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资本主义下的治疗性生平叙事
——伊洛兹基于美国社会的省思 *

2023-10-24 19:05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3年9期
关键词:奥普拉生平精神

鲍 磊

叙事(narrative)在今天已成为一个关键概念。“借助叙事,我们记忆、预见、希望、绝望、相信、怀疑、计划、修改、批评、构建、八卦、学习、恨与爱。”1Alasdair MacIntyre,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Indiana: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2007,p.211.人们针对自己过往经历的叙事,称为生平叙事,它是围绕自身,将人生中经历的各种事件整合进一个整体的叙事框架或一个主题明确的故事中,以此赋予人生以意义和方向。生平叙事有助于在文化语境下理解自我如何建构,自我如何更好与他人沟通,自我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中又处于何种位置。作为生平叙事之一种,治疗性生平叙事(therapeutic biographical narrative)所叙述的内容,是那些帮助个人实现自身健康、获得人生成功的事件。修饰这种叙事的“治疗”概念也成为当今文化的核心修辞之一,人们在这种治疗过程中理解自我和自己的日常关系和实践1Valerie Walkerdine,Thereapy,in Tony Bennett,Lawrence Grossberg and Meaghan Morris (eds.),New keywords: A Revised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Malden,M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伊娃•伊洛兹(Eva Illouz)认为,这种叙事是更大的治疗文化的一部分,后者创造了一种思维方式,可称为“情感资本主义”(emotional capitalism),它代表着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市场的规则和自我的语言融合在一起,情感本身成为一种可以被评估、检查、讨论和讨价还价的实体(entities)。”2Eva Illouz,Cold Intimacies: The Making of Emotional Capitalism,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7,p.109.情感资本主义包括表达当前自我形式与塑造自传体叙事(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s)的隐喻,这种精神特质(ethos)创造了所谓的“情感能力”(emotional competence),成为一种有用的资源3Helena Béjar,Therapeutic Culture and Self-Help Literature: The“ Positive Psychology Code”,in Tatiana Savoia Landini and Fran çois Dépelteau (ed.),Norbert Elias and Empirical Research,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4.。本文将依据伊洛兹的研究,考察治疗性生平叙事形成的历史脉络,探究其产生背后的深层原因,分析这种治疗性叙事的结构性特征,并以脱口秀女王奥普拉的故事来呈现这种叙事在当今社会所具有的魅力。

一、治疗性叙事的脉络

1859 年,萨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作为成功学的开山鼻祖、美国成功学大师卡耐基的“精神导师”,出版了一部颇受欢迎的作品,名为《自助》(Self-Help,中文版译为《自己拯救自己》)。斯迈尔斯写作此书,意在彰显维多利亚时代个人责任的观念,他本人秉持19世纪对进步信念所特有的乐观主义和道德意愿论,欲图唤起人们在充满活力行动中的自助精神(self-help ethos),因为自助精神认定道德的力量可以决定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命运。在伊洛兹看来,这种自助精神源于清教的天职观,其基本预设是,只要人们像清教徒那样为人行事,上帝就必会用成功和幸福予以奖赏,概言之,“自助者,天助之。”4[英]塞缪尔•斯迈尔斯:《自己拯救自己》,宋景堂等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 自助具有坚定的民主色彩,透过节制、耐力和精神,即便身为穷人,也可以经受住日常生活的一般考验,即便最卑微的人,也能为自己争取到一种光荣和声誉。”5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3.该书所述,正是某些男性人士如何从寂寂无名之辈进入名利场之中。这些男性人士是坚毅工作、正直和“真正高尚和具有男子汉气概”的典范,他们最终取得成功的人生经历(生平)激发了那个时代人的崇高思想,很多人也想通过自力更生、奋力拼搏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斯迈尔斯的这本书传到美国后更是引起震动,甚至被称为美国文明建设的精神指南。但到了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尤其是面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创伤,斯迈尔斯的这种自助精神在美国遭到了同为来自欧洲的弗洛伊德学说的挑战。面对未来,弗洛伊德显得很是悲观:“与世界上存在的大量神经质的痛苦相比,我们可以摆脱的痛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目前对那些深受神经病折磨的广大社会阶层无能为力。”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3.应对这些挑战便成为精神分析的使命,弗洛伊德甚至认为,精神分析乃是精神救赎的唯一途径,唯有精神分析师科学的、辛劳的因而也要价不菲的工作,才有助于人们提升自我。尽管弗洛伊德也呼吁精神分析的民主化,但他对穷人放弃神经症的意愿持怀疑态度,因为在康复之后,等待他们的艰辛生活缺乏吸引力,反倒是疾病给了他们一个寻求社会帮助的借口。换言之,劳作者似乎更偏向于他们道德上和精神上的痛苦,而不只是获得肉体上的康复。因此,精神分析学家和穷人都无法治愈“如此巨大的神经性痛苦”。自助的能力以个人的社会地位为条件,这种能力一旦受到损害,就没有办法借助纯粹的意志力来加以复原。从斯迈尔斯转到弗洛伊德,话风一时大为改观:“自助不依赖于个人的道德忍耐、美德和意志,因为无意识可以采取许多狡猾的途径来击败有意识的决定。换句话说,无意识能够击败个人自助之决心。”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3.

