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团堡村,近乡人更怯

2023-10-25 01:09王志付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9期
关键词:旧村大爷母亲

王志付

回故乡,一看到马耳山、六棱山、黄羊坚那一溜远山,心一下子就敞亮了。离故乡,一次次忍不住回头,凝望那一溜远山,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在故乡,就会去转一转看一看,不在故乡,就会想一想。一座座山,一片片田,一条条路,铭刻着父辈的艰难困苦,和勤劳,还有我那青涩的童年,以此深深地追忆。

游子,就象风筝,而故乡则是那条牵动乡愁的长线。

艰难困苦的父亲,和父辈。东团堡村,就是我的故乡。我是在旧村堡里头旧宅里出生的。1982年8月,搬到了大队后面三间新土窑居住,家里拴了小五眼车,养活了骡子,种着10.4亩薄田,在水泥厂拉石头,铁矿厂拉矿石,林场拉木头。再到1989年10月大阳地震后,全村搬迁,我家是1992年左右搬迁到新村的。

我家的老宅是西下房,窗前是兔窝、鸡窝,南侧还有猪圈。同院还有西窑的三叔,东窑、东下房的二大爷,相当窄狭的石子院,住着三大家人。我家所在的是第二生产队,在那个年代里,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全在父亲的肩膀、脊背和双手里。父亲除了要参加小队里的生产劳动、农业学大寨、出村修南干渠挣工分外,还要偷鸡摸狗上山背柴、割条子。清晨顶着星星走,黑夜顶着星星回,在没膝深的积雪里,整整忙活一天,背着一大背条子回来。母亲就在院子里削着条子,去除杂枝。编底子、收沿子、打盖子,一步步,一天天地编着花篓,荆巴。这一大背条子,可以编12套花篓。而同院的二大爷仅能编8个花篓,还没有盖子。这还要起大早晨,踏雪窟,来回40多里到二鳌石村去卖。父亲还用黍头撸了笤帚,背进深山小村牛津、老茬讨生活,换回一布袋的山药个挠,碾碎了和在玉米面里省着吃。母亲常说,两头不空走,全凭一双腿,和一个脊背,辛苦不言自知。

如此沉重的农活、营生,用母亲的话说,那饭里都没有一点干硬的。吃不吃金皇后(红高粱),够不够三百六(360斤)。分的口粮不够吃,母亲中午做饭时,拿着半升,站在街上,还不知和谁张嘴借糕面。零花钱全部要拿鸡蛋来换、卖兔,养猪,父亲虽然是好庄户人,就是这样,一家人还是过着温饱不继的生活。那病山药,小山药焖熟,剥皮晾干,挂在屋檐下,就是小孩子的干粮。半晌午饿了,母亲给吃一块油盐抹粥,那就是最好的零食了。过大年,炒一锅大黄豆,小黑豆,这就是一年最幸福的时光了。

1982年5月,包干到户包产的第一年,雨水足,长势也好,八月十五即吃上新黍子糕,至此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每年收秋后,要拿小五眼车拉上玉米,到公社粮站交售提留国税。还记得85年,在西团堡中学补习,我还穿着补丁裤。

父亲本来是电话兵,在部队领导也很看得起,我至今仍保存着一张父亲免冠的军装照片。每年春节,高跷队都去我家给军烈属拜年。在爷爷奶奶多次去信的蛊惑下,百计千方装病退役回家,然后帮扶全家讨生活,二叔成佐得以考中罗文皂农技校,自此脱了农皮。父辈走出去的还有元佐大爷,相佐二叔。占佐大爷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吃饱饭,回村开小块地种山药,而宁愿把正式老师职务丢弃。此后,父亲,占佐大爷一直在村里土里刨食,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这就是那个时代在这代人身上的烙印。

父亲一生谨小慎微,老实本分,因富农,后改裕中成份,怕被整怕被批斗,宁肯受饿,也安顿母亲、我们出地不偷不拿一颗粮。搬迁新村,用一户世行贷款,筹划着盖六间房。当时三间房安整窗玻璃是120元,而我家安不起,先是没安,后是钉的塑料纸。即使身患绝症之时,俩人还要抬一块滴沿石条。生活的艰苦,身体的疾病,无情地消蚀折磨着父亲,但他始终都没有叫唤一声。

青涩快乐的童年。每到除夕晚,初一早,兄弟姊妹一伙在大哥、尚德哥的带领下,提着灯笼,给本家不出五服的长辈拜年。“大爷,给大爷拜年了”,七嘴八舌头地喊声一片,魁佐大爷就会给每人二角的压岁钱。再挣上好几兜儿的糖块豆子瓜子花生,也有山货蓁子。

