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地 黑羊 白鹭 花狗

2023-10-23 05:22:23杜光辉
黄河 2023年5期
关键词:农舍白鸟苞谷

杜光辉

我供职的学校位于中国最靠近赤道的海滨城市,学校教师村挨着郊区的土地,仅隔一道铁丝网。

我家住六楼,站在窗前,田地、草滩、丛薮、树木,尽入眼眸。终日忙于备课、读书、写作,累时就站在窗前,眺望不远的绿地。

绿地满目墨黛,繁生着十多种树木,枝叶茂密,成群的鸟儿在树枝上蹦跳,叽喳。绿地的草薮,高的一尺,矮的半尺,羊只在草地里啃食。这些羊只遍体乌黑,在碧绿里焕发着黑色的润光。

一个女人在庄稼地里忙活,掰下成熟的苞谷,堆到地边,再回到地里,继续掰下苞谷,又堆在地边,地边的苞谷堆越堆越大。

黄昏时分,一个男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突突地响着乡村奏鸣曲,停在苞谷堆跟前。女人从地里走出,男人接过女人背的苞谷,女人帮着男人把苞谷朝拖拉机上装。不大功夫,车厢盛满苞谷,奏鸣曲再次喧起,男人驾驶着拖拉机,女人坐在车厢的苞谷堆上,朝着距离我家窗户外边不远的农舍驶来。车后,欢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狗,这种狗统称边牧,时而跳到拖拉机前边,时而蹿到拖拉机后边,在土路上舞蹈。拖拉机停在农舍前,他们没有把苞谷卸下,可能第二天直接拉到农贸市场。

不大工夫,农舍的屋顶冒出炊烟,被不急不缓的风吹散。我似乎闻到油煎海鱼的腥香味,和爆炒青椒的辣香味。

农舍外边的电灯亮了,餐桌上摆了几样简单的菜肴,夫妇两个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餐桌旁。灯光照在餐桌上,边牧卧在餐桌下。女人把煮熟的骨头倒在狗食盆里,边牧嚼起骨头,发出“嘎叭嘎叭”的脆响。它的主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家话,我能闻其声,不明其意。还能听到男人对少年的发问,少年给男人的回答,估约是父亲问儿子的考试成绩,儿子给父亲汇报学习情况。

吃过饭,女人收拾了碗筷,灯光又照在少年的作业本上,少年要在灯光下把人类积淀的知识装进脑袋。

我也吃过晚餐,牵着我领养的名叫小懒的流浪狗,在铁丝网旁的校道上溜达。走到农舍跟前,边牧就吠叫,很不友好,它在捍卫自己的家园。男人吼骂制止,主人是狗的司令员,边牧立即偃旗息鼓,再无一丝声息。于是,鐵丝网那边传来男人的热情,老师吃过啦?我答吃过了。顺便又问,孩子在做作业?男人回答,我家孩子愚笨,学习赶不到前边。我说男孩智力发育晚,再过两年就好了。男人说我没有太大的指望,他以后能考上你们这个大学就满足了,吃饭睡觉就在家里,能节省不少钱哩,供个大学生要花不少费用哩!我说等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您的收入也增加了,不会太在意那些学费。

回家的路上,我胸臆中兀然泛出感慨,这也是一种生活,不那么富足,不那么高贵,一切都那么平凡,像绿地里的一株草,一只鸟,一棵苞谷,一片枝叶,多他们一个不显多,少他们一个不显少,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实在。他们思维里只有这片绿地,这片苞谷地,这间房屋,这个孩子,这只边牧。联合国决议与他们无关,阿富汗战争与他们无关,非洲维和与他们无关。外边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我油然想起沈从文对湘西故乡纯情质朴的怀恋,想起我对秦地故土粗犷率性的思念。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我们这些农家出身的孩子,为了逃避农村的贫穷、荒蛮、落后,使尽十八般武艺跳出农门,进入都市。又为都市里人事纠葛的复杂、竞争的残酷、世态凉热而心怀愤懑。我们一方面拼命追求都市的物质、便利、声誉,一方面又怀念乡村的质朴、亲情,康德的“二律背反”在我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片绿地除了供我看书写作疲惫时临窗观景,还给我家带来惬意的凉爽。我家厨房的窗户对着绿地,热带的风吹到窗户上,绿地的树木、庄稼、丛薮,过滤了风里的灼热,不需要安装隔热的窗帘。

学校要扩建,挨着铁丝网的绿地被征收了,大约千亩。这家农舍被推倒了,农舍的主人拿到搬迁费,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田地没人耕种,必然荒芜。掰苞谷的女人不在了,拉苞谷的拖拉机不来了,边牧不叫了。绿地还在,树木还在,鸟儿还在。绿地照样郁葱,树木照样葳蕤,鸟儿照样歌唱,我家厨房照样不用悬挂隔热的窗帘。

这家农舍搬迁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牵着小懒顺着铁丝网旁的校道溜达,突然听到铁丝网外边的狗吠———那只边牧站在农舍的废墟上,对着我们表示捍卫领地的决心。我站在铁丝网这边,为它的忠诚赞赏,还为主人对它的抛弃愤慨。它却不知我对它的同情,以为我们要进犯它的领地,更加坚决地给我宣示捍卫家园的决心。突然,听到一阵“突突”的声响,边牧立即停止宣战,向着拖拉机奔去,兴奋地围着拖拉机跳跃。男人跳下拖拉机,边牧扑到男人身上,两只前爪搭在主人肩上。主人把它抱起,放到车厢,说,咱们都搬家了,你还跑回来干啥?

