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殿越/文
环境戏剧的概念自20世纪60年代被美国戏剧导演理查德·谢克纳(Richard Schechner)所提出,之后不断发展,在当今的戏剧空间中被广泛运用。环境戏剧旨在打破原有戏剧空间中的观演关系,使演员能够更加真实且具有“脆弱性”地与观众直接交流,并在这个过程中创造出剧场空间所特有的特殊意义。本文聚焦于环境戏剧理念在当代的实践与应用,探索环境戏剧是如何分隔出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边界,使观众能在具有娱乐性质的沉浸式观剧体验中收获思想的启迪和精神上的感动,并逐步寻到自身存在的现实意义。
法国作家、哲学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曾写道:“这种感觉从未在我的身上如此刻骨地发生过。我的灵魂与我之间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这是一种现实与虚无之间的缝隙,是一种感官的不真实感,这种感受会促使主体生发出更多的感想和思考,这种感受同样可以被转化在剧场空间之中。当主体把观演的视角从传统剧场转移到埃夫罗斯河三角洲一个看似平静的水面上进行时,也许一切都将会产生出一种神奇的反应[1]。这是一种直观的冲击,也是让我们警醒与反思的时刻,因为观众在此刻面对的是真实事件的真实自然场景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台,观众在某种意义上被转换成了事件的主角,并时刻被期待着能够根据演出内容本身作出反应,对剧目之外的社会生活展开深入思考。
首先,从演出选择的空间环境上来说,上述戏剧创作的特殊性在于它与其他的戏剧演出的剧场空间选择上的不同,它选择了自然环境这个本身就具有生命力的空间。根据理查德的环境戏剧理论,与空间有关的练习是建立在人类和空间都是有生命的假设之上的。人们利用空间以及通过空间相互沟通的手段,来定位能量中心和边界的方法并相互渗透。当演员和观众共同置身于环境中,与每一丝环境共同呼吸,感受环境本身所带来的特殊的能量和冲击时,这不仅可以成为助力演员丰富人物塑造的外部条件,也是一次给予观众的视觉冲击。同时,环境的选择可以是法庭、集市、公园等任何地方,环境利用自身的特殊意义传递出不同讯息,将会自然地激发出观众和演员个人的内心感受和回忆,并改变他们行动中的身体和心理状态,在行动中不断通过回忆和联想的刺激,形成下一步无法被预知的动作,这一点也是环境戏剧的特殊魅力所在,是传统剧场中所不具有的。环境戏剧《欧洲下午茶时间》(Teatime EUROPE)与自然环境相配合,它不需要事先通过剧场和舞美设计的“假定”使观众和演员来相信发生场景本身的真实性,而是运用具有特殊意义的自然环境本身去生发出其与生俱来的感官刺激。因此,环境所带来的力量将会是多层次的,他们在思考环境的特殊意义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对事件的演绎和创造,观众与演员的感受在环境这个活的空间内也是会随之流动和发展变化的,自然环境所带来的刺激也将更加具象和丰富。
其次,就环境戏剧中的创作而言,人们一旦放弃了固定的座位和空间的分岔,就可能诞生全新的关系。可以想象的是,观众在观看《欧洲下午茶时间》的演出时,首先会被环境和现场表演刺激,而后产生自己的想法或是身体的反应和动作。也许会呐喊、会流泪、会用身体冲破已有的行动,在这种形式中,在行动中“呼吸”,观众本身便成为一个主要的场景元素。观众被允许在环境戏剧的创作中产生即兴的行动,并成为故事的构成部分,从而在真实和直观的环境中产生自我的表达。同时,这种过程是具有挑战性的,因为在演出的过程中时刻存在着未知性,这种不确定性可能会对演出本身带来新的问题,演出要素会随时发生改变,很难立即得到解决和平衡。因此,这种创作首先是相对自由的,同时也是残酷的。
最后,当环境、观众和演员,这三者不可或缺的戏剧创作因素结合在一起时,所产生的创作将会是更加感性和特殊化的一种表达。环境本身所带来的真实且直白的刺激,加之观众受到演员的引领而实现的即兴的参与,对于表演者而言,对感官形成的冲击将会变得更加强烈[2]。这三者间相互对抗又挤压的力,促使环境中的所有能量被散发到极致,使现场的每一寸肌肤和存在都是鲜活的。如同人们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共同穿梭到了一个假定的时间点或是乌托邦的世界中,这种聚集,伴随着风声、浪花的拍打和空气中的味道等,所产生的所有情感表达和行动都将更有力量。人们在环境所营造的特殊性中说着人们想说的话,传递着人们想要传递的情感。环境的本身是具体的,同时也是抽象的,它们不是主观臆测和幻想的东西,而是基于已有的所有刺激和感受创造出来的新的总和。
总之,打破传统的戏剧表演空间,在任何可能发生表演行为的环境中进行演出,都是一种具有挑战性但却拥有强大冲击的选择。它的意义将会延伸至演出中的各个环节,通过改变观演空间,形成了灵活且多变、可变的观演焦点,实现了环境本身的意义与想象空间的延伸,构成了一种过程性、参与性的观演体验,能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演出效果。各个环节之间的凝结都将会因为演出环境的改变而从平静的海面变成激起层层浪花的时刻[3]。从更深层级的意义上来讲,环境的选择也能够更加丰富表演与创作的完整性。就如选择欧洲与“另一个”中东或者整个亚洲大陆在一个具有象征性和想象性的边界中进行演出,可以体现出环境与表演创作结合能够带来的社会意义,体现出强烈的对抗性效果。但遗憾的是,现今人们并不是苦难的亲历者,而是只能作为旁观者。事实和历史已经发生,成为过去,人们无法改变,人们能够做的便是成为创作者去利用环境和动作来构建出自身的防线、认知和信仰,重建道德,从而形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去抵抗已经存在的不公平与荒诞。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充满了悲伤的、非理性的思考,但创作时也确实在“真实”的环境中撕开了那道最痛的伤疤,即使表演行为本身短暂且无法保存,但却是最有力量的。
