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梦哲 太原师范学院
随着唐末、五代时期战乱的结束,我国进入了北宋时期。北宋经济、社会稳定发展,儒家、道家等各种学说空前繁荣,在这一时期“求真”与“重理”成为文人追求的主要目标。在这种思潮影响下,北宋画坛中也主张“格物致知”,提倡画家外出写生,观察自然,亲近自然,改变了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对山水自然的美学认识,更加注重山川河流等自然物象的合理性与准确性。同时,五代时期荆浩在《笔法记》中也提出了“图真”论,认为“真”是绘画的目标。他提倡到自然中观察物象、认识物象。这种“图真”的思想一直成为北宋中前期画坛的主流思想。郭熙正是在这种求“真”的思想下逐渐成长起来的。郭熙布衣出生,喜好道学,又爱游历,他对描摹的山石、树木、云水、楼阁等赋予了情感化的拟人意义,这种情感符合我国几千年来的天人合一思想,并且在他的《林泉高致》中进一步发展了和阐述了“真”的含义,同时在他传世的绘画作品《早春图》中又得以充分体现。
在画面空间营造上,郭熙运用了“高远”“平远”“深远”的方法拉开画面,使画面有一种朦胧的透气感。郭熙曾在《林泉高致》中写道:“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郭熙将“三远”法的空间法则完美地运用在《早春图》中。首先,画面中主峰就运用了自下而上仰视的角度刻画,主要目的是突出主峰高耸入云、挺拔的气势,给观者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同时还运用了“云烟锁其腰”的方法,使主峰不仅高耸还充满了神秘感,使读者想要深入其中,去探寻其中的奥秘。其次,画面右侧运用了深远法,巨大、突兀的山石和弯曲遒劲的杂树层层递进,把画面推向了远处幽深的建筑物,使画面显得朦胧幽静,充满静谧感。最后,在画面左侧运用了平远法,从近景的松树、磐石再到远处虚无缥缈的烟岗、丘壑,不仅拉开画面的前后关系,同时还给读者一种平淡天真的感觉。
“三远”法在《早春图》中得到了完美的应用,郭熙将画面中的山石树木、行人屋舍安排得井然有序、处处和谐,使观者随着画面逐渐看向远方再关注画面外的精神世界,让观者欣然向往这片世外桃源,满足庙堂之上士大夫的“林泉之心”,这也是郭熙在绘画中所主张的绘“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景。“三远”法是郭熙常年观察自然山川所总结出来的规律,是根据自然空间所建立的法则,是对自然物象的真实描绘。
这幅山水画采用的是当时北宋流行的巨嶂式的构图方式。在自然界中,自然物象是杂乱无章的,这就需要画家在创作时把握自然万物的规律,透过现象,捕捉内在的本质,按照物象的特点合理经营画面,使其达到和谐。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指出:“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从《早春图》整体画面来分析,郭熙选择了三块巨大的山石放在画面的中心,通过近景的巨石和松树一点点把画面引向主峰,其中,主峰象征着帝王,其他山川丘陵、树木井然有序地依附在它的身下,寓意着宋朝在宋神宗的带领下呈现出繁荣昌盛的局面。画面中心耸立着两棵古松,其他杂树弯曲盘旋依附在周围。这种画面的主次、从属关系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映射,是一种“真”。
《早春图》 郭熙 /作(绢本,108.1 cm x158.3 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林泉高致》中指出:“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雨春霭,早春晓景,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春山明丽,春云如白,皆春题也。”在《早春图》中主要表现了寒冬刚过,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的景象。作者并没有在画面中用任何颜色点缀,却春意十足。首先,画家通过描绘远处逐渐融化的溪流再到中景处瀑布汇聚而成的湍急水流,似乎传递着冬天即将过去、春天马上到来的信息。其次,巨石周围一棵棵遒劲、曲折的枯树不断向上生长,同时刚发出嫩芽的枝条预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和韧性。最后,画面中的点景人物虽小却刻画生动、有血有肉,有渔人已经下河打鱼,岸上妇孺带着仆人春游,远处有披着蓑、戴着笠去远游的旅客,整幅作品都充满了春天将要来临时的欢快气息。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描述山的形态时说:“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在《早春图》的画面中心,几块巨石如洪水猛兽一般“霸占”着画面的中心,下面巨石蜿蜒曲折,把画面引向主峰,主峰高耸入云,呈“之”字形走势,山头仿若回首作揖,旁边山峰围绕在其周围好像在回礼一般。同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指出,画山石应远观取其势,近观取其质,多角度、全方位观察,全身心地投入自然中,用心感受山石、树木、云水的变化,发现其中的奥妙,同时用相应的笔墨表达出自然万物。在《早春图》中,作者在勾勒山石轮廓时,由山石顶部到侧面用笔从圆润的中锋转向侧锋,用笔粗犷豪放,线条不仅力量十足而且流畅,圆转富有变化、抑扬顿挫,有横扫千军之势,用线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不仅体现了郭熙扎实的绘画功底,还体现了他的构思巧妙、观察细致。
