过道德来塑造理想人格。鲁迅先生曾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2]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中华文明的文化精神绵延几千年,为历代所遵循,至今仍然深深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
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历史上虽历经战乱变革,却在大部分时候保持大一统国家的统治秩序,这与政治制度的连续性密不可分。中华文明形成之初,在黄土高原和太湖周围等局部地区出现了早期国家的雏形,当时有了萌芽状态的“天下王权”,成为政治上中国的起源。夏王朝建立后,已初步具有号令四方的政治王权,“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左传·哀公七年》),政治上的中国形成。周王朝建立之初即实行分封制,实现了在广大疆域内的有效治理。秦朝在全国推行郡县制,形成中央集权郡县制的“大一统”国家。此后两千多年,中国的疆域、版图虽时有变化,但中国作为政治实体,其发展始终未被外力中断,中央王朝长期保持着对广大疆域的有效治理。可以说,政治制度的连续性为中华文明连续性的生成提供了重要的制度保障,正如学者所指出的,“中华文明在事实上塑造出了一个超稳定的、自上而下、政令统一且畅通有效的国家政治体制模式。这在世界文明史上是独一无二的”[3]杨须爱:《试析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中国具有悠久且发达的历史记录传统,这在世界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1]法国学者魁奈说:“历史学是中国人一直以其无与匹伦的热情予以研习的一门学问。没有什么国家如此审慎地撰写自己的编年史,也没有什么国家这样悉心地保存自己的历史典籍。”参见[法]弗朗斯瓦·魁奈:《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谈敏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57页。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中国人具有最准确的国史……凡是有所措施,都预备给历史上登载个仔细明白。”参见[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页。。中国对“历史”的记录是相当早的,在文字产生之前,上古先民通过口耳相传、结绳记事、刻划符号等形式记录和保存“历史”。文字产生以后,历史记录进入新的阶段。目前所见,“史”字在殷商甲骨文中已出现,殷人已经有意识地进行历史记录,并有专门负责历史记录的人员,《尚书·多士》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大量的甲骨文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历史信息,本身即说明先民格外重视对历史的保存和记录。甲骨文所反映的这种浓烈的史学意识和发达的史学传统,是对更早时期历史记录传统的延续,也为其后历代所遵循。东周《墨子》一书中有“吾见百国《春秋》”的说法,足见其时各诸侯国修史之盛。汉朝时,司马迁撰《史记》,开创纪传体通史之先河,中央政府设兰台为档案机构,专门负责存史修志。唐朝设史馆,诏修前代史,此后为前朝编史成为传统。记史、修史的传统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以“二十四史”为代表的史书编纂即为明证。
除了正史之外,中国历代同样重视地方志以及各种档案史料的存续和编撰,这些汗牛充栋的典籍是中华文明几千年辉煌历史的见证,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它们跨越时空,代代相传,涵育了中华民族一贯的精神风貌和民族气度,奠定了中华民族历史自信的深厚基石,如同一条滔滔不息的长河,承载着厚重的中华文明,一直奔涌向前。
中华文明博大精深,一脉相承,历经几千年风霜,绵延至今,成为世界历史上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体,可谓独树一帜,反映出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特征。中华文明的这种连续性,具有诸多突出的表征,其在礼乐文明、语言文字、文化精神、政治制度和历史记录等方面表现尤为明显。只有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华文明的起源和演变脉络,才能更好地理解和面对现代中国、未来中国。中华文明所具有的这种突出的连续性,也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伟大的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久弥新,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历史,深刻理解和把握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推动中华民族更加坚定地走自己的路,是新时代建设中华现代文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