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约定

2023-10-25 01:09苏永青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9期
关键词:教室

苏永青

2020年1月27日,一个昵称为“xingrui”的“陌生人”申请加我微信,待同意后,方知是二兴德,加微信是想让我打问住院报销药费的事。这时我才知道,他因患病已多次住院,而他患的这个病,正是人们闻之色变的那一类。我不禁一惊,详细询问了一番,随后听他颇为乐观地说,这病其实亚型很多,他患的这一亚型还不算是特别恶劣的,目前基本稳定,没有进一步扩散的迹象,但用医生的话说,这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哪一天会突然爆发!

二兴德官名李兴瑞,因他大哥叫兴德,村中人的习惯,都管他叫二兴德,这样的称呼似乎也更显亲切一些。二兴德是我的启蒙老师。大约半个世纪前,当我还是一名孩童,而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的时候,我挎着母亲为我缝制的粗布书包步入了学堂,站在教室门口笑脸迎接我的,正是这位年轻人。他瘦高个,长条脸,肤色白皙,笑容可掬,用目光迎接我走近走进。从此,我们有了师生的名分。

其实二兴德和我还有另外一层渊源,正如他与我的师生关系一般,我父亲同他也是师徒关系。相传我父亲是一位武林高手,徒手能把石板击碎,单指可将砖头钻透,一个箭步就能蹿上房顶,钢筋抽身钢筋弯了人却安然无事,三四个壮汉难近他身。十里八村想拜他学艺的人为数不少,但我父亲收徒很挑剔,不入他法眼的一概婉拒,不管你本人何等执着,也不管你委托多么有名望的人前来说合。而二兴德是那时期他看上的唯一的后生。于是乎还是在我上学前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茶余饭后、周日闲暇,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师徒二人在我家小院空地上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般的身影。由于我幼时性格的特点,往往只做旁观者,从不参与其中,特别是自打成了二兴德的学生,更是变得拘束忸怩起来。

但拘束忸怩只是一种表象,看似老实本分的我,其实思维活跃得很,爱搞恶作剧,做过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浑事。学拼音时为便于记忆,学校下发教学图片,每个拼音字母配一幅相关联的图,数十张图片张贴在教室的墙面上,十分耀眼。“u”配的是一列火车。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对这种交通工具充满了好奇,又或许是太过向往外面的世界了,想让它载着走向更广阔的的天地,总之我对这幅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趣很快便化作一股无形的磁力,驱使我将它据为己有。于是一天放学后,目送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我将这幅图小心翼翼地剥下来,带回家,工工整整地贴到了堂屋墙上!二兴德发现教室少了一张图片,想出种种法子寻找它的下落,并无成效,也就放弃了寻找,结果再一次去我家与我父亲切磋武艺时意外发现了它的去向。我以为闯了大祸,结局却出乎意料。对于一个外表淘气却心底善良的孩子,他并没有采取过激言行加以训导,而是选择了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问明缘由后,他让我星期天趁着学校没人将图片贴回到教室里,給足了我尊严,自己则花钱从城里的新华书店买了相同的一张图片亲手贴在我家堂屋。二兴德抓住学生的个性特征,因人施策,善施教化,令我惭愧万分,惭愧之余,却有一股暖流在胸腔涌动,正是这股暖流,及时校正了我的人生坐标,从此再没有做过类似的错事——这件事很好地诠释了启蒙教育方式的重要性,有时候,得体的方法胜过空泛的说教和不着边际的指责!

因我村是公社所在地,周围三里五村不少老师在这里任教,他们平时都住校,只在周末才会回家和妻儿团聚。为便于老师们吃菜,学校开辟了几亩荒地。有天中午放学时二兴德让男同学下午都从家里带上薅锄,利用劳动课为菜地锄草。不晓事理的我和同样不晓事理的其他三四个同学没有照做。于是二兴德严厉地批评了我们,没有因我是他师父的儿子而有所偏袒。他当时具体说了啥我现在已无法确切记起,大体的意思是:尊师重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劳动又是增强体能提高智能的必不可少的一环,将二者结合起来去搞,既有益身心,又陶冶情操,可谓一举两得,同学们擅自不听从安排的做法,纯粹是一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对日后的发展并无益处……从此我懂得了更多做人的道理。

正是凭着这一点一滴的积累,逐渐培养了我的责任心、上进心和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多年后我在事业的漩涡中艰难打拼,百折不回,启蒙教育功不可没。