在环境戏剧的诸多尝试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便是要努力打破观众和演员之间天然带有的一种界限,这种界限的形成不仅是因为传统的剧场空间的影响,也因为在戏剧的行进过程中,观众很难真正地进入到演出的情节之中。于是,在环境戏剧的现代尝试中存在着一种十分广泛的方式,就是重新对具有特殊性的演出空间进行塑造,比如,使用废弃的厂房、医院、游乐场等具有特殊意义和天然演出环境的场地,并对它们进行符合演出的改造。又如,由曾发表《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的旁趣壮克(Punchdrunk)剧团全新打造出的剧目《燃烬城》(The Burnt City)在2022年底成功上演,他们继续将经典著作文本和当代肢体艺术相结合,并通过对老旧仓库的重新打造,重塑了特洛伊陷落前后的种种事件。在旁趣壮克剧团的实践中,经常会将观众作为完整戏剧的一部分,对于观众来说,每一个参与者从踏入戏剧入口的那一刻起,角色就实现了从个体到演出中的一员的转化。剧团尝试用面具的方式,让观众沉浸式地进入到演出空间中,并在整个表演过程中保持匿名的状态,这样能够在极大限度地保护演员创作专注度的同时,使得演员和观众找到最好的互动距离。
其次,由于在演出过程中演员有非常多的穿梭于观众之间的时刻,他们期待由观众自身做出抉择从而引导自己下一步的走向,所以演出过程对观众本身也有着极高的要求,这也是沉浸式的环境戏剧面临的巨大挑战:即创作者永远不能主导和决定观众的意向。但是,创作者可以帮助观众进行转变,采取各式各样的行动和方法对观众进行引导,比如在剧中配合音乐和现场氛围拉着观众加入舞蹈狂欢时刻,或者是演员直白地展现身体从而最大程度上使观众确信自己所处的空间是一个共享的但却能够进行私密性创作的空间[4]。其实,早在理查德曾经的表演学研究之中就已经指出,表演可以与生活中各处存在的理念相契合,首先,观众可以将自己的角色在进入观剧空间的那一刻就开始转化,当下的自己作为看戏者和参与者同时存在,就一定会根据以往的经验做出当下的行动选择。其次,辅助手段赋予观众以角色,让观众在特殊的演出空间中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所在,并在其中扮演自己的社会性角色,包装自己的角色性格和形象,从而收获更好的观剧体验和感受。这些都是传统的戏剧表演空间所不具有的新的意义的探索,将戏剧演出的主角由演员们转化为演员和观众的总和,同时也在这种总和中感染着更多的演出参与者,并使其成为当中的一部分。
最后,戏剧专业的从事者,必须要让自己时常能够越过日常生活的边界,再返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旁趣壮克剧团的尝试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它注重于从观众的自身感受出发,利用灯光、环境设计和舞蹈动作的编排,极大程度地满足现代人对观剧的娱乐性需求。剧团并不会控制观众如何选择自己的行动走向,反之,是使观众在一个完整的感官世界中进行随意的探索,并让演员的动作能够最大限度地包围观众。因为在这里,观众是这个剧场空间的又一主角,观众在剧场环境所塑造的希腊宫殿与特洛伊市中心的霓虹灯光闪烁之间来回穿梭,在不同的场景中发现不同的陌生人和陌生角色,最大限度地刺激自身,为自己的心理和大脑空间创作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并在其中探知更深的秘密。这其中所蕴含的思考和《酒神1969》的创作理念有相同之处,即注重对于新型观演关系的搭建,使观众能够最大限度地参与到整场演出之中,获得沉浸式的感官感受,这也符合理查德在《环境戏剧》中所总结出的六大方针,即:(1)戏剧事件是一整套相关事务。(2)所有空间为表演所用。(3)戏剧事件可以发生在一个完全改变了的空间里或一个“发现的空间”里。(4)剧场的焦点是灵活的、可变的。(5)所有制作组成部分都叙述它们自己的语言。(6)文本不是演出作品的出发点也不是终点。
剧场环境的转变最大限度地向社会化倾斜,使原始的传统的剧场空间被逐步打破,使演出本身更具张力。试想,当观众走进剧场成为“主角”时,便能够将个人的情感与记忆投射到演出之中,使之逐步转化为一种集体的创作,沉浸式的体验和剧场的环境空间逐步感染观众的情绪,并带动观众成为完整演出的重要组成部分,使得戏剧艺术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并对受众走出剧场后的生活也产生意义,实现了演出活动从单纯的艺术活动向社会活动的转变。观众在具有娱乐性质的社会空间中完成了观众以及剧中人角色的塑造,也在角色塑造与生活环境并进的过程中探索出环境戏剧应用所带来的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