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SHIE O OH/文
中国残留孤儿是一个特殊群体。这个称呼来源于日语,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人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孤儿。他们有的是父母在战争中双亡,有的是在战争中与父母走散。本研究以回日本后的残留孤儿群体为研究对象,研究其经历过中日两国文化价值的激烈摩擦甚至冲撞后,是否出现文化接受障碍或无法融入日本社会的现象。研究方法上,作者对中国残留孤儿群体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参与式观察,以面对面形式访谈了12位残留孤儿。访谈于2022年12月至2023年1月间进行,访谈时长为30分钟到1小时不等。在正文中,受访者个人信息作匿名化处理。
“中国残留孤儿”是指二战后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儿童。日本厚生省的“在中国的日本人残留孤儿寻找直系亲属的要求”文件中将其界定为:1945年8月9日以后,由于中国东北以及其他地区的动乱,与父母失散、被抛弃或父母在战争中双亡,当时留在中国生活的年龄在13岁以下的日本儿童。据统计,二战结束前被留在中国的日本遗孤有2800余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20世纪80年代踏上寻亲之路,陆续回到日本。如今,这些残留孤儿的平均年龄为80岁,算是十分高龄。
1945年至1948年大约有104万日本人被遣返回国,1948年中断遣返。此期间为前期大规模遣返。
1952年12月1日,中国表示愿意协助“残留邦人”(与“异邦人”相对,常指因工作、学习等原因,滞留在国外的日本人)回国,启动民间组织恢复了遣返工作。
随着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遣返工作得到了社会各界更多的重视。
1981年3月2日,日本政府开始对残留孤儿进行寻亲调查,并为返回开辟了道路。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2022年12月31日为止,残留孤儿的总数为2818人,其中1284人已确认身份。已经回日本定居的人数为6724人。其中,残留孤儿为2557人(包括家庭成员在内共9381人)。
许多人会认为残留孤儿回国后,相关问题就解决了,实际上残留孤儿的困难,更在于回国后的异文化适应。留在中国生活的孤儿,被中国养父母收养后,往往用中文与之进行沟通。因此,中文反而是他们的“母语”,日语为“外国语”。他们回到日本后,所面对的文化和社会反而成了“异文化”。
一个人的文化以及行为都是通过特定的其所属的民族中的社会化而形成。“通过社会化过程,个体获得特定的自我同一感,即一种种族或民族身份感,使他认同于特定的民族群体,而不是其他的群体。[1]”
民族认同理论是同一民族的个体感觉到同属于一个共同体的心理理论。“民族社会化的中心就是要形成对本民族的认同感、身份感,即个体归于某一民族团体的感觉。M.B.斯宾塞认为民族认同的内容包括民族意识(ethnic awareness)、民族态度(ethnic attitudes)和民族行为(ethnic behaviors)。[1]”个体在认识自己是某个特定民族中的一员的同时形成了对其民族的认同,一旦认同,将很难改变或转移到其他民族群体中。
残留孤儿在中国长大,民族意识、民族态度、民族行为中都能体现出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倾向,然而他们的国籍、亲人,也都是属于日本民族的。这导致他们在中国被看作是“日本人”,日本人又会看他们为“异邦人”。“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认同自己?”也许是所有残留孤儿都有所思考的问题。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许多残留孤儿陆陆续续踏上回国之旅,准备定居。日本政府对返回日本定居的残留孤儿采取了急于求成的“强行同化政策”[1]。政府规定,回国的残留孤儿以及家属(配偶者、未满20周岁的孩子)都要先在学习中心花4个月左右的时间进行语言学习。之后政府会让残留孤儿选择今后是否需要领取生活保护费。如果选择领取就代表残留孤儿无法独立生活,生活上也要受到监督。选择领取也代表着他们没有工作收入,没有收入就没法做子女的担保人,因此子女不能去日本与父母团聚。如果这些残留孤儿想要与子女团聚,就需要自立方可做儿女的担保人,这意味着他们领取不到生活保护费。但比不能领取生活保护费更严峻的问题是那时残留孤儿已经人到中年,学习能力变弱,短短4个月,难以完全掌握在日本社会独立所需的有关技能。
适应异文化社会最关键的就是语言。然而很多残留孤儿自小说中文,没有日语学习的基础,日语对于他们来说难度很大。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把日语学会是不可能的,但想快点儿把孩子也带回来,所以我就拼命地找工作啊,但是因为不会说也听不懂话,所以当时很难找到个好工作……总是被拒绝。”(A,原中国东北一个城市的教师,45岁回日本)
残留孤儿移居后语言壁垒导致他们工作选择范围狭窄,难以融入日本社会,社会地位、经济状况较低下。