在皴山石内部结构上,郭熙为了表现出山石的浑厚感,根据山石的质地,运用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卷云皴”,按照山石的阴阳向背来皴擦,以表现出山石外紧内松的质感。在具体绘画过程中,山石内部用扭动皴法,中侧锋所用线条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墨色有浓有干。近处山石外轮廓线条温润如玉,弹性十足,内轮廓用笔肆意纵横,线条变化丰富,表现出山石内部毛而松的质地,之后用墨色按照石头的阴阳向背关系层层渲染,挥洒恣意,使山石雄浑、大气,融为一体。郭熙运用温润而又细腻的墨色表现出山石的结构、虚实关系、阴阳向背,这体现了他常年观察自然物象,总结规律再不断探索笔墨之法,最终用相应的笔墨合理地表现自然规律的“真”理。
画面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棵耸立的古松,用笔遒劲有力,枝干如蛟龙虬曲一般,细枝为“蟹爪”造型,这是典型的李成一派的特点,这两棵松树在画面中仿佛威武的将军统领着其他树木。细看松树,在用笔力量上呈现出阶梯式的分布,首先,树干用笔最为强劲有力、抑扬顿挫,再到枝干的用笔,最后到伸出来的细小的枝干,这种力量的变化是符合真实的自然物象生长规律的。松树上刚生长出来的嫩枝,郭熙用中锋长线细笔迅速地勾勒出来,到枝头时弹射而出,所以画面中的新枝虽然细小却韧性十足,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画面中的老枝郭熙用略微老涩、抑扬顿挫的笔触表现出老干上面的褶皱和结疤,老干虽然用笔较粗却有一种松散、脆弱之感。之后,郭熙又根据树上的结疤、质地,用相应的笔触,不厌其烦地表现出来。最后再用淡墨渲染树木的暗部,分出阴阳,用细笔勾画松针,穿插其中,强调松树在画面中的位置。在松树下面陪衬着点叶树,用笔力度较小,结构较少,点叶用淡墨点染,没有过多的变化,主要是为衬托主树和拉开前后关系服务的。在远山上,郭熙用“泥里拔丁皴”来表现远处茂密的树木,这些笔墨的总结都是郭熙在生活中长期观察所得。
《林泉高致》中写道:“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从《早春图》中可以看到,在画面左端,伴随着一层层深谷、丘陵,若隐若现地流出一股清泉,可能是由于冰雪刚刚融化,水量较小。之后分为两支,从画面左右两端的山涧处喷涌而出,汇入下端的河流中。郭熙用富有弹性的弧线表现水流的湍急,用平滑、略带弯曲的线条表现出水面的平静。同时为了表现出山涧两边由于常年背光和河水冲刷后阴暗潮湿的山体,郭熙用淡墨反复渲染,将其完美地表现出来。
在《早春图》中有着许多点景,这些点景虽小,却在画面中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首先看画面左半部分岸边停着一艘渔船,郭熙在靠近岸边的部分用直线勾勒,意在表现出船体的稳定感,在远离岸边的部分用抖动的线条表现,旨在体现船体受到水流冲撞的不稳定感。岸上,有一位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可能刚从船舱出来,旁边还有两个挑着包袱的仆人,走向远处山脚下的一间破旧房子。郭熙用断断续续、抖动的线条将房屋的残缺表现出来,这一组场景的刻画生动反映了当时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景,体现了郭熙游历之广、观察之微妙。
画面最左侧的山间小路上有几位挑着货物的商旅,他们沿着弯曲的山路通向画面右侧的建筑。这就是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提到的:“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浅深。”山路断断续续寓意着旅途之远,这些旅客可能是作者也有可能是观者,通往那内心向往的“可游”“可居”之地。
画面右侧有两个渔夫,其中一位在前面划船,后面的半蹲着,似乎在弄渔网,郭熙用准确的线条勾勒出渔夫健壮的肌肉,表现出渔夫的力量感。
画面中的点景不仅造型准确、神态各异,同时还十分具有生活气息,是对自然物象的真实描绘。这些都得益于郭熙常年游历四方,体验社会不同阶层的生活百态,细心总结内在的道理,最后才能够准确地将其表现出来。
《早春图》描绘了早春时节万物复苏、烟峦萌动的场景,用独特的笔墨技法表现出早春时节的袅袅云烟、雾气蒸腾的美感,画面中笔墨干湿结合,淡墨层层渲染,笔墨相互融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既湿润又朦胧的神秘景象。清代乾隆皇帝也写下了“不籍柳桃闲点缀,春山早见气如蒸”来赞美这幅画的雾气蒸腾之美。
郭熙在李成的基础上对自然物象的描绘更加细致,通过全身心观察,同时又师法自然,在观察写生自然物象中总结出“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也就是说真山水是远观取其势,把握其神韵,领略山川的气质和脉络,用心感受风雨云雾。近看感受山石的质地,聆听山林风声,品味山中甘露,细心感受不同季节物象的特点,用心捕捉山川万物的自然变化规律,最后用“五日一水,十日一石”的严谨态度去对待绘画,这样才能描绘出“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景。这其中体现出人与自然的一种亲和关系,也是对“理”的一种追求,同时,郭熙对“理”进行了详细的论述,从“观物”“审物”“体物”这三个阶段对事物进行观察、揣摩和分析,获得描绘事物的技法,进而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获得对事物之“理”的真正把握。其绘画思想是对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完美体现,是郭熙深刻的生活体验、生动的绘画表现能力和全身心投入创作的精神的完美结晶。最后,观者在观赏的过程之中,满足了自己的审美需求,这才是“真”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