我说,狗不离故土!

男人说,狗是忠臣,我这回把它带回去,拴它一个月,它熟悉新地方了,就不朝回跑了。

太阳升起了,落下了;海里的潮水扑来了,退下了;一个学期开学了,放假了。我老了一岁,又老了一岁;脑袋上的白发增了一根,又增了一根,不知不觉三四个春秋过去。

清晨,太阳从东边的海面上冒出,一个昼夜完成了交替。施工队开进了绿地,五六台挖掘机、吊机,把连片的树木拔起,推倒,把干枯的苞谷秆压倒。鸟儿惊叫着逃离,小兽狼奔豕突地逃命。不到三天时间,千亩绿地上的树木、庄稼、丛薮,全部倒下。人类的破坏效率在现代化器械的帮助下,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形容。倒下的树木、庄禾、丛薮,很快就干枯、焦黄,被附近的农人拉走,成了做饭的燃料。

太阳照在赤裸的土地上,又折射到空中,增加了空气中的灼热。我家窗户失去绿地的庇护,热浪扑进,温度剧升,不得不安装窗帘隔热。

草木伐去了,土地平整了,应该施工了。一个月圆月缺过去,又一个月圆月缺过去,一个四季轮回过去,丝毫不见施工的动静。

妻子在厨房忍受不了酷热的蒸烤,说,他们把树木砍伐了,土地平整了,怎么还不施工?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又有一批人来到这片土地上。我站在窗前,看到他们把不粗不细的黑色皮管一排一排按相同的间隔距离摆好,把水从外边接进来。汽车拉来树苗,草皮,在空地上栽树种草。很快,皮管里冒出细细密密的水线,喷到空中,映出彩虹,降落到刚栽的树苗草地上,名曰自动灌溉。

妻子问我,他们把树木草薮砍伐了,又跑来种树栽草,钱没处花了?

我和她一样是普通教师,阐述决策像让罗西讲哥德巴赫猜想,没办法给她回答。

皮管喷出的水雾不到半下午就停止了,水雾没有了,彩虹自然没有了,地皮都没有湿透。后来听人说,安装水管的施工队拿到施工费就撤走了,灌溉的经费没有下拨,灌溉必然停止。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看书写作累了,就站在窗前眺望这片土地。恰逢旱季,人们刻意栽下的草皮枯萎了,树苗烤焦了,这片土地仍然难见绿色。

土地应该有生命,没有林樾、草薮、庄禾、树木、鸟兽、农人,如一具干尸。

人们刻意种植的草皮树木难以成活,野生野长的草木却顽强地挣出地面。

最早发现树木复活的是妻子。我写作时,她站在窗前说,快看,有棵树从地里钻出来了。我跑到窗前,看到一棵被推倒的树,竟然冲破土的覆盖,露出大半个树冠,给空旷的土地带来一枝绿色的生命。又过了几天,又有一棵树冲破土的覆盖。

台风袭来,要把天地刮得颠倒过来,把南海的水全部倾泼到海岛上。七天七夜之后,风停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天地六合被狂风暴雨洗涤得无有一丝脏污,满目洁净。我又站在窗前,极目眺望,发现这具干尸复活了,地面上铺满碧绿,还钻出几株树的嫩苗。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碧绿竟长有小半尺高,最早从土里挣扎出来的树木,有了很大的树冠。羊只来了,边牧来了,男人来了。他家的土地被征用了,他改作牧羊维持生存。

男人在绿地中间搭建了一个棚子。没过多长时间,女人出现在棚子里外,棚子的上空冒出乳色的炊烟。鸟儿归来了,在蔚蓝和碧绿间飞来飞去,累了,就降落在树冠上,叽叽喳喳地歌唱。

干尸复活了,活得朝气蓬勃,有滋有味。

我更喜欢站在窗前欣赏这幅富有生命气息的山水图:远方是墨绿的山,起起伏伏地延伸到海边。不远的地方是落笔洞,一座孤独的山岭里有座石洞。一万年前,我家居住的地方,棚子搭建的地方,还是一片原始森林,生存着难以计数的鸟兽。先祖们在这里狩猎,攥着石块、举着木棍,包围了猎物,或者捕获一只坡鹿,或者捕获一头野猪,就在距离我家不远的石洞外点燃篝火,把捕获的猎物架在火堆上烧烤。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围着滋滋冒油的兽肉,想着马上就可以填饱饥饿的肚皮,得意到极处,就欢呼,就蹦跳。这个欢呼就是现代的歌唱,这个蹦跳就是现代的舞蹈。