中日文化差异也影响着残留孤儿的异文化适应。
日本人认为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是家人也不例外。距离感是相当重要的。而中国人与朋友交往,往往认为关系越好,就越应该“亲密无间”“如胶似漆”。
日本人注重前后辈文化,后辈要对前辈说敬语。即使是同年出生的人,因为入学时间不同,成为了一年级和二年级,也算前后辈关系。然而在中国人看来,只差一两岁,就是同辈。中国人还往往因为志趣相同,还会比自己小很多或者大很多的人结成“忘年交”。
中国的饭桌文化是喜欢“请客”,这代表着主人热情好客,客人重视社交,因此往往会出现大家争抢着去“买单”的情况。日本人聚会往往AA制,认为在金钱等敏感问题上,分得清清楚楚,才能尊重隐私,实现长期相处。
因此,回国的残留孤儿会发现自己难以理解自己的“同胞”,会认为日本人性情冷漠淡薄,不好相处,无法和本土日本人建立友谊、联系,这加大了残留孤儿融入日本社会的难度。加之当时日本社会经济属于高速发展时期,日本经济几十年强劲增长,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本人对此非常自傲,对于来自中国的残留孤儿,难免有些轻视心理,更加剧了残留孤儿的边缘化情况。
“他们骂我也不知道,听不懂啊,我还在那儿笑说‘谢谢’,因为那会儿只会‘早上好’这两句。”(D,原东北一个城市的工厂主任,49岁回日本)
“以前受过伤身体不好,回来就申请了生活费。我想回去给我养父养母上坟。可是我回不去呀……因为市役所规定只能外出两个星期,回一次中国两个星期时间根本不够,因为我有5个养父母。不在家时间长了,周围邻居还去市役所告状,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吃生活费的,天天很紧张,很痛苦。和日本人的关系很陌生。”(H,60岁回日本)
对大部分残留孤儿而言,移居后异文化环境难以适应的问题使他们长期处于身心疲惫的状态,并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归属感。
有学者认为,“日本在华遗弃孤儿其早期社会化在中国形成,中年(40岁以上)回到日本,相对日本来讲,他们属于社会化不全(的情况)。以后生活将有一个再社会化过程,而且是相当艰难的过程。[1]”残留孤儿长期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完成社会化以后,形成了具有中国人特征的自我人格,知道是日本人后有向日本文化靠拢的心态。回日本后,要适应日本社会就必须再一次社会化。“通过再社会化,一部分人适应了日本社会,形成‘整合人格’,而更多的人则形成‘边缘人格’。这种‘边缘人格’是个体在与急剧变化的社会文化体制、人际关系和规范作用时,其内在心理要素发生矛盾、冲突、自我协调后呈现的多元交织的身心结构,其文化特质在于跨时代、跨民族的生活要素融于一身,使人格具有过渡性、边缘性和易变性。[2]”
笔者认为,并非所有日本在华遗弃孤儿的早期社会化都在中国形成。有的残留孤儿有着与原生父母生活的记忆,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已经具有最初期的日本民族文化特征,对日本民族有认同,笔者将这种特征称为“初人格”。他们遇见养父母接触新文化后完成了中华民族的社会化,形成了具有中国人特征的自我人格。有学者认为,从心理学的观点看,如果个体拥有自由选择自己所属的民族群体的权利,个体完全有可能发展成其民族群体特有的文化行为模式。这仅限于拥有“初人格”的残留孤儿。也就是说,虽然当时年幼的残留孤儿从环境等因素上没有选择自己所属的民族群体的权利,但有着当时的记忆就代表着一度认同过日本民族文化,因此回国后通过再社会化迅速适应了异文化,并且将两种文化相结合形成了“整合人格”。
另外,研究发现,形成“边缘人格”的残留孤儿不具有“初人格”。他们把养父母当作亲生父母,从零开始接触中华民族文化并对其民族产生认同。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后,他们开始对日本感到好奇,回国前对日本抱有美好的幻想,然而回国后对日本社会文化的不适应使他们神经崩溃,逐渐不接受,甚至抵触、反感日本文化,在再社会化过程中形成了“边缘人格”。“所谓‘文化边缘人’是位于两个文化群体之间的人,他们是文化冲突中的新生派,同时拥有两种文化,却(自认为或是被别人认为)不完全属于其中任何一种。[3]”
“总是觉得自己比普通老百姓的地位要低,即使他们对我很好,见面都打招呼,我也会这么觉得。”(I,原黑龙江中等城市的妇科医生,51岁回日本)
边缘人经历了两种社会、道德、身份等不同的文化条件的冲击,对文化有着期望的同时也有着失望,在文化冲突中他们选择了两者都不深入参与的形式,这也许是边缘人的“最舒服”的选择。
本研究从民族认同视角出发,以中国残留孤儿群体为研究对象,通过调研总结他们回国后面对异文化适应问题的行为方式和心理表现,发现残留孤儿群体是社会中的“边缘群体”,在中国是“日本人”,在日本又是“中国人”,回国后语言的不适应、日本文化的冷漠无情等,使得他们难以形成归属感。
其次,边缘群体中有两种人格。
他们短暂接触过日本民族并有所了解其文化特征形成了“初人格”,在中国又形成中华民族的社会化,回国后又更新了“最初期日本民族文化特征”,通过再社会化形成了“整合人格”。
与“整合人格”不同的是,“边缘人格”者不具有“初人格”,回国后无法更新“最初期日本民族文化特征”,异文化环境使他们身心疲惫甚至精神崩溃,形成了“边缘人格”,在文化冲突中他们往往选择两者都不深入参与的形式。■