就这样,弗洛伊德和斯迈尔斯就站在了自我道德话语的两极。在斯迈尔斯那里,人们获得流动性和进入市场的机会乃是自助精神使然,它所产生的美德在意志和“道德脊梁”(moral spine)的共同作用下得以发挥,人生乃是一系列积累性的成就,可以将其理解为沿水平时间线的逐步展开。而在弗洛伊德的理论框架中,自助和美德没有一席之地,“道德脊梁”和“坚强意志”(strong will)甚至也成了精神分析要解决的神经症状,“个人必须在童年时期的关键事件和随后的心理发展之间画出许多看不见的纵向线条(invisible vertical lines),并设想人生不是以线性的方式而是以循环的方式展开的。”3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4.不仅如此,对弗洛伊德来说,精神分析的目标是健康而非成功,而这种健康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意志,因为治愈是在病人的想象和意志的背后发生的。“带来精神上的变革以及最终的社会变革的,只有移情、抗拒、梦想工作和自由的联想,而不是所谓的‘意志’或‘自我控制’。”4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6.精神上的康复也不可能是民主化的,会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社会,精神治疗更多与社会特权有着一种隐蔽的亲和关系。

但是伊洛兹透过对第二次大战后美国文化的分析,认为此时斯迈尔斯的自助精神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以一种看似不相容的方式实现了结盟,那就是:“围绕着解决亲密关系、抚养孩子、领导能力、离婚、自信、控制愤怒、节食和健康等问题,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自助产业,自助人人皆可为。”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5.弗洛伊德的一些基本原则也蕴含其中,例如:身份认同的无意识,冲突源于内心而非外部,对有关自我和心灵的语言加以适当管理来克服冲突。精神治疗的语言进入流行文化的领域,并且与美国文化对于幸福、自力更生和自我完善这类信念的追求结合在一起。“事实上,当后来的理论家对弗洛伊德关于自我的观点进行了足够的修正,使其承认自我的完美性时,弗洛伊德关于自我的前提就能进入美国文化的核心了。”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4.

这二者的结合,产生了一种新型的自我叙事,即治疗性叙事(therapeutic narratives),这种叙事深刻地改变了自传体话语(autobiographical discourse),即在人际交往中如何构思、讲述和商谈人生故事。进而,这种叙事也改变了人们的身份认同。贝克认为,治疗精神(therapeutic ethos)使得人们更有准备,更有能力应对矛盾、紧张和不确定性。而在伊洛兹看来,由于对不同文化信仰的适应和吸收,整个20 世纪心理学话语都在不断扩张其影响,并形成了有关自我和身份认同的当代叙事。麦基(Micki McGee)展示了自我如何成为一个持续努力、自我创造和自我发明的场所,描述了20 世纪末市场中自我处境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一个被长期的焦虑和不安全感所笼罩的市场中,人们不断进行自我管理和自我评估。换言之,自助文化承诺带来解放和自我掌控,但它实际上推动它的追随者进入一个无休止的自我劳动循环,“自我劳作不已”(belabored self)3Micki McGee,Self-Help, Inc.: Makeover Culture in American Life,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与麦基不同的是,伊洛兹认为,自助文化恰恰调和了自主和依赖之间、自力更生和对社会关系的渴望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伊洛兹认为,随着治疗理念的广泛传播,治疗性叙事从一种知识体系转变为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称的“感受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这种表述本身指出了两种相反的现象:“‘感受’指的是一种初期的体验,表明我们是谁而我们却不能清晰地表达出我们是谁的那种感受;而‘结构’则表明,这种层次的体验存在一个潜在的模式,即它是系统性的而非偶然性的。”4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32.在伊洛兹看来,自助治疗文化虽是当代社会经验中一个非正式的、未充分发展的方面,但它也是一种深刻内化的文化图式,组织起对自我和他人、个人生平和人际互动的感知。文化结构的持久性问题不可避免地把人们带回到文化结构的深层问题上来,而文化结构的深度问题又可以重新表述为文化社会学的核心理论问题之一:“治疗性文化结构是如何转化为解释、讲述个人的生活故事以及解释他人行为的‘微观实践’(micropractices)的?”5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6.