每到放学,我和哥哥一放下书包就拿起铲子,挎起篮子去拔兔草。用铁丝棍到杏园穿杏叶,扫杏叶,回来喂兔。或者帮着母亲,在碾道里推碾子,碾着玉米面。

学校先是在麻浒北路边的豆腐房里,后是在由小庙改建的小学。印象最深的是小學里有一株古松,松枝上挂一铁钟。那时上学是看着神神知道时间,生火炉。而学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推铁环,玩石子,狼吃羊,翻木块,踢毛,打土仗。

村里南园北园的土杏、涩李、酸葡萄,每人二厘的菜园子,那就是那时的乐园了。在猪府里捉迷藏,在水泥顶上玩羊粪哨火笼,在团结大桥下垒圆园。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在麻浒耍水,冬天打冻牛,溜冰车了。还用橡皮筋,小木板做了小船,在麻浒里放行。春天了拧柳哨,腊八了打冰人。每年正月村里,会排演羊阁,或外村戏班来演戏,印象最深的是梁山伯祝英台,卷席筒。小兵张嘎,黑三角,自古英雄出少年,如看一场电影,更是乐不可耐。就是那时候太能停电了,拔长脖子,长望着讲理村变电站那儿。中午,或晚上,大人小孩子在大街小巷歇凉,消夜,唯一的电子产品就是神奇的话匣子收音机,听说岳全传,或者听别人讲说。当上演万人空巷的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的时候,全村也就大队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里,童年却是那样的快乐,和容易满足。

要说可供游玩的去处,村里真的没有。妇女小孩在村边的河滩,麻浒,三个自来水池边淘洗衣服。青春躁动的我,憧憬着外面精彩的世界,则会去爬山,步走着去悬空寺,西册田水库、桑乾河湾看看转转。

每次回村,就想回旧村转一转看一看。旧村中的油坊,电焊条厂,新村的东胜砖窑都已成为遗迹。小学,大戏台都成为一片瓦砾场。旧村院落中不时还可见到碾盘,石碾。南窑湾,大南巷,乱坟岗,大街小巷都是耳熟能详。地无三尺平,大片石,路间突兀的石头如在目前。而现在只剩残壁断垣,满地的棘棘墩,和西马牙了。新村也因为撤并了小学校,家长出外陪读、打工,只留下了老年人,和几近的空村。

如此的艰难困苦,如此的闭塞落后,出路在那里?望出去却是一片迷茫。

淳厚朴实的父老乡亲。包产到户承包责任制后,秋收季节,在场面碾黍子,左邻右舍帮忙着铺场,碾场,翻场,收场,如老杨一样的好木锨一起上场。坐在画着油墙围画的土炕上,再一起吃一顿新黍子糕,喝一顿酒。

我家在大队后面旋窑,在新村盖房,从下根基,抹土直墼,起墙,压苫,盖瓦,都要用人工,都是村里的左邻右舍,父老乡亲和脖工,管饭,不计算工钱。最多的一天,都有30多个人工。不象现在,都是日工资雇工。

旧村右舍振和六爷爷,看父亲腿疼的下不了地,给把自留地一亩山药锄了,锄完也没说。到大哥娶媳妇时,还主动借给五百多元钱。2000年时,我结婚,母亲街上走一圈,这个三百,那个二百,借回了九百多元。

父亲一辈子也因性格倔犟,心强命不强,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致命打击,而积劳成疾,早年因受苦心狠,年轻时腿疼的就三次下不了地,患过气胸、肺结核,晚年骨瘦如柴,二年多身患胃癌食道癌皮肤癌。母亲也说,你爹终老56岁,到喜都没有敞口敞口的吃过一顿白面。大队主任吴杰和父亲去坐一会,问父亲还有什么急事需要办理。俩个老相好,不禁相对泪流满面,父亲难过地说,身后还没有一副寿材板,怎么好入土为安。稍后,他给弄了一副柳木材板。

我家的祖坟在三老圪塔,爷爷,太爷在那里。父亲另立新坟,一代代人就这样在延续,而根却深深地扎在这里了。如果有时间,我则会回去上坟,酹一杯水酒,点一支烟,供养些水果,供菜。清明节添一锹土,七月十五,坟上放一把谷黍等五谷苗。

父亲在病重之时,头撞着墙潸然泪下,自言自语,我的命怎这么苦呢?母亲在父亲溘然长逝之时,嚎啕大哭,你留下个三子怎么办呀?袅袅的轻烟里,如路遥《人生》中所描述的那样,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百感交集、不无痛苦地默念一声,我的那亲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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