二兴德除了担任我班的班主任,还兼顾教学器材的保管以及学生上操等杂事,他身材高挑手执高音喇叭玉树临风地站在队伍前面喊话的威严仪态成为永驻我心间的固有模式。然而,在孩子们眼中风光无限甚至堪称偶像的他,却难成为女青年心中的白马王子。由于他只是一名民办老师,收入寥寥,前程渺渺,娶妻成家成了一大难事,先后多人为他做媒,均无果而终,有人甚至要出三千元的天价彩礼,更是令他望而却步又望洋兴叹。后来,当他已是一位大龄青年的时候,被一位同为民办老师的女同事看中,虽有“英雄迟暮”之感,但总算“抱得美人归”了。历经之前的波折,二兴德一路坦途,走向了人生的巅峰,经过进修,夫妻双双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出双入对,恩爱有加,在村中一度传为佳话,成了人们仰慕的对象。平日里,每每他矫健的身影出现在街头巷尾,总能迎来无数钦佩的目光!

二兴德带了我们大约两年的光景便被派作它用了,之后,我与他教学中的交往少了,但生活中的交集如故,直到我升入高中离开村庄。

高中的学习是紧张的,假期也不例外。知道我此时最需要的是安静,时任小学校长的二兴德将一间教室的门钥匙交给我,使得我能够远离嘈杂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遨游……

后来我在外求学、工作,成家后定居在了县城,加之二兴德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我会时不时地想起他、问起他,得知他的孩子们很优秀,我也颇感欣慰……

大约在十多年前,他也住在了县城,但离我家较远。我们有时会在街上偶遇,往往是我还没有看到他他就先看见了我,远远地喊出我的名字——或者官名或者乳名,这声音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常会把我带回儿时难忘的岁月……

印象中再度有较为频繁的联系,是近几年的事了。在这个信息化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与人的空间距离似乎一下子被拉近了。他有时候给我打电话,有时候通过微信聊天,可能是怕影响我工作,一般只在过节时送来问候,再就是打问住院报销医药费的事。这些年,为了方便治病,他多数时间住在在天津工作的女儿那里,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常往在大同上班的儿子那里跑……

2023年春节前夕,我正在街上购置年货,接到远在天津的他打来的电话,嗓门沙哑,依旧询问报销药费的事——实在无法想象,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1月21日除夕,我通過微信为他送去兔年祝福,直到次日中午他才回了一张表情图片,并未打字。

元宵节我又精心设计了一段话发给他,没有看到回复……

再次得到二兴德的消息,是在几天前,消息的内容是他已离世,安葬在生他养他也是他奋斗了大半生的地方——张西河。这是一个叫人无法相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消息,来得过于突然,令我许久不能平静。我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也感受到人生无常,当年那么富有朝气的一个人,怎么这么早地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他的亲人悲悲戚戚,也留下许多生前事供人回味叹息……

此前二兴德已离乡多年,但在张西河的方寸天地间,自始至终都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这里到处显现着他飘逸的身影,回荡着他爽朗的笑语,流动着他呼吸过的空气,镌刻着他踩踏出的脚印,这是人格魅力所产生的神奇效应,他的人缘有口皆碑!如今,他终于又回归故里,将神与形融入大地而凝结成了永恒的他——这是二兴德的选择,又何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归宿?

中元节前夜,我半夜醒来,忽忆旧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拿起手机翻出与“xingrui”的微信记录,几条信息赫然映入眼帘——

2021年1月12日,他微信留言:刚才一下想起昨晚梦见你,梦的是给你理发。我看到后回复:嗯,小时候经常给我们理发,我有时候也会想起。这句话勾起了我的怀旧心理,随即舞动手指:等疫情过去后哪天回来,好好坐坐。他回答:好的。

2022年2月25日,我与同学小聚,忽念旧日所邀与二兴德小坐之事,遂微信询问:在不在县城?他回答:在大同,有事吗?我:我以为在县城,晚上吃饭。他:回不来,谢谢!

我一直都在等他回到县城的消息,以兑现我们之间的约定。诚然,由于杂事所扰,我也不是时时会记起,可能会有他回来我却不知不曾联系他而他也不好意思主动打扰我的情况存在,总之,自那次发出邀请之后一直未曾谋面……

二兴德,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父亲的得意门徒,他与我们父子两代人有着半个多世纪的友好往来和情感交织。我期待他回来共忆童年趣事,共叙往夕情怀,传来的却是他离世的噩耗。这就意味着,我们的那个约定永远无法实现了。我不禁有些自责,在我看来,这一缺憾大抵是因为我的疏忽才造成的,为什么我当初就不能多联系他几次呢?想到这些,我倍感惆怅,惆怅之余,写出以上文字,权当是对他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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