二、治疗性叙事的制度化

对于频频出现在社交网站、电视节目上的治疗性叙事,伊洛兹在《拯救现代心灵》(Saving the Modern Soul)一书中,探讨了这种叙事如何成为一种主导性的知识话语,如何成为行动者微观实践中的一种文化结构,尤其是它如何被制度化的。伊洛兹的讨论主要针对美国的情形,她归纳的主要因素包括:心理理论的内在变化、治疗话语在国家中的制度化、心理学家日益增长的社会权威、保险公司和制药企业在调节病理和治疗方面的作用等。

伊洛兹认为,心理学与19 世纪席卷美国的“医心运动”(mind-cure movement)产生了共鸣。这一运动帮助人们放松自我,开阔心灵,是“一种刻意乐观的人生规划,既有思辨的一面,也有现实的一面”,其根本目的是“系统性地培养一种健康的心态”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7.。精神分析之所以在美国流行文化中广泛传播,是因为当时的心理学家们都在很大程度上舍弃了弗洛伊德的悲观决定论,转而倾向于一种突出更乐观、更开放的自我发展观的心理学,这样心理学和美国人的道德观之间就产生了某种契合。例如,阿德勒认为,意识和无意识都是为个人服务的,它们都是个人实现目标的手段,人们选择目标前进,这些目标会让他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获得安全感并保持自尊。埃里克森则走出早期的心理动力学思想,认为自我是一个自主的系统,具有适应的功能,能够应付发展过程中的各种状况。“弗洛伊德的目标是探索早期创伤如何在成年后造成精神病的,而埃里克森的目标是让人们关注人类战胜生活中的心理危险的能力。”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58.

这些发展使心理学越来越符合自助精神的价值观,因为它们表明成长和成熟是人生过程的固有组成部分,是通过有意识的意志和意愿行为而获得的。自我心理学构成了心理学与美国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自我概念之间的文化桥梁。这场运动有助于巩固这种联盟,并帮助心理学在流行文化中取得更为重大的进展。在伊洛兹看来,这无疑是一场人文主义的运动,尤以罗杰斯和马斯洛为标杆。

罗杰斯的一个基本预设是,健康是人类的一种内在属性,精神健康是人生的正常进程,精神疾病、犯罪这类问题乃是对自然健康的一种扭曲,人具有自我实现的倾向,这是存在于每种生命形式中的内在动机。令人不满的人生只是由于缺乏“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精神治疗的目标就是帮助个人实现其真正的自我。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成功地推动了自助精神和心理学之间的结合,人们作为自由的行动者,有责任尽可能多地实现自己的潜力,而且唯有如此才能过上真实的生活。反过来,拒绝充分利用生命中的每一刻,拒绝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实现生命的存在,乃是大错特错。马斯洛的思想要求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促使他提出了一个假设,这个假设在美国文化中获得巨大的成功,即对成功的恐惧阻碍了个人追求伟大和自我实现。那些不符合这些自我实现的心理理想的人现在生病了:“我们称之为‘病态’的人是那些另类,是那些对自己的人性建立起各种神经质防御的人。”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60.

在20 世纪60 年代之后,心理学家的权威在文化和政治领域不再遇到阻力,反对个人主义和自我心理概念的政治意识形态开始衰落。消费主义和性解放使得性意识、自我发展和私人生活占据了公共话语的中心舞台,成为身份认同的重要场所。伴随着消费市场的成熟与扩张,再加上性革命的发生,心理学家的知名度和权威性得到提升,“心理学家成为私人生活的仲裁者”,他们也越来越多地将公众当成消费者和病人来看待。此外,“平装书革命”也让心理学家能够更直接面向社会大众,给他们提供各类咨询建议。平装书在便利店、火车站和药店都能方便获得,从而助推了本就繁荣的自助产业。伊洛兹发现,到1998 年,自助类型的书籍在美国的总销售额达到5.81 亿美元,成为出版业中一股强大的力量。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当时心理学的不同流派之间存在着竞争,但并未掩盖它们之间最终达成的共识,即都把“情感生活(emotional life)界定为需要加以管理和控制的事项,需要按照国家和市场所倡导的不断扩大的健康理念对其进行监管”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71.。

伊洛兹把自我视为一种深层次制度化的形式,它需要一种制度化的基础,具体包括国家、市场和社会这三个主要方面。心理学话语是国家采用和传播的个人主义模式的主要来源之一。就国家领域而言,表现为对自助治疗话语的采纳和传播,而这可能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社会调整和福祉的高度关注有关:“精神健康对军队的短期效能、国家安全、国内安宁和长期经济竞争力都是必要的。”3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63.美国在1946 年成立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之后不断加大对行为心理研究的资助,临床心理医师数量逐年增长,寻求治疗建议的人数也持续走高。这种惊人的增长与心理学在美国国家机构中享有的合法性密切相关。“(美国)国家越来越依赖治疗精神的规范、象征主义和道德话语,为穷人、囚犯、罪犯和声称受到情感伤害的受害者等群体实施各种康复计划。”4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63.而在这背后,正体现出现代国家以不同但又一致的方式围绕着个人的文化观念和道德观念来组织权力。因此,治疗性话语为国家提供了更多的合法性,同时又通过国家机构的采用获得看似理所当然的权威。