现代人整天为生计奔波,找工作,评职称,还房贷,还车贷,住上100平米的房子,还想住200平米的房子,眼睛还盯着带院子的豪华别墅;开上了国产豪车,还想开进口豪车,公路上还跑着法拉利跑车;穿上了国产名牌,还想穿国际名牌,免税商场里还有爱马仕和LV;拿着4G手机,想着5G手机,专卖店里又要推出6G手机。人们像个陀螺,被欲望的皮鞭抽打得飞速旋转,头昏脑胀找不到南北。屁股坐的不是办公桌前的转椅就是驾驶室里的坐垫;整日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奔波在高速公路之上;搭波音的在万米高空颠簸,脑浆在谈判桌上旋转。人的欲望不断升级,为了欲望更加拼命,哪有闲情欣赏利益之外的墨黛。

这些欲望只能从自然和社会里索取,索取不到就掠夺。

我感悟到,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蕴含有神性,给予我们享受大自然的同时,还让我们反思人类的罪孽,浇灭贪得无垠的欲望之火,拯救我们自己。

到了二十一世纪,先祖的后裔进化到我们这代。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毁灭了原始森林,赶跑了鸟兽,人类独大。

若干世纪后的人类,评价我们这几代人的作为,会涌出多少抨击的文字?

其实,现代作家已经有了抨击的文字,祝勇曾经写下:“比如登月、填海造陆、武器不断升级……人们总是有很多理由,把这个时代的勾当说成正当,把无理说成合理……”王开岭说:“20世纪中叶后的人类,正越来越陷入此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毁灭大自然的成就。可别忘了,连人类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蔚蓝的苍穹上,飞来几只白色的鸟儿,在绿地上空盘旋。男人的目光追逐着白鸟,女人的目光也追逐着白鸟。羊只停下吃草,看围绕它们盘旋的白鸟。男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女人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吓了白鸟。羊只把白鸟警惕了一阵,见它们没有侵犯自己的动机,就不再警惕它们,继续啃食青草。白鸟降落了,落在羊只旁边,羊只边走边吃,白鸟跟着羊只走动,有几只竟站在羊只背上,羊只心甘情愿地充当它们的坐骑。边牧跑到白鸟跟前,白鸟扑棱着翅膀飞起一丈多高,落在不远的草地上。边牧再跑过去,白鸟再腾起,又落下。连续几次,白鸟见异类只想和自己玩耍,没有伤害自己的企图,就不再搭理它,继续和羊只作伴。寂寞的边牧得不到白鸟的响应,无趣地四下张望,看到一只跑远的小羊,吠叫着跑过去,把情绪发泄到小羊身上,吓得小羊转身跑回母羊身边。

男人看着黑色的羊只,白色的鸟儿,黑白相间的狗儿,忽然转身跑进窝棚取出笛子,吹奏起来。笛声悠扬,起伏迭宕。女人在听,羊只在听,白鸟在听,边牧在听,我也在听。

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些白鸟,名曰白鹭。

我渴望近距离欣赏它们,可如果走近它们,必然会惊吓它们。这些年里,多少生灵把人类视作天敌,人类确实祸害了所有的生灵。

我想起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文字:“在欧洲的一些公园,常见一种架在草坪上的望远镜,名字叫望鸟镜。贴上去,游客能仔细欣赏远处树上的一举一动,对鸟雀却毫无惊扰……”

我找出几年前在新疆同胞手里买的10倍俄罗斯军用望远镜,一下就把几十米外的黑羊、白鹭、边牧拉到眼前,清晰地看到黑羊眼里透溢的和善和友好,白鹭眼里透溢的信任和安全,驮负白鹭的羊只小心地迈着脚步,仿佛生怕颠簸了背上的鸟儿;地上的白鹭迈着悠闲的细腿,毫无警惕地走在羊只旁边;男人吹着笛子,女人跟着男人,走到距离白鹭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却没有停下吹奏;边牧站在主人身前,看着黑羊、白鸟,给它们摇动尾巴,尾巴是它表示友好的旗帜。

一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我又站在窗前,看草地,看树木,看鸟儿,看羊只,看白鹭,看边牧。突然,五六个孩子挥舞着树枝向白鹭冲去,白鹭腾空而起,无了影踪。

白鹭信任羊只,信任犬只,就是不信任人类。

我长长地叹息。

我拿着望远镜,在草地的入口截住归来的孩子,对他们说,你们把白鹭赶跑了,它们要是不回来,谁都看不到它们了。

孩子说,我们想看得更清楚,还没跑到它们跟前,就把它们吓跑了。

我说,这个望远镜送给你们,但有一个条件,只能用望远镜看它们,不能再走近它们。

果然,孩子们放学后,拿着望远镜,隔着铁丝网,望白鹭。

毕竟,这块土地征用了,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或许半年,只要资金到位,肯定被钢筋水泥覆盖。绿草、树木、羊只、边牧、白鹭,必定消失。毫无疑问,它们的生存空间更加逼仄。

我想到形容人类贪婪的成语,欲壑难填!

我在书里读到这样的文字,等到一些东西永远消失不可重复的时候,才能显出它的珍贵。

我在无奈的感慨中,听到楼下传来电喇叭的喊声:

樓上的住户都下来测核酸啦!

楼上的住户都下来测核酸啦!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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