就市场而言,伊洛兹指出,销路旺盛且一版再版的《精神疾病诊断和统计手册》(DSM),是使心理解释模式得到极大扩展的主要工具之一。该手册是由美国精神病学家和临床心理学家组成的委员会制定的,提供了一份全面的精神问题清单,但并无严格定义哪些行为属于精神障碍,因此类别很松散也很宽泛。“以前可能被归类为‘坏脾气’的行为或性格特征,现在需要照顾和管理,因此被归为病态。”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65.该手册不仅被大多数精神卫生临床医生使用,而且越来越多地被第三方使用,如保险公司(或其他支付款人)能够更有效地依据它处理索赔,制药行业则依据它来进行医药开发。“对于制药公司来说……未标记的大众是一个巨大的未开发的市场,是阿拉斯加尚未开发的精神失常油田。”此外,该手册也在法庭上作为申请福利、补偿或减轻罪责的依据。

最后便是社会层面的影响。伊洛兹认为,医疗话语在国家和市场上的制度化本身并不能解释它为何如此轻易地掌握了自我意识(selfhood)的模型。自我治疗模式具有非同寻常的文化共鸣,因为在社会中运作的政治行动者对国家和立法机关提出了新的要求,并通过使用和依赖治疗语言的基本文化模式来推进他们的主张,以促进他们的斗争。其中,有两股力量在发挥作用:一是女性主义,早在20 世纪20 年代,女性主义就是采用治疗话语的主要政治和文化形态之一。在心理学中,女性主义既把性作为解放的场所,也提供了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观点,即私人领域应由自决的理想来统治。但在20 世纪80 年代,当女性主义谴责父权家庭在虐待儿童方面的压迫作用时出现了新的转折,儿童精神伤害被转化为对家庭和父权制的政治批评。尤其是爱丽丝•米勒(Alice Miller)运用治疗逻辑,将创伤置于人生叙事的中心,由此开启了心理知识的方法被用来将私人问题转换成政治问题和进一步普及女性主义者的斗争。另一股促进治疗叙事的力量是越战退伍老兵这一群体,他们将某些经历构建为创伤经历,从中获得某种社会文化权益。

就这样,“国家、学术界、文化产业的不同领域、国家和大学认可的专业人士群体,以及庞大的医药市场和大众文化,以各自的语言、规则、对象和边界,交叉创造了一个行动领域。”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71.围绕着自我实现、健康或病理,各种各样的社会和机构参与者竞相参与定义,从而使情感健康或者说精神健康成为一种新的商品。

三、治疗性叙事的结构

伊洛兹认为,这种治疗性叙事之普遍,与当代人的欲望结构存在着某种共鸣。比如,它处理并解释了人们矛盾的情感;它把主体同时当成既是患者又是消费者,当成既是需要管理、关爱的人又是可以控制自己行为的人;它让个人对自己的精神健康负责,同时也消除了道德罪责的概念。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p.183-186.治疗性叙事特别适合于自传类题材,也显著地改变了自传体话语,因为它促使公众将精神痛苦的暴露作为自我描述的中心。在治疗性生平叙事中,身份认同也是透过痛苦的经历并对这种经历故事的讲述,从而获得对情感的理解来发现和表达的。伊洛兹认为,与19 世纪的自传体叙事以“白手起家”(rag to riches)故事线索为特征不同,新的自传体叙事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特点:这些故事涉及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即使是在名利双收的情况下也大抵如此。“精神痛苦的叙事将成功人生经历(传记)重新塑造为治疗性人生经历(传记),其中,自我从不会完全固定成型,而且精神上痛苦成为个体身份认同的持久性组成部分。在新的治疗性生平叙事(自传)中,成功并不是故事的动力,相反,它恰恰是另外一种可能,即自我在世俗的成功中是可以被毁灭的。在治疗性的世界观中,即使是成功的人生也仍在创造之中,讲述故事本身就是这种自我创造过程的一个方面。”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p.181-182.

自助和自我实现的叙事是一种记忆的叙事,也是受苦记忆的叙事,同时也是一种运用记忆带来救赎的叙事。这种叙事的核心,是假设个人通过练习自己对痛苦的记忆从而将自己从痛苦中解放出来。伊洛兹提到,在20 世纪90 年代,疾病回忆录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题材。这些关于疾病的回忆录引发了畅销书中所谓的“失忆”或“痛苦回忆录”。作者们在书中着力叙述自己是如何战胜个人创伤的。这类题材似乎在特权阶层中颇为盛行,他们可以利用这种叙事进一步增多自己的象征资本,表明他们的生活也同样是一场与逆境的斗争,这种逆境现在已经具备了一种精神特征(psychic character)。林肯曾对自己人生这样评价:“想从我早年的生活中获得些什么,真是太愚蠢了。它可以被浓缩成一句话……关于一位穷人简短而朴素的编年史。”3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83.与新教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禁欲主义和克制一致,林肯拒绝用意义来美化贫穷和苦难。治疗性叙事与这种讲述人生故事的方式是截然相反的,它包含了以最大的意义修饰一切形式的痛苦,无论是真实的痛苦,还是虚构的痛苦。

治疗性话语将曾经被归类为道德议题的问题转变为一种疾病,这是社会生活医学化更广泛现象的一部分。治疗性话语确实在文化上对以往被定义为不道德的行为进行了大规模的重新编码,将其重新定义为“意志之病”(diseases of the will),在这种所谓的疾病中,个人丧失对自身行为进行监控并做出改变的能力。人们并没有指导方针,去确定完整的自我和不完整的自我之间的区别。当人们审视大多数使用治疗性语言的文本背后的假设时,一个清晰的模式就会出现:“健康或自我实现的理想定义了一种相反的功能障碍,它是由‘充分自我实现的人生’这一范畴产生的。”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72.换句话来说,这种观点意味着,没有充分发挥肌肉潜能的人就是有病。伊洛兹认为,这一基本逻辑塑造了治疗叙事。

治疗性叙事的主要特点是,故事的目标决定了被选择用来讲述故事的事件,以及这些事件作为叙事的组成部分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性解放”“自我实现”“职业成功”或“亲密关系”之类的叙事目标,决定了阻碍自我实现目标的复杂性,而这种复杂性反过来又决定了自我将关注人生过往中的哪些事件,进而又如何将这些事件联系在一起的情感逻辑。从这个意义上说,“治疗性叙事是回溯性的,或者说是往回写的,即以故事结局开启故事。”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73.

以治疗为使命的治疗文化产生了一种叙事结构,痛苦和受害心理在这种结构中定义了自我。事实上,只有把生活中的事件想象成自我发展机会失败或受挫的标志,治疗性叙事才能发挥作用。自助叙事基本上是由痛苦叙事支撑的。这是因为痛苦是故事的中心“接扣”(knot),它引发故事,推动故事展开,并使故事“发挥作用”。因此,治疗性叙事本质上是循环的:讲故事就是讲一个关于“患病的自我”(diseased self)的故事。在福柯那里,以健康为医学隐喻的自我关怀,自相矛盾地鼓励了一种需要纠正和改造的“病态”自我的观点。任何不符合治疗理想的行为都需要给出解释。在这个过程中,对立面可以是等价的。例如,爱得太多和爱得不够都会转化为相同的病理症状,因为依据定义,健康的爱情不会受伤也不会痛苦;如果有任何伤害或错误,它必然指向所爱之人的心理缺陷,这种缺陷可能意味着两个相反的事实之一:爱得太多或爱得不够。换言之,治疗性叙事结构可以产生相互矛盾的情节线:“对亲密的恐惧或对亲密的上瘾。”3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75.

文化图式是一种深层的文化编码形式,它在基本结构中组织对世界的感知,而这些基本结构反过来又限制了我们与环境的交流和互动方式。治疗性叙事已成为一种基本的自我图式,它组织有关自我的故事。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自传体话语,是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理解自己的形式和内容。治疗文本已经被转变成实践,因为从一开始它们就是被表演(performed)的文本。“为了使他们的表演有效,行动者必须提供一种可信的表演,引导人们去相信,他们的行为和姿态能够使他们的动机和解释得到合理化解释。”4Suzanne R.Kirschner,The Religious and Romantic Origins of Psychoanalysis: Individuation and Integration in Post-Freudian Theor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34.

认知类型化或图式,应该被看作是储存在心理框架中的制度。反过来,精神结构也指向它们产生的机构。文化观念要发挥作用,就需要围绕对象、互动仪式和社会表演来体现。这些表演开始于精神分析学家的咨询室,但后来随着新网站的加入,这些表演变得相当广泛,最引人注目的是支持小组(support groups,如冥想团体、自信训练小组、匿名戒酒会等)和电视脱口秀节目。最成功、最著名的例子是奥普拉的脱口秀节目,她在采访中采用并大力提倡一种有助于自我完善的治疗性风格叙事,她庞大的文化和经济事业仰赖于她表现内在自我的能力,或者说仰赖于她说服观众相信她的苦难和自我克服的真实性的能力。在本文最后,我们以伊洛兹所讨论的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来讨论这种叙事的力量。

支持性小组已成为将治疗的文本和体制结构翻译成文化表演的主要文化载体之一,其出现应被理解为制度化治疗语言的文化硬币的另一面。支持性小组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共同文化结构,它们激活并执行治疗性叙事的结构。治疗性叙事图式使自我的构建成为可能,它把有关自身的叙事转变成公开的表演。支持性小组的特点是把私人故事变成公共沟通行为,这种机制具有治疗作用,它将私人的转译成公共的:“它是治疗性叙事的规则(narrative code),它规定了如何分享私人故事,如何在公共场合讲述这些故事,观众又该如何解读这些故事。支持性团体产生于生命过程中的挫折和危机,离婚、强奸或者性虐待为参加支持性团体提供动机。支持性团体的主要目标是重新认识自我,并理解那些扰乱生活的事件。”1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87.

治疗性叙事另一方面涉及自助,其体现便是自我改变(self-change),只有在疾病和痛苦首先被定义、标记和分类时,自我改变才能发生。这种双重叙事结构反过来又产生了当代男性和女性的双重道德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受害者”和“幸存者”都受到赞颂:“受害与生存的双重叙事结构也是赋予自我道德地位的道德结构。”2Eva Illouz,Saving the Modern Soul: Therapy, Emotions, and the Culture of Self-help,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196.

四、苦难的魅力:奥普拉的脱口秀

2003 年,伊洛兹出版《奥普拉•温弗瑞与苦难的魅力》(Oprahy Winfrey And the Glamour of Misery)一书,该书运用有关治疗性叙事的观点,从“痛苦与受苦的文化”(the culture of pain and suffering)角度来审视奥普拉的生平叙事及其在脱口秀节目中的呈现。伊洛兹认为,所谓的明星,在20 世纪早期意味着魅力、幸福、浪漫、异国情调以及奢华,在外人眼里,这些明星们在对婚姻幸福、努力工作、奢侈财富、美貌和青春的矛盾诉求之间实现了兼顾。在好莱坞,明星们总是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处理自己生活舞台的前台和后台之间的关系,试图让自身的个人缺点远离公众的视线,同时又充分暴露出来。但对于奥普拉,人们会对媒体讲述她成功故事的方式以及她成为明星的道路感到惊讶,她的自我呈现与众不同:“她承认个人自身的悲剧。她讲述了自己失败的恋情,童年时期受到的性虐待,以及她为减肥所做的不懈努力。这些故事使她深受美国人的喜爱,也使她成为全国最受欢迎的演讲者之一……奥普拉说,她(如今)仍然很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名人……尽管她现在很成功,但奥普拉承认她的人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1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p.16-17.

奥普拉之所以成为明星,并非由于其美貌或唱歌、演戏方面的才能,而是她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平经历进行公开讲述及营销的结果。奥普拉彻底改变了对于“真实性”(authenticity)的构建和管理方式。与大多数媒体明星是“视觉圣像”(visual icons)不同,她首先是一位“传记偶像”(biographical icon),人们知道这个人物,是她在节目中搬演自己和他人的个人生活。奥普拉的生活是她品牌的精髓,她愿意在日间电视节目中敞开心扉,这帮助她赢得了观众长久的信任。

奥普拉通过两种主要的技巧展示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一方面是她对工作室的建设,作为她私人生活的延伸,也是她现实中自我的延续;另一方面是她采访嘉宾的方式,将嘉宾与她本人在生活方面的边界模糊化。利用脱口秀节目中舞台和后台的混淆,奥普拉把电视节目变成了一个展示她个人自我的私密空间。她经常在节目一开始就告诉观众,她周末是在哪里度过的,她为什么戴有框眼镜而非隐形眼镜,或者她的鞋子“让她疲惫不堪”,诸如此类。脱口秀延续了奥普拉的日常生活,她的人格在“明星”与“普通人”、魅力与平凡的交汇点上清晰地表达了出来,她把明星身份和成功塑造成了一种全新的准则:明星身份是与日常生活的阴暗地带紧密相关,而非相反。“麦当娜之类的女明星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圣像,她们玩弄着大众媒体偶像,展示着纯粹又干净的形象;相反,奥普拉则出现在我们熟悉的厨房角落里,她以日常性身份而非仪式性的身份向我们说话。”2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31.

奥普拉经常透露的一些“秘密”,其共同点是都带有一种失败的心理和失败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奥普拉的名气来自她对自己人生经历中那些“失败”部分的公开利用。不过,尽管她是在极度贫困和贫困剥夺感中长大的,但这种现实的不幸似乎是无关紧要的,相反,心理障碍才是她要努力加以克服的。奥普拉并没有夸耀自己拥有难以言喻的权力或才能,而是把自己塑造成困扰最普通女性的问题的浓缩版:“缺乏自尊、受过性虐待、体重超标、恋情失败。”3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33.由这些主要系列组成的故事便是我们前述提到的一种治疗性叙事。她的成功被塑造成一种治疗性的胜利,走出了艰难生活中极不寻常的困境。因此,奥普拉成名的一个惊人之处是,她作为明星的自我构建与她作为明星的自我解构紧密相连。她之所以成名,是因为她把成功的男性世界看作是女性生活中苦难形式的一面倒影镜。与“男性成功的故事”不同,这个故事不是关于成功而是关于一个失败的自我的故事,而这恰恰又带来了成功。

她把自己的人生塑造成一部治疗性传记,围绕精神事件进行书写和叙述。面对媒体采访和电视节目上的自白,奥普拉成功地引出了对于生活的治疗性叙事。通过了解自己,并声称这种在镜头下获得的自我认知反过来可以改变她,她创造了许多同时发生的言语行为,后者构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叙事部分。因此,对自我角色的系统性消解膜拜(defetishization),是奥普拉向观众和读者传达信息的核心技巧之一。

消解膜拜的另一个技巧,是在她自己的启示和嘉宾的启示之间建立某种连续性。在打造自己的脱口秀节目的同时,她也以一种构建和包装嘉宾生活的方式,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包装并予以商品化。她偶尔会邀请她的生活伴侣斯特德曼(Stedman)到演播室,或者邀请“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们”参与节目。如果说奥普拉用她对待嘉宾的技巧模糊了她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那是因为她的生平和她的脱口秀节目之间有一种密切的镜像关系。奥普拉经常使用这种采访技巧,她把自己生活中的情节和情感穿插其中,直到不清楚“真正的受访者”是谁:“去年我和特鲁迪•杰斯(Trudi Chase)一起做了一个节目,她曾是严重性虐待和虐待儿童的受害者。在她讲述故事的时候,我开始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我停不下来。这都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事。”1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32.奥普拉由此巧妙地邀请观众和嘉宾效仿她自己的人生,从而建立了一种强大的魅力关系,而这种关系的基础是她确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于是,她在自己的生平经历(传记)中塑造的治疗性叙事被动员起来,展现出一种具有魅力的力量形式。

规范行为和自我行为的交织是奥普拉脱口秀故事的一个显著特征。在奥普拉的生平故事中,存在两个相互交织的叙事主题:一个是规范或道德准则(moral code)以及对它们的违反,这是将自己与他人联系在一起的规范和义务;另一个是治疗准则(therapeutic code),即指出某个人的人生故事与心理“健康”模型的不同之处。对道德准则的违背,让我们看到了自我如何成为自身问题的故事。因此,当违反规范的行为牵涉被他人或自己伤害的自我时,道德准则就产生了一种治疗准则。奥普拉的故事以违反一种规范开始,她试图通过提出自我是否能从伤害中解脱出来的问题,将故事的追溯结构转变为一个前瞻性的结构。违反道德准则会危害到自我及其健康,进而会激发一个治疗性的事件。

治疗性叙事最有趣的形式特征之一,是它可以在许多次要情节中无限期地延长。例如,奥普拉的减肥之战变成了一个正在进行的、未完成的故事,不断被记录在各种文本中:她的节目,她和格林关于身体健康的畅销书,她的日记,她对媒体关于她的减肥斗争的采访,她对媒体关于她的畅销书的采访2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p.41-42.。可以说,她以一种连续又透明的方式转变着她的私人自我和公共自我之间的界限。

奥普拉的生平叙事还显示了魅力型领袖的特征,因为她不仅提供了关于过往的痛苦叙事,也同时在当下延展了这种叙事,通过不断创造和揭露一系列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将她对自己的成功转化为帮助他人的无私愿望。奥普拉魅力之所在,是她在镜头中对自己痛苦的展示,是通过电视节目对各种疾病和痛苦表现出的自控、自律以及伦理关怀。这些都是精神领袖的基本特质。在伊洛兹看来,奥普拉不仅是一位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也具有消解正常社会秩序轮廓的阈限象征力量:“她从黑人妈咪(black mammy)一跃成为《时尚》杂志封面明星,从一个受虐妇女一跃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黑人女性,从一个普通女性一跃成为全球偶像。她也是一位始终如一、完全符合自身内在构成逻辑的社会人物。这个人物角色在脱口秀节目中得到反映和塑造,反过来又构成了脱口秀的一个社会背景,在这个社会背景中,这个人物角色的矛盾得到了发挥。奥普拉有意操纵的人生故事的意义——心灵上的痛苦和自我改变——成为她自以为的身份和道德使命的主要组成部分。”1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p.45-46.

自助是奥普拉给她的节目赋予的另一种核心意义,也是其世界观的核心。自我的改变则是这种自助精神的体现。如果说斯迈尔斯的自助精神是帮助自我进入资本市场,那么奥普拉的自助精神则主要赋权给已经深为资本主义所折磨的自我,目的是恢复自我在生活所有领域的功能:从工作到亲密关系、性和自尊,尤其是家庭关系。换言之,奥普拉的自助精神关注的是以“精神健康”的理想改变自己,而不是瞄向目标、耐力和道德品质。奥普拉生平经历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表现了嘉宾故事的形式和内容,而且实现了该节目自称改变人生的使命。奥普拉的失败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她在所谓的治疗性生平叙事(传记)的文化密码中,投射出了自己的缺点:被揭露的不是发生在“真实”世界中的“事件”,而是她与自己心理斗争的情节以及无关痛痒的情节。这种治疗性生平叙事反过来又使得奥普拉能够利用她的失败,把它们转化为胜利和自我克服挫折的故事。2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p.33-34.

奥普拉主要使用心理疗法和新时代心理学的语言。受伤和失败的自我是奥普拉以及整个治疗文化的核心主题,因为它能够在专家和精神导师的指导和权威下产生一种话语和一种动态的情感“赋权”。“建立在个人自我完善的强大清教传统基础上的自助精神,已在治疗师的话语中有所借鉴,治疗师的权威在于声称改善精神或身体健康。”3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136.奥普拉的自助精神尤其针对女性,要求她们建立亲密而“健康”的关系。无论是在家庭内部还是外部,女性都比以往被要求承担更多社会上的“情感工作”。“自助精神受到了女性的热烈欢迎,因为它包含并综合了两种主要但相互矛盾的文化特质:自由和自力更生,亲密和教养。”4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137.

奥普拉在节目中还大量借鉴了通俗心理学方面的手册,用它们作为框架,在“重写”自传体叙事的同时,生成围绕文本所组成的临时叙事共同体(transient narrative communities),自我由此改写自己的故事,并与他人一起或为他人做出改变。“治疗性叙事同时构成一个患者组成的共同体,帮助个人撰写其独特的传记。”1Eva Illouz,Oprah Winfrey and the Glamourof Misery: An Essay on Popular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139.在这个叙事共同体中,自我可以透过谈论自己的困境,将自己的失败暴露给他人,以此增强自己的力量。

伊洛兹最后指出,奥普拉脱口秀发展成为一个经济帝国,并成为一个全球性的触角式媒体结构(a global tentacular media structure)。这既是由于奥普拉越来越细分、个性化并将其生平模式(the biographical pattern)标准化,也是因为营销策略的改变,即越来越针对特定群体甚至个人。伊洛兹提醒道,这离不开电视媒介,它的全球组织背景及其建立全国乃至全世界观众的想象共同体的能力赋予自我以更大的力量。当然,电视不过是媒介世界(media world)的工具之一,而且今天看来已显得“传统”了。如今,人人皆生活在叙事之中,或观看他人叙事,或自己主动登台叙事。

五、结语

“在目前的政治和其他公共生活中,公开地表露情感也成为一种风格,尤其是公众人物当众含泪或落泪,已被广泛接受乃至受到追捧,而这在以前会被认为是失态或有失风度。”2成伯清:《当代情感体制的社会学探析》,《中国社会科学》2017 年第5 期。伊洛兹确实洞见到因时代变化而来的生平叙事转变及其背后逻辑。拆开了看,这种治疗性生平叙事其实结合了两种生平叙事(策略),即成功的叙事和不成功的叙事。或者说,这种治疗性生平叙事通过增加不成功的叙事从而改造了成功的叙事。之所以用“不成功”这个修饰语,是因为它并不必然意味着“成功”的反面(即失败),它还包括那些日常生活的事项。当然,就发展趋势看,“不成功的叙事”逐渐加深为“失败的叙事”,进而发展成为一种“悲情叙事”。如果说奥普拉早期脱口秀节目还主要是把主人公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平凡事情呈现给公众,而悲情主义叙事则有点过度渲染过往的不堪了。对此,也有人称为“卖惨营销”“与人比烂”“唱苦情戏”等,“营销”这个概念更符合伊洛兹所提炼的“情感资本主义”。按时下流行的说法,“卖惨”成了一门好生意甚至一种新产业。

我们可以按照前后相继的两个阶段考察这种治疗性生平叙事。前一个阶段是叙述自己人生过往的种种艰辛,或出身贫寒,或身体残疾,或情感受挫,甚者各种苦难叠加在一起,引发人们的感同身受之情。后一阶段则是转折,主人公如何克服种种不利境地,最终否极泰来,取得家庭、事业等单方面或多方面的成功,让人为之侧目,也让人由忧转喜。其中,“贵人”扶持必不可少,但更多因为主人公品格(坚毅、善良等),又能够努力拼搏。失败(叙事)是“前戏”,结果(肯定)是走向成功(叙事)。比较而言,失败叙事正变得越来越重要,正是失败人生(叙事)的存在,治疗性生平叙事才有了对象,接下来的成功叙事只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结果。那些成功的叙事者多数为白手起家,但他们的过往并不是特别悲惨,毋宁说所有人都一样,大家都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他们最后能成功是因为比别人更加努力。而悲情叙事的主人公则与其他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们不如后者,他们最后的成功是因为克服了逆境(得到了治疗),境况得到改善,再到最后脱颖而出。

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初期和大踏步向前过程中,成功的叙事更具有激发人心的力量。而进入到一定的阶段或者说人们生活水平达到一定水准之后,直接讲述如何取得成功的故事,便不再具有如此的力量,甚至会带来某种审美疲劳。因此,在不同的阶段,社会对于故事的类型需要是发生变化的,或者说故事的表述策略是要做出改变的。奥普拉脱口秀之所以取得成功,正是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人们的需要,即一种心理的需要。这种悲情主义叙事在当前中国社会也极有市场,并被大量做成影视节目,在互联网的加持下更是广为流行。这种现象颇值得跟进研究。时代在变迁,人们的生平叙事方式同样也会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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